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3期|劉宏偉:他讓文學如此值得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3期 | 劉宏偉  2023年03月24日07:14

      劉宏偉,女,原八一電影制片廠文學部高級編審。著有長篇小說《尋尋覓覓》《大斷裂》《地產魅影》《氣候幽影》等;長篇紀實文學《中國戀情》《中國黑室》《英雄不死》;長篇報告文學《軍交大動脈》《從漢城到北京》。創作多部電影、電視連續劇。曾獲昆侖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優秀青年讀物一等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圖書獎、華表獎之優秀兒童影片獎、“金雞獎”、大學生電影節優秀影片獎。

       

      他讓文學如此值得

      ■ 劉宏偉

      “同學們,應該是三十六座墳塋……”

      在當代中國文壇,如果說軍隊作家群如同一方龐大的鷹陣,那么,徐懷中就是這方鷹陣中的頭鷹。長久以來,徐懷中以他獨有的姿態振翅飛翔在漫漫文學之旅,他披星戴月,他風雨兼程,他無懼任何阻礙,從不曾停下過他的飛翔。他的飛翔激情四溢,那氣勢磅礴的俯沖動作,那絲柔如水的滑行姿態,總是令人震撼,惹人著迷,更引人追隨。

      對徐懷中的大規模追隨發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正式的叫法是——受命創辦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

      那時節,全軍各部隊的青年創作者已人數眾多,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單打獨斗,許多人雖才氣過人卻“囊中羞澀”,缺乏必要的知識儲備與文學視野,若不及時完成補給,很難說他們還能寫多久,而新時期軍事文學的發展,又很需要年輕一代的深度參與。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因軍隊文化發展的需要應運而生了。

      這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高等院校序列中第一次出現講授文學的專科系別,考生面向全軍及武警部隊文學創作骨干,且須是年輕干部。初試內容是報送曾發表過的文學作品;若初試通過,須參加全軍高等教育文化考試,且達到平均分數線后,方能被錄取。

      消息傳來時,我正蝸居在總政歌劇團的小宿舍里,應邀將我的獲獎中篇小說《白云的笑容,和從前一樣》改編成一部歌劇,每日的生活狀態就是苦思冥想如何才能寫出像樣的詠嘆調與宣敘調,還要去啃那些浩如煙海般的戲劇理論書籍,鐘愛的小說創作早就無暇顧及。我看著桌面上一沓又一沓的修改稿,心中惶惑至極,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完成那部歌劇,也不知道若是將小說創作長久擱置會不會令自己的文學靈感漸趨枯竭;最要命的是,歌劇創作極難,最成功的歌劇作家耗盡畢生心血也不過只有一兩部作品可以搬上舞臺,有些甚至一輩子都顆粒無收。說白了,歌劇創作就是在筑造奢華的宮殿,而小說創作則是在搭建可繁可簡的民居,那時的我,心下非常清楚,我這塊材料,離宮殿很遠,離民居挺近。

      于是我第一時間報了名。不久后收到一紙通知——報考作品通過,請參加全軍文化課考試。

      顯然,作品通過只是拿到了通往軍藝的路條,而只有文化課考試通過,才能跨進軍藝的大門。可對于十四歲就參軍入伍的我來說,根本就沒上過系統的數理化課程,就算我文史考得再好,也很難拿到足夠的總分。抱著試探的心理打去電話詢問,只聽徐懷中主任斬釘截鐵地回答說:“雖然你的作品已經通過,但是文化課考試必須總分達到及格以上!”

      只好橫下心來全力以赴地復習功課。挺長一段日子里,我找來一份《中學生高考大綱》,又借來朋友家孩子的高中課本,將各課程的知識點抄寫成冊,將必須背誦的內容寫成紙片,貼滿宿舍各處。我讓那些概念與定理走出書本,以便我隨時隨地就能看到它們,而總政歌劇團旁邊那段清靜的護城河,便是我實施死記硬背的好去處。

      我這副拉開架勢復習文化課的樣子不知怎么傳了出去,忽然有一天,著名作家李存葆出現在我面前。他說是徐懷中老師讓他來找我的,說我在完成文化課復習上有好辦法。我指著滿墻的紙片對他說,瞧,這就是我的好辦法。

      李存葆搖頭感嘆,你這么個搞法,很難復制……

      后來在全軍文化課考場上,我完成了一門門考試,讓自己的總分遠超了分數線。

      我幾乎是懷著一種朝圣的心態走進軍藝文學系的。我知道自己將在徐懷中老師的近身引領下正式開始文學創作,而我從前的那些作品,不過就是準備長跑前的幾下熱身運動,不過就是品嘗大餐前的幾碟開胃瓜子。

      很快,入學聯歡晚會上爆出的精彩畫面,將我的這種神圣感夯到了實處——

      那個晚會上,系主任徐懷中帶著他的教員團隊與我們正式會了面,而我們三十五名學員也完成了第一次集體亮相。晚會進入尾聲,有位同學套用李存葆同學的著名小說《山中,那十九座墳塋》的標題,提議說,我們三十五名同學要為軍事文學獻身,要不惜成為“三十五座墳塋”。此言一出,眾人大聲擊掌并大聲響應。

      只見徐懷中主任從座位上站起身,語氣認真地說:“同學們,應該是三十六座墳塋……”

      全場氣氛頓時凝重,大家會意地淚眼互望。那一刻,徐懷中主任言簡意賅地完成了對我們這三十五名新學員的開學動員令。

      晚會將盡時,不知是誰起頭唱起了《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這支兒時的歌曲恰逢其時地被唱起,再次強調了“三十六座墳塋”的內在意象。我們個個都在放聲高唱,臉上帶著笑,眼中含著淚。大家驀然發現,徐懷中主任也在跟我們同聲齊唱著,也在含淚微笑著……

      入學晚會上這些極富儀式感的環節完全都是即興而起,沒有事先策劃,也沒有刻意安排,就那么水到渠成般地出現了。事后有人解讀說,這是徐懷中和他的三十五個弟子之間“堪稱默契的心靈共振”。

      成為首屆軍藝文學系學員,最值得驕傲的事情之一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首都各高校的精英教授們,無論是泰斗級的還是新銳級的,我們都當過他們的學生;而遍布全國的許多著名作家與評論家,甚至是那些頗有爭議的作家,都曾走進我們的課堂,用他們的學識開啟我們,引導我們看見一個更大的世界。

      而這一切,全在于徐懷中主任的個人魅力與極強的行動力。

      外人很難想象,那些前來為我們授課的老師們,先是一個個地接到了徐懷中主任打去的電話,授課那天又是由徐懷中主任帶車上門去接。那時節,徐懷中主任每天清晨六點早早地就出了門,然后趕在八點上課之前將授課老師送進我們文學系的教室里。

      這是一種很大的能量和付出,除了徐懷中,很難再有第二人。

      多年之后說起此事,徐懷中主任對采訪他的記者說,把老師們送進課堂后我與學生們一起聽課,我不是也受益嘛!那時只想著為學生們服務,樂此不疲,高興得很!

      其實不只是徐懷中老師樂此不疲,那些前來授課的老師們也都樂此不疲。有位北大教授曾在講臺上對我們感慨地說,我在北大中文系上課,每堂課丟下兩個硬核內容就足夠讓聽課的學生們兩眼發亮了,但在你們軍藝文學系,我得丟下五個以上,才能讓你們聽課時的表情生動起來!

      時至今日我都覺得,這位來自北大的著名教授貌似是在夸我們,其實是很享受軍藝課堂所給予他的那么一種滋味新鮮的施教成就感。

      說到底,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文壇上最醒目的文風就是“八面來風”,許許多多過去不曾知曉的思潮蜂擁而來,而我們的系主任徐懷中之所以費盡心力地為我們在整個文壇網羅授課老師,就是為了要讓我們感受“八面來風”,包括學會去跳交誼舞。

      這一回,與徐懷中主任一起出現在課堂里的授課老師,是他美麗優雅的夫人。于增湘老師是總政歌舞團的專職舞蹈老師,她教過的學生全都亭亭玉立,舞姿綽約且青春年少,現在面對著一群胳膊腿兒都僵硬的大齡“舞盲”,著實考驗她的教學耐心。但見于老師神情篤定,從交誼舞的起源講起,再講到交誼舞的發展歷史,一直講到交誼舞的現狀。當然更多的教學時長放在了動作要領的講解方面,一招一式還都輔以標準的示范動作。看著于老師挺拔的身姿與優美的舞步,再加上她極富效果的講解與鼓勵,原先抱著胳膊一動不動的我們開始腳步輕移,開始肢體搖動,開始躍躍欲試了。快下課時我們驚喜地發現,自己竟然也能踩上樂點了!

      這還不算完。幾天之后,徐懷中主任讓一輛大轎車把我們三十五個學員送到了一個非常正規的內部舞會上。大轎車駛近時,我瞪大了眼睛——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外觀敦實的石砌建筑,建筑門前聳立著兩根巨大的方形石柱,徐懷中主任就站在左側石柱前,手中握著滿滿一把舞會入場券!他佇立在寒風中等我們隨他一起入場的情景,至今令我唏噓不已……

      “近者親,遠者也親”

      軍藝讀書期間的一個跨年夜,是在徐懷中主任家里度過的。那滿滿一大桌子美味佳肴,傳達著濃濃的節日儀式感,為我們帶來了家人式的新年祝福。我們這一大幫學員將他家所有的凳子椅子悉數坐滿,又從鄰居家里借來一些凳子,最終才得以全部落座。

      那個新年家宴上的美味佳肴很多,于老師還時不時地從廚房里端出一些新菜,每每引出一陣咂舌與歡呼。我們這副饕餮之徒的樣子似乎很讓徐主任興奮,到最后,他以劇透似的口吻告訴我們,“還有一個大菜,云南汽鍋雞!”

      這下子,咂舌與歡呼更熱烈了。卻見于老師從廚房里走出來,滿臉歉意地說:“原先是有這道菜的,后來因為忙,給忘掉了。”

      其實我們早已酒足飯飽,但徐主任明顯很過意不去的樣子,仿佛虧欠了我們似的。

      這樣的場面略顯尷尬,我靈機一動,脫口而出:“徐主任,咱這汽鍋雞是先務個虛吧?”

      大家全都會意地笑了。

      按說,徐懷中主任的職責是領導文學系的教學工作,但他花費時間最多的,卻是對我們新作品的寫作指導。那時的我們,若有新作品完成,會第一時間拿去請教他。記憶中,他有一個又大又厚的黑皮筆記本,里面寫滿了對我們新作品的價值評判與修改意見。在校期間我創作了中篇小說《又見黑山羊》,那是我第一次嘗試著從人性的角度去刻畫一位軍隊里的模范人物。好幾萬字的手稿上,被徐懷中主任仔仔細細地畫了許多標記,當面談稿時,又不厭其煩地向我列出所有的優劣之處。他一一指出我小說中哪一頁上的哪個詞句有哪里不貼切以及怎樣的詞句才貼切,還向我指出我小說中的那位政治部主任為什么會顯得聚焦不準以及現實中的政治部主任通常會是什么樣子的。

      那個下午,我望著徐懷中主任和他那個裝滿了愛徒之心的黑皮筆記本,感動得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而令人尊敬的徐主任,帶著他那標志性的敦厚笑容,站起身來,拿著他的黑皮筆記本,又找他的下一個學生談稿去了……

      與學生們這樣一對一地談稿,是徐懷中主任的獨門教授之方,沒有了理論課上的泛泛而談,每個知識點都直接作用于具體的作者與作品本身。這是我們首屆文學系學員的大幸運,人人都因這種切實有效的引領而獲得了成長。

      成長最快的當屬莫言同學。但見他很快便作品頻出且佳作連連,國內各文學獎項一路斬獲到手,直至拿下了諾貝爾文學獎。莫言在獲諾獎后告訴世人,“沒有徐懷中就沒有莫言。”

      有關的報道很多,都說到了當初年輕的莫言拿著一篇名為《民間音樂》的短篇小說報考軍藝文學系,是如何被徐懷中慧眼識珠的。《民間音樂》發表在一家不起眼的地區級刊物上。徐懷中主任曾課上課下不止一次對我們說過,《民間音樂》是非常好的一個短篇小說,假如我能及時看到,一定會為它爭取當年的全國短篇小說獎。因此,當莫言很快寫出新作品《透明的紅蘿卜》后,徐懷中主任立即張羅著為莫言召開作品討論會。首都各路評論家因徐懷中的召集聞風而動,紛紛前來觀賞在軍藝文學系土壤里長出的那一根“透明的紅蘿卜”……

      記得《透明的紅蘿卜》剛剛長大成形的時候,有個大風夜,我從操場跑步回來,看見莫言裹著棉衣頂著風沙站在文學系門口,說他正在等待徐主任來跟他談稿。我知道他剛剛寫出了一篇據說很牛的小說,但無論如何,這么個風沙夜,總不該讓徐主任跑這一趟呀?!莫言解釋說,是徐主任說風大天黑,而我對去他家的路不熟,還是他騎車來找我比較好。

      莫言說這些話時神情怔怔的。我們都知道徐主任的心臟不大好。一個五十多歲心臟有病的老師,頂著風沙騎著單車趕夜路,只因為他的學生寫出了一篇好小說,他迫不及待地要過來助上一臂之力!

      生命中所有的好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轉眼之間我們就要畢業了。這時,徐懷中主任開始操心起他這三十五個學生畢業后的去向問題。那是一番很費周折的安排,我們這些學員來自各大軍區及二炮,徐主任希望他的每一位學生都能各得其所。由于宋國勛同學的牽線搭橋,我和另外三名同學的意愿是去八一電影制片廠就職。

      按照教學大綱,最后一個學期的重頭課程是“下生活,找創作素材”,待寒假過后,學員們各自直接前往“下生活”的點,不必再返校。寒假過半時,我在遙遠的湘西大山里接到了一封來自軍藝文學系的信,打開一看,竟然是徐懷中主任的親筆信!徐主任叮囑我,寒假過后暫不要去“下生活”,務必先回北京,說他已與八一廠有關領導聯系好了,對方將安排我們與具體業務部門的人見面談話。在信中,徐主任詳細介紹了八一廠的電影文學部、軍教片部、紀錄片部的工作性質與任務,說這三個部門都要進新人,問我愿意去哪個,讓我考慮好后速回信告訴他,以便他與八一廠方面做好溝通。

      接信那天是我結婚四周年的日子,正與分居兩地的丈夫在他服役的空軍場站里團聚。丈夫說,這是送給咱們最好的紀念日禮物呢!

      那個白天,身在湘西大山里的兩個人,幸福得跟什么似的。

      當然要立刻回信!于是展開信紙,先簡單匯報了畢業作品的進度情況,然后明確表示,我只想去八一廠的文學部,我會為八一廠拍出更多的好電影而盡心盡力!

      將信投進郵箱后,心頭的風帆便高高地揚了起來,似乎當真走進了八一電影制片廠的大門,似乎那些令我敬仰的導演和演員們已經在向我走過來……

      寒假一過,我們四個想去八一電影制片廠就職的同學幾乎是同時趕回了文學系——他們每個人都接到了與我同樣內容的來自徐懷中主任的親筆信!

      “近者親,遠者也親。”張俊南同學對徐懷中主任的這一贈言經典至極,短短幾字卻勝似千言萬語。

      那贈言寫在一塊空白的油畫布中。畢業晚會上,眾老師與眾學員人手一塊,彼此間寫上一句贈言以作畢業紀念。在我的那塊油畫布上,徐懷中主任親筆寫下的贈言是:“希望你永遠站在白云里向世界微笑”。

      我知道這贈言的來路取自我的軍藝考學作品《白云的笑容,和從前一樣》,但我從中讀出了徐懷中老師對我未來創作的期盼所在,諸如站位,諸如視野,諸如文風……

      我一定是被徐懷中老師的那句贈言給一錘定了音!不然的話,為什么我后來的創作越來越迥異于大多數女性作家慣常的寫身邊人與事的路數,且直到今天都樂此不疲呢?

      當那部全景式地表現地震災難的長篇小說《大斷裂》出版后,《解放軍報》評論版的記者前來采寫我,我兩只眼睛一眨都不眨地對他說,我的路數就是“在宏大敘事中聽聞淺吟低唱”;后來我又寫出了表現中國地產經濟中各方力量大博弈的長篇懸疑小說《地產魅影》;而我剛剛出版的長篇懸疑小說《氣候幽影》,則將視野投向了全球氣候變化以及中美關系,花費十年時間就這一國際重大話題發了個聲……

      有關始祖鳥蛋的那些事兒

      那只始祖鳥蛋,我是在軍藝文學系就讀的第三個學期里看到它的。它來自遙遠的侏羅紀時期,那么古老卻那么光鮮,渾身上下青春得看不到一絲皺痕。它被存放在一位故宮老人幽暗的書房里,身子下面墊著一小塊樣式古舊的絲絨布。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被震懾住了。始祖鳥早已在地球上絕跡了一億多萬年,如今世界上僅存有三枚始祖鳥蛋,而我有幸看到了其中的一枚,而且是存放得最為私密的那一枚,這樣的相遇絕對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幾個月后,在天寒地凍的寒假里,在遠離京城的湘西大山里,對那枚始祖鳥蛋的魂牽夢縈,讓我寫出了短篇小說《始祖鳥蛋》。

      新學年到了,剛返校,我立刻拿著《始祖鳥蛋》去見朱向前同學。彼時的朱向前,已正式入行文學評論,報刊上若再出現他的名字,其身份不再是作家,而是評論家。從他那里近水樓臺地得到一些來自評論家的忠告,就是我那天的“小九九”。我屏息站立一旁,看他一行行地讀著我的新小說,覺得自己很像是在“立等可取”。

      其實我是在惴惴不安。《始祖鳥蛋》迥異于我的創作風格,我想改變一下自己,可又擔心這種改變會讓自己落入滑稽可笑的地步。好不容易挨到他讀完了,他抬起眼睛對我說:嗯,開篇第一句就很有味道,大有一種要去拿全國短篇小說獎的勁頭!

      一顆提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然后,朱向前問我是在哪里見過始祖鳥蛋的,又提了一些修改建議,我滿心歡喜地接受下來,飛快跑回宿舍改稿去了。

      不久,《青年文學》發表了我的《始祖鳥蛋》。年底,《始祖鳥蛋》獲得了當年的“青年文學獎”。獎品是一個陶土制作的臉譜面具,那斑斕的色彩與夸張的造型都極有寓意,至今被我掛在家中埡口的正上方,以作門神之用。

      后來不斷聽到有人用贊賞的語氣說到我的《始祖鳥蛋》。曾經有一次,我在作協大樓的電梯里邂逅了一位早聞其名卻從未謀過面的著名評論家,同行者將我與他互相做了介紹。當我崇拜地睜大眼睛望向他時,他卻以疑惑的眼神打量著我的一身軍裝說:“你就是那個寫《始祖鳥蛋》的劉宏偉?!”

      大名鼎鼎的評論家肯定是覺得,我的外在與我的小說所傳達出的感覺極不匹配,似乎站在他面前的我,是個假冒的劉宏偉。

      軍藝畢業后,我如愿以償地走進了八一電影制片廠文學部擔任電影文學劇本的責任編輯。既然曾經信誓旦旦過,便一直對本職工作不敢掉以輕心,每年都花不少時間到全國各地去組稿,很少坐在辦公室里。有次我從南京軍區組稿回來,見辦公桌上放著一封寄自總政文化部的信,拆開一看,是徐懷中老師寫來的!徐老師說上海文藝出版社要出版一本由作家、評論家、編輯家推薦的當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集,而作為推薦者,他選了我的短篇小說《始祖鳥蛋》。徐老師說他打電話找不到我,便寫了這封信,叮囑我見信后務必盡快給人家寄去一份小傳和一張近照。

      我驚愕復驚嘆。此時的徐懷中,位居總政文化部部長,領導著全軍的文化藝術工作,腦子里和案頭上都有數不盡的事務需要處理,卻為了我的一個短篇小說又是打電話又是寫信,費心勞神,僅僅因為他是我的老師,而他打算將老師這個身份持續下去……

      《一九八六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集》如約出版了。當出版社寄來贈書時,我再一次被震驚了:在我的短篇小說《始祖鳥蛋》前面,帶有一篇評論文章《劉宏偉小說的蛻變》,署名竟然是“徐懷中”!

      那個下午,我眼含熱淚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那篇專門為我寫的文學評論,只覺得天地間無比廣闊。在那個崇尚文學的年代里,這是我的老師徐懷中給予一位學生的最珍貴的禮物。

      尤為可貴的是,這一切都是在我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下按部就班地運行著的,就如同山林間的一條溪水,不需要刻意費神地去筑堤壘壩,也不需要算計著如何開鑿河床,一切都依著河道原本的陣勢,自然而然地流淌著。這是一種溫潤而純粹的提攜,是一次真摯到骨子里的課堂激勵——喂,這位同學,老師知道你還可以寫得更好!

      此情此狀,說出去都沒人信……

      細細想來,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態的始祖鳥蛋呢?!

      就這樣,我們被徐懷中老師帶領著,將生命化作一只鷹,在一片叫作文學的天空中恣意飛翔,這樣的歲月,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