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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文明敘事與高原風景的現(xiàn)代性內涵——論葉臨之中西亞題材小說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3年第5期 | 唐詩人  2023年09月15日18:13

      內容提要:葉臨之新近發(fā)表了一系列中西亞題材小說,為我們提供了一扇了解中西亞風景和人情風俗的窗口。中西亞風景不同于以往中國文學讀者所習慣的漂洋過海所看到的海外風景,它是內陸的異域景觀,是高原的自然風景。葉臨之這批小說,一方面呈現(xiàn)出中西亞原始純粹的自然風光,有一種世外桃源的純凈感;一方面又寫出社會人心維度的復雜,表現(xiàn)出內陸高原國度現(xiàn)代化之難。風景敘事與社會觀察,在小說中有一種分裂狀態(tài)。這種分裂感,背后是中亞國家由傳統(tǒng)轉向現(xiàn)代的轉型期文明特征。葉臨之的中西亞之旅,是真正看到異域風景的文學之旅,其小說可啟發(fā)我們重新思考世界性意義上的現(xiàn)代化難題。

      關鍵詞:葉臨之 中西亞題材 文明敘事 高原風景 現(xiàn)代性

      引 論

      新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始終有一種使命在召喚著作家走出小我、走近更廣大的世界。新世紀初熱鬧一時的城市新左翼文學,持續(xù)至今的非虛構寫作熱,以及生態(tài)文學、自然寫作的興盛,包括寫好中國故事等話語,都是直接呼喚作家去關注和書寫更廣闊的自然和社會。2008年,謝有順曾指認當代小說要發(fā)展就要著力解決兩大問題:“一是如何通過恢復一種感受力,接通一個更廣大的物質視野;二是如何從一己之私里走出來,面對一個更寬闊的靈魂視野。”①這兩個方面的問題,可歸結為“從密室寫作到曠野寫作的精神變遷”。走出密室,去到曠野,接通更廣大的物質視野,這是寫作理念和作家精神狀態(tài)的調整,這個“物質視野”并非簡單的房間外面的物質世界,它必須是與密室狀態(tài)時所想象的、由二手材料所認知到的“知識世界”不同的“真實世界”。

      如何才能真正意義上走出密室,在擴大物質視野的同時完成靈魂視野上的飛躍,這既需要作家腳步的“出走”,也需要作家精神的“脫韁”。腳步的“出走”只是開端,但出走到哪里去才能拓展我們的靈魂視域?最直接的答案可能是出走到陌生的地方去。當代人的生活已嚴重同質化,只有絕對的陌生才能刺激我們的目光和心靈。在這個意義上,我看好作家葉臨之出走中西亞高原的經歷。出走亞洲腹地是背海逆行,是去到我們目光未曾注視的內陸高原,這與很多作家去西方世界的“出海”不同,出海的寫作所展示的往往是當代中國人一直向往和關注的“世界經驗”。中西亞的景觀與經驗也是世界經驗的一種,但對于當代中國人而言是一塊陌生領地。中西亞題材的文學故事,能夠展現(xiàn)怎樣的物質視野和精神視域?

      一、凝視風景:自然的原始與純粹

      葉臨之在《伊斯法罕飛毯》的創(chuàng)作談里談及自己出走中西亞地區(qū)的緣由:“2019年春天,我去了中亞。去前,我就對那片陌生的土地充滿興趣,有兩個原因:一為所學之故,中亞一系列的疆域與宗教變遷,頗值得關注和研究;二為中亞二十世紀曾經隸屬蘇聯(lián),我一直醉心于俄國文學……我是抱著學習的態(tài)度前去中亞的。我去了吉爾吉斯斯坦,剛下飛機時,就讓中亞的異域風情吸引了,天山以西的高原呈現(xiàn)出與國內不一樣的自然風光,這讓我暗下決心,打算好好了解一番中西亞。”②因為知識的誘惑而前往中西亞地區(qū),去到之后首先是被異域風情、自然風光所吸引,而不是直接奔往考察那些契合自己既有知識視野的文明風物,這是作家走出密室后理想的心理狀況。走向曠野,不是去曠野世界尋求合符我們既有知識觀念的文化事物,而是通過出走,讓曠野世界的陌生事物刷新我們的內在面。這并不容易做到,除非失憶,否則每個人都無法真正意義上“放空自己”。但面對一種絕對陌生的自然風光時,這是可能的。在《中亞的救贖》中,開篇就寫人物沉溺于高原風景的狀態(tài)。

      那年季秋,我與沿海友人一道去了中亞高原,下飛機后,由投資中介帶領,我們先游覽了一番高原勝景,從車窗望去,山川巍峨,冰川瑰麗,廣闊的高山草甸上牛羊密布,飛速閃移的視野中馬背上的牧民出沒。不止風光美如春天,特色美食也令人沉溺,我們忘乎所以地過了一個星期,準備禮拜四跟著中介去巴特肯礦區(qū),這天早晨,風雪沒有預料的忽然而至,氣溫驟降,似乎瞬間轉移至寒冬,我們全讓逼退回了旅館。③

      雖是小說敘述人的講述,也投射著作家初入中亞高原的狀態(tài)。“山川巍峨,冰川瑰麗”,“廣闊的高山草甸上牛羊密布”,這些陌生的高原勝景給作家?guī)砹巳碌奈镔|視野。“風景描寫看起來是很小的問題,它的背后,其實關乎著作家的胸襟和感受力。”④在小說中,這小段風景描寫對于小說故事而言并不重要,但這透露的是作家能夠“忘乎所以”地沉浸于異域世界的日常風景和世俗生活,這是必要的“放空自我”的過程。包括這“風雪沒有預料的忽然而至,氣溫驟降”,美如春天突然轉移至酷烈寒冬,無法預料的氣候轉變,是將敘述人、作家最后的“知識防線”也打落在地。在這片高原腹地,風俗、風景是全新的,氣候是讓人不可預測的,這些陌生經驗讓人物、作家這類外國客人陷入到一種完全異域化的場景氛圍中,無論他們以往的身份是知識分子還是什么,在這里都變得“無知”“茫然”。從無知開始,人物、作家也就能夠真正意義上去看見這片高原世界的自然風景和文明景觀。

      之所以強調作家要“真正意義上去看見”這片陌生疆域的風景,是因為從根本層面而言,自然風景連接的是廣袤的大地,而大地對于人而言總是隱匿的、沉默的。真正意義上看見風景,意味著要把握大地的沉默與顯現(xiàn)。“風景的意義與大地的自身顯現(xiàn)的方式密切相關。這種自身顯現(xiàn)不僅暗示著鎖閉的、不顯露的深度,還有著一個明顯的界限。除了從抹去了元素性的、超越了大地的視角來看,大地總是在特定的界限內顯現(xiàn)自身;在任何情況下,它只是讓人看見其表面有限的一部分,盡管它的顯現(xiàn)方式暗示了,在這個有限的區(qū)域之外還存在著更廣袤的浩瀚之地。”⑤自然風景看似一直在那兒,但人對于“一直在那兒”的風景往往是視而不見,或者只能夠看到最表面的、很有限的一部分。尤其對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而言,風景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們自身也是這片風景的組成元素,風景于他們而言是習以為常,大地對于他們也是鎖閉的、沉默的。只有外來者才會凝視這片土地上的風景,在凝視中,風景的意義才凸顯:它讓這片廣袤的大地不再沉默。“看見風景”,就是要看見有限的自然風景背后最廣袤的大地,這是真正意義上走出密室所要接通的物質視野。

      由風景看到廣袤的大地,風景在展示大地的同時必然是讓其他元素融入進畫面的過程。風景是可見的,這種可見性意味著大地接納了“光”的存在,有光也就有天空、有更廣闊浩大的星辰宇宙。葉臨之對中亞高原風景的表現(xiàn),正是在描繪有限風景的同時盡可能地接通著更廣袤的大地和天空。《中亞的救贖》交代的風景有山川、冰川以及高山草甸,這是廣闊的大地。這片大地上有牛羊和騎馬飛速閃移的牧民,這些自然事物組合在一起,構成一種宏大的、原始自然的審美場景。還如《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開篇細致地回憶了一個有“光芒”的“金色下午”:“他在阿依家的果園里……不停地看看眼前那片漂亮的河谷。金黃的太陽從樹葉縫隙間傾瀉下來……//寬廣的河谷升起紫青色的微微霧嵐,伴隨著柔和的陽光,那條永不停歇的激流河從遠處的山谷流淌下來,像一位風情萬種的姑娘徐徐走來,停留在了這里,在人為的綿長幻想中,似乎不是與時間而是在與人談情說愛。”⑥果園以及金黃的太陽、寬廣的河谷,天、地、人,以及有神性意味的“光芒”,這些元素不僅結構了一幅唯美的畫面,也烘托了一種海德格爾式的詩意的棲居空間。

      看到中亞高原廣袤的大地,感受到這片被世人遺忘的內陸世界的原始自然之美。葉臨之中亞題材小說中的風景敘事,是他接通更廣闊世界的物質基礎。葉臨之描繪的中亞高原風景,與我們習以為常的現(xiàn)代化了的風景表述都不同,他著力表現(xiàn)的是自然風景的原始性和純凈感。原始性指向中亞地域自然風景和文明景觀的古老面貌,更意味著作家表現(xiàn)風景的筆法是直接的、質樸的、純粹的。這與柄谷行人探討日本現(xiàn)代文學起源時論及的“風景之發(fā)現(xiàn)”不同,柄谷行人這里的“發(fā)現(xiàn)風景”指的是“無視‘外部’的人發(fā)現(xiàn)的”風景。“只有在對周圍外部的東西沒有關心的‘內在的人’那里,風景才能得以發(fā)現(xiàn)。”⑦中國當代作家要走出密室,必須對現(xiàn)代以來盛行的“內在的人”有所省察,尤其是在由“密室”走向“曠野”意義上的精神轉型問題上,作家需要的恰恰就是讓陌生化的新風景進入到內面,讓自己重新成為一個對周圍外部的東西有關心的“外在的人”。葉臨之對中亞高原風景的描述,多數(shù)時候即是以一種“外在的人”的身份和目光在凝視這些對于他而言全然新鮮的自然風景。為此,他筆下的高原風景并不會刻意攜帶上某種情緒感受,而是顯得天然純粹。《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開篇所描述的“金色下午”,是作為人物追憶的自然景致,它唯美、純凈,與后文所講述的故事、人物的遭際并不構成某種內在的關聯(lián)。風景就是風景,它們是神賜予這片土地的“果實”,人能夠沉浸其中并感受到這份自然的純粹之美,這是人在領受大地的恩賜,是一份“福氣”:“對于郁延青來說,這是該永遠記住的一個金色下午,按照他以前多次講述的,能夠親近自然是他的福氣,他是水果商人,走南闖北,但還不曾擁有這樣的福氣。”⑧把親近自然視作福氣,這是對自然風景的敬和愛。小說最后,作家再一次描繪這個純美的“金色下午”:

      那天,我來到布哈拉的果園,特意感受了下布哈拉鄉(xiāng)下的金色下午。煦日和風的下午,在一位果農朋友家的園子里,我躺在一款當?shù)氐囊了固m風格的木躺椅上,享受著明媚陽光,金黃的太陽從周邊樹葉間傾瀉下來,在翠綠果葉的陪襯下,初夏的果園業(yè)已碩果累累,遠方則是青綠的河谷和動人的山巒,到處一派靜謐景象。原來布哈拉真的存在這樣迷人的果園,這個金色的下午,想起發(fā)生在高原的生死沉浮的往事,我似乎能感受到里面所有的悲傷和幸福了。⑨

      開篇和結尾都強調這“金色下午”的靜謐景象,可見作家對高原風景的著迷。然而,如此純粹、迷人的自然世界,關聯(lián)的卻是生死沉浮之往事。領受著高原世界的風景之美或許是“我”所謂的“幸福”,而這里面的悲傷又是什么?

      二、文明敘事: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

      與風景敘事呈現(xiàn)的純凈景象不同,葉臨之中西亞題材小說所虛構的人事往往令人感慨唏噓。《中亞的救贖》開篇時描繪的美麗風光,是在中國都市生活了幾十年的敘述者初入中亞時的觀光感受,算是第一印象。但持續(xù)多日的雪暴天氣很快就擊碎了這種美好感覺:“天南地北地聊,就這樣一共挨了四天,雪暴沒停,我隱隱感到患了后遺癥,在高原遇上了倒灶的事,先前游覽大好山川的愉悅一掃而光。”為走出雪暴天的陰霾,敘述人“我”開始跟著朋友接觸當?shù)氐娜耸隆!拔摇苯佑|的當?shù)厝耍谝粋€就是功勛警察甘孜先生。甘孜是得過全國摔跤能手稱號的警察,辦過很多重要案件,在當?shù)赜泻芎玫目诒8首握诳辈煲粯吨袊吮唤壖艿陌缸樱牍驼堃粋€陌生臉孔的中國人做助理,“我”這個新來的、曾在中國做過警察的角色成了最佳人選。配合甘孜辦案的過程,也就是“我”深入了解中亞高原國度人和事的過程。“作為華人失蹤案的協(xié)助者,這是我出國以來不曾遭遇的,從后面一個多月來的經歷看,中亞腹地發(fā)生的事情遠遠超越了我的視線。”中亞高原的風景是陌生的,中亞腹地的人和事更是超出一個中國人的經驗視線。風景更新的是敘述人/作家的物質視野,人事則可能改變一個人物/寫作者的精神視域。《中亞的救贖》中所謂的“救贖”,正是要深入到人物精神層面去探尋一種獨屬于中亞世界的文明異變。

      對于中亞,我們或許知曉古代的中亞是世界多種文明交匯的十字路口:“中亞處在古代各種文明交匯的十字路口,它在古代交往尤其是亞歐大陸交往史上居于樞紐地位。”⑩但對于現(xiàn)代以來對中亞世界的認知,基本被戰(zhàn)亂和沖突類新聞所遮蔽,為此我們對這塊土地的想象,直接關聯(lián)的就是恐怖和危險。葉臨之的中西亞題材小說,《中亞的救贖》《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伊斯法罕飛毯》《海邊的中國客人》《風雪到達荒野后》以及長篇小說《月亮城堡》等,都有一個危險事件作為小說的故事核心,是讓中國人身份的敘述者介入一些沖突事件,通過他們的見聞和切身感受,近距離地探察和體驗當前中亞世界的動蕩不安,以此表現(xiàn)中亞文明的當代境遇。像甘孜這個人物,他身上夾雜了高原游牧民族的英雄特質,摔跤能手、查案勇敢,同時還有著傳奇的愛情,但他是英雄也是酒徒,身上也有著魯莽、冷漠和自私的一面。甘孜找“我”協(xié)助辦案,有著尋找殺妻仇人的私心。如王春林發(fā)現(xiàn)的:“很大程度上,他是借助于莫懷清案件的偵破來達到清洗妻子和自己的目的。”11甘孜并不完全是為了解救被跨境犯罪團伙綁架的華人莫懷清,甚至作為工作的探案救人已被他放置在次要地位,查案過程他并不太在乎人質及其家人的安危。小說最后,“我”追問甘孜為什么一定要采取冒險措施去“解救”莫懷清,甘孜也坦言:“為了我夫人,美麗的愛情……‘Yada 組織’,當時,我隱隱感覺到就是他們,我為他們追查六年了,哼,我夫人是無罪的,我是無罪的。”雖然都是查案,但對于解救莫懷清這單個案件而言,甘孜的復仇私心或許也間接導致了莫懷清的解救失敗。該怎樣理解甘孜這個形象,這里可以有很多爭議,以現(xiàn)代社會的公職人員職業(yè)文明要求來看,辦案中的私心是不被允許的。但對于一個中亞世界的“英雄”人物而言,為了美麗的愛情而作出的復仇選擇,或許更是他們內心世界的一種精神訴求和信仰需要,這是很傳統(tǒng)很樸素的正義要求。可以說,甘孜形象兼顧了中亞文明的傳統(tǒng)面和現(xiàn)代面。

      在“我”質疑甘孜的辦案公正性時,甘孜還解釋說:“他們是我永遠的朋友,這件事您只要記住他們就行,他們很勇敢,事情就是這樣。我參與了這次救贖,只為救我自己、救我們自己,您明白嗎?”這里的“他們”是協(xié)助甘孜查案的少年父子和小胡子巴塔,連同“我”這個華人助理,小胡子直接被“Yada組織”的人射殺,少年父子和“我”也上了報紙被公開,都可能因此陷入危險。但甘孜不覺得這是危險,而是將之定性為“勇敢”。因為“勇敢”,也就不需要畏懼恐怖分子的報復;更因為這是“救贖”,協(xié)助辦案的人員最后會有怎樣的遭遇就不用特別考慮了。“勇敢”是中亞世界很傳統(tǒng)的精神品格,或許也是極高的評價;“救贖”更是出于宗教信仰而必須去完成的內心渴求。但對于來自中亞之外的敘述人以及讀者而言,會認為“勇敢”和“救贖”這些傳統(tǒng)意義上的精神界定,不應該成為導致相關人物犧牲或陷入危險的理由。是維護一種“勇敢”“救贖”的精神品格更重要,還是保護人的生命安全更重要,這里面的悖論可以視作中亞世界傳統(tǒng)信仰與現(xiàn)代文明之間的一類矛盾表現(xiàn)。就像小說中的“救贖”問題,對于很多中亞人而言,去到圣山埋鈴鐺這種贖罪儀式,包括像小說中“狼人”在完成秘密組織交代的任務之后就開始的贖罪安排,這對于他們自己而言可能是一種神圣的事情,但對于世俗化之后的世界而言,這些贖罪儀式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可能被用來消除自己做錯事之后的罪惡感。甚至于,這種贖罪還可能淪為一種逃避罪責、贖罪之后繼續(xù)犯惡繼續(xù)贖罪的心理調解方式。小說中的“狼人”做完贖罪儀式后并沒有放下屠刀,而是繼續(xù)殺害了幫助警察解救莫懷清的小胡子。還如《風雪到達荒野后》一篇寫中亞世界殘酷的商戰(zhàn),看不到現(xiàn)代文明的約束,只有惡惡相報,人物的懺悔、贖罪也只是為了躲避災難。奔往現(xiàn)代社會的過程中,中亞世界遺留的贖罪儀式很可能已經失去了它的傳統(tǒng)內涵,亟需現(xiàn)代世界的律法觀念來助力完成這種文明轉型。

      中亞國家的現(xiàn)代文明轉型是中亞問題中極其敏感也最為復雜的話題。蘇聯(lián)時代,中亞國家經歷了趕超式現(xiàn)代化過程,蘇聯(lián)解體后,中亞國家又經歷了再伊斯蘭化和再現(xiàn)代化,這個過程伴隨著諸多爭端和沖突。對于伊斯蘭化了的中亞國家而言,其“再現(xiàn)代化”意味著要經由“世俗化”過程。“以穆斯林為國民多數(shù)的中亞國家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往往需要經由世俗化道路,這并非是自明的公理,卻往往被視為經驗主義規(guī)律。因而世俗化——現(xiàn)代化成為中亞國家必須回應的重大命題。”12《中亞救贖》里的甘孜是俄羅斯族裔的警察身份,他身上的傳統(tǒng)面更多時候是來源于高原游牧生活中的英雄情結。而《月亮城堡》等小說則有多個伊斯蘭身份人物,并且寫出了他們身上的世俗化一面。比如小說中的烏卡,曾在美國留學,還在中國待過,他是接受了世俗化生活的穆斯林。烏卡會抽煙喝酒,他在穆斯林城市奧什城開飲料廠,雖偶遇刁難,但總體而言生意很好。而且,奧什城有很多酒吧,這里有很多喜歡到酒吧喝酒體驗現(xiàn)代生活的人。小說敘述者——中國人帥奎曾向烏卡表達了這一疑惑:“你們這里的人都喝酒抽煙,我都看到了,這讓我產生不少困惑呢,去年夏天,我去伊塞克湖旅游,路上看到不少穆斯林的安葬區(qū),墓碑又極為符合穆斯林禮儀的,遇到這種矛盾的狀態(tài),當時我就納悶。”烏卡回應說:“我到底是不是穆斯林,很多人以為它重要,在我看來,這個問題一點都不重要。不讓人抽煙,不讓人喝酒,難道還要阻止人戀愛?他們就是這樣干的,可是除了要阻止人戀愛以外,難道還要阻止人結婚嗎?”13與烏卡不同,艾沙則是“認真的穆斯林”。帥奎請艾沙喝酒時,艾沙拒絕了:“不不不,我不能喝酒,我還是和烏卡不同,烏卡喝酒,全城的人都知道,大家都笑他。不過,他們作為穆斯林卻一樣喝酒,這里的人都喜歡偷著喝酒,城里酒吧才那么多,只有這樣,城市才像國際化大城市。可是我們還不一樣,我和艾米都是認真的穆斯林,我們不能喝酒。”艾沙的拒辭里透露了這座穆斯林城市的一個基本狀態(tài):喜歡偷著喝酒。偷著喝酒、向往國際化城市生活,這是世俗化的一大表現(xiàn),只不過這種世俗化需求還相對隱秘,但顯然它已潛伏在這座城市的很多人心中。

      《月亮城堡》中伊斯蘭身份人物的世俗生活觀念表達,最典型地體現(xiàn)著葉臨之小說的文明敘事特質。除開烏卡、艾沙,還有烏卡的妹妹、敘述人帥奎的女友伊琳。伊琳不同于烏卡和艾沙,她身上兼融的傳統(tǒng)面和現(xiàn)代面更為復雜。傳統(tǒng)層面,她不喝酒,日常生活層面比較保守,在婚姻觀念上也希望能遵從老人意見維持穆斯林傳統(tǒng)。但伊琳又并非保守的穆斯林女子,她也歡喜有豐裕物質的世俗生活,內心世界潛伏的更是現(xiàn)代的自由信念和革命激情。比如她和男友帥奎購物時的一幕:“當伊琳聽到他真的要購買一張昂貴的地毯時,她顯得有些吃驚,定定地看著他,同時,她沒有吭聲,默默中,好像陷入了一種幸福——金錢與物質包裹的幸福,這種幸福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幻想著。”最直接表現(xiàn)這種兼保守與現(xiàn)代兩面性的事件是帥奎與伊琳婚前的閣樓性愛,伊琳自愿的婚前性愛已經說明了她的現(xiàn)代觀念,但在行房前她依然會遵從伊斯蘭禮儀做一些準備。伊琳后來還參與“城市正義與抗爭”,所追隨和認同的亦是西方社會的公平正義理念。伊琳的形象極為復雜,在不同問題上表現(xiàn)出很不一致的觀念和信仰,但這復雜性恰恰說明中亞地區(qū)要完成現(xiàn)代文明轉型的困難,即便“完成”,其路徑和表現(xiàn)也不會等同于其他地域的民族國家。

      “中亞既是前現(xiàn)代社會,又具有現(xiàn)代特征;既是一種伊斯蘭現(xiàn)象,也是一種俄羅斯文明的現(xiàn)象。”14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伊斯蘭、俄羅斯等等,不同歷史階段的文明、不同地域民族的文明,都在中亞世界交匯,它們不同程度地影響著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葉臨之虛構的中國敘述者,進入到這塊混雜著多種文明觀念和文化習性的高原世界,他們穿梭在不同的文明信仰群體之間,感受著中亞城市的原始面和現(xiàn)代感。《月亮城堡》最后,帥奎沒能做到中亞人推崇的“勇敢”,陷入無所適從的境地,不再受當?shù)厝藲g迎,只能灰溜溜地逃離那美麗又讓人憂傷的高原腹地。

      三、現(xiàn)代性體驗:自然與社會的分裂

      西塞羅在探討自然哲學問題時有一段話:“對于靈魂和心靈來說,觀察和思考自然是一種天然的善;我們站得筆直,似乎要升到高處,從天界審視人類的事務;當我們從天界思考事物時,會認為塵世間的事物微不足道。”15這里西塞羅的觀察自然雖是物理學意義上的觀察,但也可以借來思考審美意義上的自然敘事問題。在葉臨之的《月亮城堡》中,“月亮”是一個極為關鍵的自然意象,這“月亮”既折射敘述人的心緒,更照耀著中亞城市的荒蕪。月亮在高處,它審視著人類的事務,小說借助月亮來觀照中亞大地上的是非沖突,有了一種超越性。比如開篇第一句就是月圓之夜的景象:“這樣的月圓之夜,高原上空的月色無聲無息地墜落下來。”接著是:“荒地……這一帶徹底淪為了荒地。”高原上空的月亮,照射著這片世人紛爭后又被拋棄的中亞“荒地”,高空圓月與空曠荒地營造的審美氛圍帶有一種崇高特質。然而,對于這份崇高化的美感景象,敘述者并沒有相應心情來欣賞一番:“四月中旬的夜晚,寒氣逼人,看著月亮的時候,還有一件事足以打斷他的雅趣:手機語音從他正要前往的谷地不斷發(fā)來,冷風在停機坪里游蕩,伴隨著公司行政女助理拗口的口音,顯然,這不會成為優(yōu)美的音樂或安逸的旋律。”風景與人事所引發(fā)的心緒感覺總是無法協(xié)調一致,敘述者經常性處于一種情緒上的撕裂狀態(tài):風景基本是優(yōu)美靜謐的,人事往往使人憂傷紛亂。

      葉臨之中西亞題材小說的自然風景描寫,總是與人物的現(xiàn)實遭遇形成感受上的明顯差別,這看似是作家/人物進入異域世界時面對風景和接觸人物之后表現(xiàn)出來的感受差別,但這種具有對比性的差異化感受,有意無意間突顯了現(xiàn)代文明與自然風景的分裂化問題。這里面包括兩類情況,一是敘述者或者背后的作家從一個現(xiàn)代化城市遠行到中亞世界時感受了一種陌生化的自然風景;二是中亞城市人們在奔往現(xiàn)代生活的過程中逐漸與自然世界分離。葉臨之中西亞題材小說所表現(xiàn)的風景與人事,基本都觸及了這兩方面的分裂。像《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里的靜謐果園就是一塊逃避現(xiàn)代生活的世外桃源。小說敘述者郁延青與當?shù)嘏影⒁老鄲酆螅瑸榱藧矍椋瑨亝s工作,去到六百公里外的布哈拉鄉(xiāng)下感受了塔什干城所沒有的自然:

      這樣的四月,他果真見到了真正的春天。荒郊野外,高大的山毛櫸襯托下,漫山遍野的花香紛紛襲來,其中有杏花香、野蘋果花香、梨花香,潺潺小溪從山谷流下來,清澈極了,四月鮮花籠罩下,他們騎著馬沉醉在美景中,春意似乎真的能洗滌人的心靈,崎嶇的山區(qū)小道似乎告訴他一切都是虛無,現(xiàn)在,能夠親近自然就已經是他的福分。16

      郁延青作為在塔什干工作的華人,他在布哈拉鄉(xiāng)下所感受到的“真正的春天”,既是相對于中亞塔什干城市生活而言的鄉(xiāng)村風景,也是相對于郁延青華人身份而言陌生的、異境的前現(xiàn)代風景。不管是敘述者郁延青,還是背后的作家,他們對自然風景的敘述熱情,背后是一種“缺失”:現(xiàn)代生活遠離了自然,現(xiàn)代城市缺失純粹的風景,現(xiàn)代人需要前現(xiàn)代的自然風景來療愈心靈。因為要表現(xiàn)這種“缺失感”,葉臨之筆下自然風景的美感特征也就必然要與小說中現(xiàn)實人事的情感屬性形成分裂效果。自然風景與社會人事的分裂,意味著敘述者的目光沒有被糾纏于現(xiàn)實生活的人事所“污染”,小說描繪的中亞異域風景也就有了純粹性。分裂化敘事既折射中亞文明的現(xiàn)代化轉型,而純粹的自然風景也成功轉換成了救贖人心的倫理性力量,這是葉臨之小說風景敘事能夠抵近人心世界的精神邏輯。

      《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中,郁延青感受著布哈拉鄉(xiāng)下的靜謐自然,他把這當作一種福氣,同時默默地將自己的人生目標確立為與戀人隱居于自然:“他想到的是塔什干,感慨商海中的刀光劍影和人生中的艱難險阻,在寬廣和深邃的高原又該如何度過?他竟然有些迷茫和害怕,現(xiàn)在出門遠行,回到原始的大自然里,他試圖讓它給予指導和答案。”希望通過回歸大自然來擺脫一種已然厭倦了的城市生活,這是現(xiàn)代人所謂懷舊的烏托邦情感的表現(xiàn),就其情感結構而言并不稀奇。但小說中郁延青最后沒能回到這片靜謐的自然世界,而是成了“商海中刀光劍影”的犧牲者。美好的自然世界,與殘酷的城市商戰(zhàn),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種分裂為小說帶來一種悲劇感。純粹的自然風光比照人世的生死憂傷,“我們”也就直接地“感受到里面所有的悲傷和幸福了”。

      塔什干往事里的自然風景比照的是現(xiàn)實人事的憂傷,《風雪到達荒野后》中的原始荒野是人物逃離塵世紛爭的理想之地,《伊斯法罕飛毯》里的風景則讓人物獲得了重生。“風雪”一篇特意強調這塊隱世之地的自然景象:“春夏,白楊樹婆娑,秋冬,厚重的白雪遮攔視線。”17“飛毯”一篇最后,“帥奎深深地領悟到孤獨的用處,在沒有人的地方,就像高原上的野罌粟花,活成高原的植物多好。這是他獨自漫長跋涉和在高原上馳騁的原因”18。高原世界原始野生的自然風景,讓人物看清了自我,也尋得了歸宿。再如《月亮城堡》,“月亮”是這個小說的核心意象,這“月亮”是照亮人世、撫慰人心的自然存在。比如開篇處的圓月風光,是帥奎回到高原城市時所見。無論是他離開的W城,還是他要前往的奧什城,都沒有給他好的心情,那不是一個欣賞風光的夜晚。但高原上純凈的月亮還是帶來了撫慰:“如今,機場上不斷涌來冷風,他想起幾千公里以外的W城。因此,情緒變化的過程頗為迅疾而微妙,為了轉移注意力,他欣賞起高高懸掛的月亮來,高原上的月亮與平原不同,它亮得沒有一絲遮掩,沒有一絲塵埃。”小說最后,帥奎因為“告密”而成為了不受歡迎的人,逃離奧什城的那晚又是一個圓月之夜。面對高原純凈的月亮,帥奎摘下墨鏡,“他抬起頭來,對穹窿上空的月亮,他目不轉睛地望了好一會,看著巨大的玉盤時,他再次被深深地震撼,就像再次發(fā)現(xiàn)高原的美麗一樣”。被巨大的月亮/玉盤所震撼,被高原的美所迷惑,于是忘卻憂傷,無懼危險,在純凈月光的照耀下隱匿進這座給予他愛與憂愁、希望與恐懼的高原城堡:“他身后只是留下巨大的投影,混合在太陽與月亮投下的光色中,慢慢地,我們連身影也看不到了,他的身后,月光占據(jù)城堡,它像巨大的熔爐,將快要完全消失的投影投放在光色里,如歌如夢地傾訴著發(fā)生的一切……”高原世界的純凈風景,皎潔無瑕的月亮,讓陷入煩躁與恐懼的帥奎獲得了內心的安寧。帥奎遠行到中亞高原,所追尋求索的恰恰就是內心的安定。在監(jiān)獄受審時,警察問帥奎為什么來到中亞之國,帥奎有很直白的內心流露:“為了內心解脫,逃離當代中國人的世故、敗壞、愚蠢,為了求得心靈上的安寧……”顯然,沖突中的中亞世俗生活無法給他安寧,但高原世界依舊純凈的自然風景治愈了他。

      “風景作為一種媒介不僅是為了表達價值,也是為了表達意義,為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最根本的,是為了人類與非人類事物之間的交流。就像18世紀的理論家所說的,風景調和了文化與自然,或者‘人’與自然。”19現(xiàn)代意義上的風景表述,背后是作家創(chuàng)作上的現(xiàn)代意識—— 一種針對現(xiàn)代化的文明省思。全世界的現(xiàn)代化進程,都經歷著一個擺脫自然,甚至毀滅自然的過程。葉臨之及其小說人物遠行到中亞高原國度,也感受著這樣的現(xiàn)代化/去自然化問題。“在中西亞,我仍然深刻地感覺到了現(xiàn)代生活對于當?shù)胤椒矫婷娴挠绊憽H祟惖默F(xiàn)代性已經深入高原……這里仍屬于現(xiàn)代生活。”20遠行在異域世界,作家既凝視高原獨異的自然風景,也感受這塊土地上的文化異變。當然,要表現(xiàn)中西亞國度復雜艱難的文明轉型并不容易,葉臨之目前的小說也還是在人性維度表達著一種理想化的救贖可能。但自然風景就不一樣了,自然風景在小說中散發(fā)著宗教感,的確有洗滌人心的效用。一面污穢,一面圣潔,圣潔的自然終將洗滌人間的污穢,就像《海邊的中國人》最末,人物將意味著一切是非罪惡的照片置入水中,它們隨著河水漂向海洋:“至于眼下的高原,繁花盛開的隆春快要到來了吧。”21

      結 語

      利奧塔討論“重寫現(xiàn)代性”問題時說:“重新書寫……顯然涉及對物的回溯。”22或許可以借此思維理解葉臨之中西亞題材小說之于現(xiàn)代性問題的可能價值。葉臨之遠行到中西亞地區(qū),感受了高原國度的風景和文明。因為異域和陌生,其小說的自然書寫突顯了中亞地域風景的特殊性。自然風景作為物,根本而言,它們絕對外在于人。作家凝視一種異域之物,讓那些陌生的自然風景顯現(xiàn)出它們最純粹的一面。純粹的自然風景重置我們的目光,讓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自然之于社會的倫理性關聯(lián)。葉臨之中西亞題材小說的風景敘事,正因其表現(xiàn)了自然之物的純粹性而敞開了多方面的意義可能:它們比照出人世的憂愁與滄桑,也散發(fā)出神性光輝洗滌著人間的罪惡。柄谷行人說:“風景一旦確立之后,其起源就被忘卻了。”23被當代人遺忘的中西亞高原,或許存留著純粹物意義上的“起源性風景”,可能開啟某種獨特的“重寫現(xiàn)代性”契機。

      注釋:

      ①④謝有順:《從密室到曠野——中國當代文學的精神轉型》,海峽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151、147頁。

      ②葉臨之:《從江澤之濱到中西亞的心靈歷程——〈伊斯法罕飛毯〉創(chuàng)作談》,天涯雜志https://mp.weixin.qq.com/s/MqR1o7eTZlmJ5EO5KR_FHQ。

      ③葉臨之:《中亞的救贖》,《福建文學》2022年第6期。

      ⑤[美]約翰·薩利斯:《風景的意義》,楊光譯,商務印書館2022年版,第13頁。

      ⑥⑧⑨16葉臨之:《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廣州文藝》2023年第2期。

      ⑦23[日本]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0頁。

      ⑩劉云:《中亞在古代文明交往中的地位》,《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1期。

      11王春林:《到底是誰的救贖——關于葉臨之中篇小說〈中亞的救贖〉》,《福建文學》2022年第6期。

      12侯艾君:《中亞的伊斯蘭化與現(xiàn)代化:互動及其前景》,《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8年第5期。

      13葉臨之長篇小說《月亮城堡》暫未出版,本文所引內容來自作者提供的電子版文檔。

      14侯艾君:《中亞現(xiàn)代化的若干問題與思考:以吉爾吉斯坦為例》,《俄羅斯學刊》2012年第5期。

      15原文出自西塞羅《論學園派》,此處譯文引自[法]皮埃爾·阿多《伊西斯的面紗:自然的觀念史隨筆》,張卜天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98頁。

      17葉臨之中篇小說《風雪到達荒野后》尚未發(fā)表,引文來自作者提供的電子版文件。

      18葉臨之:《伊斯法罕飛毯》,《天涯》2021年第4期。

      19[美]W.J.T.米切爾:《風景與權力》,楊麗、萬信瓊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6頁。

      20葉臨之、劉詩宇:《遠行的文學——時空的幻術》,《文藝報》2023年1月16日。

      21葉臨之:《海邊的中國客人》,《福建文學》2023年第4期。

      22[法]讓-弗朗索瓦·利奧塔:《非人:漫談時間》,夏小燕譯,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9頁。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文學院]

      [本期責編:王 昉]

      [網絡編輯:陳澤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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