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3年第1期|林曉哲:靠近你的黑夜(節選)
1
會議室里給領導們泡茶的時候,朱白突然產生了與某個女人云雨一番的想法。茶葉,熱水瓶,開水快速注入茶杯形成的漩渦,一切均以隱喻的方式進入他的大腦,即使眼前坐著一個散發著煙臭味的男人。在朱白坐下來時,這一想法變得更加難以控制。他專注地盯著某個男人,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個熟悉或陌生的女人,其中有一個風韻猶存的女領導,一個乖巧伶俐的女同事,幾個女同學和女明星,以及一個尚不知名姓的打字店店員。究竟選擇哪一位女性下手頗令朱白犯難。后來他意識到是否為某個具體的女人并不重要,關鍵在于她們身體共同的本質。至今為止,朱白對女性器官的了解還僅限于網絡和圖冊。他是一個處男,今年二十八歲。無論從哪個角度,相貌,家境,工作,抑或單就身體的質量,朱白都不應淪落至此。作為深受辯證唯物主義影響的男人,他也毫無可能出于宗教的原因守身如玉。朱白為此心急如焚,曾經數度拷問自己是否需要重構生活的邏輯。一個局長正在闡述對本地經濟轉型發展的思考,其中大多是從網絡抄襲的熟悉段落。局長的語速極慢,語調抑揚頓挫,同時伴隨著肩部、眉毛、雙手乃至隆起的腹部的肢體語言。種種努力收效甚微,朱白發現坐在他邊上的女領導徑自玩起了手機。這位風韻猶存的女領導就是戴安娜,綽號王妃。戴安娜的手機平鋪在桌案上,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點著屏幕。據胡祖聽說,經過哺乳期的女人的胸部都是騙人的,表面看起來高聳入云,其實都難逃下垂的厄運。不知道戴安娜王妃是否因此做過整形手術。她或許是有這方面的客觀需要的。這么想著,朱白不禁啞然失笑。未料戴安娜恰在此時抬起頭,朝朱白的方向瞟了一眼。她隨之流露的笑容盡管略顯職業色彩,還是讓朱白羞赧不已。
戴安娜又在手機上點了幾下。朱白的手機隨即滴答了兩聲,是戴安娜發來的微信:會后留一下。戴安娜沒有再抬頭看他一眼。局長的發言終于結束,與會者與戴安娜一樣,都面無表情地瞥向居中的書記,又在書記目光的一掃而過中變得有些振奮或期待。在機關里混到局長一級的,大抵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表情。朱白以余光觀察著戴安娜,揣測她特地囑咐他會后留下來的原因。作為會務人員,朱白不消說是要留下來。難道戴安娜從自己的失笑中閱讀出了其他的意味?而且她之后還保持了一份不再抬頭看他的矜持。于是朱白又從他認定的矜持中冥想出去……書記在抿茶的時候嗆了一口,連續的咳嗽使他不得不中斷了冗長的講話。一眾局長鴉雀無聲,因為無論出現何種情況,書記都不喜歡有人在他講話的中途插話。他是更習慣于唱獨角戲的,就像自慰一樣——坦率地說,現在朱白幾乎能將任何事情與性產生通感。他感到戴安娜瞥了他一下,他的目光勇敢地追了上去,但還是遲了一拍,戴安娜已經將注意力集中到書記身上了。
書記的喉嚨似乎出現了嚴重的問題。他嘶啞地打趣說自己老了,而這座城市正在煥發青春。書記大約還想加強一下幽默感,但接連的咳嗽阻止他這么去做。局長們一致報以微笑。這一微笑其實頗有難度,既要表達對幽默的會意,又要加以節制以留出關切的余地。會議在書記的咳嗽聲中不得不提前結束。朱白起身,收拾眾人留下的紙杯。戴安娜跟著書記也走出去了,臨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朱白。這一眼讓朱白好不糾結,一時難以確定此后是離開會場還是原地待命,索性倚著窗臺發了一陣子呆,直至手機微信再次滴答了兩聲。這一回戴安娜要朱白去趟她的辦公室。
朱白推門而入之際看到戴安娜迎上來的笑容。戴安娜眉梢微翹,圓潤的顴骨下透出兩個極淺的酒窩。朱白哈下腰,坐到她的對面。
戴安娜微斜著頭,撓了撓耳垂說:朱白,談對象了嗎?
朱白尷尬地說:還沒有。
戴安娜說:那最好,給你介紹一個怎么樣?
朱白不明白戴安娜怎么突然關心起他的私事。
戴安娜接著說:先說說你的具體要求吧?不知道小姑娘對不對你的路。
朱白說:戴主任介紹的肯定是對路的。
戴安娜說:那也不一定,不過小姑娘長得挺漂亮,有點像那個誰——哦,蔡依林!
朱白在相親界摸爬滾打多年,對女人口中女人的“漂亮”早就無甚期待。對他而言,歌手蔡依林至今三十多歲的年紀多少也偏大了些。此次交談的重點似乎不在于此,因為戴安娜對這個同學的親戚的女兒也不太了解。她只是姓名頗似蔡依林:叫蔡一琳,身材頎長消瘦,臉蛋以下都讓人覺得營養不良——在此后的會面中,朱白被她的臉蛋深深吸引,她的營養不良反倒讓人生出一份憐憫。在辦公室里,戴安娜從案頭取出一本《國家地理》雜志,詢問某文中朱白的署名是否即是此刻坐在她對面的朱白。那是應邀在本城一座名山連續攀爬三日的結果,除了光影尚可之外,別無可取之處。朱白無從否認,淡定的神情更讓戴安娜多出幾分欽羨。看起來戴安娜是一個新生的攝影愛好者,在朱白眼里,她更可能僅僅是一個攝影器材愛好者。不過,朱白還是花了很長時間講解了攝影的技巧,諸如光圈、快門、對焦的使用等等,盡管他對這些技巧早就嗤之以鼻。戴安娜一直像一個認真聽講的學生一樣頻頻點頭,目光在朱白緊盯電腦的眼睛和一張一翕的嘴唇之間移動。接著朱白又闡發了一通后期處理對于一張照片的重要性,并在戴安娜的電腦上下載了一款圖片處理的中文破解版。很難說清楚是戴安娜領導的身份還是女人的身份讓朱白保持了如此綿長的耐心,但自始至終,二人都缺少一段曖昧不清的對話,朱白也沒能體會俯沖到肩上的乳房的綿軟彈性,而他罪惡的雙手更無從伸向向往的地方。來日方長吧,掌握圖片處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朱白自我安慰道。二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相視而笑。這時朱白覺得自己應該出去了。
戴安娜說:朱白,好好把握,小姑娘家條件很好。
朱白說:謝謝王主任關心,那我先出去了。
這一口誤使朱白在關門之后都沒敢把頭抬起來。
2
與之前部分相親經歷類似,朱白在與蔡一琳見面之前無甚期待,見面之后內心又澄亮起來。我心光明如此,夫復何言?當天夜里朱白就失眠了。他陷入了難以名狀的忐忑之中。從目測推斷,蔡一琳的身高應在一米六五上下,而朱白即使算上豎起的發尖也只能勉強夠到一米七二。朱白臉型扁平,缺乏立體感,身材雖可謂不胖不瘦,但腹肌絕無一塊。從蔡一琳交談時的眼神看,她或許還注意到他的左上中切牙少了一小片。那是一次意外撞墻的后遺癥,朱白一直懶于修補,盡管他的母親再三告誡他牙齒露縫是包不住財富的。他的眼前浮現著蔡一琳并不真切的面容,她的清澈的眼睛以及平坦的胸部。整體而言,蔡一琳的表現談不上熱情,但也絕不至于冷淡。直到結束兩人都不曾流露繼續交往的念頭,但也沒有任何征兆表明已經成為彼此的過眼云煙。判斷蔡一琳內心的想法頗費周折,朱白回想著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手投足,每一次目光的投向,每一回發呆的瞬間,以及每一次嘴角泛出的淺淺微笑。他的雙手在被褥間蠕動,探尋著被褥間一個個凹凸的褶皺,借此想象蔡一琳身上某幾處誘人的部位。這就是朱白多年來慘淡的性生活。
平心而論,此前朱白心儀的女人為之帶來的荷爾蒙刺激未必就亞于蔡一琳。生活中的朱白是習慣于以禮相待的。他多年來想象的愛情需要從漫長的交談開始,在屢屢共鳴中自然升華,然后一步步走向牽手、接吻乃至身體的交纏。問題在于當朱白費盡心機與一個心儀的女人達到無所不談的境界,那個女人卻早就把他界定在好朋友的身份上了。因此,朱白和她們終結關系時聽到的最后一句話往往如是:我覺得我們更適合做好朋友。她們說出此話是如此真誠而絲毫沒有應付的成分。但朱白在心里只有兩個字回應:我肏(這才是他最渴望的)!一切共同語言以及由此帶來的激越情緒頃刻化為烏有。
朱白與胡祖聽坐在昨晚的茶吧里。此刻,離與蔡一琳首次道別相隔二十二小時,之前獨坐等候胡祖聽一刻鐘,傾訴則耗費半小時。朱白頻頻查看手機源于對何時再次聯系蔡一琳的猶豫。在他看來,這一時間事關君子風范——近之一分則太膩,遠之一分又太疏遠。整個白天戴安娜都沒有找他談談昨晚見面的結果,或者反饋一下女方及其家庭的意見,這讓他不免有些擔憂。談話間,胡祖聽忽然沒收了朱白的手機,他翻閱著朱白之前的短信和微信,與蔡一琳相關的居然只有可憐巴巴的兩條短信,第一條是朱白告知約會的時間和地點,第二條僅有一個“好”字。“你怎么就不改改你的臭德行!”胡祖聽在朱白的手機上按了幾下說。朱白奪回去的時候,發現胡祖聽已經向蔡一琳發出了一條短信:“丫頭,在干嘛呢?想你了。”這一口吻當然與朱白慣常的風格極不相符。胡祖聽的意思是,朱白既然沒有口臭,說話就沒必要遮遮掩掩。多年來,胡祖聽對這個不知長進的兄弟可謂仁至義盡,他曾經為之介紹了五個女孩子,結果無一例外以失敗告終,造成資源的嚴重浪費。相比之下,胡祖聽對女性的要求就寬泛多了,從高中開始他的身邊就不乏女人,兩年前結婚,他對妻子唐曉娥的體貼和對其他女人的體貼大致雷同,只是多出了身體接觸而已,當然這一界線也不是不可逾越的。這正是朱白常常詬病的。
兩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朱白的手機上,直至等到掃興,蔡一琳的短信才姍姍來遲:“正和我媽聊著你呢,她是個話癆。”回復如此振奮人心多少有些始料未及。胡祖聽得意之余又取走朱白的手機。經過兩年婚姻的沉淀,看起來胡祖聽大有王者歸來的架勢。他支開朱白伸出來的手和探過來的頭是如此堅定,以至于朱白自己都覺得正確的做法是成為一個旁觀者。胡祖聽甚至阻止了朱白目光的干擾,使得他連旁觀一下自己未來的愛情都不能如愿。幾乎每一次短信的來回,胡祖聽都要凝神靜思片刻,以示審慎對待。所幸除了皺過一兩次眉,胡祖聽都是一臉勝券在握的樣子。朱白早就疲于應付男女關系不可捉摸的前奏,心想只要今后用得到自己的身體,也就無所謂了。
短信頻率不快,兩條短信之間的空檔恰好留給胡祖聽教育朱白。胡祖聽學有余力時曾研讀過幾部性史,在古代葷笑話和春宮圖上均下過一番功夫。他潛心此道只是為了增加房中之趣,這恰恰是朱白最欠缺的。兄弟啊,切勿混淆了白天和黑夜,你可以把白天看成是黑夜,但把黑夜看成是白天,那就大錯特錯了。兄弟啊,別被陽光里風姿綽約的花花草草迷惑了,在黑暗中錯綜盤繞的根須才是它們存在的本質。兄弟啊,蕩婦從來不是獨立存在的——蕩婦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有一個對她放蕩的男人。胡祖聽在闡述男女關系時,喜歡帶上些許哲學意味。個中道理朱白不是不明白。只是胡祖聽無法理解的是,如何讓思想有效駕馭肢體的動作,才是一門更深奧的學問。
胡祖聽說:兄弟,有我在,你放心。
朱白無奈地點了點頭。
胡祖聽說:臨別之際送你一句話,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朱白問:什么意思?
胡祖聽說,醫學研究表明,二十八歲之后,人體機能將逐年下降——也就是說,二十八歲,就是青春的尾巴。
朱白心里咯噔了一下。
胡祖聽說:青春就像這朝菌和蟪蛄,短暫,脆弱,既容不得我們揮霍,更容不得我們浪費。
朱白說:確實,你的那根是注定成不了大椿的。
胡祖聽語重心長地說:兄弟,不要在今年過去了,你還是個處男。
3
胡祖聽告誡朱白,在與異性交談時,音量以不被第三者聽到為準,鼻尖距離不宜超過三十公分,如此方能觸到對方的鼻息。問題是一旦觸及鼻息,朱白便會不太自在,他通常需要屏住呼吸才行,而這只能是權宜之計,之后便需倒退兩步,或者稍稍后傾身子。也就是說,朱白與異性正常交談所需的距離大約為七八十公分,這離胡祖聽的要求尚有四五十公分的差距。即使朱白向前探頭稍許,他也難以堅持與異性眼神交流——他通常的做法是,用余光。假如對方正在直視他,那么連余光也將不復存在。朱白低下頭,或瞥向兩側,隨之展露笑容掩飾尷尬。而在對方看來,這一無來由的尷尬倒真是讓人尷尬了。
在前往約會的途中,朱白反復揣摩著胡祖聽的微信。他實在難以認同胡祖聽屢屢以丫頭稱呼蔡一琳。姑且不論一個勉強一米七二的男性以丫頭稱呼一個一米六五的女性是否合適,單就氣質而言,蔡一琳也與丫頭相去甚遠。蔡一琳是一名現代女性。朱白以為,像蔡一琳這樣的女性是更適合坐而論道而不是空泛地調情的。當晚二人逛了一回中心公園。秋風蕭瑟,行人三三兩兩,朱白挺著腰桿,對蔡一琳談到了人生的態度,談到了對紀實攝影的認識,對風光糖水片的鄙視,還談到了荒木經惟天才的寫真術。朱白侃侃而談,有一陣子幾乎忘記了蔡一琳的存在,直至覺得有必要介紹一下荒木經惟是誰時才恍然醒悟。當時二人恰好坐了下來——確切地說是蔡一琳岔了一句什么話,徑自坐到鄰近的一把木椅上(也許她一直在尋找一把木椅),他才跟了上去。他的屁股落在木椅另一端的邊角,使二者身體的距離達到了可能的最大值。對此朱白又懊悔不已。更讓他懊悔的是,他猛然意識到荒木經惟這個老不正經拍攝過太多女性生殖器的照片。那個隱晦的地帶如同鮮花般綻放,曾經數度讓他激動不已。假如蔡一琳有興致去百度一下荒木經惟,以她對攝影藝術的認知能力,該不會認為我朱白是個低級趣味的男人吧?
朱白言不由衷地說:“不過荒木的照片不太單純。”問題是朱白一下子冒出單純這樣的詞語多少有些突兀。蔡一琳疑惑地注視了好一陣子也沒有收回目光,似乎在等待朱白對究竟何為不太單純的照片做出解釋。見朱白遲遲未予回應,蔡一琳不依不饒地問:“可是什么是單純呢?”
此時朱白正為自己從女性生殖器的潛在話題中成功突圍竊喜,并未覺察蔡一琳言語中的挖苦意味。他接著闡發了一通對單純的個人看法,還特地搬出峨眉派掌門滅絕師太,以期更加形象地告訴蔡一琳,所謂單純,正是一種執著于內心的追求而滅絕一切的態度。蔡一琳說:“這么說,周芷若可是比扭扭捏捏的張無忌單純多咯?對了,岳不群就更單純了,把自己的命根子都給滅啦。”蔡一琳撲哧一笑,轉了兩圈眼珠,以勝利者的姿態站了起來。朱白怔了一下,說:“單純的利益追求可不是單純。”他打量著蔡一琳被一條藍色緊身牛仔褲裹得嚴實的屁股,它高高撅起,與其前面平坦的胸部形成鮮明的對比。蔡一琳不屑地說:“誰說岳不群不是單純地要成為一代武學宗師呢?藝術家,你可別說只有追求藝術才是單純的。”朱白正色道:“也不能這么說。”但究竟該怎么說,他一時還沒有想清楚。
這一回合的較量姑且以蔡一琳勝出為上。蔡一琳走在前面,搖曳的身體讓朱白神魂顛倒,又仿佛帶他進入一片虛幻。從某些非官方渠道獲取的影像觀察,女性在抵達高潮時,神情通常會從痛苦轉向迷離,不知道是否也是進入了一片虛幻,對此朱白不得而知。他倒是非常受用于蔡一琳屢屢以藝術家來稱呼他。藝術家,藝術家——既然是藝術家,那就不妨為你拍一組寫真吧。此話朱白曾對多位女性醞釀,真正脫口而出卻是頭一回,如同擠了一次開塞露,一下子輕松了許多。此后二人的約會逐漸增多,每一次朱白都帶著照相機。他們出現在海塘堤壩、裸露巖石的小礦山、中心公園日漸枯萎的草坪。蔡一琳可謂天生的模特兒,面對鏡頭比端著鏡頭的朱白還要自然。她的眼神極易天真又極易感傷,完全視造型需求而定,瞬息之間的變幻常常讓朱白猝不及防。因此,與其說是朱白主導了攝影,倒不如說是蔡一琳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朱白試圖扭轉局面,花費了好幾個夜晚的時間,重新研讀荒木經惟的天才寫真術,但收獲寥寥。只是對一句話記憶猶新:攝影必須是濕式。即使坐而論道,荒木經惟這個老不正經最惦念的依然是女人的身體。
蔡一琳說:“你可別像荒木經惟那樣看著我。”朱白裝作沒聽清楚。蔡一琳噘著嘴,咯咯地笑起來。朱白想,對于攝影藝術的認知能力,蔡一琳確實還有相當廣闊的提升空間。
羅伯特·卡帕曾說,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朱白靠近蔡一琳的方法是更換鏡頭。從二百毫米的長焦鏡頭,到八十毫米、五十毫米的標準鏡頭,再到二十四毫米、二十毫米直至十六毫米的廣角鏡頭。他的解釋是,廣角鏡頭寬廣的視野能夠帶來更為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總而言之,借著幾只廣角鏡頭,朱白如愿以償地靠近了蔡一琳的身體。他聞到了蔡一琳身體散發出的一股淡淡的青果味,聽到了蔡一琳勻稱的緩慢的鼻息。他常常透過鏡頭端詳蔡一琳微微噘起的下唇。他晃蕩的思緒就常常停留在蔡一琳的下唇。下唇晶瑩剔透,飽滿紅潤,有幾次他真的就要夠上去了。上一次與一位實體女性接吻已經是七年前的往事。那時朱白經歷了一場短暫的初戀。一天晚上,他和初戀女友在公路上游蕩,返校時發現大門緊閉,他們不得不重新上路,后來坐在一座大廈的臺階上。夜深人靜,二人干坐許久,一言不發又了無睡意。突然,初戀女友仰起臉,毅然說道:
我們接吻吧!
朱白未曾預料,此后竟再沒有一位女性對他說出類似的話。初戀女友很快離開了他,和一個籃球健將走到一起。朱白為此特地去練了一陣子跆拳道。他認真的態度一度感動了教練,教練還特地為他開了一份飲食菜單,以期他能盡快吃得壯實一點。學成歸來,朱白無數次想和籃球健將干上一架。最沖動的一次,他確實沖進了籃球場,但只是碰了幾下彈過來的籃球就離開了。籃球健將朝他笑了一下,在他心里刻上了一道深深的屈辱的印痕。干架一事就此擱淺,只是偶爾在夢中浮現。后來,連夢也不做了。
4
世間再無柏拉圖。胡祖聽一邊對蔡一琳發著微信,一邊對朱白說:“現在,沒有床笫之交的男女關系,誰會好意思說那算是一段愛情?”一段時間以來,胡祖聽樂此不疲地扮演著朱白以及朱白的導師兩個角色。他在成為朱白的時候幾乎忘記自己的存在,這正是朱白最忌憚的。他一向對胡祖聽觀看蔡一琳的照片心存戒備,但終究拗不過再三懇求。使朱白失望的是,胡祖聽在看到蔡一琳的照片時沒有任何表示,連一句起碼的客套都沒有。過了一會兒,才嘟囔了一句“好像之前見過”,至于在何時何地何種場合見過,又語焉不詳。胡祖聽岔開話題,指責朱白遲緩的行動嚴重干擾了他的節奏,他不得不需要小心控制微信的曖昧氣息。事實也是如此,二人的交往給人以如下感覺:一個朱白總是會把另一個朱白拽出來,使二人身體的距離始終維持在三十公分至七十公分之間。胡祖聽大有親自上陣方能解恨之慨。他提醒朱白,他可以為蔡一琳捋一捋被風吹亂的發絲,可以隨時糾正蔡一琳的錯誤姿勢(姿勢理應經常錯誤),可以在與蔡一琳分享照片時肩并著肩、頭碰著頭,更有意思的做法,當然是直接牽住蔡一琳的手,而且絕不讓其掙脫。情急之下,胡祖聽甚至以身作則,將朱白視為蔡一琳示范了幾個曖昧動作。就是這個樣子,非常簡單。胡祖聽兩只手握住朱白的肩膀,一前一后揉捏著推動,隨后一只手托著朱白的下顎,食指和中指將其輕輕挑起。他端詳著朱白,嘴唇緩緩湊上來,幾乎夠到了朱白的腮幫子。一股煙臭味撲鼻而來,朱白整個人抽搐了一下,慌忙躲閃開去,連叫了兩聲“我肏”。
胡祖聽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說:“你要盡快和蔡一琳發生關系,否則又將前功盡棄。”
胡祖聽很快為朱白拿定主意,搬出救兵唐曉娥,由他和唐曉娥帶領二人展開一次西湖之旅。朱白不置可否,胡祖聽卻已發微信給蔡一琳了,所幸收到肯定的答復。接著,胡祖聽從手機掏出一張頗為自得的個人照發到朱白的手機,又通過朱白的手機傳給蔡一琳。
胡祖聽說:就是這個人,我的兄弟胡祖聽,到時可別認錯了。
蔡一琳說:難不成我會把他老婆認成是他?
胡祖聽說:難說,他老婆長得跟他很像。
蔡一琳說:你這是夸他們有夫妻相呢,還是咒他老婆長得丑?
朱白日后方知胡祖聽此舉自有深意。而當時他所期待的卻只有周末盡快到來。周末終于到了,四人按約成行。無論是從動車至杭州的三個小時,還是打的至西湖的半個小時,或是從湖濱路至白堤至孤山至蘇堤的整個下午,胡祖聽與唐曉娥十指緊扣或摟腰并行或深情相擁,賣力地示范著男女身體接觸的各種基礎動作。看起來唐曉娥也樂于撮合,或許與她早前知道朱白是個處男有關,她向來是把朱白視為這個年代的珍稀動物的。唐曉娥還多次有意與蔡一琳拉家常,以一味數落胡祖聽來陪襯朱白的忠誠可靠。蔡一琳不知道,四人的這次西湖之旅可謂機關重重,而算計的正是她的身體。在胡祖聽和唐曉娥的要求下,朱白終于得以借合影之機搭住了蔡一琳的肩膀。事情至此貌似正在朝一個美好的方向發展,未料不久便出現了意外情況。當時四人正站在賓館的收銀臺前。朱白對胡祖聽預定的兩個大床房原本心知肚明,但在那一時刻卻非要撇清干系不可,還義正詞嚴地向前臺提出增加一個房間的要求。這一自取滅亡的行徑讓胡祖聽和唐曉娥面面相覷。所幸前臺查詢之后的答復是,沒有空房。
朱白看到蔡一琳低著頭,打量著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朱白忍痛說道,要不曉娥你和一琳一個房間吧?胡祖聽憤慨地說,你這也太自私了!朱白說,如果你不喜歡和我一個房間,那我就再找家賓館看看。連朱白自己都難以理解,究竟要為自己挖下多深的一個坑才肯罷休。他感到被另一個讓人討厭的朱白拽出太遠,他希望在場的其余人等——尤其是蔡一琳把他拉回來。可是沒人接話。他只好沮喪地說,那一琳我先送你回房間吧。這時唐曉娥擺了擺手說,算啦算啦,你們的事你們自己看著辦,我是嫌麻煩!我們走,胡祖聽!胡祖聽可憐巴巴地看著朱白,好像是他錯失良機一樣。臨別前,胡祖聽真誠地說,兄弟,每個人都會有第一次的。
二人走后,朱白反倒輕松了許多。他突然明白方才的矜持完全是掩人耳目的考慮,因為在他內心里并不希望將他與蔡一琳同房的秘密公之于眾——此處的眾,首先是指胡祖聽與唐曉娥。于是朱白提議,二人是不是先到一樓的咖啡廳里坐一坐。直至一杯咖啡下肚,朱白內心仍在感慨剛才的情況是多么危急,實在不敢想象,假如胡祖聽和唐曉娥一味堅持二人同房,將會出現怎樣不堪的結果!二人在咖啡廳的交談時斷時續,一度出現了較長時間的冷場。于是朱白又提議是不是再去賓館的花園小徑逛一逛。毫無疑問,在與蔡一琳同床共枕之前,先牽一下手是極有必要的。在花園小徑,朱白在意念中多次將右手伸向蔡一琳,與此同時,另一個令人討厭的朱白卻在警告他,蔡一琳早就洞穿了一切。一旦朱白認為蔡一琳已經知道他在盤算著如何與她上床,他的右手便又會在意念中縮回來。最后,只好捏成了一個安分的拳頭。
蔡一琳淡淡地說,回去吧,今天也走累了。問題是朱白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如何向蔡一琳解釋附近沒有賓館。從地理位置來看,附近尚有賓館的概率更大。顯然,胡祖聽在賓館的安排上是有紕漏的,他怎么就不會安排到一個更加僻遠的地方?
朱白把蔡一琳送到房間門口。一剎那間,他把頭探向里邊的沙發,大聲喝道:
要不我就睡沙發吧?你看,那張沙發挺大的!
……
節選自《野草》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