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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馬蘭長歌
      來源:河北日報 | 楊輝素  2023年03月13日08:41

      在3月4日晚揭曉的“感動中國2022年度人物”中,有這樣一位老人,她十八年如一日扎根太行山深處一個叫馬蘭的小山村,將音樂和愛的種子播撒在這里,把孩子們送上北京冬奧會開幕式的舞臺,讓孩子們的歌聲驚艷世界,告訴世界:這就是馬蘭的聲音,這就是中國孩子的聲音,純凈、美好、陽光、自信……她就是馬蘭的女兒——鄧小嵐!

      若要尋找世界上最純凈的聲音,那一定是從穿林的清風、淙淙的溪流、悠揚的鳥鳴中誕生的聲音;

      若要尋找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那一定是被真善和摯愛,長久地呵護的聲音;

      若要尋找世界上最幸福的聲音,那一定是經歷了無數苦難與奮斗,終獲自由、希望、光明,實現了精神和物質雙重富足的聲音;

      若要尋找符合以上所有特征的聲音,那一定有河北阜平縣大山里孩子們的聲音。馬蘭村及周邊村莊的44名孩子,站在2022年北京冬奧會開幕式流光溢彩的舞臺上,用天籟之聲清唱希臘語《奧林匹克頌》。

      這聲音,出自太行山的蒼莽深林,出自胭脂河的湯湯流水;這聲音,云雀一般在世界舞臺上回蕩,每一個歡快的音符,都像那活潑生命的尾羽,擁有撫慰和震撼人心的力量。

      這些音樂的小精靈啊,頭戴小紅帽、腳踩虎頭鞋,雪白外衣上繡著中國風的虎頭圖案,他們眼神純凈,喜悅的小臉又是那么真誠質樸,他們用歌聲告訴世界:這是我們的時代,這就是我們的樣子!

      眷戀之歌

      在馬蘭村,沒有人不知道鄧小嵐。

      花白的短發,輕盈的步伐,儒雅溫和的談吐。鄧小嵐在馬蘭村教孩子們唱歌已有十八個年頭了,而她和馬蘭村的緣分,卻要追溯得更遠更長……

      馬蘭村,是阜平縣城南莊鎮的一個小山村,村子坐落在太行山腳下的一條狹長山溝里,清澈的胭脂河從村子旁流過。

      抗戰時期,這里曾是《晉察冀日報》的辦公地,鄧小嵐的父親鄧拓、母親丁一嵐曾在這塊土地上戰斗過。1943年冬天,在日寇掃蕩的陰影下,鄧小嵐出生在馬蘭村旁的山林之中。鄧拓為女兒取名“小嵐”,既表達對妻子的愛,也寄托著對馬蘭人民的感念之情。

      在北京工作和生活的鄧小嵐,從來沒有忘記過馬蘭村。退休后,她來到馬蘭,要做馬蘭快樂歌聲的傳遞者,脫貧攻堅的踐行者,幸福發展的奮斗者。

      那時候,由于道路不暢,鄧小嵐來一次馬蘭要走十幾個小時,可這并沒有阻止她奔向這個小山村的腳步。她通常周五到馬蘭,周六和周日教孩子們音樂,下周一再回北京。每月這樣兩三趟,風雨無阻。

      馬蘭村小學的教室壞了,她和親人籌款四萬多元,把四間破敗的教室翻蓋成七間嶄新的校舍。

      她從親友同事那里募集到鋼琴、吉他、小提琴、電子琴、手風琴等各種樂器,不辭辛苦地運到馬蘭村。她教學生識譜,講指法,講吐字呼吸,凡是自己會的,都毫無保留地教給這些山里的孩子。慢慢地,山里的娃娃們也學會演奏西洋樂器了,世界名曲開始回蕩在大山深處。

      為了開闊孩子們的視野,鄧小嵐還帶他們到北京、上海、浙江等地去演出,孩子們上了電視,很多人記住了他們的名字——馬蘭小樂隊。

      名聲在外的馬蘭小樂隊進入了2022年北京冬奧會和冬殘奧會組委會的視野。2021年9月底,籌備冬奧會開幕式的工作人員來到阜平,要在這里選拔一個兒童合唱團,演唱奧林匹克會歌《奧林匹克頌》。最終,來自馬蘭和周邊石猴、井溝、八一、大岸底等村莊的44名孩子,組成了“馬蘭花兒童聲合唱團”,這支隊伍中年齡最小的,是一名五歲的幼兒園小朋友。

      經過三個多月刻苦訓練,孩子們在北京冬奧會開幕式上的演唱一鳴驚人。

      那一刻,坐在觀眾席上的鄧小嵐熱淚盈眶,她看到了音樂的魅力,看到了孩子們的無限潛力。她說,如果滿分是一百分,她要給這群“小精靈們”打一百零五分!

      比“一百分”多出的五分,是她掩藏不住地對孩子們的愛,是她對馬蘭的愛。

      幸福之歌

      2022年2月4日晚上,馬蘭村李秀國的家里,比往常熱鬧得多。

      一下子來了七八位家長,沙發上坐不下,李秀國媳婦賈明蘭就擺上凳子椅子,又殷勤地端茶倒水,忙著給坐下的人遞瓜子、拿糖果。大家嘻嘻哈哈,就等著收看電視上的冬奧會開幕式呢,就等著看自己的孩子出場呢!

      這些家長從孩子們的演出,說到鄧小嵐,又說到村子里的變化,忍不住感慨:“日子是好咧,真是想不到啊!”

      前些年,這些人家還分散住在大山坳里,房子是兩三間土房或者石頭房,屋里又窄又黑。那時候,最怕過冬天,冬天要燒煤爐子取暖、做飯,老人孩子咳嗽個不停不說,中煤氣死人的事也屢屢發生。就這樣,煤爐子也不熱屋,晚上起夜在尿桶里尿,早晨醒來,尿桶里照樣能結一茬冰。

      現在呢,政府劃出扶貧搬遷安置區,建設了馬蘭新村,12棟7層小樓,帶電梯,上下方便著呢。他們每家都分到了裝修好的兩室一廳或三室一廳,還給安家費,每家8000元。取暖是集體供暖的地暖,做飯用天然氣,樣樣跟城市里一樣好呀!

      馬蘭村人的精神生活也豐富了,村里人沒事就到文化廣場跳跳舞、健健身,逢年過節縣里有文藝下鄉活動,送來精彩表演,平時村民也可以登上舞臺唱歌唱戲,吼兩嗓子,再不像過去那樣一天到晚推牌九、打麻將,混日子耗時光了。

      過去山路崎嶇坎坷,出行要靠雙腳走,現在路修通了,出門就是平坦的水泥路。村里還有開往縣城的公交車,出行太方便了。

      “看看咱這屋,這吃的喝的用的,哪樣都不賴。”

      “咱還有青山綠水,環境好,人長壽。”

      說說笑笑中,孩子們出場了。

      賈明蘭“噌”一下從凳子上站起來,湊到電視跟前:“看,看,俺閨女俊璇,第四排第二個。”

      沒人接她的話,都只顧著滿屏幕找自家孩子呢。

      “這下咱山里娃可揚眉吐氣咧!”賈明蘭看著屏幕上的女兒,竟不覺臉上淌下了熱淚。這些年縣里政策好,提供貸款扶持她家養了豬,還有山外的專家帶著他們科學飼養,家里的日子越過越好。閨女跟著鄧老師學習音樂,已經會唱《馬蘭童謠》《美麗的家園》,還會彈以前山里娃想都不敢想的吉他……老一輩兒沒見過、沒經過的變化,就發生在自己眼前,這樣的生活,還有哪樣不稱心呢?!

      是啊,是啊,別說孩子,大人也想要縱情高歌。

      說著,笑著,一屋子人真就唱了起來。歌聲伴著心聲,飛出了窗口,飛向群山……

      激勵之歌

      走進席慶茹的家,迎門墻上一幅“冬奧加油”的彩筆畫,畫上寫著“歡迎席慶茹回家”,這是她兩個姐姐和叔叔家的弟弟妹妹一起給她畫的。

      爸爸席金海說:“這幅畫有紀念意義,要好好珍藏。”

      席金海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席雯茹學醫,二女兒席心茹上中學,三女兒席慶茹2022年剛好11歲,正上小學四年級。三個女兒都漂亮,席慶茹長得隨爸爸,高個子、圓圓臉,笑起來像一朵花蕾。參加冬奧會開幕式和閉幕式回來后,慶茹成了“小名人”,席金海走到哪兒,都會收獲一片贊揚。為女兒驕傲的父親,這時總掩飾不住笑,臉上仿佛鍍著一層光。

      以前席金海可不是這樣。貧窮,加上妻子身患癌癥,讓他整日臉上愁云籠罩。小慶茹通過了馬蘭花兒童聲合唱團初選,正在城南莊鎮集中排練的時候,媽媽病危,小姑娘不得不離開合唱團,回家陪媽媽最后一程。三天后,媽媽去世了,小慶茹哭得昏天黑地,家人都悲痛得無法自拔。

      慶幸的是,合唱團進行了一次補選,小慶茹歸隊了。緊張的排練讓她忘記了悲傷,歌聲治愈了她內心的傷痛。漸漸地,她愿意和人說話了,臉上也浮現出久違的笑容。

      開幕式演出時,席慶茹站在后排,唱完最后一個音,她抬頭仰望鳥巢的上空。她看到有顆又大又亮的星星在閃,她覺得,那是媽媽的眼睛在看著她,鼓勵她要堅強勇敢。她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

      席金海發現,歸來后的小女兒發生了巨大變化,她比過去自立了,洗衣、疊被、做飯,各種家務活都會干了,也不再整天哭鼻子,變得快樂開朗。爸爸心情不好時,她還會主動給爸爸唱歌解悶兒。

      歌聲對這個家庭,是慰藉,更是希望。

      席金海也找到了生活的目標,他當上了村里的護林員,每天到茶葉溝一帶去巡山護林。沒有護林任務的時段,他就在村里的核桃加工廠和蘑菇大棚里干活,工資加上村集體的分紅,讓他還清了因妻子患病欠下的外債,日子有了新的奔頭。

      席金海喜歡站在山崗上聽女兒唱歌。在歌聲里,他感受到這群山的敞亮。他高大的身影像一棵樹,挺立于結實的土地上。他知道自己這棵樹并不孤單,在那廣袤山林深處,還有鄧小嵐老師的歌聲,有曾在這片土地上戰斗過的勇士們的鼓舞。

      青春之歌

      孫志雪大眼睛,瓜子臉,是一個陽光快樂、青春靚麗的女孩。

      1998年出生的她,畢業于北方民族大學長笛專業,現在正在讀碩士研究生。大學期間,她年年拿獎學金,是老師和同學眼中的佼佼者。

      鄧小嵐老師是她走上音樂之路的啟蒙者,如果沒有鄧老師,她就不會愛上音樂。和別的孩子都由鄧老師選中不同,孫志雪是自己找上門的。

      那還是她上小學四年級時,班里有個叫李振濤的男生,一直跟著鄧老師學音樂。鄧老師帶馬蘭小樂隊的孩子們到北京去開闊眼界,他們在北京中山公園進行表演,還拍了許多照片。回到班里,李振濤眉飛色舞地向同學們描述北京有多大多好。“哇塞!”“真牛!”同學們都羨慕極了,其中包括孫志雪。

      孫志雪對李振濤說:“你幫我問問鄧老師,我能跟她學嗎?”

      李振濤就去問了鄧老師,又一溜兒小跑回來給她報信:“孫志雪,鄧老師說歡迎你!”

      孫志雪開心得蹦了起來。

      她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見鄧老師的情景。那是一個很大的音樂教室,教室里放著鋼琴、電子琴,還有幾種她叫不上名字的樂器。鄧老師正在教學生彈鋼琴,她被那美妙動聽的樂曲深深打動了。

      鄧老師上完課,驚喜地說:“呀,你什么時候來啦?”

      她又問孫志雪:“你就是那個想學音樂的孩子嗎?”

      她羞怯地點點頭,鼓足勇氣對鄧老師說:“鄧老師,我可以摸一下這個樂器嗎?”

      “當然可以呀。”

      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

      鄧老師鼓勵她:“你還可以彈一下。”

      她按下一個鍵,“錚——”

      又按下一個鍵,“咚——”

      “啊,太神奇啦!”她興奮得小臉通紅。抬頭仰望著鄧老師,“老師,我想學。”

      從那之后,她就成了馬蘭小樂隊的一員。剛開始,她學鍵盤樂器,后來學單簧管和長笛,尤其是長笛,她一摸就再也放不開。鄧老師見她這么用心,特意送給她一支長笛。

      自此,這支長笛一直陪伴著她,她開心的時候吹,不開心的時候吹,它是她最好的朋友,撫慰著她,鼓勵著她。

      后來,孫志雪順利考上大學,并選擇了自己最喜歡的長笛專業。說起對未來的規劃,她說要學好外語,以后讀長笛專業的博士,她還想去國外進修,將來成為這個領域的高精尖人才,為社會和國家做貢獻。

      “我會以鄧老師為榜樣,做一個無私、偉大、拼搏、敬業的人。”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鄧小嵐為孫志雪這樣的馬蘭孩子,帶來了意想不到的人生改變。

      傳承之歌

      馬蘭村村委會委員梁林江、牛彥花兩口子,至今還珍藏著鄧小嵐寫給他們的一封信。信中這樣寫道:

      “我還想多找些贊助,下力氣修起賓館——能接待住宿,才能留住旅客游人,村里人也才能賺到錢;更要發展山區經濟——這樣的良性發展才能使村民長久受益。在我的這項工作中,還希望更多地得到你們的幫助,幫助多做些宣傳,你們是馬蘭的棟梁一代。多宣傳發展馬蘭旅游,共同為發展和諧美好的馬蘭村一起努力吧!”

      落款時間是2008年1月22日。

      鄧小嵐住的小學校后邊,就是梁林江、牛彥花的家。

      那時他們的兒子梁一也跟著鄧老師學音樂。牛彥花多次跟鄧老師說:“你就在我家吃住吧,學校里冷屋冷灶的。”

      可鄧老師不愛麻煩人,她說:“我能行。”

      梁林江說:“跟鄧老師認識二十年了,很少見她穿件新衣服,她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舊的。唯一的一次見她穿新衣,是帶著孩子們參加中國夢想秀節目,她穿了一件紅色帶格的新襯衫。”

      這樣的鄧老師,卻把多年積蓄和退休工資,全花到了馬蘭村。梁林江記得,有一次他和村里人到北京辦事,辦完事給鄧老師打電話,說想去家里看她。鄧老師高興地說,你們來吧。他們輾轉找到鄧老師的家,在石景山區一個老舊小區里,房子最多五六十平方米,是個小兩室。房間小,客廳也不大,梁林江怎么也想不到,鄧老師生活得這么簡樸。

      然而對于馬蘭,鄧小嵐卻傾盡所有。從不為自己的事求人的她,卻四處求人贊助馬蘭村,更不用說那些宣傳和奔波了——她的心里,時時都在謀劃如何幫助馬蘭人民脫貧,讓鄉親們在物質和精神上富裕起來。

      春天,她帶著孩子們去種樹,路邊的紫槐樹都是她親手栽種的;她還拿鐵鍬和鑿子,帶學生們去鑿臺階,要給馬蘭鑿出一條上山觀景路……鄧小嵐總是說,大家都在為馬蘭做事情,我必須得支持。

      沒有人想到,冬奧會剛剛閉幕一個月,2022年3月19日,鄧小嵐突然病倒在她心愛的月亮舞臺上。兩天后,她在北京天壇醫院離世。

      胭脂河水潺潺流去,流不盡馬蘭人民的無限哀思。

      家人將鄧小嵐安葬在馬蘭,安葬在《晉察冀日報》抗日戰爭中犧牲的七位先烈身旁。這里是當年她的父親鄧拓親自為烈士們所選的安息之所,他題寫的《題馬蘭烈士墓》還鐫刻在墓碑上。而今,鄧小嵐長伴烈士墓旁,講述兩代人無私奉獻這片熱土的故事。

      鄧小嵐的墓碑上,刻著她生前最喜歡的樂器——小提琴,還有她常說的一段話:“音樂就像朋友,無論快樂與憂傷,只要你不放棄她,她永遠都不會離開你。通過學習音樂,對自然、對祖國、對家鄉的愛會沁入到孩子們的靈魂中。教孩子們音樂使我收獲了極大的快樂!”

      她對這片土地愛得如此深沉!這是一顆滾燙的共產黨員的心,她秉承父輩遺志,把讓馬蘭人民過上好日子,當成了自己最大的心愿。

      鄧老師啊,您看見了嗎?您的愿望正在實現:村里的蜜蜂養殖、食用菌大棚、核桃加工廠、光伏電站、插花廠、服裝加工廠,越辦越有模樣;村集體每年給村民分紅,老弱病殘都有了收入保障;還有,馬蘭村繪就的藍圖也如您信中所說,將大力發展旅游事業,發展山區經濟……未來的馬蘭,一定如您所愿!

      敬愛的鄧老師,您無愧于“馬蘭后人”這個寄托著父輩重托的名字。您聽,馬蘭的歌聲多么嘹亮,聲振林樾,每一個音符都在向世界展示著新時代山鄉的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