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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3年第2期|繆克構:水手和星辰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2期 | 繆克構  2023年02月24日08:59

      從一九九七年大學畢業,到二〇〇四年初辛笛先生去世,有六七年的時間,我經常出入上海南京西路花園公寓。詩人辛笛先生住在那里。我每次去看辛笛先生,邁進公寓大門,心境便澄明起來,仿佛外界的喧囂和浮躁不再跟隨。而每次從那里出來,繁華街市似乎也洗去了霧氣和奢靡,散發著理性而清澈的光輝,這種光輝會在一段時間里相伴我的左右。

      這也許正是書香的力量、詩歌的力量、一位溫厚長者散發的智慧的力量。

      辛笛先生作為“九葉詩人”中的長者,與其他“八葉”一起,是中國新詩發展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不可或缺的一環,起到某種承前啟后的作用。與詩壇上一些社團流派一開始就明確打出旗號,有組織、有宣言等有所不同,“九葉詩人”至一九八一年《九葉集》的問世才得名。但事實上,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九葉詩派”的詩人們就在《中國新詩》《詩創造》的辦刊期間因為作品互相吸引,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而自然形成了相似的美學風格和巨大的影響力。“九葉詩派”既尊重吸收我國固有的古典詩歌傳統和“五四”新詩的影響,同時借鑒消化西方現代詩的成功經驗,又始終根植于二十世紀中國現實的土壤中,堅持現實主義的時代精神,為詩壇開創了一種新鮮的氛圍與意境,注入了一股活力。辛笛的詩作在意境追求、結構布局、用字遣辭、節奏韻律方面得益于中國古典詩詞傳統,而在捕捉和表現瞬息印象、變幻情緒和微妙信息上又能吸取西方現代詩歌、繪畫和音樂之長,以婉約、醇厚著稱。

      自少年時,我就開始閱讀和寫作新詩,考入華東師大后,辛笛先生的小女兒王圣思是我的老師,畢業后,我供職的報社與先生寓居的南京西路僅一條馬路之隔,這些,都是我得以聆聽辛笛先生教誨的機緣。二〇〇三年,辛笛先生為我的第一本詩集作序,對新詩提出了殷切期望,對我勉勵有加。二〇一二年,在辛笛先生誕辰百年之際,我在王圣思老師的幫助下編選完成了五卷本《辛笛集》,遙寄心香一瓣。今年是辛笛先生誕辰一百一十一周年,我用先生名作《帆》中那句“風吹過來,水手問起雨和星辰”,像一個詩歌水手一般,回憶與這位長者點點滴滴的交往,以表達無盡懷念之情。

      “新詩易寫難工”

      有六七年時間,有時是午后三點,有時是晚飯后,我一次次走進辛笛先生的寓所,穿過走廊,進入廳中,總可以看見他坐在桌前等著我。他總是起身,跟我握手,請我坐下;走時,他又起身、握手、相送……他的身后是一長排裝滿各類中外書籍直到屋頂的書櫥,身旁是一個放大鏡、一支筆、一些報紙和書信。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但仍保持著良好的記憶,思路十分清晰,談及國家大事,憶及文朋詩友,皆能如數家珍。回憶起五十多年前與詩友在上海創辦《中國新詩》等刊物的情景,辛笛老人感嘆光陰似箭,他說,當時的情景都還歷歷在目,但一些志同道合的詩友已不在人世。

      世紀之交,詩壇一方面論爭紛繁,另一方面又口語詩泛濫,新詩一度陷入困境,令很多讀者不解。為了回答讀者的關切,我對先生專門做了一次訪談——

      繆:新詩在今天似乎陷入了某種困境,對讀者來說,成了一種不解的現象。很多人沒有興趣去接觸新詩,生活也并不因此缺少什么。

      辛笛:新詩在今天令很多人氣悶甚至氣餒,但若放開眼界,從歷史的長河來觀察,則今日所處的困境也有其客觀原因的。試想新詩完全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產物之一,沿至今日,區區不過八十余年的歷史,拿它與數千年來的古典詩歌成就相比,其輝煌與單薄豈可同日而語?單從八十年歷程來看,新詩壇也是人才輩出,成績斐然可觀。如果從現在起,再經過一百年的歷程,深信必將有更多的可畏后生超越前人。

      繆:從詩人主觀方面講,應該作出怎樣的努力?

      辛笛:從主觀上來講,我們還必須加倍努力,壓縮詩歌語言和節奏上的水分,才能逐步走出這個困境,這可從三方面著眼去苦下功夫。一是從時代感受著眼。一直貼近生活,接觸社會,必能從感覺上捕捉到無數印象和心得而形諸詩歌創作。生活永遠是創作的源泉,何況現代生活瞬息萬變,如不緊緊追隨把握,真情實感從何而來呢?二是從語言和節奏著眼。毫無疑問,漢語是詩的語言,也是世界上最美麗最豐富的語言,新詩原系由口語化及西化而來,但絕不能數典忘祖。如果希望新詩和古典詩歌媲美,則格律化方面也仍需繼承——開拓——創新。三是向古典詩歌、“五四”以來的好詩以及優秀的外國詩歌學習。

      繆:“九葉詩派”其實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一類詩人群體的代表,當時由于對詩歌的共同愛好,對現代詩美的相似追求而走到一起,但其實還是有很多個體的特色。

      辛笛:現在對“九葉詩派”的研究還在深入進行,這不但需要對這一流派進行廣泛研究,還需要落實到對“九葉”個體的研究。因為“九葉”個體同樣是豐富多彩、各有特點的,只有對每個“九葉”個體透徹研究,才能更好地把握對“九葉詩派”的整體認識,進而對新詩發展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后期的狀況有全面真切的了解。

      繆:您的新詩創作,許多評論家認為主要有兩個輝煌時期,一個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異域篇》《手掌篇》時期,一個是從八十年代重新開始的新詩創作,包括一直到現在仍在創作的詩歌作品。您怎么看這個觀點?

      辛笛:實際上我的創作分期是三個時期。產生這種情況是有客觀原因的。一是《異域篇》時期,早年我在國外讀書,在異域他鄉做客,鄉愁就比較多,因而就能寫出一些比較好的詩。二是《手掌篇》時期,抗戰勝利后激情澎湃,理念漸多,下筆不能自已,又寫出一些好的詩歌。三是《春韭篇》時期,一九八〇年代以后,時代有了變化,大家思想開放多了,就容易把詩寫得好些。

      繆:在新詩之外,您還寫了大量的舊體詩歌。對于新詩與舊詩,您有什么看法?

      辛笛:我寫詩是從學寫舊詩開始的。那時我大約五六歲。不過那時寫的東西算不上是詩,只能算是學習。到十歲左右,我就可以把舊詩寫得比較好了。我真正的白話詩是升入中學以后開始寫的。我記得在十六歲時第一次嘗試寫白話詩。

      對于新詩與舊詩,我的看法是,新詩易寫難工,舊詩難寫易工,但這個時代是屬于新詩的,因為語言、思想、感情都是自由的。青年一代是富于激情的,有的人認為寫新詩最容易,提起筆來就是一首,但千萬不可忘記:詩歌畢竟限于字數、節奏、韻律,不能不經過千錘百煉。感動自己,然后才能感動讀者。

      繆:我注意到先生的新詩,都是以短詩為主,這是為何?您對短詩和長詩有什么不同看法?

      辛笛:我自一九三〇年代讀大學時就形成自己的詩觀,認為長詩不如短詩,敘事詩不如抒情詩,詩人把詩寫得那么長,實在是浪費才華。當然,年長一些,對別人在長詩和敘事詩方面的探索也能理解。只是我至今仍覺得短詩對語言的提煉、意象的濃縮、結構的營造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且可以擠壓掉新詩中過多的水分。

      繆:您對年輕一代詩人寄予怎么樣的厚望?

      辛笛:希望年輕一代詩人更多地閱讀中外優秀的古典詩歌和現代詩歌,用自己的生命體驗去融化這些傳統,精心煉字煉句,注意謀篇布局,寫出更多更好的詩歌來。

      “寒冷遮不斷春的路”

      辛笛先生說,他的詩歌是以對中國古典詩詞傳統的承襲統攝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的影響,“我所認為的傳統包含有我國古典詩藝的優秀傳統和中國新詩的優秀傳統,以此雙重傳統去吸收、融化西方的影響,然后將這三者作為自己詩歌創作不可缺少的營養,但必須植根于中國的土壤中,展現時代的特征,以自身的生命感悟創造出具有特色的現代詩。”(《辛笛訪談錄》)詩人本身對詩歌的形式有著明確的主張,他認為詩歌應“通過五官甚至包括第六感和官能交感(或稱通感),亦即運用音樂(聲調)、音色(旋律)、繪畫(色彩、光影和線條)與文字(辭藻、節奏包括格律)的合流來表達、促進并豐富思想感情的交流”;“好詩總要做到八個字:情真、景溶、意深、味醇”(《辛笛詩稿·自序》)。

      此時的詩人辛笛已是“八五后”,盡管日漸年邁體衰,但他仍然依照自己的文學主張,筆耕不輟,先后出版了散文隨筆集《嫏嬛偶拾》《夢馀隨筆》,以及舊體詩集《聽水吟集》、中英文對照《王辛笛短詩選》等。

      就詩歌創作而言,九十年代以來辛笛先生的詩歌主要以舊體詩為多,《聽水吟集》即收錄了其自一九九〇年至二〇〇二年創作的舊體詩一百三十余首。他在這一時期同時創作了三十余首新詩,從題裁來分,主要以悼念、題贈、抒懷之作為多,包括悼詩《清明時節緬懷趙瑞蕻詩》《悼陳敬容》《獨白和旁白——哭唐祈》《挽九葉詩友杜運燮》《悼念艾青》《悼亡友》等;題贈之作《影〈月光花〉詩集》《在玄思中長生》《寄季陵》《贈艾青——祝詩人八十壽》《贈韓國詩人許世旭》《迎客詩帖——致巴黎歸客》等;抒懷之作《寒冷遮不斷春的路——九十抒懷》《八十九歲老人忘卻年齡》《做一個綠色的播種者》《四月,春天來了》《窗前樹》《溶漿照亮了酡顏》《尾魚之嘆》《夢過舊居》《是親切還是陌生》《一顆半披著袈裟的凡心》《秋冬之季》《打開窗戶》等;還有描寫旅行途中感受的《港口小居即景》《夜航》,以及一些觀后、讀后感懷的詩作《烙印——〈最后的貴族〉影片觀后有感》《重讀馮至的〈十四行詩〉》等。就風格而言,他的詩作堅持一貫的承襲中國古典詩藝的優秀傳統和中國新詩的優秀傳統,吸收、融化西方現代詩的長處,形成重語言、重格律、重意境的典雅、抒情、柔美風格。

      在辛笛先生這一時期的新詩作品中,一個明顯的特征是呈現出濃厚的生活氣息和昂然向上的生命意志。他的早期詩作,有不少寫離愁的題材,在《珠貝篇》中,“寂寞”“行人”“行客”“客人”“風塵”“相別”等詞語常在詩中出現。在《異域篇》中,則唱出了“以積極入世的心/迎接著新世紀”的心聲。到了《手掌集》,詩人更多地將對國家、社會、民族的關懷寫入詩中,注重描繪的是現代人在當下的生存狀態,詩歌深入苦難和死亡之中,喚醒責任。上世紀八十年代創作的詩,主要記錄旅途、參觀等感受,及一些贈詩。九十年代以來創作的新詩,則呈現出一種參透人生、珍愛生命、昂然向上的生命意志,激發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轉眼進入黃昏,/無奈點起了燈,/照出蹣跚的步履,也照亮了眼睛,/火焰就是光明的前奏,/從現在的此時此地,/指向更輝煌的未來!”(《是親切還是陌生》);“天國里/已經有不少老朋友/正等著我去聚會/但在這多彩的世界里/我新結交的年輕朋友只會更多更多”(《寒冷遮不斷春的路——九十抒懷》)。他以不輟的筆耕抒寫自己對美好生活的贊美,激勵人們愛生活、去創造、邁向光明的未來:

      窗前樹是我的老朋友了。

      不開花的時候,

      我經常和它相依相慰,

      盡管一樣要承擔寂寞,

      但并不說一聲憔悴。

      一年四季,亭亭挺立:

      不正是由于它心中,

      還懷有吸自地心的活力?

      明年春天來了,

      它還會照樣開花,

      還會照樣翠綠,

      還會照樣結出華美的果實。

      ——《窗前樹》

      靜靜地聽著小夜曲睡去

      詩歌以外的生活,也常常是我們交流的話題。辛笛先生愛看新聞,對新近發生的事件,常常表示欣慰或嘆息,對外面的世界他是熟悉和關心的,絲毫也不隱瞞他的看法。我也常聽他講到生活對創作的重要性,焦慮生活匱乏給自己創作帶來的影響。其實,盡管越來越老了,辛笛先生依然筆耕不輟,他的舊體詩創作日臻化境,而創作的新詩保持原有的情真、意融的風格,且日漸沉郁,令人不忍釋手、久久回味。

      我要出一本詩集了,對十二年來發表的作品作了精選。辛笛先生聽后十分高興,并應允為我的《獨自開放》寫一篇序言。他認真翻閱了我的詩稿,在序言中鼓勵有加:“克構有詩人的敏感和觀察力……都市中人們熟視無睹的事物在克構那里不僅尋找到詩意,如《饋贈》《去年春天》等,而且更有了描述,揭示了哲理。”“克構的詩篇幅都不長,這也是我所欣賞的。”在序中,他還談到了對新詩詩體的看法。

      讓我不曾預料的是,辛笛先生讀完我的詩稿,欲提筆寫序之時,他相伴六十余年的愛人、翻譯家徐文綺突然辭世。先生表面上看來仍還平靜,但內心受到了極大的觸動,他在幾天的沉默中深情地寫下《悼亡》一詩:“鉆石姻緣夢里過,如膠似漆更如歌。梁空月落人安在,忘水傷心嘆奈何。”讓我深感不安的是,他仍然記掛著要為我寫的那篇序言。辛笛先生很快就完成了序言,不僅對拙作作了精到的分析,而且論及了對新詩詩體的看法,對年輕一代詩人提出了希望。序言思維開闊,收合自如,堪稱美文。

      相伴一生的愛人去世以后,辛笛先生變得不愛言語,更久地陷入了平靜和沉默,仿佛從此少了牽掛。在子女們為父母在福壽園做壽墓時,他開始為身后之事作了詩思:

      墓碑上刻有我和老伴

      和我們子女的名字

      我們倆并不寂寞

      在晨風中我們唱起與子偕老之歌

      ——《永遠和時間同在》

      這首詩常引起我無限遐思。在辛笛先生的舊體詩集《聽水吟集》中,有一幀照片,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辛笛先生夫婦與四個子女在中山公園的合影。這張照片拍得真是極好,畫面中辛笛夫婦面帶自然的微笑,四個子女天真爛漫,或暢笑,或抿笑,可愛至極。如此一家子真是令人十分羨慕啊。其實我每次去,都會感動于他家中的那種溫馨氛圍,走廊、老家具、舊版書、簡潔的客廳,常讓我深感溫暖。重友情、重親情、重人情,使這個家庭充滿了厚實、溫潤和甜蜜的氛圍。辛笛先生的一生雖然受到過沖擊,有過動蕩,但在家庭生活這一點上,堪稱幸福美滿,少有人能企及。

      二〇〇三年年底,辛笛先生病了,住進了中山醫院。十一月一日,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和上海作協剛為先生開完“新詩創作七十年研討會”,與會專家對他的創作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辛笛先生還親臨現場作了發言,不曾料會突然患病,竟從此一病不起。

      我兩次去醫院看望辛笛先生,他都在平靜地睡著,很安詳。醒來后他看見我,點點頭。王圣思老師從學校上完課后,常趕到醫院陪伴,有一次帶來了先生喜歡吃的老半齋菜飯。護工喂他吃,王老師在旁邊給他示范著細嚼和下咽的動作,口式合著手勢,真是令人感動。先生吃了不少。王老師對父親說,你要好好養病,病好了我們就回家過年。老人幾次吵著要回家,這會兒像個安靜而聽話的孩子。護工笑著說,要大口喂他,他才能多吃,有時也吐出來。下午吃紅棗燉白木耳,一顆棗核含在嘴中許久,突然射出,滾到了窗臺上,還很有力氣吶!護工哪里知道,她照顧的老人是個大詩人,到老都保持著一份童真,你看他七十歲時還撒開雙手騎自行車,八十歲時還踢著小石子、踩著窨井蓋聽那咣當作響的聲音!

      辛笛先生離開的那一天,是二〇〇四年一月八日,肺部大面積感染,然后是呼吸衰竭。他已經九十二歲了,阻擋不了生命自然的規律。讓人在悲痛之余感到心安的是,他走得平靜,沒有什么痛苦,正如他在詩中所寫:

      走了,在我似乎并不可怕

      臥在花叢里

      靜靜地聽著小夜曲睡去

      ——《聽著小夜曲離去》

      《小夜曲》也在先生的追悼會上取代了哀樂。辛笛先生躺在鮮花叢中,真是十分平靜和安詳。

      編選出版五卷本《辛笛集》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日是辛笛先生的百年誕辰,上海人民出版社決定編輯出版一套辛笛先生的詩文集。在王圣思老師的幫助下,由我來具體執行五卷本《辛笛集》的編選任務。

      作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詩人,辛笛先生具備深厚的中西學養,擅長現代詩、舊體詩和散文創作及翻譯。誠如邵燕祥先生所言,“辛笛是左手寫新詩,右手寫‘舊詩’(當然偶亦騰出手來寫書評和詩論);他分別在現代詩和傳統形式的詩歌這兩個領域,堅持了對詩質詩美的共同追求。”“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上,像辛笛這樣的詩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唯有這樣的文化素養能成就這樣的詩人,而在今后,并不是照方抓藥就能夠‘培養’出王辛笛式的詩人來。”(《我讀王辛笛》,載二〇〇三年十一月十四日《文學報》)

      辛笛的新詩創作自一九二八年開始,以蘊藉婉約著稱于世,充滿對祖國故土的熱愛,對人生時代的關注,對個人內心的審視,對詩歌藝術的探索。詩風凝練清新,典雅而有新意,在中國新詩史上形成了自己詩歌藝術的獨特性,對國內外漢語現代詩創作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尤其受到港臺及海外華人讀者、詩人的極大關念和熱愛,甚至手抄、口誦他的《手掌集》,被他們歸入“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中國純正詩流一貫發展的代表”。

      辛笛在舊體詩上的造詣也為人稱道,中國古典詩詞的潛移默化貫穿于他一生的創作。由于新詩、舊詩輪番寫作,使他的現代詩往往具有舊體詩的含蓄曲折,而舊體詩也吸收了新詩的某些長處,通曉明快,用典適度,表達心緒隱晦委婉,情到深處,佳句勝出。

      辛笛的散文創作除了早年試筆之作外,一九四六年在上海《大公報》上曾開設“夜讀書記”專欄,主要介紹英美書籍,后結集由上海出版公司出版《夜讀書記》。他晚年對詩歌創作藝術予以總結,懷舊憶人的文章頻頻問世,也極具藝術性和史料價值。

      詩人生前出版的主要作品有詩集《珠貝集》(與弟弟辛谷合集,一九三六)、《手掌集》(一九四八)、《辛笛詩稿》(一九八三)、《印象·花束》(一九八六)、《王辛笛詩集》(一九八九)、《聽水吟集》(舊體詩集,二〇〇二)、《王辛笛短詩選》(中英對照,二〇〇二)及詩友合集《九葉集》(一九八一)、《八葉集》(一九八四);散文集《夜讀書記》(一九四八)、《嫏嬛偶拾》(一九九八)、《夢馀隨筆》(二〇〇三)。主編《20世紀中國新詩辭典》(一九九七)、校對狄更斯長篇小說中譯本《尼古拉斯·尼克爾貝》(一九九八)等。但他的作品只是零散出版,沒有得到系統的整理,讀者很難比較完整地讀到他的詩歌和散文作品,這樣的情況在文學大家中實屬罕見。在辛笛百年誕辰到來之際,全面系統地梳理和編選其新舊體詩集以及散文隨筆集,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情。

      經過近一年時間的準備、整理和編選,我們從新詩、舊體詩、書評散文、散文隨筆等四個方面,編選了五卷本《辛笛集》,收入辛笛先生一生最主要的新舊體詩歌,以及讀書筆記、散文、隨筆等作品,全面呈現詩人的文學成就和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貢獻。

      卷一《手掌集》沿用一九四八年星群出版公司出版的詩集原名,主體部分為原《手掌集》中的作品。這些經典作品含蓄凝練,既有中國古典詩詞的雋永意味,又有西方現代詩藝的變幻跳躍。詩里沒有浮面的東西,沒有不耐咀嚼的糟粕,而是把感覺的真與藝術的真統一成至高至純的境界。詩人的筆調柔和清新,注重遣詞使字,追求內在情感節奏的完美。附錄“風景篇”“青青者篇”“變幻篇”中收入辛笛青少年時代之作與上世紀四十年代后期之作,從不同的時空里,可以感覺到詩人靈魂的成長、顫巍與演變。

      卷二《手掌二集》收入辛笛擱筆數十年之后重新抒寫的現代詩篇,采用詩人一九七九年抄給香港詩友駱友梅女士的詩歌冊中的《手掌二集》集名。此卷作品保持了現代詩創作的應有水平,而視野更為開闊。中國古典詩歌的優秀傳統和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的精髓,一直作為兩翼伴隨辛笛的創作生涯。他的晚年之作淡泊明凈,純粹超然,有一種洗盡鉛華的素樸與內斂,展示詩人洞悉世界、參悟人生的睿智和達觀。

      卷三《聽水吟》是舊體詩集,集名源自香港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二〇〇二年出版的《聽水吟集》。辛笛從小接受私塾教育,打下扎實的古典文學功底,在幾乎不寫新詩的日子里,他悄悄用舊體詩排遣郁悶,表達委婉,隱含悲抑自嘲之情。八十年代以后新舊體詩輪番寫作,他的舊體詩佳作有的溫潤蘊藉,有的清新明快,用典適度,婉約通曉,意到深處,佳句所在多有,尤其是與錢鍾書先生在“文革”期間的唱和更是文壇佳話。值得一提的是,此前出版的《槐聚詩存》和《聽水吟集》中“錢(鍾書)王(辛笛)唱和”的寫作時間存在不確之處,編者根據辛笛當年的筆記,重新作了修訂。詩人的舊體詩作多達六百余首,此卷收錄近二百首,其中標明“未入集”的詩作與附錄中的俳句、和歌,均系首次結集。

      卷四《夜讀書記》沿用一九四八年上海出版公司出版的書評散文集原名。此卷作品是飽讀詩書的詩人在“清夜無塵”之際所撰,不少篇章曾發表在四十年代后期的《大公報》“出版界”專欄上,介紹當時英美文壇最新書刊、劇壇及批評界新作,評介各類英語辭典及西方醫藥通俗作品等,作者最為看重的是歐美著作中對中國的論述。附錄收有早期日記體散文《春日草葉》。辛笛在“文革”后所寫的同類文章輯為“夜讀續記”。詩人的書評及序言取材精審,說理清晰,娓娓道來,博學不炫,清新樸直。

      卷五《長長短短集》是隨筆散文集。詩人在一九九六年結集出版《嫏嬛偶拾》時就曾想稱作《雜拌兒集》或《長長短短集》。俞平伯先生曾用過《雜拌兒集》;《長長短短集》卻未見有人用過,便拿來用作此卷集名。此卷收入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辛笛先生重新提筆后所寫的散文隨筆,涉及懷舊、尋夢、憶人、記事、談詩、書話等等,內容豐贍多姿,情真意切,時有神來的詩情詩意之筆,文章靈動生輝。

      五卷本《辛笛集》于二〇一二年十月出版,我覺得完成了一項重要的事情。如果將這套五卷本《辛笛集》與《智慧是用水寫成的——辛笛傳》(王圣思著,華東師大出版社二〇〇三年十一月版)、《記憶辛笛》(王圣思主編,寧夏人民出版社二〇〇六年七月版)、《何止是詩癡·辛笛》(王圣珊、王圣思著,東方出版中心二〇一〇年一月版)放一起閱讀,辛笛先生近百年的人生和七十余年的創作生涯,可以說得到了完整的呈現,讀者也可以從中一窺先生對中國文學的貢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