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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崔英春:紅色草原 牛奶飄香(節選)
      來源:《北方文學》2022年12期 | 崔英春  2023年02月23日09:30

      小 序

      2022年夏天,我隨省作家協會采風團去了哈爾濱城郊一家觀光農場。我透過二樓接待中心明亮的玻璃墻向外遠眺,看見自動化榨奶大轉盤上擁擁擠擠的老牛們,心里忽然涌上一種莫名的親切感。我已好久沒有見到它們了。牛們還是牛樣兒,牛身上依然“盛開”著我熟悉的黑白花,每一頭都溫溫和和的,像是我久別的“親戚”。

      據說,這群牛的祖先來自遙遠的荷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把它們吹來的。一家中外合作的牧場落成在這片水草豐美的松嫩平原,外國牛便漂洋過海來到中國。一年又一年,牧場發展壯大,牛奶制品遠銷,帶動鄉村就業,拉動本地經濟,名氣越來越大,如今已成為黑龍江省生態文化旅游網紅打卡地了。

      作家朋友們饒有興致地聽著工作人員介紹,只有我有些走神兒。那一刻,我的心思飄到了200公里之外的家鄉大慶,飛回到那個在油田“誕生”之前就很是紅火的國營大牧場,仿佛又看見了一群群遍布原野數以萬計的大奶牛。

      牧場的名字叫“紅色草原”,有著光榮而純正的紅色基因,它的“嬰兒期”可以追溯到1947年解放戰爭時期。一代代養牛人,有我的父輩,還有我父輩的前輩。他們把老牛們伺候得挺好,精心育種,嚴格防疫,放牧、喂養、洗刷、清圈、治病,大奶牛個個身體健壯,一對垂乳碩大飽滿,每天你追我趕泌出白花花香噴噴的牛奶。它們中的優秀成員,一批批走出去,支援周邊大大小小的牧場,又在那里繁育后代,以至于后來全國各地的草原上處處可見健美能干的“黑白花”,更多人喝到了香甜的牛奶。

      第一章 董大爺和他的“舞臺”

      1

      2022年國慶節前,八十四歲的董大爺大病初愈,終于從住了兩個月零十天的油田總院“解放”回家,躺在松軟寬大的席夢思床上,一覺睡到天亮。好像還做了個美夢。老伴問,夢見啥了?他吧嗒吧嗒嘴,沒說話。

      其實董大爺夢見了那個舞臺。年輕的他美美地躺在地板上,聞到了新鮮木板的香味兒,他的旁邊是一個又一個直直溜溜的兄弟,全部肩膀挨著肩膀,睡姿像士兵列隊。

      沒錯!那是個頂好的舞臺。舞臺最大的功能不是別的,是睡覺。這是他第一次與舞臺親密接觸得出的一條結論。一個十七歲的人是完全有能力通過親身體驗認識世界的。他一看見舞臺,總是有上去躺下的沖動。這些年,老伙計們一個個離開人世,不知去向,如果有哪個還活著,或許還可以結伴去找找那舞臺。所以,當我這個后輩突然冒出來拜訪他,老人家眉開眼笑,抓住我的手,從“舞臺”講起:

      1956年的薩爾圖,“五一”勞動節的天兒可沒有現在這么暖和。現在的城市有大樹,有房子,有路,有人,全大慶百萬人一起喘氣兒,氣溫都能上來好幾度。那時候,這些都沒有。只有凌晨兩點鐘一列悶罐火車帶過來的涼到人骨頭里的風。那火車氣喘吁吁著進站,又急匆匆地揚長而去,讓人感覺腳剛落到地面,車就開走了。

      我們這批乘客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十七八歲,用你們現在的詞兒說,臉上還掛著一層膠原蛋白,嘴唇上才冒出淡淡的絨毛,說話都是老家濃濃的山東腔。我們使勁兒睜大眼睛,向四處張望,天黢黑黢黑,四處空蕩蕩的,什么也看不見,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像掉進了黑洞里。

      平生第一次坐火車就坐了七天七夜。來的時候,鄉親們敲鑼打鼓送我們。牧場招工,支援邊疆開發北大荒,光榮是很光榮的,可是,東北那么遠,真不知啥時候才能再見。

      聽說北邊兒冷得很,尿尿一會兒就能凍成冰棍棍,可是又聽說,那里草原很大,土地很多,牛羊成群,香噴噴的牛奶隨便喝。可誰也沒看見,誰也說不清,爹娘爺奶心里滋味不好受,眼淚漣漣地送了又送,囑咐了又囑咐,真是一路傷感。

      報名都是自愿的,一要夠年齡,二要表現好,不是黨員,也得是團員。俺村的同族兄弟四個都來了,馬上要成為國營單位職工,心里還是很想的。可萬沒想到,第一晚竟然是住在馬棚里。即便簡單拾掇過也改變不了那是個馬棚。土墻、草蓋、四處漏風,地面上的馬糞剛被清走,還留著新鮮的痕跡。幾塊板子搭個鋪,就是睡覺的地方。因為外面冷,就感覺那被子薄,蓋在身上好像一層紙,從心里往外冷,冷得沒地方躲,沒地方鉆。

      那可是五月天啊,五月天,老家沂蒙山的花都開了,樹都綠了,這是什么鬼地方?

      我們七十二個人,躺著,誰也沒睡著,誰都不說話,各自想著心事。想娘想爹,想弟想妹,想天天黏在身旁的黑狗子,想剛鉆進心里的那個鄰村女孩,想娘搟的熱面條、攤的香煎餅,想得鼻發酸,想得心尖兒疼。

      忽然,一聲接一聲凄厲的叫喚從外面傳進來,豎起耳朵仔細聽,又像小孩兒哭。有人帶著哭腔顫聲說,好像是野狼。又過了一會兒,有人忽地爬起來大聲說,天亮啦!

      大伙兒覺也不睡了,全都迷迷糊糊爬起來,好幾個腦袋擠在一起,從馬棚的小窗口往外看。哎喲,哪里是天亮?是有人點了一堆篝火,因為遠顯得小小的,只有一顆小紅豆那么大。火苗在黑夜里跳躍著,跳進人眼睛里,亮晶晶的。后來,聽牧羊人說,狼是最怕火的,有火照亮,它就不敢近前。

      有人開始帶頭哭,哭聲像傳染病迅速蔓延,有的是無聲的,有的是嚶嚶抽泣。大小伙子也不忍了,大小伙子咧開大嘴,扯開大嗓,號啕大哭。哭聲從一個人“獨唱”到幾個人“小合唱”,再到后來連成了“大合唱”,從深夜的馬棚里傳出,氣勢洶涌,堪比狼嚎。

      2

      孩子!那晚,有一個人沒哭,就是我。我也冷,也委屈,可是我心里的想法是,一個大男人哭咧咧,那樣子太難為情了。不過,活了十七八年,還是第一次睡在這種地方,第一次見識那么長的大通鋪,第一次和那么多人躺在一鋪大炕上,那滋味,用你們年輕人的話,那真叫一個“酸爽”。哪知后面還有更酸爽的,人生本來就是一場酸爽到底的旅行。

      1956年5月8日,我們山東青年志愿墾荒團的七十二名成員,伴著草原上一輪悄然升起的初春太陽,終于熬過了來薩爾圖的第一夜。

      早上,很多人的眼睛還腫著,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喊了一嗓子:“先開飯,后開會!”

      開會的地點是俱樂部,俱樂部是個新名詞,老家村兒里是沒有這東西的。食堂旁邊就是俱樂部的大房子。厚厚的紅磚墻,高高的大木門,房頂兩根短粗的煙囪,門上一顆大大的紅五星,樣子很闊氣。

      走進去里面很寬敞。穿過一排又一排的長條凳子,正前方是舞臺,舞臺中央懸掛著中蘇兩國國家領導人的大畫像,畫像兩邊是展開的紅旗,主席臺的桌子上鋪著干凈的布。

      臺下,觀眾席前面的空地上,兩邊各臥著一只大鐵皮桶,桶上豎起細長的“脖子”,直插房頂的煙囪,后來才知那是東北取暖用的爐子。

      開會了,總場領導來了,還有幾個干部模樣的人。

      臺上坐著的人穿的都是土布衣服,長得也不稀奇,但是腰身挺直溜,只是有一個,走路一高一低的,是個拐子,要不是坐在主席臺上,看不出來是個大干部。很久以后才知那人竟是個負傷的戰斗英雄。

      第一位講話的人操著東北口音點了一遍名,然后開始介紹牧場的情況。

      這里一共有兩個牛場,薩爾圖那邊是一牛場、咱們這個是二牛場,再往北走十里還要建個三牛場。不管幾牛場,現在都是一家,叫紅色草原牧場。瞧見沒?這排房子后面,第一棟牛舍是1947年蓋起來的。我心里一盤算,1947年我老家還沒解放呢,那年我才9歲。

      3

      自從有了中東鐵路,先是蘇聯人在這養牛,后來小日本來了搞“開拓團”也養牛,再以后中國人自己辦場養牛,大大小小十多家。一來二去,大的吃小的,合并成了兩個大場。一個在薩爾圖火車站那邊,是省里辦的,叫省場;另一個就是這個,東北農林政府農林部辦的,叫國場。

      那個領導也講了,就在前一年的國慶節,俱樂部剛落成就開了一個特別隆重的大會。會上宣布,國場和省場兩家合成一家。事關重大,上面特意派一位重要人物提前到,就為張羅這件事。上面,是指東北國營農場管理局,重要人物是副局長陳重。

      陳重是遼寧人。大伙兒見他親得不得了。因為他是這里的第一任場長,千真萬確的老領導。1947年夏天,解放戰爭正打得熱鬧,為鞏固北滿的東北根據地,黨從延安派了兩萬干部,深入大后方做具體工作,為以后全國解放做準備。29歲的陳重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故事后來在牧場一直流傳。他去薩爾圖赴任前,主持中共中央北滿分局工作的陳云接見了他,對他有過一番囑托:“現在,我們在北滿,國民黨在南滿。北滿有糧食,但沒有衣服穿,前方作戰損失的是凍傷,要想辦法盡快解決。你的任務就是兩條:第一,迅速發展速生毛皮動物,解決部隊的手套、帽子和襪子;第二,發展亞麻,代替棉布,解決部隊的被服。發動群眾是一方面,辦農場,自己大量生產,也是很重要的。”

      為盡快把場子建起來,陳重帶著12個人,揣著4億元東北幣來到荒涼的薩爾圖,頂著炎炎酷日,冒著傾盆大雨,跑了周邊市縣很多地方去招兵買馬。招的是牧工,買的是牛、馬、羊,一磚一瓦蓋牲口棚。囂張的野狼闖進房子,差點兒鉆進被窩里,開了好幾槍才嚇跑。好在那時候有槍。

      那時候講“斗爭”,可不是空話,要跟春天的“白毛風”斗,要跟冬天的“冒煙雪”斗,要跟各種意想不到的困難斗。就像上前線打仗一樣,必須斗到底。

      工作打開局面,陳重就受命干更大的事業去了。一別八年,他的工作發生了變化,但時刻牽掛著場子的發展,這次再回來,要親手安排布置合場的大事情。他非常高興,大伙兒請他給新牧場起個名字,他想了又想,說:“就叫紅色草原吧。紅色,是黨旗的顏色,寓意黨的領導,更蘊藏一份壯志和激情!”大伙兒都說這名字好,激動得巴掌都拍紅了。

      新領導班子上任了。場長莫余生,副場長李國才、張源培,場機關組織機構建成了。場黨委辦公室的黨辦秘書、組織委員、宣傳委員上任了,機關總支、工會、團委開始工作了,場長辦公室的秘書科、畜牧科、農業科、基建科、人事科、供銷科、計財科、保衛科全部各就各位開工了。

      聽著牧場的故事,想著以后的發展,孩子!我這個新人啊,心里生出一股子豪情。

      會議繼續,另一位領導開講,一聽口音竟是山東老鄉。他說,俺們的牧場大得很,也光榮得很。俺們養的老牛、大馬、羊都是國家的,俺們干的是革命工作。你們在老家都是先進分子,這回加入革命的隊伍,我們一起干革命!

      他又說,現在條件是差點兒,大家受委屈了。但是咱們要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讓牛犢子、馬駒子、羊羔子生的多多的,讓牛、羊、馬都成群,六畜都興旺,等將來條件好了,人人都穿著工作服上班,坐著通勤車回家,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俺們的子孫后代,每天都能喝上牛奶、吃上白面大饃饃……

      會議進行第三項,宣布人員分配方案,各生產隊隊長紛紛把自己的人認領回去。俺們背著小行李卷,往新隊長跟前一站,是團員的,是黨員的,都找到了自己的組織。

      后來聽說,有人去學會計,有人去當通訊員,有人去學開拖拉機,有人去基建隊蓋房子,有人去農業隊開荒。我呢,留在了二牛場養大牛。都是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令人高興的是,當晚,我的住宿條件得到明顯改善,我和幾個留下來的小伙伴,睡在了俱樂部舞臺的地板上。那一晚,無風無雨,沒有狼叫,我們心滿意足,一覺睡到大天亮。

      對了,那天會議最后,還收到一個通知,場里晚上給大家接風洗塵。這消息搞得人心里暖暖的,昨天哭鼻子的幾位老兄,也紛紛露出笑臉。接風洗塵,一個“接”字,便是回家了。一想到那天夜里,場子動用了好幾臺大馬車接我們來,就激動。滿載著革命“種子”的馬車隊浩浩蕩蕩,從薩爾圖火車站出發,一路向北,在黑燈瞎火中,顛顛簸簸,整整走了二十里地才到這個新“家”。

      都安頓下來后,我給家里寫了封信報平安。為寄信,我和兩個同鄉搭送奶車去過一次薩爾圖。這一趟是白天走的。大荒甸子一眼看不到邊兒,路過一個大水泡子,再走一段,又是一個蘆葦塘子。草原上零零星星有幾個自然村。

      薩爾圖只有一條主街,郵局房子的位置在街中間,去那里要穿過幾個小買賣,藥店、鐵匠鋪、修鞋攤,街頭上有個大車店。因為火車到站是在后半夜,每天只過一趟車,只停兩三分鐘。下車的人就在店里住一宿,第二天天亮了再走。郵局后面還有二道街、三道街,隱約有些房子,煙囪冒煙,雞鳴狗叫。

      我把信寄出去,落款清清楚楚寫著通訊地址:嫩江省安達縣第三區三義村,國營紅色草原牧場二牛場,董廣安。

      這地址你聽著陌生吧?那時候,黑龍江省有五個省,黑龍江省、嫩江省、合江省、綏寧省、松江省,咱們這一片屬于嫩江省,也沒有大慶市這一說,薩爾圖歸安達管。安達站很熱鬧,做買賣的,運糧食的,薩爾圖沒有的東西,安達有。薩爾圖是安達的第三區。我們二牛場那里叫三義村。

      1958年的國慶節來了,俱樂部又開了一次大會,這次規模比上次還要大,來的人還要多,場部門口換上了“紅色草原人民公社”的牌子。牧場的七個牧區,又加上地方很多農村的都歸了過來,有兩個鎮子,薩爾圖鎮和喇嘛甸鎮,一個三發鄉,下設十三個高級農業社。

      薩爾圖鎮下面的一、二、三社,喇嘛甸鎮下面的向榮社、新華社、綠色草原社,三發鄉下面的五一社、幸福社、三永社、保田社、三新社、三勝社和最后一個叫勝利社。

      孩子,你問我紅色草原公社的“地盤”有多大?

      就是現在的大慶市薩爾圖區、讓胡路區、龍鳳區加一塊那么大。北面,和林甸縣接壤;西邊,和杜爾伯特蒙古族自治縣是鄰居;南邊,和安達交界。這么重新一編,紅色草原一下子就變成有二十個分場的大牧場了。二十個分場都有了新名字,二牛場改名“星火牛場”,就是從那句最著名的主席詩詞“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上來的。俱樂部外墻上刷上嶄新的大方塊字,“一天等于20年,共產主義在眼前”“與火箭爭速度,和日月比高低”。

      牛場多得很,和星火牛場差不多的就有十個,東風牛場、龍鳳牛場、青龍牛場、濱州牛場、工農團結牛場、春雷牛場、上游牛場、奮勇牛場、喇嘛甸牛場、薩爾圖牛場。除了牛場,還有幾個羊場、一個馬場、一個農場、一個林場,興興旺旺的。

      對了,你知道咱們住的東風新村的“東風”是怎么來的嗎?那要從東風牛場說起,“東風壓倒西風”的意思。北二路上不是有個上游村嗎?那是因為我們的上游牛場,“上游”,就是“大干快上,力爭上游”的意思。24路公交車,往黑魚泡水庫去的路上,有個春雷村,知道吧?那是因為安達奶牛場剛從安達縣內遷出并入紅色草原牧場的時候動靜很大,震天動地,好像“春雷一聲震天響”,所以叫“春雷牛場”。

      豐收羊場,正趕上這個場農業大豐收,所以叫個“豐收”。銀浪羊場,潔白的羊群,在草原上涌動,像銀色波浪。紅驥馬場,紅色的寶馬良駒,在草原上奔騰馳騁,像一幅好看的畫。

      孩子,這些名字后來大慶一直用著,只是,為啥這么較真不一定有人知道了。

      4

      我的第一個師傅叫成順發。他比我大三歲,單眼皮兒,白凈臉兒,細高細高的,是三義村的坐地戶。

      那天,我第一次跟發哥走近牛舍,一下子就被鎮住了。這是一片特別開闊的場地,十幾棟整整齊齊的牛舍排列成一個方陣,四圈是高高壘起的圍墻,像一座世外城堡。這氣派,這氣場,比關里家的矮房子不知要好多少倍,是我見過的最早的“雄偉”建筑。

      早上放牧的場景很是壯觀。牛舍大門剛一打開,牛群就撒著歡地沖出來。牛群里都有牧工,他們手里的鞭子掌握著牛群的走向。發哥手里也握著一根鞭子,頭上戴著防蚊帽,帽檐下罩著一圈紗布,把臉和脖子保護的嚴嚴實實的。出發前,他像變戲法似的,也給我搞了一套同樣的裝備。

      白天要把牛夜里吃的草都備好。挑草是個技術活兒。用叉子把干草一片片摞起來,摞得高才挑得快,否則十頭牛的夜草一下午也挑不完,牛欄挑不滿,牧工的中午飯都吃不上,草挑不夠,夜里牛就吃不飽。

      一天要喂3次精飼料,一頭牛滿滿一“喂得羅”,拎不動也要咬牙堅持。每天要給牛喂青儲,一頭牛一大筐。還有甜菜,也是一大筐。甜菜要砍成小塊,冬天甜菜凍成冰疙瘩,干這活兒很費勁兒,手沒勁兒,砍得胳膊疼。

      我開始跟著發哥學榨奶。這是一份辛苦活兒。夏秋去草原上榨奶,冬春在牛棚里榨奶,一天三次。每天早晨4點第一遍榨奶就開工了。時間一到,一個個擠奶工拎著“喂得羅”走進牛舍,大奶牛不緊不慢地吃著草料,等著擠奶。

      每頭奶牛身邊有只小板凳,發哥坐在凳子上,把“喂得羅”放在牛肚子底下,就開始工作啦。“喂得羅”是一種水桶,上邊口大,下邊腰細,這樣的設計裝牛奶不容易灑,人拎起來也方便,據說是俄羅斯人的創造,“喂得羅”這名字也是俄語翻譯過來的。

      別看發哥人長得單薄,但是心靈手巧。只見他的兩只手有節奏地上下滑動,一股股潔白的牛奶就滋滋滋地冒出來。一下一下,牛奶液面慢慢浮上來。桶快滿了,他便起身把牛奶倒進旁邊的奶罐里。奶罐滿了,他仔細把蓋子擰緊。一米高的滿罐奶是很沉的,我倆把它搬到指定位置,等著裝車運走。發哥榨奶的動作很優雅,搬奶罐的動作很麻利,從不拖泥帶水。我由衷佩服他,就連看他鼻尖掛著的汗珠,都覺得是閃閃發光的。

      我也照葫蘆畫瓢坐下來試試,才發現擠奶看著容易,其實沒那么簡單。手上力氣用大了用小了都不行,第一次嘗試,到底也沒有擠出奶來。

      發哥生在三義村,長在三義村,從小跟著爺爺和父親學會了養牛,十六歲那年他高小畢業,正好安達縣種畜場要人,他就招工入場了。后來縣場被省場給“吃了”,“省場”又和“國場”合并了,他就成了紅色草原牧場的資深老職工。

      過幾天,他就要去基建隊報到蓋房子去。牧場發展太快,牛棚、馬廄、羊舍、豬圈、雞窩、人住的房子,都不夠了。

      師徒就要分別了。牛在草地上吃草,我倆就坐在高崗上嘮嗑。

      發哥的祖籍也在關里家,山東梁山一帶。很多年前,他爺爺的爺爺攜妻帶子逃荒來到東北。第一代先是吉林一帶落腳,第二代又繼續北上,挑著挑子,來到了這一片兒。

      我問,為啥大老遠到這兒來?

      發哥說,老家的村子旁邊有條大河,大河年年發大水。有一年,暴雨連下半個月還沒停,河壩又破了大口子,水沖進村子,淹了莊稼,泡塌了土房的墻。村里的男人都去修河壩,好幾天沒回,家里懷孕的女人挺著大肚子,抱著兩歲的兒子,領著五歲的女兒,爬上鄰家的高崗避雨。男人回來,冒著危險,鉆進水里搶救出一些日用品。為了活命,只好帶著老婆孩子出去討飯。討飯路上,受盡欺凌,遇上好人家,給口吃的,遇上惡人,不但不給,還放狗咬人,五歲的女兒被狗咬了一口,大腿上生生扯掉一塊肉,發燒燒了幾天,就死了。

      男人就是他的太爺爺。女人就是他的太奶奶。男孩就是他的爺爺。

      一家人九死一生到了三義村,剛開始也不安生,總鬧“胡子”,這些土匪,殺人放火搶東西,嚇得小民小戶都往很遠的東馮家去躲災避禍。

      薩爾圖一帶,最早有個姜家,后來老姜去世,兩個兒子分了家,一個叫東姜家,一個叫西姜家。東姜家幾代人辛苦勞作,積攢了很厚的家底兒,有車有馬,有長工、短工,有好幾個糧囤子,為了保護財產,他家煞費苦心修了高墻大院,在四角還架起槍炮。胡子土匪把他家圍了幾天,垂涎欲滴,實在進不來,也就退了。

      發哥就在兵荒馬亂中出生。他12歲時,薩爾圖一帶解放了,就在三義村念了小學。書念到四年級就到頭了,周圍農村都這樣,要想再往上念,就得到薩爾圖去讀高小。薩爾圖學校的位置在哪兒呢?過了天橋,有個老人民醫院,過了道再往東去,有一個小學校,就是后來的薩區一小。

      從家到學校有多遠?十八里。吃住在學校,一個星期回家一次。怎么回?走。星期六走回家,星期一早早起來,四五個同學又結伴往回走去上學。

      咋走?十六七歲、十五六歲的年紀,甩開大步就走唄!常有盛開的野花和瘋長的野草相伴,也有風雪彌漫雷雨交加,還有野兔、野雞和小名“大眼賊”大名的田鼠鉆出來又大搖大擺地溜走。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同行,并不覺得路遠,就這么走著,過了陳家大院泡,再走一段西下洼子路,再走一個泡子,就要到了。

      新中國成立后的薩爾圖一片新氣象,連地名都變時髦了,很多帶個“三”字,除了三義村,還有三和村、三新村、三發村、三勝村、三永村,三三見九,九九歸一,大吉大利。

      三義村本來有十幾戶人家,當年不知什么原因流落至此,種地,打魚,挖藥,掃堿,打羊草,打短工,過生活。也不知這些人家都在這生活多少年了。后來場子發展,把村里的地全買下來了,當地人有的像發哥一樣留下當了牧工,有的收了牧場發的安家費,舉家遷走去別處發展了。此后,三義村的名字,就隨著星火牛場的壯大,漸漸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5

      孩子!我管他叫王大爺,他大名叫王德成,已經作古多年,但他救過的牛犢子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們,應該還在不停地產奶吧。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一陣特別大的“冒煙雪”掀翻了犢牛室的房蓋子,剛下生不久的一群牛犢子擠在墻角瑟瑟發抖。50多歲的打更老頭兒王大爺,怕牛犢子凍死,著急得不行。他什么也不顧了,一哈腰,轉身就把百十斤重的牛犢子背了起來,一頭,一頭,一頭,轉移進自己睡覺的暖和屋子。

      從牛犢室到小屋不過百十米,搬運牛犢子的緊急戰斗,幾乎耗掉了他全部的力氣。他的腳步越來越踉蹌,在背最后一頭時,突然腳下一滑,連人帶牛摔出老遠,他趴在雪地上,氣喘吁吁地看著小牛,小牛也睜著大牛眼,可憐巴巴地看著好心的主人。

      老頭咬緊牙關,拼了老命,掙扎著爬起來,再次蹲下,扭過身去,把小牛的兩只前蹄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搖搖晃晃,起了一次,又起了一次,終于起來了。一晚上,他背了三十多頭牛犢子。牛犢子有的站在地上,有的臥在炕上,把小屋擠得滿滿的。牛,全部轉移完畢,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昏睡了一天一宿。

      孩子,我見過這位老人家。他比我大很多歲,早早去世了。他的故事在紅色草原上流傳很廣,1960年,被一位來牧場采訪的記者給寫了出來,發表在《人民日報》上。從此,全中國都知道了,在咱們這黑土地上,有一個六畜興旺、貢獻巨大的紅色草原牧場,還有一位可敬的、愛牛如子、以身背牛的全國勞動模范老王頭。記住他的名字吧,他叫王德成。

      那時候,養牛人最為驕傲的就是,哪頭奶牛出奶又多又好。牧場有一頭301號大奶牛,一天產奶100斤,在全省賽畜大會上得過冠軍……

      我和牛有點兒自來親,很快學會了榨奶、起圈、洗刷、喂料。我當上了一班班長。畜生最不裝假,你對它好,它就多多產奶。我帶著兩個牧工從早忙到晚,榨奶、送奶忙得腳不沾地,整天樂呵呵的。大奶罐子半人高,兩個人一次抬兩罐,一天要送好幾次。夏天在野外放牧,要去野外榨奶。我每天早上三四點鐘準時起床,套上馬車就出發。

      我們養牛一隊共有三個班,每個班幾十頭大奶牛,各個都有編號,牛耳朵釘個小卡片,編號印在卡片上。公家牛都有這樣的“耳釘”。這些牛我個個都認識,張嘴就能說出編號。

      人能干當勞模,牛能干,也能當明星。301號奶牛就是牛群里的大明星。它長個小花臉兒,身上白點多,肚皮一半黑一半白,個頭不高,可是乳房巨大。一天要榨奶四五次,一次裝滿滿一“喂得羅”,忙得飼養員老頭團團轉。有一天,老頭累病了。301不能沒人管,就給送到了我手里。接了這光榮任務,我絲毫不敢馬虎,多加仔細,給它吃好料,301也回報出更多的牛奶。

      秋天的時候,301病了,沒了精神兒,產奶量一天天下降,牛場的獸醫來了幾次也沒什么好辦法,無奈請來了總場的獸醫技師。這位獸醫是走著來的,肩上背著紅十字藥箱,在牛棚一蹲就是幾天,到底把牛給治好了。

      獸醫看牛時,我不離左右,趁機多問,把獸醫的話暗暗記在心里,天長日久便摸出了些門道,學會了“察牛言觀牛色”,給牛打針治病,也成了“半拉子”獸醫。有一頭小牛剛生下來,長得特別嬌弱,別人都搖頭說,八成是活不了。我和人打賭,我保證能讓它活。人做事就怕認真,我橫下一條心,黑天白天長在牛棚里,精心喂養,就是要讓牛犢子活。小牛真夠意思,一天天硬實起來,十天后,這小家伙活蹦亂跳地從產房轉到了犢牛隊。

      牛子牛孫越生越多,牛棚起了一棟又一棟,從幾十頭到一百頭,從幾百頭到幾千頭,偌大草原,東南西北,幾十支牛隊,上百個牛群同時放牧,早上出門很壯觀,晚上收牧更壯觀。讓人喜上眉梢。

      那天,獸醫來檢查防疫,他特別高興,說:“你知道嗎?前幾天,咱們從北京挖到了兩個好寶貝,以后牧場改良牛后代,就靠它們了!”我立馬來了精神,認真聽他介紹。

      “這可不是一般的牛犢子,是北京雙橋農場從蘇聯剛進來的,血統純正得很。”獸醫接著說道:“副場長李國才帶人去北京開會,一看,相中了,就派那人無論如何先把牛犢子運回來。那人坐著火車,帶著兩只牛犢子,一路上像家長看孩子那樣不離左右,吃喝拉撒一條龍服務。”回來那天,消息傳開,大伙兒都去接站,都想看看這寶貝牛犢子。

      這對遠道而來的“客人”果然不負眾望,靠著純正基因,努力繁育后代。

      ……

      節選自《北方文學》202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