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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大港風暖
      來源:長江日報 | 何建明  2023年03月16日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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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我從黃浦江邊的外灘乘車出發,一路向東,在高速路上行駛近一小時后,再越過數十里的跨海大橋——東海大橋……那一瞬間,當我舉目遠眺前方時,感嘆道:這才是“上海”!

      它連天接地,波濤洶涌,一望無邊……在這里,你才會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海:你的腳下是發著響聲的波濤,你的臉頰上是風挾濺上來的海水,你的胸鼓蕩的是海風,你張開雙臂吶喊,得到的也是大海的回聲……此時,你才會感受海之大、海之威和海之嫵媚與彪悍。

      過東海大橋,便是我國最大的集裝箱碼頭洋山港。這個四面環海的港口,如果不是東海大橋聯接岸海,它便是宛若一葉飄蕩在海上的孤島,既不聞其名,也不見其雄姿。

      有一天上海人將一條彩虹般的“東海大橋”銜接通了岸頭與島嶼之間的幾十里海面,洋山港便成為世界最忙碌的集裝箱碼頭和中國最重要的進出口貨物的港口,為上海港連續13年創下世界集裝箱碼頭吞吐量第一的紀錄作出了主要貢獻……令全球刮目相看。

      初春二月,北方還是冰天雪地,江南大港,已是暖風吹拂,海鷗拍岸。在這里,我看到海岸上和海岸邊是兩道截然不同的風景線:岸頭是連綿起伏、整齊劃一的彩色方陣,那是待發和剛剛從巨輪上卸下的各色各樣的集裝箱;岸與海之間是一艘艘高聳云霄、裝卸待發遠洋巨輪……在這些靠岸的巨輪后面,是大海上忽隱忽現、忽遠忽近的進出貨船,它們正順著暖風,在海面上呈現千舟競發、百舸爭流之勢,其景壯觀,其勢磅礴。

      上海是中國的第一大城市,聞名世界的“東方巴黎”。然而我們多數人對上海的認識僅限于那塊在外灘為中心的城區。這是狹隘的上海概念。

      在今天,只要你搭船順著黃浦江一直往吳淞口行駛,在長江口再向東南北方向展望,或者駕車進入浦東新區向奉賢方向至東海大橋繼續前行……那個時候,你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上海”。

      是的,那就是我祖先和幾千年來所有來到長江口和大海邊的人所看到、感受到的“上海”,那個時候無論是與大海相距十里八里者,還是更遠的松江、蘇州、無錫人……他們看到的那片被海水與長江合力沖積而成并仍在延綿不斷的遼闊灘地,便是今天的“上海”:銜接陸地與大海之間的土地、走向更廣闊的海洋的地方。

      這就是“上海”的原發來意和初始。

      而后來大海與長江又不斷地激情纏綿,伸向大海深處的陸地又在不斷向前推移,然而我的祖先們則并沒有繼續隨陸地的延伸而無休止地去追求和擁抱海洋,而是在灘地上筑巢壘墻,直到一座城市的誕生。于是人們就習慣地將探海尋覓行為的駐足地,稱之為“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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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成為一個大城市后,人們慢慢地忘了它的生成因素,而把目光盯在了城市的“上海”身上。于是這個落根于中國最豐饒的江南大地上的城市,被這片富饒土地上的人簇擁成越來越繁華的城市,直到有一天它與遠方而來的海洋文明攜帶過來的工業革命產物——商業與貿易浪潮碰撞在一起的時候,這個城市迅速變成了太平洋東岸著名的東方大都市。

      由此“上海”變成了現在的樣——人們眼中和心目中的以外灘為中心坐標的上海。

      是的,近一二百年來的上海,是上海歷史上變遷最大的時段,它的城域面積不斷向東西南北擴展,它的樓房和大廈也從沒有放棄“與天試比高”。

      然而在新發展理念引領下的中國共產黨人,清醒地意識到上海既然是因海而生、因水而興的城市,它的發展必須發揮好臨海的特殊功能性作用,尤其是在大中華版圖上可以清晰看得見的上海所處位置,也就清楚了應該賦予它與大海相融的真正機遇——這就是發揮其“東方大港”的特殊功能性作用。

      一百多年前的孫中山先生早以高瞻遠矚的目光,一眼定情于上海可以建一個世界級的“東方大港”,為的既讓這座偉大城市立于世界的不敗之地,又通過這里帶動和強大長三角乃至整個中國的中西部地區……

      大上海,其實從確立海洋戰略和港口戰略之后,才又一次展現它的真實面貌。

      “真上海”也就從外灘和黃浦江、蘇州河的小視野,轉向大海之后才開始呈現其本來面貌……那里,真可謂“上下天光”“雄渾一體”,背依平川百里的長江三角洲,前展無垠的連天海域。

      上海對全球經濟同樣起著不可低估的影響。這,已經用了13年的時間證明:2022年的世界港口經濟指數告訴了我們一個不可動搖與更改的事實:“2022年,上海港集裝箱吞吐量突破4730萬標箱,連續13年位居全球第一。”

      然而在沒有洋山港時,他們也受過屈辱。當年一批上海人到鄰國的釜山港參觀時,驕傲的韓國人對上海人說:我們的這個港口,是“21世紀環太平洋中心港”,所有你們中國的港口都將是我們釜山港的“后碼頭”。韓國人哪里知道,中國人把這話牢牢地記在心上,回國后就埋頭做一件事:沖你釜山港的目標,比你做更大的港口。這就是上海洋山港誕生時的前奏曲。不足10年,釜山港被遠遠地甩在一邊!

      我第一次到洋山港采訪,陪同的是浦東新區副區長萬大寧。這位說話特別謙和的老“區長”,有相當一段時間是負責洋山港建設的上海同盛集團總裁,而洋山港及現在的上海臨港區大部分又是原南匯地盤。“1958年南匯才從江蘇那邊劃過來的。我父親就是在那個時候任南匯縣委書記。我這一輩子多數時間在南匯地面上工作,是有血緣關系的。”萬大寧這么說。

      “可南匯了不得啊!小時候我就知道南匯在農業方面很厲害的。”童年的記憶,讓我對老“南匯”頗有一份感情。

      “其實,現在的南匯才是真正值得自豪。”那天我坐在萬大寧的車上,他指著延綿幾十里的海上高速路——通向洋山港口的30多公里的大橋,意氣風發地對我說。

      習習海風掠過車窗,吹拂在臉面并透過肌膚,透進腦海,感覺別樣愜意。那近處和遠處飛翔的鷺鳥在一路追隨,仿佛格外欣喜地在迎接來島的每一位賓客,而在它們的翅膀底下,近橋邊的海水里,成群的魚兒也在奮力與我們的車子比賽,其情其境,令人陶醉。更為壯麗的是,在大橋兩邊無數高大而代表著現代文明的風車在轉動,它們像儀仗隊的戰士站在大橋兩邊,每時每刻都在注目著來來往往的所有行者和飛物以及大海的動靜。這種自然與人類共同建筑的壯美,讓人格外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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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領略上海大港——洋山港,最先具有沖擊力的一定是氣勢磅礴的“東海大橋”。

      “這座跨海大橋是整個洋山港口的三大關鍵工程之一。沒有它,洋山港就不能存在。有了它,才叫上海洋山港。”萬大寧說得沒錯,乘車飛馳在跨海大橋的那一瞬間,你才會胸中涌出“祖國真偉大”的感慨呵!

      約32公里的跨海大橋,在無垠的大海中,盡管它有幾十米寬闊的往返多車道,但在海的面前,簡直就如一根發絲那樣細。透過車窗,向前遙望,你看到的大橋,就是海與天之間一條細細的銀線而已。我知道,為了這條投資105億元的“東海大橋”付出了巨大的艱辛。

      有了橋,才有了世界東方的海中大碼頭。

      洋山港與眾不同,它是在四周皆為無邊際的大海之中由幾個島嶼連接而成的一座形如超大型“航空母艦”式的深水碼頭,其前后與海比肩,后面的海岸空間尚處未來繼續開發的狀態,前方是碼頭和通往世界各地的通航運輸海域。當我們站在面向前方海域的時候,你所看到的就像一雙張開的巨大臂膀:“右臂”是長達32公里的東海大橋;“左臂”是連綿于海水之中那時隱時現的大小洋山群島,它們像鋼鐵長城般護佑著進進出出的來自五湖四海的各種貨船,猶如一條在海洋中翻騰不息的巨龍,每天都在為自己身邊忙碌的東方大港吶喊“加油!”“加油!”

      從海的遠方收回視線之后,自然我們的目光便落在了眼前的大碼頭,就是讓世界羨慕不已的上海港碼頭!

      大!大到你不得不由衷地嘆為觀止。

      在我的眼前,紅一片、綠一片的碼頭上,聳立著如巨人般整齊排列著的大吊車,它們如變形金剛似的在岸頭左右抓舉著紅色或綠色的集裝箱,并不停地裝卸著;在這些紅臂大吊車的下面是一艘艘飄揚著各種國旗和船舶標記的遠洋巨輪,在它們與海相反方向的是五彩斑斕的集裝箱貨場。這是碼頭的主體,縱深700余米,洋山港一、二、三號碼頭是在同一海岸線上排列的,所以即使我們站在中間的二號碼頭向左右展望,看兩頭的邊際,也需要用眺望的目光去預測其長度。在如此寬廣、浩瀚的集裝箱場地上,你所感受到的那些排列整齊的一箱箱貨物,宛若整裝待發的千軍萬馬,威武雄壯,氣吞山河……

      在春風吹拂之中的中國也是世界最大的集裝箱大碼頭,它氣貫長虹,頂天立地,震海壓濤!

      從這里,你能感受到大國崛起昂首闊步的鏗鏘步履。

      “嗨,那邊的碼頭為什么看不見一個人呢?”當我遠眺與東海大橋相連的另一塊看上去更新顏的碼頭時,好奇地問道。

      站在一旁的港口負責人向我介紹:“這個第四號碼頭,是現在全世界最先進的碼頭,它是全自動數控碼頭。”

      “就是說碼頭上不用一個人?”

      “是這樣。”這位負責人說:“我們的這個碼頭上的整個貨場的集裝箱進出,以及從岸頭到船舶之間的貨物裝卸,全部都是通過數控的有序管理和智能調處,從而實現其效率遠超過傳統的人工機載碼頭,成本也大大降低。比如智能裝卸可以達到每小時40個集裝箱。而全世界最優秀的人工機械裝卸40個集裝箱大約需要3小時左右。”

      太了不起了!我忍不住歡呼道。轉而,我又問這位負責人:一個“標準箱”有多大、多重?他告訴我:內尺寸為12032mm(長)×2352mm(寬)×2698mm(高);最大載重量為28噸。

      那么,像2022年上海港全港共完成4730萬箱,將它乘以28噸,是多少?整整13多億噸!

      也就是說,上海港一年向內向外共運送了全中國每人一噸的貨物,按照全世界70億人算,也等于從這里給了全球所有人每人運送了約200斤的貨物!

      這是個什么概念?200斤的貨物,不管是食品,還是其他物品,這對每個人來說,都可能是至關重要的。尤其是在全球疫情大流行之時,200斤的貨物可能就是一個人、一個家庭的每一條生命的所有寄托,這就是上海的力量和上海港的影響力。它可以讓全球的人或冷或暖數日。

      這時,港口負責人把一位碼頭一線的師傅叫到我跟前,說:“張彥師傅可是我們港口唯一的一位黨的全國代表大會的代表呢!5次創造過世界紀錄!”

      張師傅是碼頭的“老把式”,負責裝卸集裝箱。他工作的碼頭不在全自動的四號碼頭,屬于操作橋吊車的裝卸操作手。在現代化的集裝箱碼頭,已經沒有人拉肩扛的苦力工人了,所以張彥干的便是碼頭上最基本的工作——橋吊車操作手,所在貨物全靠他們操作橋吊車來完成裝卸,因此他們的工作熟練程度與速度,決定了碼頭一年的吞吐量增與減。

      “你的紀錄就是一天創造吊裝吊卸多少箱貨物?”我問。

      “是。但這樣的世界紀錄不是按天計算的,是按連續5小時內所完成的平均值決定成績……這是世界港口行業的比賽規則。”張師傅說。

      “還有這樣的世界比賽規則?”我感到好奇和驚詫。

      “是。集裝箱橋吊比賽規則已經有很多年了,西方發達國家比我們更早開展集裝箱海運業務,所以我是有了洋山港才開始參加這項比賽的。”張師傅驕傲地告訴我,他的5次破世界紀錄是在2007年至2011年的五年間連續保持的世界紀錄。

      “我的最高紀錄是每小時裝卸196.78只標準箱……”他說,有小數點是因為按照5小時內的平均值算出來的。

      很有意思。當我心算一下后,不由驚奇道:“平均每分鐘完成三四只標準箱的吊裝或吊卸?這真是奇跡了!”想一想,不管是裝還是卸,它都是或從岸邊的船上往岸頭搬,或是從岸頭將集裝箱吊到船艙,這中間至少平均有幾十米甚至幾百米的距離及橋吊的操作等程序包含其中。張師傅點頭認同,他說他現在主要是帶領團隊爭取多破世界紀錄。

      “我們的平均班次可以達到600箱的水平,最高紀錄創造過每小時800多箱的世界紀錄。”張師傅自豪地說道。

      “我們的四號碼頭上的‘世界第一’就更多了!”一旁的港口負責人又給我拋出更多的“彩球”,隨后又帶我到那個全智能碼頭——“四號碼頭”現場。

      黃華是四號全自動碼頭的裝卸操作員,他說他們的“世界第一”的最核心標準是:集裝箱貨物場的裝卸操作是“無人”。

      “無人是全自動碼頭最重要的核心標準,也就是說在碼頭貨物現場你只看到的是橋吊在滑來滑去,而見不到人在貨物現場。這是最硬氣的。”黃華說。

      “這方面我們四號碼頭是全球第一?”我問。

      “除了我們國家、我們上海的洋山港,沒有第二家是全自動的集裝箱碼頭。”黃華肯定地說道。

      “那一般不是全自動的傳統集裝箱碼頭一個班次大約需要多少人上班?”

      “500多人。”

      “你們現在呢?”

      “60多人,其中26個是橋吊操作手,就是坐在總控臺電腦前的那些人……”

      “那么你們又如何與自己已經所創造的‘世界第一’進行比賽和繼續創造新的世界第一呢?”

      “這就是不斷優化自動化的科技含量和操作管理水平的提高。”黃華說,他是市級勞模,所以有一個“勞模工作室”,他們不斷研究和改進橋吊現場的操作能力和提高工效。

      “過去一箱用一百多秒,現在五十幾秒就能完成,這就是新的‘世界第一’。我們還在不斷創造新的紀錄……”他說。

      那個擔任四號碼頭黨支部書記的謝師傅則給了我一個更令人興奮的“世界第一”:“盡管我們天天在全自動化碼頭的控制臺上走來走去,但看著港口一天比一天繁忙的景象,依然無比激動。比如說我們的四號碼頭,岸線全長有2000多米,共32臺橋吊,最大的可以吊起150噸。上面說到的這3個數字,都是‘世界第一’。就說疫情比較嚴重的2021年,我們四號碼頭全年完成了810萬箱的紀錄,這總數是破了世界紀錄的,單月紀錄最高的也打破了世界紀錄,達75萬箱。”

      呵,這就是上海港。

      今年以來隨著集裝箱吞吐量的增長,上海港在近年間又推出與長三角腹地的多個港口實行“聯運接”,即外地港口相關進口貨物可以在洋山港辦理放行手續,經專用駁船轉運至外地港口后直接提離;出口貨物與之采取同樣的直接提離手續,從而一舉解決省與省之間貨物離岸、到岸的速度,使長三角外貿企業的貨運大大簡便了手續、節省了時間,每個集裝箱的貨運成本下降400元左右。如此聯運,讓上海港的今天,再度出現“井噴式”的繁忙而有序的景象……好不叫人心頭激蕩,春風拂面異常澎湃!

      “走,我們看海去吧!”不知誰喊了一聲,于是我們一行人便向小洋山與海面貼得最近的一個山丘走去。在那里,矗立著一塊巨石,上面鐫刻著四個紅色大字:福如東海。

      再抬頭遠眺,只見瀚波疊樓,遙接天際。我們所有的人都猶如站在巨輪的船頭,感受著撲面而來的滾滾熱浪……    

      【作者簡介:何建明,著名作家、出版家。中國作家協會第七、八、九屆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委員會主任,茅盾文學院院長。系全國勞動模范,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宣部“四個一批人才”,當代中國報告文學領軍人物。40余年創作出版60余部作品,在國內外產生重大影響。曾三次獲魯迅文學獎、六次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