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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馮唐:春風里的詩人
      來源:新民晚報 | 閆 秀  2023年03月06日08:35

      “他出的書,我從來不看;他是什么樣的人,其實我心里很明白。他是好樣的。他從不說謊,做人實事求是,而且一點也不懶惰,非常勤奮。他什么都好,在我心里,他就是一個完美男孩。”馮唐八十多歲的母親如是說。

      最近,話劇《春風十里,不如你》即將在北京保利劇院上映,這距離馮唐創作的原著長篇小說《北京,北京》已經過去了二十年。疫情三年,馮唐出了三本文藝書,五本管理書,為父親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叫《我爸認識所有的魚》。他辦書畫展覽,開發小程序講課,分享書籍,直播時,常常在鏡頭前自嘲“像我這樣的半拉老頭子”。

      馮唐五十歲了,但依稀能找到他少年時的影子。

      1 被喚作“張海鵬”的那些年

      “老媽,您覺得自己最幸福的地方是什么?”

      “差不多人人都愛我。”

      “您覺得錢好嗎?”

      “錢是萬能的。”

      “有什么錢做不到的東西嗎?”

      “沒有。”

      “您余生還有什么理想?”

      “要有個自己的莊園。”

      這是馮唐和老媽對話的日常,他將視頻發在了網上,老太太頓時變成了網紅。這位有著蒙古血統的母親,永遠特立獨行,永遠熱氣騰騰,自帶草原后裔的豪放氣質。用馮唐的話講,就是“彪悍,大氣,茂盛”。

      每次開家長會,聽到公布成績的老師念完兒子的名字后,椅子沒暖熱,她便趾高氣揚地在人群中提前離開了——她的兒子永遠是第一名。每每這時,周圍的同學總會發出希斯克利夫式的感嘆:這個小黑孩兒,到底是哪里來的?他的書桌抽屜里永遠藏著小黃書,卻也能次次考第一。這樣的孩子,是邪惡與明亮并存?是荒原上生出翅膀的黑馬?

      馮唐的父親是位在印尼出生的華僑,十八歲才回到中國。父親性格淡然又沉默,與母親是兩個極端。幾十年如一日,他買菜,做飯,看書,釣魚,并且認識所有的魚。放學時,每每聽到樓上有書包叮叮當當的聲音傳來,他就抓緊把菜下鍋,等兒子進門,正好菜上桌,因為這樣的菜有“鍋氣”。父子之間話很少,每次見面不過是:吃了嗎?要么就是:吃飽了嗎?

      人身上總有自己父母的影子——所以馮唐注定是個矛盾的綜合體。在他被喚作“張海鵬”的那些年,黑黑瘦瘦,一米八一,一百零八斤。一個月的生活費一百塊。有時候買一套古書,大半月的伙食費就沒了。可他又太愛讀書,總想買很多很多的書讀,又一邊想著如何去省錢。當身邊的同學沉浸于血統純正的古漢語經典和中國現當代文學時,他則早早翻開了英文原版的D.H勞倫斯,讀亨利·米勒,讀《金瓶梅》,還有金庸。

      在北京城春夏秋冬的輪回中,少年馮唐夾著一沓方方板板,厚厚沉沉的教科書,奔跑在學校、食堂、家之間。他有一間兩平方米的小屋,小屋小得不能再小。一床,一桌,一椅,兩墻書,便構成了這個小屋的所有。在小屋里,他反鎖上門,拉上窗簾,睜開眼睛,卻能在大量畫滿方程式的草稿紙上寫出詩來,這是一種天賦,對此他深信不疑。

      要么做題,要么讀書,要么在有風吹過的夏天里,看著窗外女生的長發輕舞飛揚。十七歲時,他在自己生平第一部長篇小說《歡喜》里寫道:

      “我們就像拉磨的驢子一樣,兩眼被什么蒙住,兜著一個地方轉,只知道拼命向前,卻始終逃不出這個圈子……”

      最終他還是逃出了。十八歲那年,他考上了中國協和醫科大學。為什么要學醫?起初,理科生的他對數理化和工科全都不感興趣,也無意去學文科專業。于是,這位考試永遠全班第一的張海鵬同學,用了排除法選了自己的專業——他考上了最好的北京協和,選擇了協和最強的科室婦產科,又師從婦產科的大牛——中國唯一的一個婦產科院士——郎景和。

      醫學院整整八年的苦學,他認為自己的“青春被人為地過度延長”——這個經歷,之后被他揮灑著茂盛澎湃的文字,寫進了小說《萬物生長》里。

      2 步履不停的三十年

      “最長的一次不睡覺的時間是整整三天,六十八小時,沒有合過眼,最后終于睡去,也才睡了十個小時的時候突然醒來,想到客戶的文件里還有一些問題沒有處理,就急忙回到辦公室,大概是睡眠嚴重不足的問題,在跌跌撞撞之間,自己的大拇指突然就被門夾住了,先是紅的,之后變紫,過了兩天,指甲蓋全掉了。這只光禿禿的大拇指陪著我繼續加班,熬夜。三個月后,新的指甲長了出來。”

      最忙的時候,馮唐連剪指甲的時間都是一種奢侈。

      可對于一個詩人和作家來說,他忙碌,流血,行萬里路,閱無數人,給予了他創作的靈感。在麥肯錫之后,他又經歷過兩個企業大平臺。那些年,在工作之余,馮唐壓榨了自己所有的睡眠和假期,每周拼出100個小時,周末寫雜文,年假寫小說,喝酒之后寫詩歌,職場二十多年,他筆耕不輟,產量驚人:出版六本長篇小說、兩本短篇小說、七本雜文集、四本創作詩集、一本翻譯詩集,還有兩本管理類書籍。

      于是,他有了奇特的雙面生活:全世界飛的張海鵬,脫下西裝革履,就是一位坐在垂楊柳廂房里讀書寫字的詩人馮唐。當年那個兩平方米的小屋已經離他遠去,他有了自己的四合院。唯一不變的是對文字的迷戀。他認為源頭有活水,山澗間的山泉就不停地流。他有一百多本日記本,從小學記到現在,從未停止過。他說,我現在還欠著老天三四篇長篇小說沒寫。

      馮唐喜歡亨利·米勒。當年《巴黎評論》采訪這位作家,問他平時是如何書寫的。米勒回答,以這樣或者那樣的方式,走路的時候,刮胡子的時候,或者干著其他隨便什么事的時候,其實在大腦在書寫。那么等自己走到打字機前的時候,其實和轉賬差不多。

      然而寫書也是不夠的。他逃不掉五蘊織盛的苦,所以尋找另一種脫離的方式——他開始寫書法,畫畫。落筆成文、成書、成畫。2017年,馮唐首次舉辦書畫展,2018年,他曾經和荒木經惟合作,在北京舉辦國際書道雙人展。2020年疫情前后的幾年,馮唐也數次舉辦書畫展,并且在展覽上加入了元宇宙元素,展覽地點也遍布了全國。這是他在寫作之外的偉大嘗試——做一個跨界藝術家。馮唐認為,藝術都是相通的,無論繪畫,還是文學,都是美。“二者的不同,在于構成元素的不同,文學的基本構成是字詞句,繪畫的基本構成是線條和色塊。但歸根結底,都是對美的追求、表現和沉醉,和戀愛一樣一樣的。”

      除了小說,他的藝術,他的人生哲學,仿佛也都呈現在了他的書畫作品中,有空,有色,有耽美。在展覽現場,有女生對著他的作品拍照,搔首弄姿,也有女生對著他的畫流淚,然后從包里掏出筆記本來,默默地記下畫里那些馮唐曾寫過的詩句:

      這樣看你

      用所有眼睛和所有距離

      像風住了

      風又起

      3 五十歲后

      五十歲后的馮唐,曾有過兩次流淚,一次是跟母親有關,一次是跟父親有關。

      在讀阿城《棋王》時,他突然哽咽了起來。他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曾經有一次,他想要一本《辭海》,他弱弱地問媽媽,可不可以買。媽媽開口問,多少錢?他說,可能要五十塊錢。媽媽說,哦,那是我一個月的工資。他急忙回道,那就不買了吧。可媽媽說,買書的錢不能省。

      馮唐拿著錢到了學校,不一會兒卻丟了。這是天大的災難,他在學校里度過了漫長的一天。回到家后,默默地坐在那里,不說話,也不吃飯。媽媽便問,發生什么事了?他老老實實回答。媽媽說,哦,沒事,吃飯吧,吃完飯再說。

      他卻遲遲不動筷。媽媽問,你是不是還想買那個書啊?他點了點頭。于是媽媽想也沒想,就準備再給他五十塊。但他卻決定買縮印版,因為只需要二十多塊。他至今記得,那本綠皮的《辭海》,看起來很累,但他很認真很認真地看,一個字也不舍得漏掉,爸媽掙這七十多塊錢不容易,他沒有任何理由不把這些小字一一讀完。

      第二次哭是在錄讀書視頻的時候。他想到自己的父親。父親一輩子不積累任何東西,身上從來沒有超過一萬塊錢。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天亮了,又賺了。2016年11月13日,在母親生日當天,父親去世了。得到消息,馮唐洗了把臉,準備趕去機場,洗著洗著,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洗手間的地板上。那一日,他來到父親一輩子給全家人做飯的廚房,拿了一把平日里父親做菜的刀,想作為一個永久的紀念。然而,父親走的那天,在母親面前,他始終強忍著淚水,更沒有讓任何人看到他哭。

      這一次,當他獨自對著鏡頭時,他將自己的眼淚留在了網絡上。人到中年,不知是變得更脆弱,還是更堅強,但流淚,對馮唐來說從來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很多人對他有一種錯覺:以為馮唐的一切是從天而降。但若是了解他的過去,就不會嫉妒他的現在。

      馮唐的朋友,都知道他是一個單純,干凈,甚至有點笨拙的人。直到最近一年,他才學會使用微波爐,煮餃子以及叫外賣。他永遠守時,永遠謙和,永遠搶著買單,緊張的時候結結巴巴。早年,他的新書上市,在圖書館做簽售會,上千位讀者排隊找他簽名,他緊張到額頭微微出汗,每一本書簽過名后,他都是雙手遞上,然后又雙手合十表示感謝。他對每一個人都是如此。

      五十歲后的馮唐,還做了一個人生中的重大決定——主動離職成為一位自由詩人和作家。

      為什么“跨界”玩起了書畫?在馮唐眼里,很多事情同時做,彼此之間卻能彼此滋養,寫作是一種表達,內容是從生活經歷中獲取,創作總歸需要源頭活水。越經歷,越智慧。他盡量讓自己經歷更多,接觸AI、元宇宙、ChatGPT。何況自己有時候需要換換腦子。曾經在職場中修煉出強大的時間管理能力和自律習慣,延續在如今的狀態之中,反而更松弛和自由。

      無論在何處,他內心深處永遠守著一個“春風少年”,從未忘記文字之美,從未忘記青燈黃卷。當然他也從未忘記初心,本一不二。

      四十多年前,夜幕之下的北京南城垂楊柳,老樹不語,卻能讀懂少年馮唐的詩:

      我把月亮戳到天上,

      天就是我的。

      我把腳陷入地里,

      地就是我的。

      那時候他才九歲,就已經是一位春風里的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