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中缺失了太多的東西:激烈、勇敢、冒險和離經叛道,小說是我對殘缺現實的補充和續寫。人們對生活的誤解和誤判無時不在,余文真式的波濤在各處涌動,雖不是人人可見。 李鳳群:小說是我對殘缺現實的補充和續寫
李鳳群的《月下》以長篇的體量,尖銳的筆觸深入當代平凡女性的內心,看到她們鮮為人知的夢想和不甘,看到她們在時代推動之下的覺醒。同時,她也準確塑造了小城中具有代表性的男性形象,透過普通人的生命抉擇,還原了時代洪流下小人物的命運。
《月下》歷時兩年磨礪,題材則醞釀多年。李鳳群說,多少年來,自己都想要寫這樣一本書。
中華讀書報:《月下》以情感為切入點,你關注這個問題很長時間了嗎?
李鳳群:情感是非常美妙而玄幻的東西。這個小說一開始在我心里出現的時候,主角余文真確實是一個受害者的姿態,她滿目幽怨,神情落寞,充滿著憤怒。“這世上的絕大多數女人的憤怒被吞回去,少數吼了出來”當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時,我感到震撼。我想為余文真而怒。但是,小說有它自己的行走方向,最后一稿終了,余文真平靜下來了,她走向了智慧和通達,也給了我新的角度和立場。所以現在我更愿意老老實實地使用“誤解”這個詞來定位她和章東南的關系。章東南最初的出現,帶給了余文真一些情感上的棲息處,讓她從死水般的境地蘇醒,重新審視生活。章東南對她的“看見”讓她看到了自己一直以來的“不被看見”,所以我覺得最初余文真被“誤導”了。不能否定,余文真沒有得到承諾和誓言,這一部分她是用自己的想象補充后完成的,所以“誤導”是故事的關鍵生發點。
中華讀書報:小說寫余文真的普通、平常,實際上大多數人生就是如此,只是余文真遇見了章東南,于是人生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這個故事是怎么走進你的小說中的?
李鳳群:我們常常會被反差巨大的事物吸引,并駐足旁觀。作為小說作者,我也常常夢想發掘大不相同的事物之間的相通之處。在現實生活里,我是一個無趣而又有溝通障礙的人,我的生活中缺失了太多的東西:激烈、勇敢、冒險和離經叛道,小說是我對殘缺現實的補充和續寫。我想,人們對生活的誤解和誤判無時不在,余文真式的波濤在各處涌動,雖不是人人可見。
中華讀書報:小說的人物簡單,情節也不復雜,以大量的細節和心理描寫建構起小說的主體,你在寫作的過程中,擔心這樣冗長的敘述會將一部分讀者拒之門外嗎?
李鳳群:我擔心過,但是這種擔心終究被克服。我們連自己也取悅不了,所以無法取悅讀者,如果一部分讀者因此而離去,那也是我真實能力的體現,并不冤枉。不知道如何取悅讀者時,就服從自己的心吧。
中華讀書報:月城的發展日新月異,然而時代發展越快,情感越稀缺,余文真的心理越荒蕪。而且她身邊的同齡人也在以不同的姿態“變異”。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發現余文真的婚姻里沒有溝通。她的話都說給了章東南,她的愛全給了章東南,對其他人,包括對兒子都是缺愛的。那么余文真的存在,是不是也是病態的?
李鳳群:如果她一開始就是閃耀的、理性的、智慧的,得到承諾的,那這個故事將不成立。她不是,她因對世界的缺少觸碰、缺少感受而深陷漩渦。她不是完全病態的,但至少是殘缺的。她生活中最缺的,就是被愛,以及愛的能力。像她這樣一生不被看見,在城市的陰影里靜靜地活著的人可不在少數。
中華讀書報:小說中,章東南是余文真了解世界的一個窗口,他給了這個城鎮姑娘從來不曾有過的見識,包括文學。這在小說里暗示了什么?
李鳳群:還是“看見”。余文真像隱形人一樣默默度過她平凡平淡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時光,如果沒有章東南,她甚至對自己的城市都不可能了解。眼界不到,想象力不到;被重視的程度不到,血液里的張力不到。作為中年男人,章東南的個人魅力是不夠的,文學、藝術,羅馬立柱,過去的經歷,組成了他的另一張面孔,靠著這張面孔,他才搖曳生姿,生擒余文真。但是,更為可笑的是,這張面孔造成了他自己后半生的尷尬,他用這張面孔親手打造了自己的困境。文學也好,建筑也好,那些偉大而美好的藝術也好,如果遇人不淑,被扭曲和變形,就會變成馭人之術,這是利器,也是盾牌,也是污點。
中華讀書報:《月下》反射出現代化進程中出現的各種社會問題,在寫作中,對這些問題的處理有難度嗎?
李鳳群:作家把現實問題帶進作品,這是職責,也是本能。因為文學作品不能放棄社會性,不應該在空中樓閣中完成,如何平衡就是最大的難度。我寫作方面其他的難度也很多,首先是歷史知識和哲學知識儲備上的不足,好在時時刻刻在彌補;其次是文學素養和審美能力的欠缺。具體到手頭上,我覺得無法精準地表達,是阻撓我的作品更有魅力的最大障礙。
中華讀書報:上次采訪是2016年,那時你剛完成《大風》,后來又陸續完成了《大野》《大望》等作品,這六年間,你的寫作經歷了什么?
李鳳群:這六年我完成了“大”字系列后面的兩部曲。到了《月下》,它是另一種質地,是另一種嘗試。《月下》是一個宣言,宣布作者進入了城市空間,作者對城市生活的理解和把控的意圖表露出端倪。《月下》是一個助推器,它會將我推到更廣闊的題材里去。它是過去和未來的聯結線。
中華讀書報:《月下》很美,可是故事很凄涼。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最終余文真和自己、和章東南、和這個幾乎要支離破碎的家庭達成了和解,她最終要成為婆婆那樣的女人(而不是媽媽)。這是一種妥協?一種退讓?總之,人生還要繼續。你對這樣的結局滿意嗎?
李鳳群:半生蛻變,方得重生。她是有程度的和解,她沒有和媽媽和解。有些人不需要和解,有人盡其一生,不知正確與謬誤,更遑論理解與諒解。比起媽媽,婆婆更有愛的能力,當然,她的愛也是錯誤的,不求回報,不對等,甚至可以說,從她對孫子的愛的形式來看,正是她的愛造就了王一明,所以,這愛也是殘缺的,正因如此,余文真能夠讓人產生深深的憐憫,而章東南,有讀者和朋友對他的結局不滿意,但是,仍然有有心人看出來,余文真不是因為章東南的家庭支離破碎才選擇和解,她是經過了自我否定、自我懷疑,甚至懺悔,然后身上的筋骨強勁了,經過自我確認,自我接納之后,他們才有機會坐到一起,完成最后的告別。這才是我真正看重的部分。對這個結局,我滿意。我不滿意狂風暴雨,我不滿意欺騙和惡,我不滿意大規模的拆與建,但我滿意風暴終得平息后,余文真身上所持有的勇氣。不愛自己的生活,仍然有勇氣繼續。這何嘗不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