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水》:“路遙難題”的一次打開
《寶水》對“新鄉土文學”貢獻了很大的價值。
《寶水》呈現了一種古老而現代的運行,它回應的是中國漫長的鄉土傳統進入中國現代社會以來糅雜在一起的歷史關切和現實關切。“美麗鄉村建設”“脫貧攻堅”等時代主題在這部小說里都有所展現,但它不是一種強行介入,而是在回應這些歷史關切、現實關切時,作家采取了非常微妙的姿態和位置。農民的生活,不是僅僅靠取消農業稅就好起來的;農業的問題,也不能只發展農業科技。寫作者在處理中國鄉土社會在當下所面臨的深入而艱難的轉型這個主題時,沒有用官方的立場、正面的視角,而是懸置自己的身份。這有利于她觀察,因為她自己并沒有跳進歷史洪流中做弄潮兒,而是當下歷史的參與者,因為哪怕是旁觀,旁觀也是參與。因此,這部小說沒有回避關于鄉村發展、轉型的幾乎一切重要問題,只是沒有正面的硬剛、直接的表達,而是展現了鄉村社會的復雜性和豐富性,是中國鄉土社會、中國農業問題在當下最集中和新穎的表現。
從中國大革命到土地革命,中國鄉土文學的基本主題是暴力革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中國鄉土文學表達的主題是土地的私有和國有,代表作是柳青的《創業史》,它通過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一直到人民公社,完成對土地國有化的歷史建構。改革開放以后,中國鄉土文學依然面臨土地主題,我把它叫作“路遙難題”,也就是人和土地關系的兩極化。讀路遙的《人生》,會強烈感受到,被束縛在土地生產關系中的人,尤其是青年,有多么的絕望;到了《平凡的世界》,路遙繼續這個主題,但轉變成了青年們奮斗的艱辛和驕傲,他也從寫《人生》時被批評,轉而變得受追捧。人與土地,到底怎樣的距離和關系是適宜的?“路遙難題”成為此后幾十年來中國鄉土文學面臨的大主題。
《寶水》是對“路遙難題”的一次打開。《平凡的世界》特別典型地反映了中國農村青年想要打破土地關系、進入現代社會的強烈渴望,而《寶水》是一種“逆行”,包括“地青萍”“老原”“孟胡子”等人,走出鄉村,走進城市,然后又回到鄉村。在《寶水》中,鄉村人才被土地所束縛、所壓制而倍感痛苦的歷史能量得到了緩解,人與土地、人與社會的關系,以及傳統農村的宗法制等,或解放或潰散,這些是改革開放在今天結出的歷史成果。這是《寶水》對于當下歷史關切、現實關切最重要的回應。我們不能把《寶水》簡化成僅是一個作家深入生活數年而進行的一次嚴肅創作,而應深刻認識到它的價值是銜接中國鄉土文學的歷史脈絡——從《暴風驟雨》《創業史》到《山鄉巨變》,《寶水》似乎可以被視為“新山鄉巨變”。它對中國土地和人的關系的巨大變化,做了一次風輕云淡同時又深入肌理的表現。
“路遙難題”的歷史能量在小說中得到了疏解,這未必是《寶水》的主觀意圖或者作者主要用力的部分,而應是歷史變遷、社會變化所帶來的——無論有才還是平庸的農村青年,在松綁后,都擁有了一定的施展空間;農村文明和城市文明有了某種程度的結合。就這個意義說,《寶水》觸碰到了打開農村歷史問題的門環,這門環,是我們一直想叩響、想推開、想進入的。路遙進入的方式是用頭撞門,撞得頭破血流,撞得似乎自己成了對不起大地母親的忘恩負義的人。《寶水》的方式則是新穎的、有效的。
這部小說還有一個特別突出的地方,那就是小說的語言,非常綿密、準確。什么叫美?準確就是美。這部小說的語言非常內斂,這種內斂的質量非常高,里面有很多特別精彩的句子,需要讀者細細感受。
長篇小說的結構一直是一個具有很大討論空間的問題。我一直覺得,對一部長篇小說來說,議論和描寫是重要功夫,也是結構的一個必要部分。當下相當多的長篇小說作者,在面對結構問題時,顯得缺乏歷史意識,而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技術層面的章節精巧。很多作品放棄了描寫,無論是人物心理描寫還是風景描寫,都在弱化。這導致了整部小說的結構僅僅靠故事敘述和人物對話去支撐,內在歷史力量感有些不夠。《寶水》在這方面似乎可以有更好的表現。
(作者系知名批評家,《寶水》,喬葉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