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字相”的副歌——讀字相的詩集《窺一眼虛空的未知》
內容提要:字相是一位詩人,還是“字相藝術”的創造者。這種來源于漢字與中國書法藝術的文字平面裝置藝術,由于其在思維影響與文字學上的原型暗示作用,對作者的詩歌創作產生了重大影響,從而讓詩人深入追問宇宙、虛空、造物主、未來以及人的自身。本文擬通過字相詩集《窺一眼虛空的未知》中關于人類之識、宇宙之思以及未來想象等詩篇的分析,對詩人的詩歌創作與其“字相藝術”間的“副歌”性關系進行一些初步的探討。
關鍵詞:字相藝術 《窺一眼虛空的未知》 虛空 造物主 副歌
《窺一眼虛空的未知》是一部很特別的詩集,在藝術氣質上很像在人類早期出現的那些哲學詩、訓諭詩、箴言詩,讀的時候,讓人很容易想起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的《神譜》、恩培多克勒的《論自然》《洗心篇》以及古羅馬詩人盧克萊修的《物性論》等這類詩篇。在收入詩集的三卷84首詩歌中,詩人字相以樸素直觀的語言,直奔主題的勇氣,圍繞著虛空、造物主、宇宙、人、想象、理性、科學技術等這些關鍵詞,展開了一場關于“我之何是”“天為何物”的詰問。
一、詩人的為我之識
那么,在詩人的筆下,人之為何?正如詩人在詩集的前言《通往虛空的梯子》中所說的:“我們終其一生,都在想方設法認識自己,認識生命”“最終都是為了弄清楚自己從何處來,歸于何處”,詩集中,有諸多對“我”之為人的疑問的篇章。在《我的我》中,作者寫道:“每當我問我是誰的時候/我都會反問我/是誰叫你問我的//我在我的世界里/我對我卻很陌生/而我又在誰的世界里面。”在這首短詩里,詩人不僅問了“我是誰”,還問了“是誰叫你問我的”,但這樣的兩個連續的問題,在詩人看來,只能讓人感到自身的“陌生”,感到“我”只能拘囿于“我的世界里”,這個世界由人構成,但有限而狹小,甚至不能回答人最基本的兩個提問。在《當我居高臨下看一只螞蟻》一詩中,詩人寫道:“當我居高臨下看一只螞蟻/漫無目的地爬行/總會考慮它存在的意義//其實它的意義/就跟我們自己活著有什么意義一樣//有誰知道,人類來到地球/到底為了什么/欲求?仁愛?拯救宇宙?//夜晚,我們仰望蒼穹/問泛著亮光的群星/你們的存在,是為了什么。”這首詩里,作者把質詢的對象,由自我轉向了他者,而且是一個絕對他者,這就是這部詩集里反復出現并構成了詩人思想抒發的基底的蒼穹和星空。對此,詩人試圖在發問中提出自己的答案,懷著美好的愿望,渴望有一個聲音,能給人類以回答。但可想而知,詩人并沒有獲得那個作為與人對立的絕對客體的青睞。蒼穹茫茫,星空浩渺,終于因為其絕對而大音稀聲。除了自己心靈的回聲以外,詩人并沒有聽到什么,人類的發問好像是一絲棉絮一樣,撞上了一個永遠未達的墻壁,不會有任何的反射。星空并不能給詩人什么答案。星空在詩人的期望中,對人形成了一個呼應,但這個呼應是沉默的,只能以一個被人比喻后的方式來回答人的提問:“我經常在夜晚長久地盯著星與星之間的縫隙處/只要你目不轉睛,慢慢地就會從那黑暗里/泛出一粒十分微弱的光/但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那粒光就不見了//它出現得莫名其妙/也消失得莫名其妙/正如我們身邊的某些人和事。”(《我經常在夜晚長久地盯著星與星之間的縫隙處》)這無疑是人的一廂情愿。這樣的回答是脆弱的,它既不是真的,也無法滿足人對自身深深的疑問。詩人很明白,這是人的自欺欺人,是人對自己的安慰和善意的遮蔽。人通過語言和修辭來欺騙自己,而這樣的語言和話語,面對絕對他者和對如此的終極問題時,只不過是人類的一陣“嗡嗡”。人類待在這個星球上,把每一天的日子稱之為生活,把由生活所創立的時間,稱之為歷史。但在詩人看來,這樣的生活與歷史無非是一種宿命的另一種虛偽的稱呼。人類其實是待在一個“看不到頭”的“候車大屋”里,人類在這里等車,等那輛頭尾相交的車,帶人們去認識人自己,帶這人回到自身精神與靈魂的真實之家。但其結果只能是:“人們在言語/我仔細聽了一分鐘/只有嗡嗡的聲音沖擊耳膜/我突發奇想/誰如果能破譯這嗡聲一屋/就是一部部大書里面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是人,都會有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如果把一個人一生的話語裝滿一屋/也是這嗡嗡的聲音/沖擊你我的耳膜//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的耳根深處還會收到/來自遙遠虛空的嗡嗡/細如蚊吟/誰是破譯這聲音的高手。”人類在言語,但只能是一個“嗡嗡”(《嗡嗡……》)。人期望“遙遠的虛空”中也有一個同樣的“嗡嗡”,這個“嗡嗡”不但會支持人的合法性,還會給人以希望。但這可能只能是一個幻覺,人除了言語之外,幾乎一無所有,人只能靠自身的話語來書寫一部“大書”,這部大書無限敞開,無限包容,但那只是一個等車人,在車站的失物招領處留下的一個便簽。便簽的紙張,拒絕任何真理,拒絕任何回答。
詩集中的這些詩篇,構成了詩人字相由我問到問天再到天問的一個思想的閉環,這些發問,無疑是這部詩集里所有詩歌的核心和出發點。在這個出發點上,詩集中的詩歌從而和人的生命意識具有了最為本質的關系。它們印證了詩歌的出生之地那些最基本的功能。而之所以在這些詩作中發問的對象涉及了星空與宇宙,這可能和作者在前言中所說的“我們為何來到這里?這個世界為何要被我們人類看到聽到感知到?”這個認識有關。在這里,作者突出的重點是“這里”,并提出了關于“看到聽到感知”等這些科學、哲學話題。“這里”說的無疑就是地球,是太陽系和銀河系。而作者所側重的“看到聽到感知”,顯然已經超出了普通詩歌所關注的日常詩學范圍,而涉及了更為廣闊的科學范疇。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這部詩集里,詩人字相作為一個發問者,始終關注的是那個自然之人,而非歷史之人。詩人回避了人的所有創造之物,在直接向人最脆弱的那部分質問。也正是因為所有的問題都是基于自然之人的,詩人才會得出如此的結論。詩人把這些發問稱之為一個人的“醒”。這個“醒”不是在沉睡中醒來,而是在一個人在“人的部分”中,回到人的最根基處,是人在人之中“醒”來。是人通過“醒”來實現自我的逃逸,實現對自我的真實觀察和終極看待,是人拋棄人之后的一次非視力的長久凝視。這個“醒”在時間上,不是剎那的,而是漫長的,但當人處于一個漫長的“醒”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早已被拋入了空曠的人之曠野:“夢里被敲門//奇怪的是走廊里/空無一人。”(《我的醒》)人可以“醒”來,但其交換條件卻是人醒來之處,空無一人。人在人喪失之處,醒來。
于是,詩人這樣來指證人:“人類的小聰明/就跟東張西望/尋找糧倉的老鼠一樣”(《人類不必得意》)、“生殖是終極目的//其實就是個騙局//為宇宙萬物性沖動/源源不斷,提供營養”(《生命意志》)、“人身上每個器官都會情不自禁/卻常常被人視為邪惡//假如宇宙也沒有了這邪惡/將會是什么樣的景象//難道邪惡就是宇宙的根源和唯一目的”。(《臭皮囊的欲望》)在詩人看來,當人被剝奪了人的附屬物之后,人只不過是一具充滿欲望與邪惡的“臭皮囊”,其智慧也只不過是掩蓋“生殖終極的目的”的一個騙局,和宇宙中的所有存在一樣,人只不過是聽從宇宙法令的被動之物,人雖然能在理智和知識上感覺、認識到“還有好多個我在注視著我//我肯定是一個很大的系統”(《有著動物欲望的我的后面》),但也能“在虛空的時間線上/我們生存的灰塵飄飄就沒了”(《人類的一廂情愿》),人不論是面向整個宇宙,還是自我,都只是“一廂情愿”。人無法超越時空,不能認識時空的本質,人的一切自由和自我,由“時空”提供,但到“時空”而止。“滿時空的萬物/都是沒有自我意識地/自然而然飛逝//假如把它濃縮在眼前/具象地做個比喻/就跟整個地球/都在下漫天的雪花一樣/沒完沒了//但是在包圍著整個地球的飄落的雪花里面/只有一朵既不隨著風走也不由著引力掉/它翩然起舞,一直在思考自己/為何出現在這里//還饒有興趣地打量周圍雪花/為何都是那樣沒有自我意識地/自然而然飛逝//打量久了/它忽然感到孤獨不已/并且還伴隨著無法解脫的恐懼。”(《滿時空的萬物》)人是那棵會思考的蘆葦,但這樣的思考,給人帶來的卻是永恒的孤獨和恐懼,人孤獨于自己的思考,人恐懼于無限的時空和終有一死的命運。人只能《生不瞑目》:“每有新生/死便會看到時間這個魔鬼附體/讓死不能永死//死最怕時間從褲襠里冒出來/讓生一生要要要/在要的掙扎中求得永生/要而不得/時間這個魔鬼隨時通過死將要終結/讓生不能瞑目//生不瞑目/時間把死攪得不得安寧。”這首詩,無疑是詩人對人的認識的一個最終描述,在這里,詩人指出了死亡其實并不是獨自的“永死”,而是時刻和“生”伴隨,死就在生之中,甚至是生的本質和目的,對于人來說,正是死亡創生了人的時間,是死亡讓人在時間之中,并對時間進行理解和對生進行規訓。而這永恒的死,正是自然之人、宇宙之人、歷史之人的宿命和歸宿。甚至,與茫茫的蒼穹相比,死亡也是人類的尊嚴。
二、詩人的宇宙之思
在詩集的前言中,字相寫道:“人類的長河實在太短,短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人類曾經來過。這是人類的莫大遺憾。”“試圖尋找造物主的胡思亂想,是我用句子做成的通往虛空的梯子。虛空應該是對應色世界而存在的世界吧,如果真有虛空,造物主一定就在兩個世界交會的邊緣處主宰著幻與滅,生與死的一切。”很顯然,這是促使詩人去思考宇宙源頭的動因,這個動因正是來自于詩人對人的思考,在某種意義上,是詩人在人的內部尋找有關于人的答案無解之后的一次另辟蹊徑。詩人渴望通過認識那個造物主來認識自身,希望在觸摸到造物主的觸角時,能同時握到自己的手。那么,“色世界的終極處”在作者的想象中到底是什樣子,它又是怎么向我們釋放出那些“符合道理的邏輯關系”?在《地球的出現是小程序事件》一詩中,詩人字相這樣來描述地球的由來:“如果道是安卓這樣的操作系統/各種定律便是五花八門的軟件/顯然,滿宇宙天體活靈活現/只是道搞出來的 App 而已//地球的出現是小程序事件/道把它設計出來被下載到太陽系之后/就一直按照規則在老老實實工作/還按照道的指令設計出人類并下載于此。”對于銀河系,他這樣說:“銀河系長得像烙餅/在宇宙飄浮//在塵埃般的天體里/我怎么也找不到地球//想那上面生活的我/是否知道此時還有一個我/正在想你,此時在干什么。”(《銀河系長得像烙餅》)在《要怪0沒守住婦道》一詩中,詩人甚至這樣說:“時空的窩里居然/淫蕩洶涌,生生不絕……/地球只是打比方的一個縮影/萬物的本能只有求生……/有個奇大無比的坑/里面盛滿為死而流的淚水被叫成海洋/汪汪地懸在時空可憐。”
與上面那些闡釋人的詩作相比,這些詩,不論是說“地球是一個小程序”,還是說“銀河系是一個烙餅”“0 是一個不守住婦道的淫窩”,都充滿了俏皮的戲謔與反諷。好像是詩人突然從一個被縛的死結中釋放出來,看見了另一個世界,獲取了另一種語言。但我們可以感到,這并不是面對這些不同對象時,詩人的內心獲得了自由與解放,而實在是一種無奈的抉擇。這些對象在人的認識上也許更難把握,詩人之所以在對人追問之后,為這些詩行中注入了如此的輕松和諧趣,乃是暗示了一種追問的放棄。詩人在思考“道”“宇宙”“造物主”,試圖通過一架梯子,對這些實體的認識中來反觀自身,但是詩人已經經過了第一次對人的追問,詩人由前面的經歷知道,他并不會獲得多么圓滿的答復,因為他對于“道”“宇宙”“造物主”的沉思,依然是對人的沉思。而在如此的實體面前,人只不過一個“細菌”,是“一個細菌想把一根豬腿骨/挪到自己窩前//這事成功了/人便可以織一張網/將銀河系的星星打走//如果我們嘲笑細菌沒有理性/為什么我們也喜歡望著宇宙胡思亂想。”(《細菌的幻想》)詩人認為這只能是一個幻想,是一個胡思亂想。詩人在這部分詩作里,面對“道”“宇宙”“造物主”這些龐大的對象時,采取的正是“胡思亂想”。但如果我們僅把這些盲人摸象的胡思亂想當作一種無厘頭的對于追問的放棄,我們就完全錯了,這種貌似放棄其實是一種挑戰,是面向這些對象的一場戰斗。面對那個沉默的問而不答的世界,詩人想用這種“胡思亂想”去進行一次爆破,詩人在這里使用的正是堂吉訶德的那根思想和語言之矛,詩人認為:“萬物有靈//有緣的事物既互相滋養/卻又互相傷害”(《萬物有靈》)、“虛空里的所有存在都是他的面孔/……他給每個事物都灌輸了/倔強的個人主義思想/而他自己卻是/所有思想的思想者”(《造物主的面孔》),那么,在詩人看來,所有的思想就都是同一個思想,所有的語言也就都是同一個語言。它們都是來自于“造物主”,它們具有“造物主”同樣的思和同樣的言。那么,“胡思亂想”和“胡言亂語”,就是一種最好的抵達“造物主”的方式,在如此的“思”和“言”中,“造物主”將向我們無限地敞開,讓人們認識它,并獲得關于自身的間接性認識。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盡情地《解剖地球》:“把地球放在手術臺上解剖/扯出來的腦漿血管、神經肌肉/……醫生會驚訝得發抖//把地球的水倒掉,軟組織/清理干凈,飄在虛空的/就是個骷髏頭//在宇宙游蕩的星星/多是智慧的腦袋/誰能知道它們正在思考什么。”還可以這樣為地球偽造一個身世:“這顆星球跟我有關系/它的誕生和我產生了量子糾纏/所以就打了那要命的噴嚏……//卻為什么總是打一些很古怪的噴嚏/原來都是量子糾纏現象……//我的名字叫心如止水/另外還有幾個名字/叫零、空、無……//那滿天的星斗/其實都是我的一個個動念生出來的。”(《我的“無”》)
在這些詩章里,詩人以最大的荒誕性思想著宇宙和造物主,他指定“宇宙也不能/長生不老”(《宇宙也會死》),認定在“上帝”之上還有一個“造物主”,“造了上帝/并永恒存在/讓他主宰流逝的宇宙”(《如果真有上帝》),而這樣的想象,無疑是詩人自行安排的一個來自于人的處境的鏡像投射。詩人以人的處境為模版,為“上帝”設置了一個同樣的處境。而之所以來這樣設置,正是詩人代表人類對那個沉默的世界的回擊和嬉戲。詩人操持著自己并不相信的想象和語言以言行事,將“上帝”也置于了孤兒的境地。而除此以外,對于“造物主”就是“看”,人類在永恒的“看”和“張望”之中,窺視著“造物主”,企望“造物主”現身,期望在我們看向它們的時候,它們也有一縷目光,自遙遠的母體和宇宙深處抵達,給人一個憐憫的“來自何處”的奠基。但無疑和人對于自己的“看”一樣,人在于宇宙的“看”中得到的東西仍舊一樣,那就是“孤獨”:“每當無聊得向天空張望/孤獨感總會呼嘯襲來/覺得自己就跟海洋深處的一條/管眼魚一樣/不明不白為何出現在/這樣一個寧靜的水域/吃飽了就會長久地看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水/思考著如果這水是有邊際的/那邊際之外會是什么/可是,如果這水是無始無終的/那這無始無終到底有沒有之外的存在/存在之外呢。”(《水,宇宙》)人的這種“看”,只不過是一條“管眼魚”之看,所能看到的只能是“望不到盡頭”的宇宙:“不見造物主有絲毫反應/感覺他老人家好像失蹤了一樣。”(《走你》)但與對人自身的觀看不一樣的是,在這種對宏大他者的“看”里,人也獲得了一種宏大,這個“看”仍舊是“孤獨”的,一個疑問之后,仍舊是一個疑問,但是人在此時已把“看”這種能力視為了自身的“存在”,此時的“孤獨”已經是緩和、承認的孤獨,人在這種由外而內的“孤獨”里,將“造物主”納入自身。而當詩人把“看”的對象,由荒渺的蒼穹拉回到人的世界,看向在人類社會中代表著宇宙的原型的“非洲大草原”時,將“我的看”置于天—人之間時,詩人也就獲得了無限的和解:“非洲大草原/黑壓壓的牛群/我驚嘆的是有序的公母配//陌生人相隔千里/走著走著就成了一對/哪來的離奇吸引力//宇宙大爆炸/雜亂無章的一個個星體/最終是如何眾里尋他/走到了一起/癡情地凝視著對方/幸福地旋轉永不分離//夜里我仰望星空/怎么看都像是萬家燈火/這宇宙是如此的甜蜜。”(《宇宙是如此的甜蜜》)是的,宇宙是“甜蜜”的。這就是詩人對于宇宙的最終結論。這個結論來自于詩人對于宇宙的純然命運的單獨考察,在這樣的考察中,人已經不再問自身,而是首先向被考察的對象投去了人類的一個溫柔的眼神,而在這樣的一個負責、宏大、同情的眼神里,詩人和造物主、宇宙的嬉戲和戰斗也就此結束。詩人因此也獲得了新的自身,而成為真正的宇宙之人。詩人也最終承認《地球以外沒有一寸天幕》:“地球以外沒有一寸天幕/可以擋住人類的眼睛//假設宇宙只有人類長了智慧的眼睛/那產生宇宙的全部意義應該正是為了這雙眼睛//而沒有人張望的宇宙/曾經存在過多少個年頭//某一天等人類的眼睛都閉上了/宇宙又會毫無意義地存在”,承認,“從46億年前地球誕生……//沒有人類的出現……//過去的46億年毫無意義……//銀河系毫無意義/宇宙也毫無意義”(《等類》),人在尋找造物主和元時間的過程中,獲得了造物之心,在這種心里,人重返人間。
三、詩人的未來想象
在詩集的三卷中,其中有一卷是關于“未來”的,在這一卷中,詩人展開了對未來之人的各種想象,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關于“想象”的想象。在一首題為《飛奔的自然》的詩中,詩人寫道:“那年認識一位/哈薩克族牧民朋友/他一路上說的話/翻譯過來居然那么富有神性//翻譯說,這位朋友基本上不懂講/城里通用的公共語言/他的言語多是比喻和象征//走進草原才揭開秘密/在那地廣人稀的邊陲/因為常年跟羊跟白云跟/花花草草聊天/不知不覺他們就和自然/融成了一體,活成了神仙//探討這個問題時/那位哈薩克朋友笑談/在萬物機械制造的城市/人早已活成了僵硬的機器/沒有萬物生長的詩意生活/你們是如何忍受了/生活的枯燥無奇//我一時無語//他是草原上的阿肯/臉上始終洋溢著無拘無束的光芒/即興編的一段彈唱/把自然界諸神/一個一個請到了唱詞里/祝我平安吉祥/我就看到鳥兒歡鳴/羊兒眼睛閃亮/陽光跳出云朵/大地上花草鮮艷/他忘情地載歌載舞/感染了周邊的一切//離別后,他策馬揚鞭追趕著我們的車子/表達著念念不舍的最高禮節/此時,在我眼里/他就是飛奔的自然/飛奔的想象。”
這是詩集中一首非常重要的詩,在這首詩里,詩人交代了人為何要“想象”的原因,也指明了“想象”在人身上投射的方向和任務,那就是要指向“自然”,“想象”并不是要逃離自身,而是要在“自然”中和“造物主”融為一體,在一種“神的唱詞”里,來認識神。所以,作者認為,“意識流充塞宇宙/被幸運的人類大腦接受”(《意識流充塞宇宙》),“想象力無限地提升了人的價值”“我們大可不必懷疑自己的胡思亂想”“通往虛空,通往造物主的梯子正是想象力”(《通往虛空的梯子》)。在詩人看來,“想象”正是人與“造物主”聯通的唯一通道,作為未來之人的一個重要使命,就是堅守“想象”的能力,并且作為“未來”建設的一個主要內容,把人的“想象”投射于宇宙的任何一處,讓整個宇宙都能感覺到:“人就像電子發射塔一樣/向宇宙發射想象……//想象把宇宙撐得加速膨脹/甚至會超過宇宙的膨脹速度/在宇宙外游蕩……//沒有想象的宇宙是多么荒涼。”(《人就像電子發射塔一樣》)詩人給“想象”賦予了發現宇宙和看見“造物主”第一路徑的使命,在某種程度上說,詩人的這部詩集,也正是其實踐這一路徑的結果。詩人通過“想象”,向宇宙發射了自己的“意識流”,詩人在這個發射的過程中,獲得了關于“虛空”與“造物主”的反饋。
除此之外,詩人給未來之人開出的另外兩個藥方分別是理性和科學。詩人認為,除了“想象”之外,理性與科學技術的發展,依然是我們認知宇宙的重要路徑,它們不但支持人獲得真理,還會支撐人進入一個純然的數學世界。通讀整部詩集,我們發現,當下的詩人中幾乎沒有一個能像字相這樣篤信科學,推崇科學技術在未來的價值和意義,甚至詩集中有一首詩,直接寫的就是《我們能做的仍然是依賴科學》:“我們像丟棄垃圾食品一樣/丟棄一個又一個觀念/迄今為止始終沒有發現/有個相對完美的哲學/能安撫人恐懼的心靈/包括被科學徹底否定的/漏洞百出的宗教教義//在這個災難不斷的星球/人人都要在叢林殺伐求生/并且難逃一死/無人可以獲得免除苦難的居留權/和自由自在的通行證/我們能做的仍然是依賴科學/去發現人造就的神祇真實存在/永恒的天堂就在死亡的面前/或因為科技如愿/永生的死結終得破解。”從這首詩里我們看到,詩人關于未來的想象和對科學技術的青睞,是完全建立在人類的現實基礎上的,和作者提出的“想象”一樣,科學也是“去發現人造就的神祇真實存在”,但作者在這里說的“神祇”已經和前面提到的“造物主”有很大的不同,這里的“神祇”是深深扎根于人類的現實之神。關于科學與信息機器時代的想象,在《當我們幻想人類滅亡》一詩中,詩人說,“機器人可以生產/具有生殖欲望的機器人的時候……//未來某一天機器人也在思考我是誰/我們是如何出現在地球上的一樣”,在《想象》中,詩人說,“每個人的微信群/都有好幾百個外星朋友/而且他們還不住同一個星球”。在《生物芯片技術發展最令人期待》中,“人類搬運自己肉身的勞頓之苦/……已經沒有了//人類只需讓機器人不斷升級換代/將體力勞動被機器人完全取代……//有一天當人腦的存儲型信息不僅可以被復制/而且程序型信息也可以被復制的時候”。在《了不起的 AI》中,“當親人老去/離開我們的時候/如果有一個跟生前別無二致的全息影像/跟子孫們生活在一起/我們還有多少悲傷……//我也常常想象十世同堂/無數世同堂的畫面/就感覺到那時/人類真是幸福得不得了。”讀這些詩,我們可以看到,詩人還是把科學技術世界同“造物主”緊密相聯的,詩人編制了一個內容豐富的未來科學世界,這樣世界成為人類未來的三種重要的生活之一。從中,我不難看出,詩人字相并不像其他的大多數詩人一樣,對于科學技術對于人的異化,持反對態度,相反,作為一種看見“造物主”的路徑,他卻滿懷熱情,迎面撲上,像惠特曼那樣歌唱“帶電的肉體”。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是,在這里,詩人字相更加徹底,在他看來,“人類的最終使命應該是/設法放棄皮囊累贅/徹底解放自己”(《我們想象一萬年后的人類》),我們應該“把漢字人字理解為/一撇是肉身,一捺是機器”(《“人”字新解》),甚至提出“生命的終結是宇宙最具尊嚴的事”(《狗和貓快要死的時候》)。詩人認為,我們必須接受這樣的一個科學技術的世界,并以此為動力,放棄人的形式,完成人的全面異化,從而在一種數字和信息中和“造物主”相見。在詩人看來,不論是“手機越來越像人的肉體/接受著來自虛空的縹緲信號//從1G到2G/再到現在的4G和5G/就如人類從茹毛飲血/進化到當下的信息化社會”(《手機越來越像人的肉體》),還是“飛行器遲早會變成滿天星斗/這是大街小巷停放的共享單車/產生的幻覺//……這“嘀”的一聲/分明是驚蟄時墻角的蟲鳴/春雷滾滾,它們即將破繭而出/輕盈地飛上天際”(《飛行器遲早會變成滿天星斗》),這都是未來已經為人類確定的道路和現實,人將在這樣的科學技術世界里,獲得新的內涵,擁有全新的形式,人的信息化與機器化,不是一種試探,而是一條必由之路。
關于未來世界的理性環節的想象,詩人這樣說:“能夠接通信號的/只有哲學家//在上帝那里/最喜歡的人類供品/就是理性”(《如果上帝也有手機》),“如果把道比喻為上帝/生出的一就是規則”(《如果把道比喻為上帝》),“我感慨于造物主的抽象力量//我同樣感慨于他老人家的演繹本領”(《我感慨于造物主的抽象力量》)。從這些詩句中,我們不難看出,詩人所指認的“造物主”“上帝”其實就是最高理性,在詩人所創造的想象、科學與理性并存的未來世界中,其中的理性處于最高理解的層面,它是規則和必然,人要感受“造物主”其實就是為了感受這樣的一個絕對理性世界。哪怕“沿著老子的萬物追溯到盡頭是無/沿著釋迦牟尼的此岸追溯到盡頭是空/沿著亞里士多德的形式與質料論追溯到盡頭是沒物”(《人類的最重大事件》),人類也要在未來的世界中,去不斷地獲取理性,對此,詩人在詩集中,以一首語調最為高亢的詩作完成了對理性的贊頌:“我們敬重先哲以想象之神安慰人別恐懼死亡/更欽佩我們跨越無數思想陷阱脫胎成理智之神/保佑我們自己不再為末日驚慌//我確信,這是理智之神的聲音/也是我們人間終于可以聽到的神的聲音/緊跟理智之神,人類拯救自己的正確方向。”(《我聽到了神的聲音》)詩人認為理性就是“神的聲音”,這樣的神,坐在一個只有數字的未來大廈里,正等著我們。那么,想象、科學與理性是否就是詩人關于未來世界想象的全部?還不盡然,當詩人坐在影院里“隨想”時,詩人又面帶羞澀地悄悄道出了另外一個因素,“我被拋出地球,變成那個/孤獨的鏡頭浪跡宇宙……//但我知道里面肯定有/那最溫暖的一顆……//堅信只要愛在/就不會迷途”(《影院隨想》),可見,在詩人所設想的一個理智的絕對律令的世界里,也并不缺乏愛。愛,成為未來人類在星際之間通訊和聯系的潛在遺產。可能也是最后的遺產。
《窺一眼虛空的未知》是詩人字相在三年疫情期間完成的作品,與詩集的出版同步,同一個出版社還出版了詩人的藝術作品集《字相》,詩人在詩集署名的筆名,正是來自于作者創造并長期致力的“字相藝術”。可以說,詩集中的詩,正是來自詩人在把漢字從書寫的“字”,還原到描畫的“文”的過程中的一個長期的沉思,在文字學上,在那些漢字的形式與創造中,詩人發現了那些原型、原始性的東西,用作者的話說,就是“造物主創造星系/如詞典中文字排列奇妙無比”(《天書》),詩人由此而開始仰望浩渺蒼穹,而回問自身。從《字相》一書的署名是作者的原名梅國云,而詩集的署名卻是筆名字相來看,作者是在暗示這些詩歌其實來自于“字相”,是字相藝術的一種副歌。如果本名是自我的話,那么筆名“字相”就是詩人的本我,詩集中的這些詩作,其實都是“字相”作為本我在發言、在敘說。人的本我渴望能得到與最高存在有關的認識并與之實現統一。這些詩,在對于宇宙的認識上,沒有超出人類思想史,對于科學技術的認識也是建立在常識的基礎上,但它們被詩人字相集中到了一部詩集之中,那么,詩集中的發問與想象就成為了這部詩集的最大意義。詩集中的詩,是詩人代替人類面對蒼穹的一種再回望和有限的發呆。“當智慧唯以概念的形式存在的時候/這空曠的大地只有一堆石頭//當初佛祖離開這塵世后/舍利子分散于全球各地/當我旅途中一次次走進石頭的世界/只會看著智慧的蒼穹發呆”(《抽象的鑰匙》),也是詩人由此獲取“大智慧”的一次修行,“抽濕機開了一夜/昨晚才洗的衣服就可以穿了/我總為此想到佛/如果濕衣服上的水是欲望/干干的布是大智慧/那我穿在身上的/便是佛”(《抽濕機開了一夜》)。詩人通過這些詩作,完成了對自身的一次“抽濕”,在由字相藝術的形象到文字概念表達的過程中,這樣的“抽濕”運動,雖然只能在一個閉環的運動之下,讓人重新回到人的現實,但是這時對現實的“看”,已經不同往日。詩人本人稱這些詩作是一行一行連綴而成的梯子,詩人順著這張梯子去窺望虛空這一最高的實體,這些詩,無疑在這個意義上,構成了詩人的另一種“文相”藝術,他和詩人的“字相”藝術相呼應,從而實現了“虛空”的思。讀至書末,掩卷而思,如果要拿一首恰當的詩歌和這部詩集相比擬,那就是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所幸的是,這種人世的荒涼,并沒有貫穿這部詩集的始終。
[作者單位:海南省文學院]
[本期責編:王 昉]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