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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中國作家》(文學版)2023年第2期|曉蘇:甩手舞(節選)
      來源:《中國作家》(文學版)2023年第2期 | 曉蘇  2023年03月15日08:18

      曉蘇,華中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現供職于華中師范大學鄉村振興研究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參事。先后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收獲》《作家》《花城》《鐘山》《天涯》《十月》《大家》《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發表小說五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五部,中篇小說集兩部,短篇小說集十六部,另有理論專著三部。曾獲湖北省“文藝明星”獎、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湖北文學獎、屈原文藝獎。有多部作品被譯為英文、德文、法文和西班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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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老村主任萬壽即將咽氣的消息,現任村主任邱豪立刻想到了縣非遺協會的會長宋潮,并迫不及待地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非遺協會全稱叫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協會,掛靠在縣文旅局。宋潮實際上是文旅局的副局長,非遺協會會長只是他兼任的一個職務。不過,宋潮的這個兼職權力不小,全縣凡是與非遺有關的事情,都由他拍板定奪。

      “宋會長,你不是一直都想親眼看一場甩手舞嗎?”邱豪在電話中說。

      “是啊,不親眼看一場,我不能在你們的申遺書上簽字。”宋潮說。

      “那你趕快來一趟吧,老村主任已經昏迷,估計今晚就會斷氣。”

      “好!真是太好了!我馬上就出發,爭取天黑之前趕到你們村里。”

      萬壽的病情,是他兒子萬山和女兒萬水親口告訴邱豪的。上午十一點左右,萬山和萬水突然來到了村委會。當時,邱豪正端著茶杯在辦公室門口抽煙,看見萬家兄妹,不由一愣,問你們不是去縣醫院陪護父親了嗎?怎么都回來了?萬山說,父親連續三天不吃不喝,醫生說已經無力回天,就建議我們把他接回家,早點準備后事。邱豪沉吟了片刻問,難道沒有其他辦法了?萬水一邊搖頭一邊抹淚說,父親的癌細胞已擴散,今天一到家就昏睡過去了,只剩下了一口氣。萬山補充說,左鄰右舍都覺得父親活不過今晚,讓我們趁早請一個端公,到時候幫忙張羅葬禮。萬山說到這里,萬水忍不住抽泣了一聲。

      兄妹倆一起來村委會,正是為了找邱豪商量父親的葬禮。萬壽當了十幾年村主任,為人正直,關心群眾,深受村民愛戴。作為兒女,萬山和萬水想給父親舉辦一個熱鬧而排場的葬禮,希望得到邱豪的支持。邱豪問,你們有什么打算?萬山說,我們打算跳一場甩手舞,還想請你親自出面擔任主跳。邱豪毫不猶豫地說,這個沒問題,于公于私,我都會答應你們。

      甩手舞是油菜坡這地方自古流傳下來的一種獨特舞蹈,只在高貴的葬禮上才跳。一般來說,配得上甩手舞的亡人必須是德高望重的前輩或長者。當舞樂響起,全場的人不分男女、不分長幼、不分親疏,都會同時變成舞者,緊緊圍繞亡人的靈柩,垂著頭、躬著腰,一邊跳一邊使勁地甩手。嗩吶低回,鑼鼓嗚咽,蒼天無語,眾人心碎。令人奇怪的是,當葬禮上的悲痛氣氛正要加劇的時候,舞者的兩只手卻突然甩得輕盈而明快了,憂傷的葬禮一下子變成了歡樂的舞會。

      商定了有關甩手舞的具體細節,萬山和萬水便匆忙離開村委會,說是要直接去一趟毛湖。邱豪問,你們去毛湖做啥?萬山說,去請一位端公。邱豪又問,名叫呂先知嗎?萬水說,是的,聽說他不僅會算命,而且還會杠神。

      萬山和萬水走后,邱豪再沒心思處理手頭的事情了,滿腦子都是晚上的甩手舞。回想起來,邱豪能坐上村主任這個位子,應該說與甩手舞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以前,邱豪在村里從未擔任過任何職務,只會敲鑼打鼓吹喇叭,偶爾唱唱皮影戲,跳跳甩手舞,充其量就是一個民間藝人。三年前,萬壽查出身體有病,便向鎮上提出正式退休。鎮上經過慎重研究,同意了他的請求,于是開始物色新的人選。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縣非遺協會的一行人來到了村里,說要收集整理甩手舞的相關資料,準備申報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領隊的是一位戴眼鏡的男人,下巴上沒有胡子,眉毛卻比胡蘿卜的根須還長,差不多把兩只眼睛都擋住了。正是這個人,推薦邱豪當了村主任。

      邱豪很快摸清楚了這個人的大名。原來,他居然是主管全縣非遺工作的宋潮。宋潮那次在村里待了兩天,每天都讓邱豪陪著。回城的頭天晚上,宋潮專門找邱豪談了一次話。他首先講了一番非遺保護的重要性,接著又講了甩手舞的文化價值,然后目光炯炯地盯著邱豪問,你知道我為什么推薦你當村主任嗎?邱豪搖頭說,不曉得。宋潮說,其實我在縣里已經了解了你的背景,知道你是甩手舞方面的專家。邱豪紅著臉說,宋會長日噘我,我哪是什么專家啊!宋潮自顧自地說,你如果當了村主任,將對甩手舞的申遺極為有利。那晚分別時,宋潮握著邱豪的手說,聽從鎮上安排吧,到時候我還想讓你擔任甩手舞的傳承人呢。

      遺憾的是,時間過去了三年,甩手舞的申遺至今沒能成功。要說,申遺的材料很早都準備齊了,包括甩手舞的歷史沿革、傳承現狀和保護措施。然而,宋潮卻遲遲沒把申報書送到省里去。

      在甩手舞申遺工作小組成立的第二年,邱豪作為副組長,曾經專程到縣里找過一次宋潮,詢問其中的原因。宋潮解釋說,申報材料雖然比較翔實,但還差一個最關鍵的,不可或缺。邱豪問,什么材料?宋潮說,跳甩手舞的現場視頻。邱豪說,不是有幾盤過去的錄像帶嗎?宋潮連忙擺手說,那些不行,都不是第一手材料,缺乏足夠的說服力。作為甩手舞申遺工作小組的組長,我必須親臨現場、親眼觀看、親身感受,最好還能親自拍攝。那次回村時,宋潮一直把邱豪送到車站,拍著他的肩說,你別心急,等村里有了跳甩手舞的機會,你及時通知我。只要身臨其境地看一場,我就可以在申報書上簽字蓋章往省里送了。可是,一晃又過了兩年,村里竟然沒跳過一場甩手舞。

      以往,邱豪都在中午十二點以后才離開村委會。這天他卻一反常態,不到十二點就下班回家了。邱豪這么急著回家,仍然與甩手舞有關。他想早點回去打理一下晚上要穿的服裝。服裝按說都是齊全的,只是長期壓在柜子里,可能早已皺皺巴巴了,說不定還生了綠霉。他覺得應該提前把它們拿出來掛一掛,曬一曬。另外,多年沒跳甩手舞了,主跳必唱的那幾段歌詞,他也需要找出來重新熟悉一下,以免上場后出丑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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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潮接到邱豪的電話,已是上午十一點半。為了節約時間,他沒顧上回家吃午飯,叫上司機鞏高就從縣城出發了,打算在高速公路入口處隨便找個餐館,簡單地應付一下。再說,他的肚子一點也不感到餓,仿佛被猝不及防的激動和興奮填得滿滿當當。毫無疑問,宋潮的激動和興奮都來自邱豪的那個電話。

      半小時后,鞏高把車從文旅局大樓開到了高速公路入口。這地方名叫野豬洼,原來荒無人煙,只有野豬肆意橫行。高速公路通車后,這里忽然充滿了人氣,不僅修了一個大型加油站,還建了修車廠,開了便利店,賓館和餐館更是一家挨著一家。不巧的是,餐館這天的生意特別好,鞏高停下車去了好幾家,結果都是座無虛席,客滿為患。宋潮只好臨時改變主意,對鞏高手一揮說,走吧,我們干脆到了老埡鎮再吃。

      鞏高回到車前,有氣無力地說:“宋會長今天好像挺著急啊!”

      “早到早安心嘛。”宋潮說,“我要確保在天黑之前趕到油菜坡。”

      鞏高說:“您考慮周全,免得萬一耽誤了看甩手舞的時間。”

      “你說對了。”宋潮說,“好不容易等到了這個機會,我絕對不能錯過。”

      停了片刻,宋潮猛然問鞏高,你是不是餓了?鞏高遲疑了一下說,還好,我能堅持住。宋潮馬上推開車門,一邊下車一邊說,我去給你買點餅干吧,先墊一下。他說完就去附近一家超市買來了一袋芝麻餅。接芝麻餅時,鞏高感激不已地說,宋會長挺關心人的!宋潮不禁一笑說,我讓你餓著肚子跑長途,還叫關心人?鞏高說,情況特殊嘛,我知道你一直盼著看甩手舞,盼了好幾年了。宋潮感慨地說,是啊,整整盼了三個年頭。

      回想過去的三年,宋潮覺得真是有些不可思議。三年的時間,雖然說不上長,但也說不上短,可他居然沒能看到一次甩手舞。自從兼任縣非遺協會會長以來,宋潮牽頭申報的非遺項目少說也有十幾個,比如沮水烏音、薅草鑼鼓、獨臂皮影戲、高山花鼓調,還有裝神弄鬼的端公舞。它們的申報都非常順利,差不多一年左右就能通過。由于這些項目的成功申遺,縣里不僅贏得了巨大榮譽,而且還爭取到了不少資金,宋潮也因此被授予全省“非遺保護先進個人”稱號。誰曾料到,甩手舞的申報竟如此不順。頭兩年,宋潮心里還不怎么慌。可是,今年滿了五十七歲以后,他開始緊張起來。按照縣里規定,公務員一到五十八歲都要退居二線。作為一個把名聲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宋潮最大的愿望便是在退下來之前將甩手舞申報成功,為自己的非遺人生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要說起來,村里這幾年并不是沒有死過人,也并非沒有舉行過葬禮。只是,在這幾個亡人的葬禮上,都不配跳甩手舞。最近兩年,縣里每個單位都要派工作隊駐村扶貧,油菜坡正好是文旅局的對口扶貧點。宋潮作為副局長,每周都會去一趟那里,所以對那里的情況比較熟悉。在他的印象中,村里這幾年至少死了三個人,一個叫楊官九,一個叫庹德光,一個叫許春霞。

      楊官九是個酒鬼,人稱酒壇子。在缺衣少食的年代,他雖然家貧如洗,連飯都吃不飽,卻還要隔三岔五從家里偷幾個雞蛋去供銷社換酒喝。后來溫飽解決了,他更是嗜酒如命,幾乎每餐都喝,不醉不休。有一天,千難溝對岸的一戶人家過事,楊官九假裝去湊熱鬧,實際上是去混酒喝。他那天差不多喝了一斤酒,醉得東倒西歪。深夜回家經過千難溝上的那座軟橋時,他一腳踩錯了地方,垂直掉進了千難溝。兒女們打著燈籠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死在溝底的水潭中了。水潭里被他吐得一塌糊涂,酒氣熏天。

      庹德光為人勤勞,吃穿不愁,家里有一個憨厚的老伴,還有一雙孝順的兒女,說得上是一個幸福的男人。但是,他有一個致命的愛好,就是喜歡勾搭別人的老婆。為此,他曾經付出過慘痛的代價,被人家打過臉,被人家訛過錢,還被人家下過藥,差點丟了命。初春的一個午后,天氣乍暖還寒,他約一個老相好去后山松林里鬼混,不巧被相好的男人捉了個現行。這回,人家一沒打他,二沒訛他,三也沒有下藥,只是不讓他穿衣服,把他赤條條地捆在一棵松樹上。家人們發現他時,他已快凍成一具僵尸,從此便一病不起,半個月之后就斷了氣。

      許春霞屬于英年早逝,死的時候才二十五歲。她讀過職業高中,學的是幼兒教育。畢業后,她本來在老埡鎮幼兒園找到了一份工作,但嫌工資太低,只干了一年便去廣東投奔了表姐。表姐把她介紹到一家私人會所當服務員,每月的薪水是老家的十倍。上班的第三個月,一位香港老板到那家會所去玩,點名要她作陪。開始,老板只是讓她陪著喝酒唱歌,后來竟得寸進尺,要跟她做那事,還當即掏出一萬塊錢扔在她面前。她堅決不從,立刻起身要走,可是門卻被人鎖住了。情急之下,她只好跳窗而逃,誰想到一跳下去就沒了命。

      這三個人死后,他們的家屬都安排了葬禮。在舉辦葬禮之前,邱豪都跟宋潮通過氣,問他是否可以跳甩手舞。事實上,死者的家屬都是希望跳的。但是,宋潮一次也沒同意。在他看來,三個死者都稱不上德高望重。

      午后一點半鐘,鞏高終于把車開到了老埡鎮南郊的高速公路出口。從收費站繳費出來,一輛綠光閃爍的救護車突然從原來的老路上一晃而過,飛快地朝著老埡鎮方向開去了。救護車開遠后,鞏高兩眼猛地一亮問,宋會長,救護車進門的地方站著一個婦女,你看清她的臉了嗎?宋潮說,我沒注意。鞏高說,我當時掃了一眼,感覺很面熟,好像是莫金的老婆常袖。宋潮一驚問,莫金在車上嗎?鞏高說,沒看到。宋潮松了口氣說,但愿莫金不要生什么病。

      莫金是宋潮對口幫扶的貧困戶,住在萬壽隔壁,和萬家是幾十年的鄰居。兩家雖然近在咫尺,家境實在天壤之別。萬家是村里的首富,莫家卻在貧困戶中排名第一。按理說,莫金是能夠脫貧致富的。他年輕力壯、敢打敢拼,無論在家種田還是外出務工都是一把好手。然而,他太迷戀賭博了,斗地主、打麻將、炸金花,樣樣都來,偶爾還推牌九,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都被他賭光了。更可氣的是,他還把常袖養雞賣蛋積攢下來的一點零花錢也偷出去輸了。不過,打從宋潮接手對莫金進行對口幫扶之后,他們家的情況大有好轉。宋潮先苦口婆心地幫他戒了賭,然后又想方設法幫他籌集資金種植了五十畝辣椒。據說,莫金今年的辣椒長勢喜人,豐收在望。如果銷路好的話,他很快就可以脫貧了。

      到了老埡鎮,經過衛生院門口時,鞏高又看到了那輛救護車。除了司機,車里已經沒人了,看來都下車進了衛生院。宋潮本想進去看一眼的,但發現鞏高口吐酸水,便決定先去找個餐館吃了午飯再說。

      ……

      節選自《中國作家》(文學版)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