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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赤子之心
      來源:解放日報  | 李天揚  2023年02月15日08:29

      認識老章時,他年近古稀,我還不到30歲。那是1994年秋天,人民日報社在上海設立華東分社,我有幸考入。我一直把進入人民日報社工作當成自己新聞生涯的開始。而那時,老章已離休多年。

      老章名叫章世鴻。我一個初出茅廬的后生,這么叫他并非不敬。當年在人民日報社,我們叫任何領導都是這么個叫法。即使是報社“最高首長”邵華澤、范敬宜,我們也照樣直呼老邵、老范。這么沒大沒小地叫領導的日子,當年只道是尋常。老章年屆耄耋后,我們有時會改口叫他章老,這是后話。

      老章是標準的老革命、老干部。1945年10月,老章入黨,那年他才18歲,是個中學生。在上海,入的當然是地下組織。讓他驚喜的是,按暗號上門接頭的,竟然是他的生物老師王芷涯。他們在他家亭子間舉行了沒有黨旗的入黨儀式,歷時8分鐘。他晚年寫文章回憶當年入黨儀式的細節,仍然歷歷如繪。此后,他在上海參加學生運動,他的戰友有幾位后來成為黨和國家領導人。1948年,老章從上海轉入大別山解放區,因他在上海的民治新聞專科學校讀過書,組織任命他擔任《皖西日報》編輯。次年,他隨部隊進南京,參加國民黨中央通訊社接管工作,后入新華日報社工作,1953年調入人民日報社。

      20世紀80年代,老章任人民日報駐上海首席記者,寫了大量報道,為上海的改革開放鼓與呼。當時,上海矛盾重重。老章的報道,報喜也報憂。他的代表作是1988年2月26日發表在《人民日報》頭版的《一個城市兩種速度說明了什么?——訪上海閔行開發區隨想錄》,文章剖析了上海的開發區與非開發區發展速度迥異的問題。老章后來坦言:“當時思想斗爭卻很激烈,最大的顧慮是:我對上海經濟工作的全局進行評述,會不會打擊面過大,從而得罪一些人?”反復思想斗爭的結果是:“我認為還是應該寫,因為當前人們關心的焦點正是上海全局性的問題。作為人民日報記者,這樣做,是應盡之責。”這篇報道刊出后,《解放日報》于次日轉載,反響很大。老章總結道:“記者并非一個旁觀者,而應該是社會問題的觀察家、評論家,因而不能僅僅滿足于一般的新聞報道,還應該有明確的是非觀念,敢于解剖各種社會現象,由現象進入事物的本質,由局部問題透視全局,寫出有分量的述評性報道來。”老章寫于20世紀80年代的這些報道,后來集為《太平洋西岸新曙光》一書,于1990年出版。

      余生也晚,在老章記者生涯的黃金時代,我還是個學生。但幸運的是,我進人民日報華東分社后有幸多次隨老章外出采訪。華東分社一成立,老章就表示希望到華東各地進行采訪。他身體十分硬朗,但畢竟年近古稀了,分社領導就派青年記者跟隨,主要目的是學習,當然也不無“保駕”之意。開始是幾個年輕人輪流陪同,也許是因為我比較膽大,愿意和老章討論問題、交換看法,而不僅僅是跟著走,老章最喜歡我,漸漸地我變成了他的專職“跟班”。

      老章出門喜歡往山溝里跑。他帶著我去了皖南、贛南、閩西、蘇北等地的幾十個縣,跑過華東的一大半山區。這些地方難免條件艱苦,但老章從不計較,有時住進滿是霉味的簡陋房間,他也滿口稱贊,說“很好很好”,臨走時還會一一對工作人員致謝。但如果對方沒把采訪工作安排好,老章會發脾氣,把人家批評得啞口無言。

      老章精力充沛,出一次門半個多月,日程總是排得很滿,一刻不停地采訪考察。這似乎也是老章不服老的體現。

      老章之不服老,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是登黃山。那是1995年秋,我們去皖南采訪,老章上黃山這件事受到了當地的重視,陪同人員陪我們從云谷寺坐纜車上去,在始信峰附近逛一圈就打算下山了,老章卻說,要登光明頂。陪同人員嚇壞了,紛紛勸阻,勸阻不成就說用轎子抬他上去,但老章堅持要自己走。最后,我一個人陪他走了一整天。回上海后,老章寫了一篇《站在黃山光明頂》詳記此事。雖然連續上下坡十多個小時把老章累壞了,但他“毫無悔意”,因為“終于完成了這個歷史任務”。

      當然,所謂不服老只是表象,其內核是一位記者的職業精神和歷史使命感。盡管分社領導從來不給我們派任務,但老章每次出門都要寫很多稿子。大多數是我寫初稿,他來改定,也有幾次他采訪得特別興奮,就親自動筆了。老章極其認真地對待每篇報道,也希望編輯部認真對待我們的稿件。如果報道被處理得突出,他會像小記者一樣興奮。記得有一次我們去江西,準備下鄉前,江西記者站站長余清楚來送行,他拿了當天的報紙說:“老章,你和天揚的報道上了今天的頭版頭條。”老章聽聞,一把拿過報紙就看,興奮得手舞足蹈,說:“這對我們鼓舞太大了,我們去贛南一定要好好采訪,寫出有分量的報道來。”

      老章的率真是無處不在的。我們一老一少相處時他毫無架子,并不嫌我年少無知,我倆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他是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的,不管想到什么,都脫口而出跟我討論。有一次,他突然問我:“人有沒有可能一輩子只對一個人產生愛情?”問完,馬上自己回答:“不大可能。”后來我發現,關于這個問題,他還真的寫過一篇文章,言之成理,開明極了。又有一次,他問:“為什么有的人一當官就變壞?”我知道,對這個問題,他心里一定是有答案的,因為關于監督和制約權力,他寫過更多文章。

      如今我也臨近退休。回想起來,當年能與這樣一位富有傳奇色彩的老同志朝夕相處,一起走過這么多地方、采寫這么多稿子,是我記者生涯中最寶貴的財富。

      我認識老章時,他已離休多年,對于如何度過老年階段有著深沉的思考。他在一本書的前言寫道:“一個人生理上一定會衰老,這是自然規律,但心理上、精神上也可以不衰老。我們應該力爭生理上延緩衰老,而在精神上永葆青春。”老章做到了。

      老章把自己的晚年生活總結為8個字:讀書,思考,考察,寫作。我以為,其中的核心是“思考”。老章的思考,宏闊而深遠,具體而不羈。老章晚年筆耕不輟,寫了很多文章,出了好幾本集子。他起的書名,幾乎每一本都帶“思”字:《九十年代中國紀事:一個記者的視野和思考》《二十世紀反思》《新世紀沉思》等。老章有個習慣,他想到什么,稍有頭緒,馬上就記下來。他說:“有時睡夢中突有所思,也會立即起床開燈執筆記下,然后再上床,以免晨起后忘卻。”這樣的思想火花記滿了好幾本筆記本。老章給我看過這些筆記,我覺得它們極有價值,建議他印出來,于是有了他的最后一本書《中國改革歷程采訪筆記》。這本書出版于2016年,這年,老章虛歲九十。

      到了頤養天年的時候,老章仍然作如此深入甚至是痛苦的思考,他是有著歷史使命感的。他曾寫道:“如果說,許多事,我們過去頭腦中還是盲目的,那么,到了晚年,我們不能再盲目下去,我們應該有一個清醒的頭腦認清我們走過的路,并且告訴后代,應該發揚什么、防止什么。這正是我們老同志的歷史職責。”

      一直作宏觀思考的老章并非不食人間煙火,而是非常有人情味的。我有了兒子之后,他一直很關心孩子,問長問短。有一次,他還特意帶著給孩子的禮物到我家來。兒子叫他爺爺,他顯得特別開心。而我要去看望他,他總是堅持說,你在崗位上忙,還是我到報社來看你。我知道,就像當年登黃山一樣,我只能聽他的。他來報社時,同事們都會好奇,為什么會有這樣一位老先生一個人跑來找我。我每次送老章出門,看著老人緩步走向公交車站時常常會濕了眼眶。我們一老一小談論的話題總是很集中:他的書和我的文章。他的書,每一本都簽了名送給我。因為老章不會用電腦,手寫稿請人錄入,所以其中誤植不少。我自告奮勇幫他校對,也就成了他書稿的第一讀者。校對時,我會犯“編輯病”,不僅改誤植,還改文句。老章從來不以為忤,還表揚我改得好。2008年起,我到評論部工作,見報的評論文章多起來,老章讀到我的文章,常會打電話來鼓勵。聽他的聲音就像自己的稿子發表一樣開心。他一直說:“你正當年,要多寫。”可以說,我是在老章關懷的目光下成長的,我每有懈怠,只要一想到老章,便會振作起來。

      近三年來疫情肆虐。因為怕有萬一,我與長者們的交往銳減,包括與老章。

      轉眼進入兔年,我以為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待春暖就可以去見老章了。卻不料,春節里傳來他不幸逝世的噩耗。大年初五上午,老章安息了,享年96歲。

      這,就是我認識的老章。

      晚年的老章說:“我的許多老一輩朋友并不總是在平庸地安度晚年,而是仍各以一顆赤子之心關心天下大事,有所思,有所作為,而且經過幾十年的滄桑,思想上更趨成熟了。”這,其實也是在說他自己。如果只用一個詞來描繪老章,我以為,就應該是——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