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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松浦》2023年第1期|李長聲:伊呂波閑話二題(節選)
      來源:《萬松浦》2023年第1期 | 李長聲  2023年03月10日08:12

      李長聲,生于1949年9月,下鄉,當兵,回城就業,隨出國潮東漂日本。好讀書,不好上學,無可記述學歷。曾任《日本文學》雜志副主編。1988年自費出國時自勵“勤工觀社會,博覽著文章”。在日本出版教育研究所掛錫數年,留意于大眾文化,專攻出版史。工不勤,覽略博,1990年代初開始在《讀書》雜志開專欄。迄今結集有《長聲閑話》(五卷,三聯書店刊)、《李長聲自選集》(三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刊)等。翻譯日本小說《大海獠牙》(水上勉著)、《黃昏清兵衛》(藤澤周平著)等。寫作不足以糊口養家,故而有一搭沒一搭,產量不高,也時有荒年。仿俳句自嘲:人生多少事,該做都還沒做呢,怕閑了來世。

       

      奈良圍墻考

      李長聲

      奈良縣地處內陸,雖然日本是島國,它卻不臨海。北部是盆地,古時候天皇即位就要換地方,有幾代天皇在盆地南部的飛鳥地方搬來搬去,留下些“宮”跡,直到持統天皇仿照唐長安營造藤原“京”(橿原市),日本才有了正規的都城。710年元明天皇又搬到奈良之地(奈良市),名為平城京,自此至784年桓武天皇遷都長岡京(京都府向日市),史稱奈良時代。一般說奈良古都,就指平城京。這里是絲綢之路的東方終點。中國北魏的都城就叫平城,據說起源于古埃及的花樣“唐草模樣”,在北魏年間一路變化著傳入日本。日本人畫竊賊,背著一個大包袱,滿載而歸似的,綠包袱皮上就是這種白色的花樣。

      奈良當都城歷經七代天皇(遷都而去的桓武天皇不算在內),俳圣松尾芭蕉有一首俳句:皇家七代事/七堂伽藍度眾生/奈良八重櫻。奈良古老,而京都長久,是千年古都。古都多古跡,自當是旅游勝地。游京都必游鹿苑寺,看一眼金閣的金“壁”輝煌。鹿苑寺里沒有鹿,放養一千多頭鹿的是奈良公園。這個公園大得好似沒邊沒沿,東大寺、興福寺、春日大社等景勝盡在其中。東大寺是奈良游的首選,進了南大門就會被金堂的巍峨震撼,它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木造建筑,透過上部正中央的觀相窗望見盧舍那佛的尊容,不由得令人肅然起敬。佛像高14.7米,比鐮倉大佛高出三米,看來日本人未必只喜歡小東西,當然也可以說,這不是日本人的本性,而是信佛所為。

      東大寺、興福寺、春日大社這三個景點連線成三角形,東大寺和春日大社各據一方,而興福寺的東金堂、五重塔等猶如散落在空曠的人造廣場上,看著有點怪。驀然想起一首俳句:秋風瑟瑟呀/竟然圍墻也沒有/零落興福寺。這是1895年,明治二十八年,大清向日本割地賠款那一年,當過了隨軍記者的正岡子規作。原來如此,怪在興福寺沒有圍墻。

      為什么沒有圍墻呢?翻閱略有點過時的名著《古寺巡禮》(和辻哲郎著)、《大和古寺風物志》(龜井勝一郎著)、《古都遍歷》(竹山道夫著),都不見給興福寺專辟一章,和辻哲郎只寫了一句:“去看了興福寺的金堂和南圓堂,但累了,沒怎么留下印象,唯南圓堂的壁畫引起注意。”大概這幾位遍歷或巡禮時,興福寺依然形同廢寺,無從下筆。興福寺本來有圍墻,帶瓦頂的土墻環繞四周,叫“大垣”,但明治維新,廢藩置縣,奈良第一任縣令四條隆平認為這圍墻是“無用的長物”,有礙近代化交通,下令拆除。歷史小說家司馬遼太郎寫道:“興福寺這個寺(不是指建筑)很古,都知道它最初是藤原氏的氏寺,規模比東大寺更大,但明治初年成為廢佛毀釋的標的,建筑大部分被毀棄。我們說的奈良公園、奈良市區的廣大空間大部分原先是它的院子。”

      明治年間流行四個漢字組成的詞語,例如尊王攘夷、王政復古、富國強兵、殖產興業、文明開化,就像我們以前說“興無滅資”什么的。“廢佛毀釋”是怎么回事呢?這得從“神佛分離”說起。神和佛為何在一塊兒,又為何分離呢?那就得說說“神佛習合”。有道是:欲知于今事,先說古來由。

      《日本書紀》是奈良時代完成的日本第一部正史,《古事記》脫稿比它早幾年,但不算正史,兩書合稱“記紀”。《日本書紀》用漢文撰寫,略為引述,共賞一下千余年前的日本漢文,這可是現在日本人讀不來的。據之,552年朝鮮半島的百濟圣明王遣使,獻給欽明天皇“釋迦佛金銅像一軀,幡蓋若干,經論若干卷”,說“此法能生無量無邊福德果報,奉傳帝國,流通畿內,果佛所記,我法東流”。日本當地早就有神了,乃至八百萬,多如牛毛也,當然有祭神的信仰,對于這遠道而來的佛拜也不拜呢?一個叫蘇我稻目的主張:“西蕃諸國一皆禮之,日本豈獨背也。”另一個叫物部尾輿的反對:“我國家之王天下者,恒以天地社稷百八十神,春夏秋冬祭拜為事,方今改拜蕃神,恐致國神之怒。”爭執不下,天皇說:“蘇我, 既然你情愿,那就拿回家拜個試試。”就這么,蘇我家成為第一個崇佛的氏族。584年破天荒有三個女性出家,好像都是渡來人。本來把外來的佛和當地的神同等對待,這又把女巫和僧尼當成一回事。蘇我稻目之子蘇我馬子“獨依佛法,崇敬三尼”。“是時,國行疫疾,民死者眾”,排佛的物部尾輿之子物部守屋奏曰:“為何不聽我的,禁止國民,卻任由蘇我‘興行佛法’”。敏達天皇“詔曰:灼然,宜斷佛法”。物部奉旨,“自詣于寺,踞坐胡床,斫倒其塔,縱火燔之,并燒佛像與佛殿”。然而,“又發瘡死者充盈于國,老少竊相謂曰:燒佛像之罪矣。”586年用明天皇有疾,“思欲歸三寶”,物部阻止:“何背國神,敬他神也。”587年蘇我馬子謀滅物部守屋,“是時,廄戶皇子束發于額 而隨軍后……斫取白膠木,疾作四天王像,置于頂發而發誓言:今若使我勝敵,必當奉為護世四王起立寺塔”。果然殺死了物部,日后“于攝津國(大阪府)造四天王寺”。蘇我馬子也“于飛鳥地起法興寺”,即飛鳥寺,這是日本第一座正規的寺院。592年推古天皇登基,立廄戶皇子為皇太子,“總攝萬機,行天皇事”,就是后世叫作圣德太子的。593年“詔皇太子及大臣,令興隆三寶”。三寶者,佛、法、僧也。圣德太子造丈六佛像,講《勝鬘經》。607年天皇又下詔:“朕聞之,曩者我皇祖天皇等宰世也,跼天蹐地,敦禮神祇,周祀山川,幽通乾坤。是以陰陽開和,造化共調。今當朕世,祭祀神祇,豈有怠乎。故,群臣共為竭心,宜拜神祇。” 禮佛不忘拜神,神佛兩立,和光同塵。

      看來日本不是一神教,也不是多神教,而是多神多佛。那么,神和佛如何共處,相安無事呢?世間自有雙全法,那就是神佛習合。日本列島上固有的神是無形的,即使稱之為神道,也沒有釋迦牟尼那樣的始祖,沒有教義,沒有造像。逛廟參觀佛像,但探視神社里頭,幽森森頂多能看到一面鏡子。神道不是普度眾生的宗教。神也有苦惱,奈良時代在神社境內或周邊建寺院,叫神宮寺,常住的僧侶叫社僧,在神前念經,用佛力幫助神解脫。而今堪稱神道圣地的伊勢神宮、出云大社也曾有過神宮寺。神需要佛救濟,佛也需要神來守護,寺院里建立神社,叫鎮守社,日本神都變成護法善神。神和佛這樣混淆在一起,叫神佛習合。圣武天皇下詔造大佛,先在東大寺境內建八幡宮,求八幡神率天神地祇來保障工程順利。司馬遼太郎說,5世紀初葉一群人自稱秦始皇后裔,經朝鮮半島渡海而來,他們供奉祖先,后來演變成八幡神。

      遠來的和尚會念經,佛教有哲學體系,指導政治、文化的理念也頗深,壓倒土著信仰,神社從屬于寺院,神職受社僧管轄。神宮寺、鎮守社不斷擴大,在神佛習合的進程中,平安時代又引進“本地垂跡”思想,意思是佛、菩薩為救濟眾生來到日本,變形為日本的眾神。佛是神的本體,神是佛垂示的跡象,神佛同體。例如伊勢神宮祀奉天照大神,本地是大日如來佛,天滿宮祭祀天神,本地是十一面觀音。即位大典上天皇結印,心唱真言,登上“高御座”(天皇的座椅),和大日如來一體化。神是佛的化身,佛當然高于神。孫悟空能大鬧玉皇大帝的天宮,卻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反之,也有“神本佛跡”說,依據“記紀”的開天辟地神話,主張早在佛教和儒教發生以前神就生下一塊塊日本島嶼,神是本地,佛是垂跡,神高高在上。

      佛教自傳入之日起就用來鎮護國家。取代長久為國教的佛教,江戶幕府以儒教為國教,佛教作為感化愚民的輔助手段。德川家康招攬林羅山等儒學家擔任思想指導者,他們用儒學解釋神道,否定神佛習合,從排佛的立場認為神道與儒教同為王道。這是儒家神道。本居宣長等國學家受其影響并加以批判,主張復歸儒教、佛教傳來以前的、古已有之的、“記紀”等古典所描寫的純粹神道。這是復古神道。水戶藩第二代藩主德川光圀把神佛習合視為陋習,整治寺院,并提出一村一神社的目標。第九代藩主德川齊昭令寺院捐出梵鐘,鑄造大炮,加強海防。1833年禁止火葬。他不止于祖輩的整頓,正式地進行排佛,打響廢佛毀釋前哨戰。

      推翻了德川幕府,打造中央集權國家,需要樹一個全民認同的偶像,以供信仰,所謂萬世一系的天皇是再好不過的。天皇是神,不能隸屬于佛。復古神道被定為國教,復活古代的祭(祭祀)政(政治)一致,用神國思想治國。這就是國家神道。崇拜天皇、信仰神社成為國民的義務。年號還沒改為明治的 1867年3月,新政府發布一系列通告,統稱神佛分離令,否定神佛習合,獨尊神道。神佛分離政策當初是要把神社從寺院分出來,清除神社的佛教印記,讓社僧還俗,再改為神官,不料被擴大解釋,引發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廢佛毀釋運動。神佛習合,神社、神官處于寺院、僧侶之下,為甚的受這般鳥氣,早已是忍無可忍。分離令如同一聲炮響,隸屬于天臺宗總本山延歷寺的日吉神社率先行動,四十多個神官組成“神威隊”,并雇用一百名農民,沖進延歷寺本堂打砸搶。政府震驚,卻已經無法控制,霎時間波及全國。1870年達至鼎盛,持續到1876年收場,前后差不多十年。

      平安時代佛教主張苦修才能成佛,而鐮倉時代佛教改革,提倡只要念佛、坐禪、唱題就可以成佛或者往生,大為普及。江戶時代一般民眾也皈依一個寺院,這人家叫檀家,這寺院就是菩提寺。檀家行布施,菩提寺負責他家的葬禮追福等佛事。德川幕府禁制天主教等,便利用寺檀關系,規定由菩提寺出具證明,證明此人是它的檀家,不信奉邪教,即所謂“寺請”。這下子全體民眾都必須當檀家,一家一寺,以家為單位信仰,人人像是佛教徒。出生結婚旅游搬家都需要菩提寺開身份證明,簡直像管理戶籍的派出所。大權在握,不免有和尚作威作福,招人厭惡,廢之毀之而后快,殃及佛菩薩。

      用權力推行廢佛、毀寺,富山縣把一千六百多座寺院合并為六寺。最徹底的是鹿兒島縣,原有千余寺、三千僧,到1874年(明治七年)歸零。現在的鹿兒島有寺院481座(神社1127座),在四十七個都道府縣中排名第四十六,末尾的沖繩本不是大和人。

      祇園社祭祀牛頭天王,它原是佛教祇園精舍的守護神,和日本神話里天照大神的弟弟素戔鳴尊習合。1868 年神祇官指令改名, 叫作了八坂神社,八坂是所在地的古名。演義小說《平家物語》開篇的“祇園精舍之鐘聲,有諸行無常之響;婆羅雙樹之花色,示盛者必衰之理”,廣為人知,猶如我們唱滾滾長江東逝水、是非成敗轉頭空。這祇園與藝伎街無關。

      京都有一座四條大橋,游客在花見小路圍觀了舞伎,沿著店鋪櫛比的長街走過這座橋,拐進先斗町小巷,酒家鱗次。明治初年修筑此橋,金屬材料就用上被廢佛毀釋的佛具。

      前幾天原首相安倍晉三在奈良被槍殺,舉行守夜和葬禮的地方是東京的增上寺。江戶時代這個大寺統管凈土宗諸寺,是德川家的菩提寺。1871年(明治四年)政府下令沒收寺院占有的領地,從經濟上予以沉重一擊。增上寺在劫難逃,現在的東京王子酒店、港區區公所、芝公園當年都屬于它的領域。或許對于平民百姓來說,神佛分離令的好處是多了幾處園子。

      1871年一位意大利外交官參觀鐮倉的鶴岡八幡宮,寫道:“我們看見了圓柱的殘骸,繁縟雕刻、涂漆、貼金箔的柱子,被損壞的佛像,粉碎的燭臺等雜亂地堆積著,以此也就能理解人們的絕望。”

      最慘的是興福寺,經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

      710年遷都平城京,右大臣藤原不比等把乃父藤原鐮足創建的山階寺也搬到京郊,改稱興福寺,又在興福寺東邊建立春日社(現在叫大社)。興福寺是藤原氏的氏寺(為祈愿一族的現世利益和冥福而建立的寺),春日社是氏社(當作神祭祀先祖的神社)。937年興福寺和尚說得到天啟,春日社的神自稱“慈悲萬行菩薩”,寺社在組織上合為 一體,“春日明神守護興福寺,興福寺扶持 春日明神,社愁即寺愁”。平安時代藤原氏 全盛,幾乎整個大和國(舊國名,起初寫作“倭”,元明天皇時規定國名用兩個字,“倭”改為通假的“和”,又冠以“大”)都是興福寺的莊園,并豢養僧兵,勢如國主。興福寺七度遭祝融之災:平安時代三度,鐮倉 時代二度,室町時代一度,此后約三百年未 發生大火,江戶時代的1717年又一次走水。建了燒,燒了建,有日本人自豪:日本人最善于復興,所以戰敗后出現經濟奇跡。信矣哉。

      日本多火災,所謂古跡多么多么古,其實大都是后世重建的。興福寺的五重塔初建于730年,屢遭雷火兵燹,現存的塔為1426年前后重建,高五十米,僅次于京都東寺的五重塔,為日本第二。有“廢佛縣令”之稱的四條隆平下令處理五重塔,某人以二百五十元中標(或云二十五元),但寫上一個“拆”字,卻發現拆它很費錢,逃之夭夭。又有說,四條縣太爺命人把繩子拴在塔尖上,眾人用力拉,卻拉它不倒。打算架火燒,燒剩下金屬部件,但附近的居民怕延燒自家,群起反對,事情便不了了之,誰想就這么留下了一件國寶。國寶三重塔當年也是要賤賣掉。街里的商家把經典、文書等拿去當包裝紙,也有些寶物流失到海外,例如名匠快慶制作的彌勒菩薩像,現藏于波士頓美術館。

      興福寺原有中、東、西三座金堂(也叫本堂,我們叫大雄寶殿),藤原不比等整地建伽藍,最先建成的是中金堂。江戶時代失火被燒毀,一百年后建了個臨時中金堂,三百年后的2018年,費時二十年中金堂重建落成,說是恢復了奈良時代的原樣。西金堂尚未重建,阿修羅像原先站在它里面。身為天龍八部眾之一,卻被塑造成美少年。它有三個頭,正面的頭滿面愁容,伸出六條細胳膊,宛如松葉蟹。阿修羅像大受喜愛, 為重建興福寺賺來不少錢。1880年(明治十三年)奈良公園在興福寺原先的地盤上開園,第二年興福寺獲得政府批準,開始在公園里復興。煞費周章,今天興福寺又占有大約八萬平方米土地。有墻才好賣門票,法師仍須努力。

      值得慶幸的是興福寺沒有被一把火燒掉,現在猶擁有三十二件國寶。戰敗之初為紓困也曾賣票登塔,但現在不許登臨,連一層也閑人免進。奈良公園里的那些鹿是春日大社的神使。四條隆平要破除迷信,帶人狩獵,大吃烤鹿肉。上班時馬車拉著獵物一路展示:殺鹿也沒受到天罰嘛。當了兩年縣令走人時,鹿只剩下三十八頭。1876年鹿們得解放,以至于今,游蕩著向游客討吃食,其樂融融。興福寺的一乘院是皇族出家的寺院,被四條占用當縣衙,現在坐落著奈良地方法院。這位太爺搞文明開化,禁止民眾光膀子,提倡各家自掃屋周圍,倒也做成了良俗。

      正岡子規同時也吟詠了法隆寺,更為有名:小憩吃柿子/瀟瀟風雨送鐘聲/千秋法隆寺。正岡子規寫了二十萬首俳句,這首最有名。法隆寺當年未遭受太大破壞,鐘還能敲響,但財政窘迫,1878年(明治十一年)把三百多件寶物獻給皇家,獲賞一萬元,渡過難關。

      佛教本來是皇家引進的,這叫作公傳,不僅歷代信奉,而且有多位天皇出家。圣武天皇尤為篤信,在各國建立國分寺、國分尼寺,東大寺是總寺。為了能受戒,幾經磨難把鑒真和尚弄到日本來,754年在東大寺設戒壇,給圣武天皇等四百三十人授戒。皇家也分離神佛,廢除佛教行事。明治天皇的父親孝明天皇是最后一位用佛式送葬的天皇,第二年祭奠改為神式,說不定九泉之下罵一聲“不肖子孫”。中國道德里孝高過忠,日本江戶時代忠高過孝,所忠的是藩主,像“忠臣藏”為主子復仇那樣,推行神道就是讓民眾忠于天皇。

      神道源于土著信仰,在外來佛教等的影響下發展起來,從神道中清除佛教元素絕非易事,且明治年間整備神道,仍拿來儒教佛教的東西。例如“把笏”,1894年(明治二十七年)政府規定,神官祭祀,用櫟、柊、榊之類的木笏,笏成為神官的象征,卻是古代朝廷從隋朝引進的。如今世界上只有日本還用著,這又是可以驕傲的。據說天皇這個詞出自道教,明治天皇登基的儀式也是參照道教創編的。從電視上看即位大典,當今天皇穿上漢衣冠似的“束帶”,叫“黃櫨染御袍”,那種顏色我老家叫大醬色兒,表情仿佛演能戲戴著假面,好多國民看著都覺得“違和”,莫名其妙。

      佛教的葬法是火葬,始于佛祖釋迦。神道土葬,這是受儒教影響。老百姓土葬,可能也因為燒起來太費柴火。1873年(明治六年)頒布禁止火葬令,東京開辟了青山靈園等墓地。土葬占地,城里沒有那么多地方, 兩年后廢除此令。歷代天皇中,第四十一代持統天皇率先火葬,其后也有土葬,以火葬為多,第一百一十代后光明天皇土葬,后來便都是土葬,最近的是第一百二十四代昭和天皇,陵墓在東京都八王子市。平常人家守夜一日,皇家做法卻不同,還要殯,停尸五十天,直到腐爛成白骨,絕了復活的望,這才出殯。可能也是怕死者變成怨靈作祟。昭和天皇駕崩,殯儀幾乎長達兩個月,正當改朝換代之際,剛接班的天皇(當今上皇)不勝其勞,以至于提出本人和皇后死了從簡,火葬了事。宮內廳已通告天下:照辦。除了伊斯蘭教徒和極少數荒村,現在日本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火葬。

      神社被置于國家管理之下,以伊勢神宮為金字塔的頂點,排列有序,日子不難過。神社非一人一家所私有,禁止神官世襲。1872年(明治五年)政府布告天下,自今許可僧侶吃肉、娶妻、蓄發等。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在《文明論概略》一書中寫道:“及至近日,政府有令,許可全國僧侶食肉娶妻。如依據此令,從來僧侶不吃肉,不近婦女,非為恪守其宗教之旨,乃是因政府不允許而勉為自禁。由此等之趣旨觀之,僧侶不啻政府之奴隸,亦可云日本國里已無宗教。” 和尚有老婆的必要,魯迅的三師兄也曾“獅吼”:“和尚沒有老婆,小菩薩哪里來!?”(見《我的第一個師父》)而且還允許世襲,和尚生兒當和尚繼承寺廟。據說養一個廟, 最少需要三百戶檀家,如今哪里找得來,以致頂多有二成寺院能夠靠佛事吃飯。不少和尚還得搞副業,甚至本身當著上班族,節假日才“穿起袈裟來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盧帽放焰口,‘無祀孤魂,來受甘露味’……”(同上)

      風暴過后,寺院逐漸復興。走到殿堂前, 檐下掛鈴鐺的是神社,懸“鱷口”(金屬制,扁圓中空,下半邊開口)的是寺院。也有神社用鱷口,違背了當年關于拆掉鱷口梵鐘的神佛分離令。搖動一根用布或者麻捻成的繩子擊打作響,合掌禮佛,拍手敬神。各神社的拜法不盡相同,無非近代神佛分離后制定。本地垂跡,神社和佛寺為一體時,分不開哪位是神哪尊是佛,一律合掌為敬,沒有人像是在居酒屋招呼店小二那樣拍手。總之,按照當時國學家、神道家的共識而取舍,變成了現在的景象。經濟大發展的1960年以后興起旅游熱,寺廟紛紛修復或重建,門雖設而常開,廣招游客,收取門票,在外人看來那卻是善于保護傳統。

      把神佛分開,神是神,佛是佛,可說是宗教的一大改革。佛教與神道的關系是日本思想史最為重要的問題,不過,從宗教上明確區分神道和佛教為兩種宗教,用的是西方概念。佛教如強龍過海,到底壓不過神道地頭蛇,然而習合上千年,浸透在人的骨子里,也不是說分就分得開的。生于1929年的文藝評論家谷澤永一記述戰敗前的家庭:“壁龕里掛著天照皇大神的畫軸,側面墻上貼著從雜志或報紙剪下來的明治天皇或昭和天皇的身影,壁龕柱子的右邊有佛壇,斜上方有神棚,轉到廚房,并列著狐仙和財神。”新年里第一次進香叫初詣,去神社還是去寺院,一般無非看哪里方便。說不清神社的祭神、寺院的本尊都是誰,祭誰如誰在。日本人熟悉的七福神,七位當中惠比壽是日本的漁業之神,大黑天是印度教主神之一濕婆,福祿壽是道教的神仙,毗沙門天是佛教的四大金剛之一,熱熱鬧鬧乘著一艘寶船來。盂蘭盆,日本叫御盆,京都有“五山送火”的傳統活動。五個山坡上分別用木柴堆成大字等字形,還有舟形、鳥居形,點火燃燒,把死靈送回另一個世界,活人的場合就叫送回老家。本來是各點各的,自1962年應旅游業之請,按時接續點燃,已成為旅游項目。山上植木成林,白天望過去,那燒火的白地卻像是長在阿Q頭上的癩瘡疤。盂蘭盆是梵天佛語,有一個鳥居形狀夾雜其間,這便是神佛習合的遺跡。有位國人在日本開飯館,看他店里供著關老爺,又常去廟里投錢許愿,也就對日本的事情見怪不怪了。

      明治終結于1912年,為時四十五年,但強化神道,充當國民精神的支柱,正未有窮期。以死為穢的神道為戰爭服務,而佛教所有宗派和僧侶不曾對違犯不殺生戒的侵略戰爭予以反對。日本戰敗了,被美國占領,1945年12月15日駐日盟軍總司令部發出指令,禁止國教,政教分離。神道又倒運,把人折騰得無所適從。被問到信神還是信佛,難以選邊站,干脆自稱無宗教。實際上他們的信仰仍然是神佛習合的狀態。出生之后的禮儀基本是神道的,結婚可能穿上婚紗上教堂,死后葬禮多是請和尚超度。既參加社區活動給神抬轎子,又去寺院給親族掃墓。真可謂生為神道人,死為佛家鬼。

      現在日本基本是一半人信佛教(8470萬),一半人信神道(8792 萬),合計超過人口總數,大概有些人不負如來不負神。基督教信徒191萬人。誠如梅原猛所說:和多數人改宗基督教的韓國不同,“近代日本不太熱衷于引進堪為西方文明根基的基督教,只是十分熱衷地引進在基督教社會上開花的科學技術文明”。

      “南朝四百八十寺”,日本寺廟可比南朝多得多,但出人意料的是,第一多的地方不是京都,據政府2021年版《宗教年鑒》統計,最多的是愛知縣,多達4542寺,其次是大阪府的3385,京都府為3065(神社1761)。奈良縣1807(神社 1391)。至于“多少樓臺風雨中”,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