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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懷念一位志愿軍老戰(zhàn)士
      來源:文藝報 | 徐魯  2023年03月13日08:37

      很多年沒去鄂南嘉魚縣了。前不久,省作家協(xié)會安排去嘉魚采風,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一次,應(yīng)該有機會看一看多年未見的一位老朋友、老前輩、民間文藝專家謝忠告先生了。不料,一到嘉魚,縣政協(xié)的同志就告訴我說,謝老幾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得知這個消息,我在心里難過了好些日子。

      有一個動人的畫面,常常在我腦海浮現(xiàn):狹窄的斗室里,一盞小小的臺燈下,數(shù)疊高聳的稿件夾縫中,一位滿頭華發(fā)的孤身老人,正躬著脊背,全神貫注地校閱著一篇篇稿件。190度宛如酒瓶底般的鏡片,幾乎是貼在稿紙上了。鐵劃銀鉤、字斟句酌、一絲不茍……這番情景,也讓人想到巴烏斯托夫斯基筆下那位每天都從手工作坊的飛塵中,收集和淘尋出一點點金色粉末,而最終用這些積攢起來的金粉,鑄成了一朵閃光的金薔薇,送給了一個窮人家的姑娘的沙梅老頭……當夜色深沉,遙遠的汽笛聲隱隱送進這座靠近長江的小城的夢里的時候,沉浸在工作中的老人,仿佛從一個靜謐的長夢中驚醒,從堆積如山的稿垛中抬起頭來,取下厚重的眼鏡,使勁揉了揉酸疼的眼睛……誰能知道,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他像這樣度過了多少個辛勞的夜晚?不用說,當他再次俯身來到那盞小小的臺燈下時,窗外已傳來雞鳴聲了。

      這位深情而執(zhí)著的老人,這位從朝鮮戰(zhàn)場上走過來的志愿軍老兵,這位從此以后孜孜不倦地從事著群眾文化工作的“老文化戰(zhàn)士”,就是常年居住在嘉魚縣的謝忠告。我們那時候都稱他為“老謝”。

      詩人郭小川有一首名詩《秋日談心》,寫的是幾位在戰(zhàn)爭年代里一起出生入死的革命戰(zhàn)友,在新中國和平的日子里,在秋日的公園里,促膝談心,回憶起戰(zhàn)斗的青春時代的情景。其中寫道:

      大陳說:“那時候啊,我們也真一無所言,

      肩膀上只有一桿破槍,背袋里只有一把黑豆。”

      老侯說:“那年頭啊,我們都是又黃又瘦,

      頭頂上只有一堆亂發(fā),腳桿上只有一片泥垢。”

      大陳說:“那時候啊,我總是在夜行軍中耍‘猴’,

      ‘瞎子’看不見路,用根小繩拴在我的背包上走。”

      老侯說:“那年頭啊,老陳的肚皮大如斗,

      每次會餐時,至少要吃十五個四兩重的饅頭。”

      老謝作為志愿軍戰(zhàn)士奔赴抗美援朝前線時,是一個“文藝兵”,是部隊文工團的團員。那時候他的眼鏡片就已經(jīng)像酒瓶底一樣厚了。他跟我講過,有時候半夜里急行軍,他看不清道路,就只好用一根小繩,把自己拴在前面的戰(zhàn)友的背包帶上。第一次聽他講到這個細節(jié)時,我頓時就想到了郭小川在詩中的描寫,想象著當志愿軍戰(zhàn)士時的老謝,跟郭小川筆下的“老侯”真是一模一樣。

      “緊緊跟上隊伍,一步也不落……”

      我也曾多次聽老謝小聲哼過他在行軍途中自編自唱過的一首“進行曲”。多少年來,這首歌給了他無窮的信念和力量。

      老謝是湖北省民間文藝界出了名的“機智人物”。這得益于他三十多年的民間文化的濡染。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湖北各地市的群藝館和各縣文化館,都接受了采集民間文學“三大集成”的任務(wù)。“三大集成”分別是民間故事集成、民間歌謠集成、民間諺語集成。

      我當時在與嘉魚縣同屬咸寧地區(qū)的(后來劃歸了黃石市)陽新縣文化館工作,自然也全力參與了陽新縣“三大集成”的采集和編輯工作。老謝當時是嘉魚縣文化館副館長,當嘉魚縣民間文學“三大集成”的主編任務(wù)落到了他肩上時,他已是年逾花甲的人了。但他像一個老兵接到了上級命令一樣,二話沒說,打起背包就下鄉(xiāng)去了。

      我記得那些年里,有好幾次,我去嘉魚看他,有如“松下問童子”,“云深不知處”一樣,文化館里的人,誰也不知他是在哪一帶“打游擊”,很難找到他。有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老謝。他給我講了一些他的趣事,我記憶尤深。

      東吳古鎮(zhèn)陸溪口,有位民間老藝人叫楊鵬。老謝常常和他結(jié)伴采風。兩人湊在一起,一對“半瞎子”,兩個“老頑童”。夜里走路,一根繩子上拴著兩人,活像“耍猴兒”。

      有一天采風歸來,天色已晚,老謝想要趕回縣城去。楊鵬勸阻說:“回去還不是光棍一條?黑燈瞎火,明天再走吧!”

      楊鵬說的是事實,老謝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卻一直是個單身漢。他說:“約好了今晚有作者來談稿子的。”楊鵬只好執(zhí)手相送。

      兩個老頑童在夜晚布滿泥濘的田埂上邊走邊談,興之所至,禁不住手舞足蹈。但樂極生悲,老謝一步踩空,整個人摔進了水溝里,眼鏡沒了,頭部也摔傷了。楊鵬急著大聲喊叫著,摸索了半天,先摸到了一只棉鞋,然后才摸到滿身泥漿、滿臉是血的老謝。天寒地凍,夜色漆黑。楊鵬趕緊為老友包扎好傷口,老謝套上透濕的棉鞋,磕磕碰碰連夜步行了20多里,總算趕回了縣城。

      也正是這一次,他收集到了《長毛港》等幾個很有價值的民間故事。同志們得知老謝受傷的消息,紛紛前來探望,老謝竟樂樂呵呵地說:“這有什么呢?打從抗美援朝起,我不就是這樣泥里雪里、摸著滾著走過來的嗎?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按說,快要邁入古稀之年的人了,又是孤身一人,應(yīng)該坐下來享享清福了。可他偏不服老。有時開會見面,我問他:“尊體近來可好?”他眨巴著眼睛,似乎要咂摸出某種“潛臺詞”來,笑著說:“托福,托福,昨天沒死,就意味著今天還好好活著。”

      大半生的基層文化生涯,可謂閱人多矣,受人冷落、遭人白眼的境遇也委實不少。可他又常常為了事業(yè)而寵辱皆忘,樂此不疲。為了使三套民間文學集成早日出版,老謝可謂殫精竭慮。

      他跟我講,有一天,他半夜里睡不著,爬起來給當時的縣委領(lǐng)導(dǎo)劉書記寫了一封長信,訴說出版經(jīng)費的艱難。劉書記看完老謝懇切的長信,當即批了字,讓財政局予以支持。劉書記還拿著他批了字的長信,對老謝說:“老謝,你眼睛不好使,我念給你聽聽吧。”僅僅這一句話,就把老謝感動得眼眶里噙出了淚水。他拿著批示,恭恭敬敬地給劉書記鞠了一躬。

      后來,當三大本厚厚實實、散發(fā)著墨香的新書送到全縣各界的手上,老謝喜笑顏開。他說,捧著墨香撲鼻的新書,那些耿耿難眠的夜晚,那些鼻青臉腫的摔打,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謝就是這樣一個樂觀和大度的人。當他滿頭華發(fā),背著鋪蓋,翻山越嶺跋涉在嘉魚鄉(xiāng)間時,沒有人會想到,這位老同志的工作,還受到過原國家文化部、國家民委的表彰,湖北省首屆民間文學“屈原獎”的領(lǐng)獎臺上也曾出現(xiàn)過他的身姿。而當他俯身在昏暗的臺燈下,鐵劃銀鉤地批閱著一篇篇來稿時,沒有人會想到,一大批年輕的文學作者已從他編輯的文藝小報《蜜泉》上起飛,像山雀子一樣飛向了全省和全國。不用說,老謝就是幫著他們“打過背包”、扶過他們踏上“戰(zhàn)馬”的人。

      這是一位老戰(zhàn)士的華發(fā)雅歌,是一位“最可愛的人”的黃昏之獻。這使我想到,一個人生命的魅力,也正如太陽的光輝,不僅在黎明時是絢麗多彩的,它在正午和黃昏,同樣也噴射出迷人的光華。

      寫到這里,我不禁又想到了郭小川《秋日談心》里的詩句:

      老劉說:“不,那時候,一列士兵就是一條鐵流,

      所有難耐的艱辛呀,一律變成真正的享受!”

      老侯說:“對,那年頭,一支隊伍就是一副骨肉,

      所有小小的私怨呀,一律化為大大的公仇!”

      大陳說:“那時候啊,就是廢鐵也不會生銹,

      一切的破屋斷墻呀,都成了我們前進的斥候!”

      老劉說:“那年頭啊,就是木棒也可以不朽,

      一切的奇峰怪石呀,都成了我們防身的甲胄!”

      大陳說:“那時候啊,早把生死放在腦后,

      甘愿以血肉之軀,充當時代列車的輪軸!”

      老劉說:“那年頭啊,對個人幸福無所追求,

      甘愿以全身骨骼,架設(shè)革命事業(yè)的高樓!”

      忽然間,我們的詩人好像喝醉了葡萄酒,

      他說:“但愿每次回憶,對生活都不感到負疚。”

      過一會,我們的中校爽快地昂起了頭,

      他說:“大海已經(jīng)渡過,更何懼急湍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