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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周之星 | 程文勝:西碼頭的奤子(2023年第8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3年03月10日13:51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網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質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站發表作品的數量與質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程文勝

      程文勝,祖籍湖北隨州,現居北京。著有長篇報告文學《百戰將星李天佑》等,曾獲解放軍文藝優秀作品獎、長征文藝獎、全軍抗洪題材優秀作品獎(長篇)等,有作品收入各文選集、改編為電影、選入全國各地高考語文輔導教材。

       

      作品欣賞:

      西碼頭的奤子

      錢艷萍在西碼頭鎮家喻戶曉,坊間主要“吃瓜”三件事,一是她看上絕不受本地人待見的外鄉“奤子”,居然溜進西碼頭廣播站,用大喇叭喊話要與反對她愛情的父母斷絕一切關系。另一件事是她受小學老師劉“奤子”蠱惑,開了西碼頭第一家私房菜館,催生狀元河東岸一條街的酒綠燈紅,傳言公安機關預備以流氓罪定她為“嚴打”對象,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如此反復“二進宮”。還有一件奇葩事,是她居然斷供兩個考上大學的兒子,與一幫“奤子”干起替人哭墳的營生。她與一干“奤子”的驚世駭俗之舉如同那些年登過報紙、上過電視的港臺明星逸聞趣事,被西碼頭人津津樂道。尤其是哭墳的營生,不僅部分彌合了外來“奤子”與西碼頭土著之間格格不入的生活裂痕,還讓她一度聲名遠播。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西碼頭乃至臨縣有高壽老人亡故,只要家境殷實想喪事喜辦的,順嘴就會說,快去請“奤子”媳婦來一趟。錢艷萍帶著老少“奤子”搭棚掛幡,吹吹打打,迎來送往,要多熱鬧有多熱鬧,要多體面有多體面。待亡人出靈上山時,錢艷萍披麻戴孝,涕泗橫流,哭聲婉轉,泣訴簡潔,對亡人過往功德如數家珍,仿佛事事皆是親身經歷。主人家與吊唁來的一干婦人本無淚,見她聲情并茂,也不由淚如雨下,邊擦眼淚邊互相點頭贊稱“‘奤子’媳婦哭得真好”。

      錢艷萍三十歲守寡,丈夫隋天保是水庫庫區移民,以木藝為生,會刻木雕花,西碼頭劇社木梁抱柱上的盤龍翔鳳皆出于他的一雙巧手。本地人對外鄉移民多歧視,尤其討厭那一口絕不同于西碼頭語系鄉音的“奤子話”,并想當然地認為這些“奤子”生活粗糙、常年不洗澡而身臟味重,避之猶恐不及。考慮到西碼頭土著的排外情緒,民政部門將移民集中安置于西碼頭狀元河岸或東街盡頭的空曠之地,于是,這因人而聚的“奤子村”與本地人間而不隔,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錢艷萍不一樣,不僅喜歡聽“奤子話”唱歌一樣上揚的尾音,還常去“奤子村”看戲。戲也不是正經戲,每月十五,一幫“奤子”聚集于空曠之地,懸幾盞馬燈,自娛自樂吹吹打打。幾個“奤子”敲鑼擊鼓,吹笙彈弦,或唱古戲,或奏酸曲,瞎眼老莫領唱,這個謝頂花須的老頭,手拉胡琴,腳踏響器,彎腰閉目,淺吟低唱,只到高腔時,才突然挺胸昂首翻出一雙瓷器奶色的白眼,冷不丁的嚇人一大跳。錢艷萍看戲的時候,隋天保總會給她搬凳子,每次“奤子”們都起哄。有一回,隋天保搬來一只寬寬大大的椅子,一根圓條圍成靠背和扶手,扶手頭上刻著盛開的牡丹花,花瓣層疊,看起來硌手,摸起來卻如嬰兒的小手細膩滑順毫無骨感。坐將上去,椅子扶手輕托小臂,讓人脅下頓生涼風,舒服爽快之極。隋天保說,這椅子是明清工藝,叫圈椅,太師爺才能坐。他特別強調這椅子是專門為錢艷萍做的。錢艷萍很喜歡這把椅子,當即搬回家。也許愛屋及烏,錢艷萍發現隋天保不僅有手藝、人精明,還心疼人,會變著法子討自己喜歡,傳言中“奤子”們所謂的惡語陋習更是子虛烏有。于是,她喜歡上這個大自己十歲的“奤子”,覺得“奤子”并不遜色于西碼頭那些本事不大卻自以為了不起的“大丈夫”。女為悅己者容,她甚至覺得將來嫁給這樣的好“奤子”也會不錯吧。她父親偶然聽得她偷偷與“奤子”戀愛,覺得一家老小的臉都被她踩在腳下碾來碾去了,簡直在街坊面前抬不起頭來。轟轟烈烈的家庭大戰無果后,父親拋出要爹媽還是要“奤子”的選擇題。錢艷萍吃軟不吃硬,好,那就斷絕一切關系。錢艷萍一不做二不休,趁廣播員唐胖子到廁所蹲大號之機溜進西碼頭廣播站,在有線廣播里朗誦絕交廣播稿,直到唐胖子提溜著褲子從公廁一路狂奔沖進來搶奪下她手里的話筒。錢艷萍這個動靜鬧得人盡皆知,家里再也待不下去。她讓隋天保給自己買來新衣服,里外一新地出了門,不帶走家里一根紗。當然,那只“奤子”定制的圈椅絕不能再沾娘家人尊貴的屁股,她得帶走。

      錢艷萍雖說不是羞花閉月沉魚落雁之容,卻也小家碧玉清新可人。隋天保能得本地姑娘垂愛,又因她與娘家絕交而免除了數額驚人的“彩禮”,簡直如沐春風,感恩戴德,加上手藝人天生勤快,婚后他萬事不讓錢艷萍操心,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落落。四間自建瓦屋裝點得古色古香,院子里假山竹影小橋流水紫藤葡萄,花紅葉綠恰似園林。關鍵是第二年夏天,錢艷萍生下了兩個七斤四兩的雙胞胎兒子。隋天保更是歡喜得不知東南西北,逢人便說“這日子咋這順心順意呢”,兩個兒子也由此得名,老大叫隋心,老兒叫隋意。“奤子”的幸福生活,讓西碼頭人羨慕得咬牙切齒。可惜樂極生悲,隋天保空有天保之名,并不得老天保佑。一日,在收拾舊木料時,隋天保奮力錘鑿,鑿頭折斷而反彈,斷刃飛旋直入眉心,隋天保當場就殞命歸西。

      隋天保老家包括父母墳頭都已沒入庫區碧濤之下,遷移至此,更無親戚來往。一時間,仿佛忽然斷了與人世間的一切聯系,一對雙胞胎兒子、一家子的吃喝拉撒一股腦兒被拋給了錢艷萍。一個普通人家怎么有那么多事,錢艷萍忽然發現隋天保才是家里的頂梁柱,自己一天也離不開他。可日子還要繼續。是夜風急雨驟,燈晃窗響,錢艷萍把兩個孩子好歹哄睡了,回頭就見隋天保靠在窗前看著她笑。錢艷萍驚出一身汗,說:隋“奤子”你不要嚇唬我。隋天保還是歪著頭朝她笑,邊笑邊退,順著窗縫就不見了。錢艷萍瞪大眼睛喊了幾聲“奤子”,沒有回音,只感到肚皮一陣濕熱,卻是隋意尿了床。一泡童子尿讓錢艷萍的夢魂歸位,這才發現窗戶開著,雨水時不時地往屋里飄。她躺在床上,既希望隋天保出現,又害怕他真的出現,思想斗爭半天,實在忍不了哐當哐當的碰撞之聲,才強迫自己起身關窗。涼風一激,睡意全消。她在心里哀嘆,以往這些關門閉戶之事,隋天保料理妥當,哪里需要自己動一個手指頭?好日子過在前面,如今是到頭了!錢艷萍給孩子換了衣服,把褥子半折遮擋尿濕之處,和衣半躺床上,看著熟睡的老大隋心、老二隋意,發愁怎么把這一對三歲多的小屁孩喂養大。

      錢艷萍娘家人全乎著呢,如果他們幫忙帶孩子,或可讓日子好過些。可自從她當年大喇叭廣播“一刀兩斷”,兩下就不再來往,連隋心隋意兩個小孩都視而不見,對一家嘴里早已嚼碎了的“逆女子”更是形同陌路。隋天保去世,鄰里都來幫忙,而娘家連個人影也不見,絕情到這個份兒上,還能指望?恐怕自己就是放軟身段跪求收留,他們也未必可憐。錢艷萍恨恨地想:斷得干凈也好,求人不如求己,他們現在就是主動伸手幫忙,我這孤兒寡母的還不承他們的情呢。

      兩個孩子讓錢艷萍不得不收起被隋天保寵溺壞了的嬌弱心性,她要堅強起來,撐起這個家。她盤算了一下接下來的日子,又把小木箱里的積蓄翻找出來細細數了好幾遍。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手頭上的錢讓接下來是什么日子變得清晰明了。洗洗涮涮、鍋碗瓢盆之類,辛苦辛苦總是能熬過的,沒掙錢的法子,才是愁心的事。錢艷萍哀嘆,早知沒錢還姓什么錢啊!可現在能依靠誰呢?誰也靠不上。錢艷萍拿定主意,自力更生,先易后難,在院門口支個早點攤,蒸幾鍋饅頭,熬一桶紫米粥,蘿卜咸菜擺一溜……無論如何,先把日子過起來。

      看似簡單的謀生想法,要落地生根還真不是件簡單的事,就算是蒸饅頭、熬稀粥,也是一個技術活,自家將就吃吃還可以,蒸塌了、熬煳了沒有個賣相,誰會掏錢買?政府食堂的老顧師傅路過,看到那些面目可憎的饅頭,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說:“別糟蹋糧食啦,這饃饃搞成這樣,有人要嗎?”錢艷萍認出老顧,趕忙求他指點。老顧對她的事跡還是了解的,尤其她在大喇叭廣播與“奤子”相愛的事,讓他暗地里贊過好多回。老顧憐惜她一人帶倆孩的艱辛,便把蒸饅頭的技術傳給她。老顧的廚藝在西碼頭大大地有名,政府大院里再刁嘴的干部都服氣。老顧說饅頭好不好,關鍵在和面,一定要用溫水,太熱太涼對酵母菌都不益。他耐心講解面粉和水的比例,告訴她縮短發酵時間的訣竅是放酵母粉時加些白糖,特別叮囑一斤面粉不能超過一勺子白糖,多了就齁了……錢艷萍到底是個聰慧的女子,一點就靈,一學就通,沒過幾天,蒸出的饅頭就有模有樣了。

      日子苦些累些,好歹也是個過,心中的委屈無人傾訴,卻憋得人難過。錢艷萍只能獨自對著隋天保的照片哭泣,每次都哭得聲音嘶啞,情緒發泄完了,心里會滋生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解脫感,心情也就平復了。哭泣會上癮,錢艷萍過些日子就哭一場。瞎眼老莫聽了難過,早上買饅頭時對她說,別這樣傻哭,我教你唱曲吧。錢艷萍就拜老莫為師,跟她學曲,每月十五之夜,也跟著老“奤子”一起吼曲。有哭戲的時候,錢艷萍主唱,凄凄慘慘,恨恨怨怨,聲入星空,響遏流云,唱得這些“奤子”們思鄉戀舊,個個淚光閃閃。

      日子在“奤子”們幫襯下數著一天一天過,錢艷萍為生計操持,一天到晚不停歇,兩兒子便如扔進草叢的種子自由生長,稀里糊涂就發了芽,見風長,上了學,眼看就小學五年級。春暖花開,班主任劉天鵬來家訪。劉天鵬是剛從省師范學院畢業的大學生,聽他說話的口音,也是個“奤子”,不過他的調調與“奤子”村里的“奤子”不同,是奤里奤氣的普通話,每句話結尾都怪怪地跟一個“嗦”。劉天鵬頭戴黃軍帽,身著灰色中山裝,下穿黃軍褲,腳蹬解放鞋,看起來倒像是個轉業退伍兵。隋心、隋意把劉天鵬領到面前,錢艷萍就覺得他面熟,仔細想過一遍,也沒想起在哪里見過他。

      無非是說些課堂課外的事,兩個孩子總體表現是好的,成績也不錯,這讓錢艷萍很欣慰。說話時,錢艷萍越過劉天鵬的頭頂看墻上的照片,才猛然發現劉天鵬的左頰上也有一顆紅痣,位置與隋天保的差不多,關鍵是眉宇間也團著一股相似的氣息。錢艷萍不由心里嘆息,怪不得好像是見過面的。劉天鵬話說完了,見錢艷萍落寞的目光掃在自己臉上,一時有些渾身不自在,站起身要走。錢艷萍這才回過神,送走了劉天鵬,才想起連茶水都忘了沏,只怪自己太失禮。

      錢艷萍夜里失眠了。以往失眠時,哭一場就睡安穩了。但是這次她哭不出來,相反,滿心都是甜甜的,是戀愛時才有的感覺。當年,隋天保送她個木雕嫦娥,那雕像衣袂翻飛、清新脫俗,更奇的是,嫦娥的臉蛋分明就是從自己臉上翻的模子,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她一下被迷住了。“你就是我心中的仙子”,隋天保說話時,簡直就是電影里下放農村的美術家的神情……劉天鵬倒與他有幾分神似。錢艷萍心里一凜:莫不是老天憐我寂寞,特意讓隋天保借他的身子似是而非地出現在我的面前?這么一想,錢艷萍開始反復品味,每一次劉天鵬的形象都在拔高,以至于覺得劉老師就如大成至圣先師孔圣人一般,溫文爾雅,每一句話說出來普通如家常,卻聲聲入心,讓人不得不信服。錢艷萍后來感嘆,先生先生,什么是先生?劉天鵬就是啊。

      劉天鵬當然不知道自己會被錢艷萍惦記,但他此時此刻也在輾轉反側,他接到女朋友提出分手的信。女朋友朱莉亞和他是大學同學,原來指望兩個人畢業分配同處一地,誰知一個留在大學當助教,一個發配鄉鎮小學當老師,相隔千里,靠大學里兩三年清湯寡水的愛情,自己都懷疑能否禁得起的考驗。

      劉天鵬對分手是有思想準備的,但他不能接受的是朱莉亞先提出,自己成為被女人甩的人,自尊心爆棚的他哪里受得了這個氣。當即鋪開信紙,寫了一封絕交信,內容絲毫看不出是收到的信才寫的,連落款的日期也提前了好幾天。

      戀愛的女人變臉飛快。朱莉亞以為劉天鵬當真沒收到絕交信,她提分手只是心情不好耍耍脾氣。現在非但男朋友不哄著自己,還動了真格!她很快回信:好,你不是甩我嗎?賠償青春損失費,不多,三千元。劉天鵬傻了眼。

      朱莉亞不是說說就算了的,她把準備給學校領導的信也一同寄了來,大意說劉天鵬是個玩弄感情的偽君子,騙自己失了貞潔,不配做人民教師。朱莉亞說,你不認賬,信就這么寄給你的領導。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加上劉天鵬的確愧疚,自己把持不住,讓她以后不好做人,就服了軟,說自己是一時糊涂,樹葉障了目,豬油蒙了心嗦,你大人大量,尊夫人不記小生過嗦。

      朱莉亞看他一副可憐相,本只是想教訓教訓他,且不能破壞自己在高校立起的與遠方戀人“不離不棄”的人設,便不再深究,兩人繼續維持冷冷暖暖的既往關系。溫吞水的愛情在兩個城市拖拖拉拉幾年,戀人便只如遠親,剪不斷,理還亂,生活各自應付,各自安好。

      劉天鵬日復一日地過著教書匠的生活,忙起來還好,一閑下來就煩躁,感覺日子越過越擰巴,沒有盡頭也沒有盼頭。到了周末,更是無聊,打發時間的方式便是家訪,全班45個學生,一天五六家,也就天擦黑了。

      劉天鵬第七次到錢艷萍家時,太陽斜斜地落在院子東邊的竹林里,片片竹葉像鍍了一層彩金,根根竹枝隨風婆娑,窸窸窣窣,如盼顧有神的舞女,既閑適又精神。劉天鵬喜歡竹子,可以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他和朱莉亞在學校談戀愛時,假山旁就有好大-片竹林。據說這片竹子是專門用來讓學生刻寫的,是高校聞名的文化竹林。劉天鵬認識朱莉亞,就是看到刻在竹子上的朱莉亞寫的詩,他把名字刻在她的名字下面,還依她的詩韻和了一詩首。他的文筆不錯,朱莉亞很欣賞,詩來文往,二人就戀愛了。錢艷萍家的竹林雖只十來株,卻有蘇州園林氣,這在西碼頭是不多見的。

      錢艷萍聽到院里腳步響,就從里屋出來迎劉天鵬。劉天鵬跨進堂屋,就見小八仙桌上擺了飯菜,忙說自己來得不是時候,想轉身離開。錢艷萍大大方方地說,來得正好,孩子的事讓老師費心,早該感謝一下的。你跑一天了,回去也沒地方吃飯,就當領導吃派飯,一起吃吧。

      派飯兩個字讓劉天鵬心顫了一下。學校組織學生下農村時,就常吃派飯。有一年夏天,學校到郊區生產隊支農,他和朱莉亞被派到最窮的農戶家,晚上喝了一肚子紅薯稀飯,回學校的路上就餓了。路過西瓜地的時候,順手牽羊弄了只瓜,還沒來得及砸開,就聽到遠處有腳步聲傳來。兩人順著沙地狂奔,見無人追來才停步,發現已到河邊。這時月亮升于中天,兩人翻過堤岸,敞在沙地,相視而笑,一時情動,滾在了一起。

      隋心隋意拉劉天鵬入座。菜不豐盛,卻也清爽。煎豆腐燴青菜,藕片燴荷蘭豆,雞蛋炒水芹菜,干雞塊燉土豆,一盤炸花生米,一盤醬豆腐,還有一碗粉絲湯。劉天鵬看著就有食欲。錢艷萍說,老師喝點酒唄。還沒等劉天鵬接話,已擰開酒瓶,倒了半碗酒遞過來。劉天鵬推讓了幾句,還是接了過來。

      錢艷萍自己也倒了半碗酒,端起來敬劉天鵬,感謝對兩個小孩的教導。令劉天鵬意想不到的是,錢艷萍舉起碗一口就干了。劉天鵬只得跟著干了。一來二去,沒怎么吃菜,一瓶酒就見了底。

      酒是好東西,平時說不出口的話、干不出的事、抹不開的面,酒酣耳熱之后,統統不再遮掩。錢艷萍痛說革命家史,如何輟學、如何戀愛、如何得到圈椅和嫦娥雕像、如何與娘家斷絕來往、如何辛苦育兒……掏心掏肺全說了個遍。

      劉天鵬開始還有控制力,但很快被酒精卸去。錢艷萍酒后臉上紅霞飛,眼里含著世事如煙的幽幽秋水,唇紅齒白,體態豐腴,更顯一種獨特的少婦之美。他想起朱莉亞,朱莉亞干瘦,精明,霸道,簡直就是一個飛揚跋扈的柴火妞。劉天鵬想,錢艷萍如今還風韻別致,年輕時不知有多美,就讓錢艷萍拿隋天保雕刻的嫦娥看看。

      錢艷萍聞言一頓,眼淚汪汪地說:“跟他一起埋了,年紀輕輕的就走了,好在有個女人樣子陪他。”

      劉天鵬聽了,發昏的頭腦瞬時有些清醒,就起身告辭。錢艷萍想送,卻站不起身來,眼睜睜看著劉天鵬歪歪斜斜地去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劉天鵬在錢艷萍家喝得將要醉倒的事,流傳于巷中婦人之口,又添鹽加醋廣布于西碼頭一帶,最新的版本已是劉天鵬那個“奤子”與“奤子”媳婦搞到了一起。有正義感爆棚的家長找到學校教導主任告狀,繪聲繪色一番,表示擔心老師的品行影響孩子的成長。教導主任是轉業干部,他只問了兩個問題,家長就灰溜溜地去了。教導主任問:他倆好是你親眼所見?單身男女自由戀愛犯法?咸吃蘿卜淡操心。

      劉天鵬從教導主任的談話提醒中,得知自己成為街談巷議的材料,很生氣,嘴上向教導主任表示注意言行,心里卻生出逆反之氣,家訪的頻率反而高了。

      錢艷萍當然也聽到議論,不僅聽到,還常有鄰里婦人到家里來打探。錢艷萍巴不得,但劉天鵬拿捏的分寸感把她心頭的渴望一點點澆滅,哪個青春年少的小伙子會找一個拖油瓶的寡婦?她渴望愛,但生活早已把她從嬌妻重塑為母親,從一開始她就不奢望再獲得愛情,只把劉天鵬當作隋天保派來的,是一個被生活壓下的美好念想。因此,她與他交往時反而更大方、更坦誠,待他如同兄弟一樣,串串門、喝點酒、聊聊天。

      錢艷萍越是落落大方,劉天鵬也越顯得光明磊落,兩個人相處甚歡。可畢竟是孤男寡女,難免日久生情。如果不是隋心隋意不想讓他倆遂心遂意,他倆還真不知道會結出什么果子。

      生意人多不滿足現狀。錢艷萍安安穩穩做了幾年早點攤,有了些積蓄,就想著擴大規模。她問劉天鵬有什么主意。劉天鵬一下來了精神,說:“想當萬元戶不?那就貸款開個餐廳嗦。”這可把錢艷萍嚇了一跳。劉天鵬不緊不慢地說,他琢磨很久了。現在政策放開了,誰用好政策誰發家致富。你家這么一個大院子,園林似的,不用可惜了。靠墻的邊上搞幾個木亭子,每個亭子擺一桌飯,亭亭之間搭連廊,中間擺幾桌接散客……說得興起,他一把拉起錢艷萍到院子里“指點江山”,說了好一陣子,才放開錢艷萍的手。錢艷萍感到手心火熱熱的,烙鐵燙了一般。隋天保第一次握她的手時,她只感到他結滿老繭的手有力地抖顫著,捏得她生痛。劉天鵬的手卻纖瘦而柔軟,沒感到用什么氣力,卻牢牢地粘住了自己的手,甩都甩不脫,老天爺呀!

      錢艷萍抬眼看劉天鵬,好在他的目光沒投向自己。錢艷萍趕緊拉回思緒,問劉天鵬餐廳取個啥名。

      “就叫紫玉軒嗦!”劉天鵬的口氣像個大領導,如果面前有桌子,必然一掌拍了下去。

      劉天鵬說完就匆匆走了。錢艷萍幽幽吐了口氣,心想這紫玉軒看似有了眉目,實則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別說貸款、施工、裝修,就是一切就位,誰炒菜、誰跑堂、誰算賬呀?錢艷萍把身邊的人梳理了一番,就想起老顧。

      誰知老顧一口回絕了。老顧表面上推說年齡大了,身體不好,心里的意思卻是面子的事——他雖說剛退休,好歹也算是國家正式職工,哪有國家人為個體戶打工的?說出來太難聽了。

      錢艷萍悻悻而歸,卻見劉天鵬在院里。劉天鵬把一個報紙包打開,幾疊10元、5元面值的鈔票用橡皮筋扎著。“3000塊,我只能拿這些了。先啟動,再貸款嗦。”劉天鵬還沉浸在創業的興奮中。

      錢艷萍知道這是他幾年的積蓄,心里很感激,卻高興不起來。劉天鵬說:“有心事嗦?”

      錢艷萍就把找人的事說了。劉天鵬沉吟半晌,說:“我有個外甥剛從部隊復員回來,他在部隊是等級廚師,我找他過來幫忙……老顧……他估計是抹不開面子嗦……這樣嗦,你再去找他,提議合伙干,賠錢了,咱兜著,賺錢了,三七開嗦。”

      錢艷萍說:“對半開。咱倆也對半開。”

      劉天鵬說怎么都成,關鍵是動起來。錢艷萍答應著,送走劉天鵬,轉身就去找老顧。老顧見條件如此誘人,又不損身份,且退休后確實閑得無聊,便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餐廳搭建工程,錢艷萍找到“奤子村”的老莫。老莫當即敲響銅鑼,“奤子”爺們呼啦啦來了一大幫,聽說是為天保媳婦,大伙兒有物獻物,有力出力,恨不得把自家房頂拆了也要蓋好她的餐廳。這邊動土,那邊謀事,鍋碗瓢盆油鹽醬醋,菜譜菜樣折騰了好幾番。開門營業前,又把工商稅務消防衛生等一干人等請來試吃指導。錢艷萍人逢喜事,更如蓮花輕搖,風韻惹人。她穿梭于三張桌子,笑聲盈庭,花容燦爛,直把一干人喝得五迷三道,幾個管事的更是不拘小節,認她作干妹妹。工商所秦所長酒喝得美,提的意見也到位:“這個紫玉軒的名字叫得酸溜溜的,還得配個什么玩意兒,人家才曉得是飯館……對,就叫紫玉軒私房菜館!”不知是秦所長臉上的豐富表情,還是“私房”兩個字的特殊含義,大家一起舉杯叫好。

      紫玉軒私房菜館正式開張,有一幫子政府哥、“奤子”哥帶人來捧場,加上好奇“私房”菜是個什么樣式,沒幾天場子就熱了。錢艷萍又騰出西房,設了兩個包間,一個帶衛生間,一個不帶,帶衛生間的空著,以備不時之需。政府大院的人聽說老顧與人合伙開了飯館,味蕾惦記他的廚藝,去了一次就傳揚開去,政府部門的客源自然開通,有時上面來人,也專門安排在紫玉軒接待。生意如火如荼,劉天鵬與錢艷萍的感情也在升溫。劉天鵬甚至打算停薪留職,全天候參與到紫玉軒的生意與生活之中。

      此時隋心隋意上初中了。兩個半大小伙青春期,很看不慣錢艷萍與客人插科打諢的做派,加上鄰里的議論通過孩子傳到學校,哥兒倆臉上更掛不住,對劉天鵬與母親的曖昧關系也是厭惡之極。老大隋心心里惡心,嘴上不說,老二隋意卻故意與錢艷萍作對,聲稱如果有男人住進家了,自己就離家出走。

      錢艷萍兩眼一睜,忙到熄燈,哪有時間和他倆理論?只能拿錢去安撫,讓他倆錄像廳、游戲廳,想去哪兒去哪兒,消耗掉旺盛的青春氣力,只要不打擾自己就行。

      孩子們不打擾她的愛情,西碼頭人卻在明里暗里打擾她的生活。

      首先是斜對面開了家宏圖飯店,東街口開柳家河家鄉菜館開張,“奤子”村結合部弄了個桃園飯莊……客源就那么多,到處都是飯館誰來吃啊?競爭讓人生毒意,后來者想居上,又沒有一招鮮,那只有把最早開張一直紅火的紫玉軒弄黃了,才能從中分一杯羹。從哪兒下手?搞掉她的軍師劉天鵬。

      教導主任又找來劉天鵬,這次沒太多廢話,直接把“家長來信”一封封擺在桌面上,說:“看看,二十三封呢。響鼓不用重錘,表個態,小朱和小錢你選哪一個?不能一腳踏在兩只船,當斷就斷,該了就了。你現在這個狀態,為人師表是不夠格了,先不要上課了。”

      劉天鵬說:“我停薪留職。”

      朱莉亞做夢也沒想到劉天鵬居然不當老師,去給個體戶打短工。這兩年,朱莉亞與劉天鵬若即若離,也曾想過另擇他人,心里卻是高不成低不就,思來想去還是劉天鵬適合過日子。她也清楚,劉天鵬孤零零一人在小鎮生活很無趣,一直在為他調動工作跑關系。前些日子,她偶然得知課題組一位教授的在職研究生學生是省委宣傳部的處長,便向他求教。研究生介紹了就業形勢,說:“觀念得變變了,現在大凡有想法的,誰還抱著冰涼的鐵飯碗不放?與其當教書先生,還不如自謀職業干個體,開個文化公司什么的。如果有想法,可當面敘敘。”

      接到劉天鵬打來的長途電話,朱莉亞輕蔑地說,什么個體戶值得你停薪留職去打工?這兩天沒事了,我正好來西碼頭看看。劉天鵬趕緊說還是自己去找她。朱莉亞說:“那你就快點滾過來!”

      劉天鵬深陷桃色緋聞,為人師表的人設崩塌,停薪留職與錢艷萍合作也只是權宜之策,朱莉亞的電話讓他猶如馬兒詭銜竊轡,頓時脫困。他找到錢艷萍,說去安撫一下便回來。錢艷萍默不作聲看著他,轉身進屋,從小木箱里拿了五千元錢塞給他,他推讓,她堅持,他便收下了。出門的時候,她忽然覺得這一走怕是再也難回頭了,心中萬分不舍,拉住他的袖子,猶猶豫豫地說:“抱抱吧?”

      劉天鵬便抱了她,她摟緊了他的腰,可他的回應不像以往那樣焦渴、熱烈。她覺出其中的荒率和敷衍,在心里嘆了口氣,在他耳邊輕聲說:“放心吧,咱倆之間的事我爛在肚子里,打死也不會對外人說一個字。”

      劉天鵬離開并沒影響紫玉軒的生意,錢艷萍沒了牽掛,只把心思往生意上放,每天進項不減反增。對手又把老顧盯上,高薪挖走了他。灶上掌勺的便只能靠劉天鵬的外甥馬林生了。馬林生到底是部隊培養的,不僅沒掉鏈子,還創新了菜品,在廚房里是多面手,對院子里的竹木養護也在行,把紫玉軒打理得清清爽爽。

      上午十點半,錢艷萍照例穿過庭院去前臺張羅,已有兩位客人來了。錢艷萍看著眼生,以為外地人慕名而來,便提著茶壺迎上前去。客人見她過來,立即起身,黑臉冷聲地問她是不是老板。錢艷萍“是”字話音才落, 來人已掏出手銬把她反手鎖上了,說:“我們是派出所的,跟我們走一趟,老實點!”

      其實,錢艷萍前些天就從食客談論中得知,上上下下在“嚴打”,從嚴從重從快。有一個說得更神奇,語調也繪聲繪色:“大領導發了話,社會治安必須下猛藥,可抓可不抓,堅決要抓;可判可不判,堅決要判;可殺可不殺,堅決要殺。”

      錢艷萍沒想到自己被抓起來,她腦子飛旋,在被推搡出門押上偏三輪之前,終于想起脫困之法。她對公安說:“我哥黃大安中午要過來吃飯,我得安排一下子。”

      “黃大安?黃副區長?”公安怔了怔。

      錢艷萍說:“西碼頭還能有哪個黃大安?!”

      公安盯著錢艷萍看,看了一會兒看不出她像撒謊,猶豫了。

      劉天鵬趕到省城,朱莉亞張羅了一桌飯,請了那個宣傳部的處長。劉天鵬整日在私房菜浸染,把領導伺候得很舒服,當即表態可掛靠宣傳部下屬單位開一個文化公司,主營文化藝術交流、舞臺藝術造型、展覽廣告設計之類,尤其是演員“走穴”正熱火朝天,先策劃一次文藝演出。

      天鵬文化公司成立,劉天鵬名義上是經理,處長才是幕后老板,公司業務員也都是他聘請的行家里手。租辦公場地、策劃演出方案、與“穴頭”商談勞務,乃至與劇院分配票房……劉天鵬一概插不上手,只能打打雜,很是失落。朱莉亞說,倒是想交給你干,可你有什么資源?!先跟著學走,再單飛。

      劉天鵬馬上沒了脾氣。他是在低層摩擦過的人,適應能力不缺,很快找到角色定位:接待各地明星,陪他們游覽、吃喝,安排住宿,在公司的墻壁上掛滿與明星的合影,一來二去,明星墻蔚為壯觀,吸引不少“追星族”前來打卡,由此形成的廣告效應,又為公司招徠了更多的客戶。處長見他頗有悟性,逐漸讓他負責一些項目。處長在朱莉亞的熱心輔導下順利畢業后,恰逢任用干部重學歷,很快被提拔為省會城市副市長,仕途形勢不是小好,是大好,一個小公司的事就不能再摻和了。劉天鵬就此主了政,憑借副市長的影響和自己積攢的人脈,公司越辦越火,一再擴大規模,成了省城頗有名氣的文化公司,甚至開始向影視行業進軍。公司牽頭策劃投拍了一部小制作電影,在副市長的運作下,獲得省里一個大獎,很快又被推薦到電影節,意外爆冷斬獲金獎,天鵬公司一下聞名影視界。

      事業順風順水,愛情也瓜熟蒂落。劉天鵬和朱莉亞辦了一場奢華的婚禮,領導證婚,教授致辭,明星捧場,眾賓歡暢,市晚報娛樂版發了消息,市電視二臺做了報道,妥妥的人生贏家。

      錢艷萍是從馬林生那里知道劉天鵬結婚的消息。她以為自己會難過,但心里沒反應,相反,她還挺高興地對馬林生說:“那挺好的嗦!”

      馬林生說:“你這句話像我舅舅的口氣!”

      生活就是這樣,到哪個碼頭說哪個碼頭的話,哪能天天抱著不切實際的空想過日子呢?錢艷萍知道,她與劉天鵬就像老天隨手丟棄的兩粒石子,此時此地陌路相逢,互相獨孤求偶,彼此抱團取暖,縱使一時有情有愛,也不過一夜露水,朝陽一出,便無蹤影。

      馬林生轉身離開,又回來,猶猶豫豫地說:“還有一件事,不好意思張口。”

      錢艷萍笑,說:“有屁就放。”

      馬林生說:“我舅那兒缺人,我想去省城闖闖。”

      錢艷萍心里一咯噔,馬林生一走,灶上可就歇了菜了。錢艷萍說:“劉天鵬的意思?”

      馬林生說:“我舅倒沒反對,他說如果咱這兒離得開,到省城發展的大方向是對的。”

      錢艷萍忽然覺得倦怠,不是那種上床倒頭就睡的困,卻比那困要沉重得多。她強打精神,說:“去吧去吧,離得開,哪有離不開的嗦?”

      夏天狀元河漲水的時候,錢艷萍的兩個兒子都考上了大學,這在“奤子”村是不得了的喜事,老莫幾個“奤子”每天晚上都在露天小場子里開鑼唱戲,歡快的唱腔猶如長棍上天入地,只把一條狀元河攪動得翻滾不息、滾滾東去。錢艷萍本想辦個升學宴的,可隋心隋意不同意,只說這個家待夠了,這個“奤子”村受夠了,這個西碼頭惡心壞了,總之,只想早些離開。

      錢艷萍心里知道,兩個孩子對西碼頭關于自己的流言一直耿耿于懷。兄弟倆平時對自己的嫌棄,她心知肚明。只是她不明白,劉天鵬一去杳無音訊,他們心里的怨恨也不能隨之消散嗎?

      錢艷萍不能容忍別人的嫌棄,自己的孩子更不能。她不再對孩子抱有希望,更不相信所謂的養兒防老。作為母親,先不論好壞,倆孩兒畢竟是自己盡心盡責一手帶大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如同對劉天鵬死了心一樣,也對倆孩兒死了心。隋心隋意離開家時,她用惡狠狠的腔調把話說絕:“你們都成人了,今后有什么事自己承擔,別再煩我,我也不煩你們,這樣各得自在。”老二一摔門徑直走了,老大還要說什么,錢艷萍就把他往門外推。

      兩個兒子離開家,飯店又關了張,錢艷萍覺得耳根子突然清靜了。日子一天天過去,閑得人發慌。就養了一只小豬,十只雞,三只鵝,屋后開了兩塊菜地,還抱回一只小黃柴狗養著,雞鳴鵝叫狗吠,日子就生動飽滿了。

      錢艷萍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把兩個兒子趕出去,說不供養就不供養,隋心隋意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賭氣也好厭惡也罷,大學期間勤工儉學,自食其力,再苦再累也不向家里伸手。畢業后,老大留在省城,老二去了新疆。老大開始每年春節回來一次,成家后只是逢年過節寄張明信片、寄些小錢。老二更絕,一去不回頭,連封信也沒有。

      這年春節剛過,兩個穿軍裝的男人來到錢艷萍的家。錢艷萍以為又是來抓人的,可飯店關張多年,自己安分守己,這次又是招惹了哪路神仙?

      來人向錢艷萍敬了軍禮,問錢艷萍是不是隋意的母親?錢艷萍點點頭,又搖搖頭。

      來人說,他們是隋意的戰友,這次專程來看望她。“戰友?”錢艷萍驚呆了,“他上大學走了就沒了信兒,是參軍了?在哪兒?”

      錢艷萍忙把來人讓進屋。兩位軍人落了座,面色凝重,說明了來意。

      原來,隋意畢業前聽了部隊英模事跡報告會,邊境戰事尚未結束,一腔熱血奔涌,當即報名參軍,前赴邊境。隋意到部隊時,正值我軍與敵炮戰,我軍萬炮怒吼,勢如潮水,火光沖天,敵人炮火也雨點一樣回擊。就在那次戰斗中,隋意不幸犧牲。因為找不到尸骨,只在當地建了衣冠冢。隋意的遺物不多,有一只木雕的大象和幾本書。

      錢艷萍有些木然,站起來,又坐下,說:“就是說,死了嗦?”

      來人點點頭,把烈士證書、撫恤金以及遺物交給錢艷萍。錢艷萍一一接過放在桌上,又在來人帶來的表格上一一簽字。

      送走來人,錢艷萍撫摸著小木象,自言自語地說:“他這是念著他爸呀。”

      錢艷萍很奇怪自己為什么沒在隋意戰友面前掉眼淚,按說母親是該為白發人送黑發人而流淚的,但她沒有,她只是撫摸著小木象,直到夜色一點點吞沒院落。

      第二天一早,錢艷萍就把隋意的衣物埋在西碼頭西岸的松樹坡地里。錢艷萍給隋天保隋意父子燒起紙錢,一陣風來,燒黑了的紙灰紛紛揚揚,錢艷萍悲從心來,不由放聲哭訴,哭聲直沖霄漢,響遏行云,驚動了西岸探親訪友的人群。

      新加坡華僑董伍陵回鄉省親聽得錢艷萍的哭聲,老淚縱橫。他對陪同的縣僑聯的同志說:“西碼頭我沒什么親人了,祖墳還在。我想清明回來重修祖墳,可否請些人來辦,比如比如……”

      僑聯的同志說:“明白明白,找吹鼓手、響器班來幫忙,再找一些哭墳的?”

      董伍陵點頭,手指錢艷萍哭聲飛揚的地方,說:“這女人就好。”

      僑聯辦事效率很高,錢艷萍與老莫一干“奤子”被發動起來,成立了專司紅白喜事的服務社。清明時節,董伍陵祖墳修葺一新,錢艷萍一哭成名。

      一天上午,太陽斜斜地落在院子東邊的竹林里,片片竹葉像鍍了一層彩金,根根竹枝隨風婆娑,窸窸窣窣,如盼顧有神的舞女,既閑適又精神。錢艷萍提壺澆花,花葉顫抖出一片紅綠,抬眼就見一個港臺明星畫片上的女人進得院來。錢艷萍認出陪同的男人是西碼頭鎮宣傳委員林向陽。林向陽對女人說了幾句話,就向錢艷萍跑過來。林向陽說,省里一個大公司準備改造西碼頭舊址,建一個影視拍攝基地,同時出資重裝紫玉軒。林向陽指著門口的女人說:“這位就是……”

      錢艷萍抬了一下眼皮打斷他,說:“知道,朱莉亞嗦。”

       

      本期點評1:

      “逆女子”出走的半生

      展現女性苦難和生存困境的小說歷來不鮮見。《西碼頭的奤子》將時代背景置于七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前后,把女性可能面臨的困境集于一個“逆女子”錢艷萍一身,講述了她在時代激流和跌宕命運中艱難卻穩步前行的“有名”的半生。

      在觀念傳統的七十年代初,錢艷萍用大喇叭宣告跟家里斷絕關系,毅然決然地嫁給被西碼頭看不起的“奤子”隋天保,在萬象更新的八十年代,她先后經歷了喪夫、創業謀生、與另一位“奤子”曖昧糾纏、擴大經營撫養兩個兒子上大學、失去小兒子、被嚴打抓起來“二進宮”、悲慟中謀得新營生“哭墳”,飯店眼看陷入危機,又迎來西碼頭包裝改造的機遇……艱難困苦不足以概括她的半生遭遇,樂觀堅強也形容不出她的活法。不同于聽命無助的女性形象,展現了一個思想率性奔放、敢想敢干的,既煙火又熱情的倔強的“逆女子”。

      作者在男性視野下給予了女性命運和困境以深沉的人文關注,將女性情感抉擇、生存危機、精神獨立等多重難題集結,再將其通過一些或悲傷或驚奇的機緣,用舉重若輕地的方式一一拆解,最終呈現出處逆而安的生存格局和松弛自由的生活狀態。當然,成為獲得情感自由和內心恣意的“逆女子”,也必然付出了一些寶貴的代價,比如犧牲親情——她和兒子都選擇了青年離家斷絕聯系,比如獨自承受生活重擔,比如面對愛人的突然離去和“情敵”來訪。

      ——譚杰(魯迅文學院教研部副主任)

       

       

      本期點評2:

      程文勝是原創頻道的熟面孔,審核稿件時,常能看到他的作品,多次想推薦為周星,但總覺得可以再等等,直到短篇小說《西碼頭的奤子》的出現。

      小說《西碼頭的奤子》書寫了一個名叫錢艷萍的底層女人的命運故事,他善良潑辣,有一顆堅忍的心,一心想將日子過好,經歷卻多坎坷,命運也多悲苦,而這一切,都要從錢艷萍在西碼頭鎮家喻戶曉的三件事說起。

      頭一件,為與不受本地人待見的外鄉“奤子”相好,她偷用廣播站的大喇叭,喊話與父母斷絕關系,足以看出她性格里倔強的部分和她的真性情;第二件,她開了西碼頭第一家私房菜館,催生狀元河東岸一條街的酒綠燈紅,卻多番惹來麻煩事;第三件,她斷供兩個考上大學的兒子,與一幫“奤子”干起替人哭墳的營生,一哭出名。通篇讀完,心頭沉重,對女人飽受磨難的命運充滿了同情,可以說,作者在小說里刻畫了一個立體的底層人物形象。

      很顯然,程文勝對小說節奏的把控很有經驗,他先輕描淡寫地將發生在錢艷萍身上的三件事告知讀者,將懸念埋在開頭,然后再從青年時代的錢艷萍講起,不急不緩,娓娓道來,故事圓潤飽滿,尤其是結尾處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卻四兩撥千斤,令人深深嘆息。可以說,這個短篇小說是靠故事取勝的,故事的整體構思和內在的力量的編織,看得出作者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但同時,若從一個更高的要求上來講,這個短篇小說也存在一些不足。

      從短篇小說這個體裁來講,我以為小說的敘述過快,人物的命運變化也過快。短篇小說,雖說同樣是在講故事,但往往依靠的是傳神的和打動人的細節,多是借用細微之處來表現整體。小說里,從錢艷萍的婚姻講起,到丈夫的意外離世,到拉扯兩個孩子長大,到劉天鵬的出現,再到兒子隋意的犧牲等,每一次的轉換,作者幾乎都是一筆帶過,并未做詳細的細節描述。重要情節轉化太快,就會擾亂故事的布局,會給讀者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

      從體量上講,這幾乎是一個長篇小說的容量,這么大的容量,用短篇的篇幅來推進,自然就會顯示出敘述過快的問題來。同時,小說里一些地方的描寫和對話,稍顯啰嗦,若再精簡一番,是否更好?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

      ——范墩子(西安市文學藝術創作研究室專業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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