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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部》2023年第1期|馬青虹:手磨豆腐
      來源:《西部》2023年第1期 | 馬青虹  2023年02月06日07:24

      馬青虹,1993年生,四川平武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詩刊》《民族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出版詩集《身體里的豹子》。

       

      請調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

      她左右探探頭,用手摸座位下面,尋找著調整靠背的機關。這已經是廣播里那個好聽的聲音第三次提醒了。她又雙手伸到靠背的后面使勁掰,但靠背就是紋絲不動。她想,再找不到機關,自己就有被趕下飛機的可能。

      她看了一眼旁邊閉目養神的中年男子后,沒有說話。就在她焦急尋找時,廣播里的聲音再次響起。

      她把身上帶著補丁的花布外套脫下,橫放在腿上。看了眼正在關行李艙門的空姐,沒有說話。

      終于,在第五次廣播響起的時候,剛才擺放行李箱的空姐注意到這個一頭灰白短發的土氣的奶奶。空姐利索地幫她調正了座椅。這時,她才發現機關就在扶手上。她抬眼正想說聲謝謝時,空姐已經走了。

      就在她剛準備打量周圍環境的時候,飛機開始加速。

      人在慢慢變小,機場在慢慢變小,城市和大地在慢慢變小。直到一切都被大霧籠罩。

      她沒有看窗外,也沒有睡著,只是閉著眼睛緩解高速移動帶來的眩暈感。這種感覺遠比暈車更讓她心驚,畢竟沒有站在地上。不只是心,她整個人也懸著,像秋天里一片始終不能落地的葉子。

      在這之前,她最遠的一次出行就是十年前坐車到縣城給準備辦結婚證的兒子送戶口本。提著起早磨好的豆腐,坐了兩個多小時的客車。剛走到工廠門口蹲下,胃里就一陣翻涌。暈車的癥狀在看見兒子領著兒媳過來時才緩解了些。

      暈車了沒?兒子問。

      沒有暈車,身體好得很。她往旁邊挪了挪,剛好擋住花壇里的嘔吐物,順勢從包里拿出戶口本,讓兒子趕緊去辦正事。

      媽,那我們走了,你回去慢點。兒子辦好結婚證就得立馬趕回去上班,她看著載著兒子和媳婦的車子消失在前方的彎道,才想起忘了把豆腐交給兒子。那次媳婦叫她伯母,沒叫她媽。

      想到這里,她摸了摸腳下的蛇皮袋。如果湊近,還能聞到豆腐的味道。

      今天,要坐飛機去兒子所在的城市,天還沒亮,她就起床把豆腐磨好,到機場時豆腐還帶著溫熱。過安檢時,卻被工作人員告知不能帶上飛機。辯解無果,她只好把豆腐丟進安檢處的垃圾桶。

      我不要這個,我不餓。她沖著空姐使勁搖頭,擺動粗糙的手掌,小心地把遞到自己面前的餐盒推遠。

      三個多小時過去,她想了許多,又覺得什么也沒想,飛機便要落地了。她被窗外林立的高樓所震撼,也似乎明白了是什么吸引著兒子要不遠萬里來到這里。

      她試圖猜想出兒子的家究竟在哪片樓房里。

      由于不識字,她只好采取笨辦法,剛才一起下飛機的人往哪里走,她就跟著走。

      干媽,這邊。她循著聲音看見了正在接機口伸直了腦袋的干女兒小芝。小芝早在一周前就到了這里。

      干媽,飛機應該不暈吧,我叫你吃點上次給你買的暈車藥,你吃沒?她剛從人群中走出,小芝就挽著她的手臂拋出一連串的問句。

      沒有,沒有,身體好得很。她摸了摸小芝的手臂回答。

      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說著小芝就帶著她坐上出租車離開了機場。

      雨水適時地灑落,由細微的毛毛雨到越來越多的雨滴從天上墜落——半透明狀的,透明的是眼前的街道正不斷積水,不透明的部分是整座城市的樣貌越來越模糊。

      車流從她這一側過,車窗上已經掛起了珠簾,那些被車輪壓碎的水發出手磨轉動的聲響。她捋了捋花白的鬢角,感到沒有什么話可說。

      你們運氣不太好,剛好遇上臺風,這雨估計得下一陣子了。司機感到不說話那些雨水便會淤積在胸口,沉默使他感到疲憊。

      下雨就是不方便。小芝接話。

      她們乘著車繼續在寬闊的道路上行駛,被碾碎的雨水升上了半空,將這座城市裝扮得更加迷離。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剛才的玻璃大樓,感到沒有什么話值得說。

      我們先去吃點東西,然后坐車去——小芝說的是那邊,沒有直接說殯儀館。

      一碗面,她象征性地吃了幾口,然后放下筷子,如往常坐在自家門口曬太陽時一般將手揣在懷里。

      干媽,快吃啊。小芝利索地將面攪拌一番后才注意到她沒有動筷子。

      閨女,你吃吧,我不餓。她沒有將揣在懷里的手拿出。

      你怎么還帶著饅頭啊。小芝從她的背包里捏到幾塊硬物,取出一看是十來個涼透了的饅頭。

      有我在還能餓著你不成?而且飛機上都有免費的飯,你帶這干啥?小芝的音調提高了不少。

      我——怕——吃不慣這邊的東西。她說話時頓了兩次,也記住了飛機上的飯菜不要錢。

      不是我說你,你看你都帶了些什么,饅頭、秋衣,還有,你帶毛衣干啥?不怕熱?我看看你還裝了些什么,怪不得大包小包的。小芝拖過她腳下的蛇皮袋,三棵白菜下面斜躺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陶罐,陶罐旁擠著一捆蔫了的油菜薹。

      你怎么不把鍋碗瓢盆味精鹽巴都帶齊呢?小芝還想再補充兩句,但一口氣堵到喉嚨口又咽了回去。

      城里的菜打了農藥的,這個是自己家的,沒打農藥,我就想著既然要來,就給你帶點兒。她的聲音很小。

      小芝的喉嚨咕噥了一下,沒有再說話。

      她們走出面館的時候,雨滴落得更大了。饅頭被干女兒扔進了面館的垃圾桶,蛇皮袋以及里面壞掉了的菜葉丟進了剛好經過的垃圾車。陶罐是她硬搶出來的,用兩層大號塑料袋包裹著。有些重,累了便換著手拎。

      她跟在小芝后面再次坐進出租車,路面已經積水了,幾乎看不見行人,車輪來回在她的耳旁碾壓著。

      車子一直行駛到城郊又朝左拐了十來分鐘,才在一棵樹邊停下。樹的左邊立著一塊高大的牌坊,像墓碑。中間開有一大一小兩扇門,她們是從小門進去的。

      殯儀館背靠一座低矮的土丘。這里的地倒是寬敞肥沃,不種些好莊稼有點可惜,但是山一點也沒有老家的雄實。

      小芝走在前面,同工作人員交談了一番。兩人跟在工作人員的身后坐電梯上到二樓,拐進左手邊的第二個房間前。

      她的步子放慢了一些。右手邊的墻面上是一個個鐵皮抽屜,她明白兒子就睡在其中一個匣子里,便死死地盯著那面墻。

      工作人員走上前,翻看著手里的工作簿。唐小軍,母親羅英是嗎?

      她點點頭。小芝向左挪了一小步,挽住沒有說話的干媽。

      這里。工作人員走到鐵皮墻前,再次用食指戳了一下工作簿。

      終于,鐵皮抽屜被拉開。羅英上前的步子不快,前腳掌的鞋底還在光滑的瓷磚上摩擦出了細微的響聲。一個明黃色的袋子呈現在她眼前。她的手掌沿著拉鏈滑動到頭才摸到拉環。

      呲啦……拉鏈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持續了十來秒。

      兒子的面色蒼白了不少,緊閉著眼,眼皮上又起了不少白色的脂肪粒,鼻孔和耳朵被一團白色棉花狀的物體堵了起來。隔著濕潤的空氣,那股沁骨的冰涼感仍然能傳遞到她身上。冰冰涼涼的,像早冬結霜的菜葉。

      她沒有哭,伸出短小、布滿皸痕的手,像每次兒子出門前站在公路邊一樣理了理兒子的衣領,也像那時一樣,嘴角以微小的弧度上揚,并不言語。

      拉鏈重新拉上后,兒子的遺體被抬走。她則被引領到大廳,坐在左邊靠墻的一個位置。她低著頭,揉了一下太陽穴。

      阿姨您好。一雙黑色的皮鞋停在她面前。

      她緩慢地抬頭,一張彩印宣傳冊擋住了來人的臉。她坐直了些,那人也彎下腰,宣傳冊移開,露出一張精瘦的臉,頭發留得很淺,衣著也很城里人,除了下巴上那根長長的胡須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您節哀。來人開口了,第一個字發音有些高,后面的聲音被迅速地壓低。

      謝謝。

      逝者已矣,您節哀,我們是跟殯儀館合作的公司,所有的骨灰盒都是廠家直供……

      她沒有聽完后面的話,瞥到了宣傳單上的價格,擺了擺手,沒再說話。

      來人沒有離開,而是從手里那一疊宣傳單上抽出一張遞到她手里了。紙張兩面都印滿了骨灰盒的圖片,圖片下都是文字和數字。數字她認得,但文字卻是一個不識。

      我不識字。她將所有圖片看了一遍后開口了,又將宣傳單遞還那人。推銷員沒有伸手去接,而是順勢坐在她旁邊逐一介紹著上面的產品。看是好看,就是價格聽得她心驚。

      小伙子,不用,我自己帶了。她摸了摸手邊的陶罐。

      恕我冒昧,您這不是骨灰壇,倒像是裝酸菜的老壇子。年輕人說完又有些后悔,生怕得罪了來之不易的客戶,他也是剛從業不久,要不是和家里鬧翻,怎么也不至于干這每天和死人打交道的工作。

      夠了,從哪里來回哪里去,農村人不講究,你說的瓷器也好、玉石也好,我的老酸菜壇子也好,能裝得下他就行。

      見她執著,剛好門口又進來兩個穿著華麗的人,小伙便沒再逗留,用手撣了撣西裝領低著腰湊上前去。

      干媽,你怎么坐在這里,我找了半天。小芝去了一趟廁所后找了好幾圈才找到她。

      小芝走到她旁邊,坐在剛才推銷員坐的位置上,將手上的包放在腿上,理了理裙擺。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去買個骨灰盒吧。許久沒有說話的小芝用手輕輕地靠了靠她。

      不用,我帶了壇子。

      什么壇子?你說的不會是你帶的那個酸菜壇子吧,那哪能行,一點都不像樣,走,我出錢買。

      那么貴,太浪費了。她伸手擋住正欲起身的小芝。

      不行,這事得聽我的,你這酸菜壇子一點都不像樣,多叫人笑話呀。小芝有些急了。

      干媽,這個怎么樣?小芝指著傳單上方的一款白色玉石骨灰盒。

      這款很不錯,這是我們今年的主打款,賣得很好的……剛碰壁又被叫回來的推銷員補充道。

      不好看。她雖然不識字,但圖片下方拖得很長的那串數字一直在她眼前晃。

      這個吧,你哥打小就喜歡蘭花。她指著縮在宣傳冊最下方的一張印有蘭花圖案的材質不明的盒子說道。

      這是我們去年的存貨,打折賣的,便宜是便宜,我給您說實話吧,就是有些小毛病。推銷員的聲音拖長了一些。

      壞掉的你還拿來賣?

      姐,你知道的,干哪行都一樣,一分價錢一分貨。

      那這個呢,這上面也有蘭花,還有云。小芝指著背面的一個木制方形盒子圖案說道。

      剛才那個盒子就挺好。

      爭論良久,推銷員遞過蘭花盒子后悻悻離開。小芝還在埋怨她選得不好時,她已經揭開蓋子用手擦拭里面的灰塵了。

      不久,兒子就裝進了蘭花盒子,她粗糙的掌紋蓋住了蘭花的一半。盒子里的那撮灰尚且溫熱,像雞叫時分的暖腳瓶。

      小芝還有其他事情,沒辦法和她一路回,將她送到安檢處便走了。

      她挎著一個方形的紅布包裹,用右手護著,左手拎著兩層塑料袋套著的陶罐。走到安檢口才取下紅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傳送帶上。

      大媽,您這里面的粉末狀的物體是什么?安檢員眼神里帶著一絲戒備。

      這是骨灰,我兒子的。

      請您出示一下死亡證明。

      哦,好。姑娘,你幫我看一下哪一張是你說的死亡證明,我不認識字。她從包里取出一疊,身份證她認識,但是其他各種文件她卻分不清楚。

      是這張。安檢員指著手里那張紙說道。

      這張是機票,這是……隨后,這個胖胖的女孩又耐心地解釋了一番。

      哦。她并沒有分清楚每一張的區別,但她記住了帶方格和紅色印章的那張是死亡證明。

      您把這些都保管好就行啦。胖女孩看出了她的疑惑,便再次囑咐道。

      走進候機室,她仍不知道該去哪里等,便找到一個警察問路——實則是一個穿著工作服的地勤人員,在這人的帶領下,她終于找到了登機口。

      外面的雨未見停歇,霧氣的環繞使她只看得見近處的幾架飛機,和飛機旁邊顯得異常渺小的車輛。由于天氣原因,飛機晚點了一個多小時。就在她看厭了飛機的時候,終于開始檢票了。

      她跟在一個穿碎花短裙的女孩后面一步一步地挪動,走到檢票員面前時,她放下手里的骨灰盒,掏出兜里的死亡證明——她特意將這張帶方格和紅色印章的紙放在了左邊衣兜里。

      不用這個,您把身份證給我就行了。這是一個高挑的女孩,頭發盤在后腦勺。

      她找到座位后,把陶罐放在了行李架上,把座椅調直后,把紅布包裹的骨灰盒抱在懷里。雨水已經停住了,霧氣卻還沒完全散開,像是給城市罩上了蚊帳。

      飛機開始滑動,左轉右轉,過了十幾分鐘才進入跑道。跑道旁邊的人揮動著一根棒子,一股推背感傳來,她閉上眼睛的瞬間,飛機輪子的聲音也消失了。最先消失的是揮舞棒子的人,隨后是飛機、機場,那些望斷脖子也望不到頂的高樓慢慢變得低矮。城市的面貌逐漸顯露出來。

      她對兒子來這里的原因感到不解。但這種不解很快便被飛機劃破云層的聲音取代,她端詳著窗外疾馳而過的云——不過是濃霧而已。

      當她出神時,窗外的云開始明亮起來,漸漸刺眼,太陽光出現,她也置身在云層之上。云又變成了一朵一朵的棉花——尚未采摘的棉花——柔軟、輕巧,有著躺上去便能很快入睡的舒適感。她不倦地看著下方厚厚的云層,手指摩挲著懷里紅布包裹的蘭花盒子。

      女士,請問您是要牛肉飯還是雞肉飯?一個掛著標準笑容的空姐推著小推車走到她旁邊。

      牛肉飯。她吃完后,又要了一份,第二份吃到一半便有些撐了,最后幾根榨菜是強咽下的。

      飛機開始下降前,她喝了兩杯牛奶、一杯橙汁,咖啡只喝了一口,實在喝不慣,便又吐回杯子里。

      師傅,走汽車站。

      你這抱的是骨灰盒吧。

      是。

      你還是問問別的車吧。

      說罷,車子迅速地啟動,然后離開。

      飛機落地以后,她跟著人潮很輕易地就走出了機場。但新的問題隨之而來,她已經攔了好幾輛車了,每個司機見她抱著骨灰盒都不想觸霉頭。

      她悻悻地站在候車處沒有說話。半晌后,她身體向下微微一沉,像是做了一個重大決定。

      她沿著出來的路,避開一輛大巴,重新回到機場。問了個警察,找見廁所,選了最靠里的一間走進去后,回過頭再次確認關好了門。

      她出來時,沒有再背那個紅布盒子,只拎著那個兩層塑料袋套著的酸菜壇子。攔下一輛車,朝著車站的方向去了。

      酸菜不能上飛機,你這是空壇子吧?司機搭話。

      她坐在后排,將壇子抱在懷里,緊緊地盯著前面的路,沒有說話。

      車子左轉右轉,她已經分不清到底會將她載向何方。

      回到家已經是傍晚了,村里人都來了,雖然只是一撮灰,但畢竟是死了人,畢竟是喝這里的水長大的人。年輕人都出門打工了,除了張大爺還在灌菜,其余人都到齊了,到齊的概念便是五個年近七十的老年人圍在院壩里。

      由于是死在外面,進不得屋。陶罐用張紅布包裹,放在門前的木板上。歸置好骨灰后,老李跟老楊兩人扛著鋤頭上山幫著挖坑去了。

      她又點上一炷香插在香爐里,走進廚房取了兩瓢黃豆,淘洗干凈后泡在洋瓷盆里。明天,她要早起,洗凈手磨,給兒子推一鍋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