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3年第1期|馬拉:馬拉的詩
溫柔之歌
當你把手放在我手上,透明的白霧
溫柔地將我體貼。我想起過去
那些戀愛的時光,我愛過的人;
要是我足夠誠實,我會承認
我忘掉了某些曾經帶著低語的甜蜜名字
在熟睡中醒來恍若隔世的繾綣面容。
刻骨銘心總是有限,沒有足夠的石頭了
也沒有別的事物可以替代;
還有人像是從未存在過,沒有名字也沒有面孔
她是抽象的女孩,有具體的美。
說起這些并不讓我羞慚和愧疚
有時我會羨慕被我忘掉的人,①
就像我被人遺忘,從苦海中上岸。
白霧一樣的手指向我彌漫,仙人掌和刺球
我都接受。陌生的愛讓我感嘆:
回憶過往就像石子打破湖鏡
我期待未來,像是要把水裝進藍色的瓷瓶中。
注:①此處系化用米沃什《禮物》中的句式。
我相信愛情
當我老了,在暗無天日的閣樓
回憶舊事。①我的鈴鐺像秋天的果子垂落,
我愛的女人多半已經死去,活著的
擁有比我年輕得多的男人。他們一定說過:
愛,比愛更重要的。我聽不到了,
我需要,沒有人給我。這是憐憫的果核
剝開堅硬的外殼,柔軟的果仁
那不是愛,只是生命延續才需要的部分。
愛是花蕾,愛是剛剛成熟的果實,
我在閣樓上聽木板深處的聲音,釘子落地的回響
會有一個地方屬于我。收留淚水和記憶
收留殘核,愛人的笑聲從高處傳來
我相信愛情,相信糖一樣的年份。
剩下的日子,我將反芻舔舐,日復一日
再也沒有困惑,再也沒有懷念。
注:①此處系化用葉芝《當你老了》中的句式。
人間志
外公已在天上生活多年。
如果天上有同人間,他早已轉世輪回
今年,他該是二十三歲的青年。
可能已經結婚,或者有了喜歡的女人
他必定想不起我。人生,
再一次翻篇了。我時時想他,
想他在天堂等我,死去就是永恒。
我的外公他是魂魄,是云頂高飛的白鶴;
美好的象征物,來生不在了,此生尚早。
我有悲傷和熱望,我在天上的親人
他們如果沒有新的親人,天上就太苦;
假設他們有了新的妻子,人間不值得。
這矛盾的法則,讓人困惑的真相
催熟秋天的蘋果,蘆葦彎腰向湖水致敬
我在人間發出的哀鳴,外公你一定要聽到
我想你多年,像弦上緊繃的箭鏃
呼嘯著離開的那一刻,我看到鳥的痛苦
我射中的就是你放走的那一只。
恰如數學的邏輯關系
和朋友們聚會時,我時常談起理想。
理想,而不是理想主義。
我談起一個句子,一個詞,偶爾的停頓
它的精妙之處像花開一樣自然。
光知道花開還不夠。要深刻地理解一朵花
自然地再開一次。
這是精確,也是藝術。它不同于靜物畫
和刻刀,土壤都沒有關系。
有時,我們也談論女人
她們奇妙的嘴唇和眼睛彈奏的樂器
比偏微分方程還要焦灼人心。
笛卡爾說:
數學擁有最具美感的邏輯形式,恰似黃金分割。
我們的女人,熱愛大自然。喝水,不飲酒
她們早已證明愛和欲望是個不等式。
女兒不允許我后悔
我曾為醉酒而后悔,但今天不會
睡眠太美好了,像是從幽暗的隧道中新生
光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看見它。
女兒坐在我床邊,她十四歲
有全世界最好看的線條,最迷人的氣味
我們討論全等三角形和高考的分數
這些世俗的事情讓我們又親近又遠離。
她是我的小公主,有了她我就是富裕的國王
有一天,我會把這份愛施舍給凡人
我如此闊氣,不惜成為最后一個乞丐。
只有這一個人,相信我說的酒話
她自信我愛她勝過愛我自己。
當她把手放在我的額頭,我早已原諒了我自己
我的女兒不允許我后悔。
猿猴研究
當一個美國詩人說起猿猴和李白: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他是否真的理解這只猴子?
我不認為。唐朝的猴子越過太平洋
它不再是文學史上的那只,它變成花瓣
從屬于龐德的地鐵意象學。
五月或八月,長江兩岸巖石峭立
據說乘船的古人見過猿猴和石塊一起滾落江中
猿聲一聲又一聲,哀鳴震動江水。
總還有人記得樂府的唱詞: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都過去了。
長江的急流,如今已經枯萎
只有猿聲還在古詩中嘶喊。
我們的李白,在這首詩中
不是一個浪漫主義者,他是個現實主義詩人,
他不需要考慮意象問題。
海水謠
雨水召喚雷聲,閃電想和它們一起
奔向大海。釣魚的人站在礁石上,
看著遠處的烏云翻滾。
他對海鷗說:我只向大海索取。
它永遠不會拒絕;
世界上最大方的人也不會比它更慷慨。
孩子們還在午睡,他們剛剛
從島上的樹林回來。傍晚,
他們會去沙灘,篝火將在那里點燃。
明天過后,天上地下的水
將以不同的方式注入大海;
為了愛它們,大海給了它們一樣的咸度。
馬拉,1978年生,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文學期刊發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廣州美人》等三部、詩集《安靜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