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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雄鷹飛過吉爾木梁子
      來源:人民日報 | 陳 果  2023年03月16日08:48

      兔年正月初三晚上,飯桌邊的齊永立,慢慢放下了筷子。

      一條新聞吸引了他:成昆鐵路復線全線正式開通以來的首個春運,每日輸送旅客四萬余人次,火到一票難求。

      電視上閃過一個甘洛站的畫面,他倍感親切。他參與建設的吉布甲隧道,就在甘洛縣境內。這次春節回家,他就是從甘洛站出發,坐“復興號”動車抵達成都,再輾轉回到天津。以前坐汽車,從甘洛到成都要四個多小時。如今他坐動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

      電視上的動車一晃而過。他記憶的“慢車”,徐徐開出站臺……

      成昆鐵路復線峨米段(峨眉—米易段)七標段的事情,遠在陜西的齊永立先是聽別人說的。

      2017年9月16日晚上9點,七標段上的吉爾木隧道2號橫洞掌子面,上臺階拱頂涌出的水突然變大、變渾。安全員愣了幾秒鐘,吼出兩個字:“快跑!”

      話音剛落,一聲巨響,掌子面垮了!一條乳白色“長龍”從垮塌處猛撲出來。跑在后面的三個工人連忙爬上一臺挖掘機,死死摟住挖掘機大臂,才逃過一劫。

      將橫洞堵得滿滿當當的乳白色“長龍”,不是水也不是泥,當時不知為何物。

      全長十一點二公里的吉爾木隧道,正洞進尺僅四百五十八米,就遇到了這樣的危險。心驚加心涼,項目經理把擔子一撂,不干了。

      派誰去七標段力挽狂瀾?

      成昆鐵路因穿越“地質博物館”而舉世聞名。所謂“地質博物館”,是指這一帶由于歷次地質構造運動的影響,斷裂發育,從老到新的各種地層都有裸露,并因受強烈構造作用,大多比較破碎。加之還位于地震帶,情況極其復雜。

      峨米段七標段,正處于這樣一個復雜的地理位置上。因此,這里的工程難度極高,不是橫刀立馬的虎將,沒有滴水穿石的韌勁,去了也白搭。

      中鐵十六局的領導想到了齊永立。寧夏吳忠至中衛城際鐵路,頭年5月才進場,齊永立掛帥的項目部已經完成產值六點五億元,領跑全線。與此同時,中鐵十六局在陜西境內靖神鐵路中標,項目經理的擔子也壓在齊永立的肩上,進場一個月,靖神鐵路項目奪得臨建、上場速度冠軍。

      倒是個合適人選,只怕他不敢來。

      哪知齊永立得知后,答應得沒一點拖泥帶水。領導也是納悶:“七標段難度大,風險更大,你不怕嗎?”

      齊永立說:“老成昆鐵路不難?不照樣修下來了?中鐵十六局是鐵建的隊伍,鐵建的前身是鐵道兵,軍裝脫了,軍魂還在!再者說,咱本來就是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2017年9月22日,齊永立走進大涼山里的七標段項目部。還沒落座,一群人就圍攏過來,有的要他拿主意,有的找他訴苦,還有的等他批條子走人。

      “豆腐有什么味道?豆子才香!”齊永立愛說這句話。豆子香是因為豆子有嚼勁,只是七標段這顆“豆子”,比金剛石還硬,他是一萬個沒想到。

      剛進入崗位時,簡直一籌莫展。那個時候,連那乳白色“長龍”為何物,都一無所知。

      必須先摸清情況!中鐵二院成昆鐵路配合施工項目部派來地質專業負責人李向東常駐施工現場。

      資料查了無數,實驗做了若干,李向東團隊終于把乳白色“長龍”摸得一清二楚:白云巖砂化,疊加高壓水流,形成突泥涌水。具體來說,就是震旦系的白云巖歷經幾億年的地質演化,一部分成了“豆腐渣”,如同大大小小的“囊”深埋地底。當隧道經過或靠近時,保護層被削薄甚至洞穿,地下水和砂石碎屑混為一體,噴涌而出,成了突泥涌水。

      此前,全球鐵路工程領域從未遇到過白云巖砂化,砂化巖層的形狀、走向又全無規律可言,難怪李向東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清楚來龍去脈。

      此后不久,一號橫洞又涌出一千多立方米突泥涌水。這次突涌的規模不大,正好先練練手。戰友眼中的壞事,在齊永立這兒倒成了戰機。老成昆線“戰斗組”的經驗被平移過來。中鐵二院、西南交大等相關單位的專家和工程人員組成攻關小組,拿一號橫洞當了實驗室。

      封堵隧道涌水,常規方式是帷幕注漿,但這招在這里不管用。砂化白云巖吃水不吃漿,無論耐心“撮合”還是強力“壓迫”,“兩張皮”終是沒能鍛造成鐵板一塊。今天掘進八米,明天又埋掉五米;這個月累計掘進四十米,倒推回來的卻有三十五米。

      小心翼翼試,大刀闊斧闖。辦法想過、試過不少,拔河般拉鋸的一年里,吉爾木隧道總共只往前推進了二十米。那天鉆出隧道,陽光打在身上,十分灼熱,齊永立的心里卻是濕漉漉的。那一刻,他深深地理解了這項工程的艱難。然而,來都來了,來了就沒有退路了。那么,出路到底在哪里?沉睡億萬年的大山啊,請你告訴我!

      一個黑影在山坡上移動,從他的眼前,到他的身后。齊永立散亂的目光向黑影聚焦,再投向湛藍色的天幕。他的目光捕捉到了一只鷹。雄鷹高飛,山脊下沉,常人眼中不可逾越的大山,在搏擊長空的翅膀下,失去了驕橫與倨傲。

      雄鷹飛過吉爾木梁子,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路在義無反顧的奮斗中,在不甘平庸的志氣里!

      2018年11月4日,正在北京開會的齊永立突然接到電話:一號橫洞再次發生“突涌”,將當年僅有的二十米進尺,直接抹成了零。

      情況匯報上去,國鐵集團派出調研組。無論是成昆鐵路復線按時開通的進度需要,還是為川藏鐵路大概率要遭遇的相同困境掃清障礙,突泥涌水難題都必須盡快攻克。經過一番調查研究,為吉爾木隧道量身定制雙模盾構機的思路被大膽提了出來。

      很快,兵分兩路,一路去盾構機生產廠家調研,一路精細摸底,論證雙模盾構機的可進入性。齊永立則是兩頭跑,還要隔三岔五去北京開會。

      研制雙模盾構機,技術難關一一突破了,運輸線路又成了新的難題:必須取道昆明,從京昆高速運到瀘沽鎮,再翻過小相嶺,從乃托鎮、玉田鎮運到施工現場。可是,從瀘沽鎮到吉爾木要經過多處沉降地段、一百多道彎,一百多米長的車身會不會被卡在路上?

      前有突泥涌水待解,后有工期緊逼,齊永立心事重重。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夜不成眠。

      實在睡不著,索性打開手機相冊,在往日的時光里醞釀睡意。齊永立想起修建老成昆鐵路時犧牲的戰友,想起在南爾崗烈士陵園,舉起右手重溫入黨誓詞時的情景,想起那天自己說過的話:“我們是鐵道兵的接力者,不是垮掉的一代!”

      似夢初覺驚坐起,齊永立在心里說:“都像你這樣遇到點困難就丟魂失魄,哪來的成昆線?”

      凌晨兩點,李向東床頭上的手機響起,電話是齊永立打來的:“鋼板樁圍堰施工是用鋼板隔開水流,突泥涌水同樣是來自外部的干擾。用圍堰施工的‘矛’破突泥涌水的‘盾’,應該可以!”

      齊永立腦子中的靈光,點亮了李向東的眼睛。

      可這道光射向掌子面,卻被不留情面地彈開了。因為,鋼板樁很難橫著打進山巖。

      低迷的情緒如潮濕的空氣彌散在隧道里,讓人發冷。齊永立的一席話讓攻關小組成員的心又重新回暖:“理想和現實,從來都不是一鍵切換的!”

      都來動腦筋,都來出主意!

      一再試錯,復又重新出發!

      走過的路,沒有一步是多余的。2005年成都地鐵一號線的情景浮現在李向東的眼前。當時,剛挖兩米就遇到地下水,再往下是砂卵石層,深井降水引起垮塌,危及地面樓棟。后來,直到垂直打入水管,用出水不出砂的辦法,才穩住了地層,才闖過了那一關。如果把白云巖碎屑看作砂卵石,采用管道泄水的方式釋放壓力,再引入鋼板樁的思路形成管棚,掌子面是不是就能穩住了?

      有了好的思路,馬上就試驗。超前地質預報打前站,隨后用九米長鋼管插入山中,水從管口涌出……事情在朝著預測的方向發展。

      希望在前方,攻關小組的每一個成員都鉚足了勁。

      以水而定、量水而行、分類施策。在新理念的支撐下,注漿堵水、靶向泄水、分水減壓的戰法小試牛刀,成效初顯。

      乘勝追擊,支護管棚,形成棚幕,預防溜塌……

      結果,用鋼管、水泥鑄成的殼,真的奏了效。

      緊接著,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作業,不間斷有好消息傳出。最振奮人心的莫過于,2020年3月,一千六百二十米的碎屑地段,被甩在了身后!

      隨后,吉爾木隧道同一橋之隔的新白石巖隧道合并為吉新隧道。

      兩個隧道的合并,并不是繞開風險山體進行的簡單連接。原先設計于兩隧之間露天的越行會車車站,被整體平移進吉爾木隧道中。在隧道洞內設計一座車站,歷史上極其少見。隧道因此需要從之前的單洞,分叉為左右雙洞,待越過車站后,分離的兩座山洞重新合二為一。這無疑對齊永立團隊又提出了新的挑戰。

      好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困難,最后都被一一攻破了。

      全長十七點六公里的吉新隧道成為成昆鐵路復線樣板工程,齊永立手上捧起一座沉甸甸的獎杯——“成昆雄鷹”。

      同屬七標段、緊挨吉新隧道的吉布甲隧道掘進到一千米時,進度條拖不動了——人到洞中,別說施工,光是站著不動也大汗長淌。

      以為是隧道通風不好所致,隧道里因此增設了通風機。但冷風進洞卻秒變熱風,工人的額上臉上、前胸后背,汗珠子滾得到處都是。

      熱。越往前越熱。測溫儀往巖石上一打,低的三十八攝氏度,高的四十五攝氏度。

      一個工人熱倒在掌子面上。人馬上被送進醫院,大家心有余悸:這么干下去,怎么受得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齊永立,這又是一個難題。

      馬上采取降溫措施!采購制冰機,每八小時往洞內送兩噸冰;仰拱棧橋上設置噴頭,形成人工降雨。

      有效果,但高溫還是沒完全降下來。

      縮短送冰周期、加密噴頭,仍是效果有限。

      齊永立只剩下最后一招:用老成昆精神,攻克這難以忍受的“高地溫”。

      齊永立講得熱淚盈眶,工人們聽得聚精會神。話說完了,人群中岑寂一片,突然一句話冒了出來:“你說的我們都信,只不過,你不站在洞子里,我們怎么向你看齊?”

      齊永立聽了,二話不說,衣服一脫就鉆進了隧道,鐵塔一樣站在了施工的最前線……

      吉布甲隧道如重啟的電腦開始運行了。2021年8月,吉布甲隧道進口1號橫洞小里程終于貫通,浩蕩清風長驅直入,“高地溫”夾起尾巴,逃得沒了影蹤。

      盡管稍遲了一些,春天仍是來到了大涼山上。

      2022年3月31日,吉新隧道勝利貫通的喜訊,瞬間傳開了。

      北京發來賀電,成都發來賀電,兄弟單位紛紛發來賀電。

      “你們發揚‘戰山斗水,堅守奉獻,創先爭優’的寶貴精神,戰勝了‘高地溫’!”

      “一年開挖八公里,一年完成四年任務,這是破碎石質下隧道掘進的奇跡!”

      淚水流啊流。沒人在的時候,齊永立也不去擦。人生難得幾回搏,人生難得有幾回熱淚縱橫!

      大半年沒見過妻兒了,到天津開會,齊永立借道回了趟家。拖著行李箱的他,先是直奔兒子的學校。放學的鈴聲響了,齊永立踮起腳尖,在孩子堆里尋找,終于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兒子。

      可四天后,他又離開了家,一頭鉆進吉新隧道中。成昆鐵路復線年底就要通車,剩下的工作必須百倍抓緊,不敢有絲毫放松。

      那一天,鉆出洞口時,已經是下午3點。“叮咚”一聲響過,手機里傳來一條信息,兒子發來的,打開一看,寫著這樣幾句話:“這一次爸爸回家,我第一次意識到,爸爸已不再是意氣風發的青年人。爸爸并不偉岸,但他的肩上扛著家,也扛著牽動人心的工程……”

      這是兒子一篇作文里的話,文章題目叫《我的爸爸》。他讀過,很熟悉。

      看著兒子發來的信息,淚水模糊了齊永立的雙眼。他拿衣角擦了擦眼睛,給妻兒發過去一行字:“等著我們通車的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