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逐夢到造夢的精神旅行 ——西籬詩集《隨水而來》的一種讀法
內容提要:西籬是新時期詩歌熱潮中成長起來的詩人,其詩中強烈的女性意識、濃郁的現代風尚曾是詩壇的一道風景。隨著藝術探索的不斷深入,其作品中的女性意識逐漸變化,強烈的生命意識成為其感悟、思考、表達的核心主題。詩集《隨水而來》印證了她的這一變化過程。同時,西籬還屬于感悟型詩人,其詩歌常常從零散雜亂的日常生活中提取意象,表達現代人的憂思與迷惘,在現實與想象之間營造出一種如夢似幻的詩歌氛圍,給人夢幻、神秘、憂郁、孤獨甚至悲傷的詩美感受。
關鍵詞:西籬 女性意識 《隨水而來》 追夢與造夢 生命意識
1990年,西籬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詩集《誰在窗外》,緊接著又陸續出版了《溫柔的沉默》《一朵玫瑰》《西籬的夢歌》等詩集,在詩壇引起不小的關注。此后,西籬開始嘗試多種文體創作,散文、小說、報告文學、劇本、文學評論等均有涉獵,且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成為文學創作的多面手。進入新世紀后,西籬又推出了《西籬香》《西籬短詩選》等詩集。
西籬雖然擁有詩歌之外的多個文學頭銜,涉及多種文體創作,但詩人西籬才是她最真實的存在,詩已幻化成西籬文學創作的內在氣質。時隔多年,西籬又從小說、報告文學、文學評論中抽身,回到她的詩歌領地,將她的詩歌再次結集出版。詩集《隨水而來》便是她重返詩歌的明證。《隨水而來》里的詩來自她不同時期的創作,應該說是目前最能代表西籬詩歌創作風貌和水準的一部詩集。西籬屬于感悟型詩人,其詩歌創作多從日常生活中獲得靈感,常常能抓住剎那間的詩意,然后結構成篇,從零散雜亂的日常中提煉出詩歌意象,凝練出詩歌意蘊,表達現代人的憂思與迷惘。西籬的這種即時性靈感結合其特有的女性憂郁氣質,在現實與想象之間不斷游移,營造出一種如夢似幻的詩歌氛圍,給人夢幻、神秘、憂郁、孤獨甚至悲傷的詩美感受。在這部詩集中(鑒于這部詩集的選集性質,也可以說是在西籬詩歌的探索歷程中),我們可以明顯梳理出西籬詩歌的生成、變化軌跡,甚至由此感受到她的精神歷程,簡單概括,就是從“逐夢”到“造夢”的精神旅行。前者是詩人在詩歌創作中對夢及夢境的倚重,后者是詩人通過詩歌的獨特藝術手段對夢與夢境的特殊呈現,但詩人最終所要表達的是她對現實、生命及其互動關系的精致而獨特的感悟和思考。
“夢”是西籬詩歌創作的重要主題,她的詩往往因“夢”而生,借“夢”抒情,造“夢”達意,以“夢”為美。西籬常常以“夢幻者”的形象出入她的詩中,在夢境與現實之中穿梭、吟唱,正所謂“西籬的詩,皆為夢歌”①。“夢”成為西籬歡照現實世界的一種方式,這也使得她能夠在現實之外,開辟出一個虛實相生的抒情空間,構筑屬于詩人自我的夢境。在詩集《隨水而來》里,以夢為題的詩就有《海的夢》《所有的路皆被夢幻照亮》《夢歌十七》《夢歌二十九》《薩克斯的夢歌》《聽啊 那零落的夢囈》《夢幻者的黃昏》《夢歌》等,還有很多作品沒有將“夢”的意象嵌入題目中。可以看出,這是一部“以夢為馬”的詩集,夢成為詩人打通現實與理想、外在與內在、當下與未來的不二選擇。
夢是想象,是玄思,是連通過去與未來的橋梁,是接通現實與幻境的通道。弗洛伊德說:“夢是欲望的滿足。”②西籬的詩通過夢境尋求精神的滿足,用夢去驅逐現代都市人焦灼、不安、無根的精神虛空狀態,讓現實與夢想無限接近,給人以精神溫慰和內心安寧。因此,西籬在詩中營造了一種夢境的氛圍,虛幻、飄忽、游移而又真實可感,在朦朧縹緲的幻想中追求唯美。詩集開篇便以一首如夢似幻的《光》吸引了讀者。“黃昏 白羽毛的鳥/自向西的窗 涌進/悄悄 蒞臨人群/在地板涂銀/在白墻描金/在一杯水里/漾出鉆石的歡欣”,傍晚穿窗而過的一道夕陽,激發了詩人的迷蒙情思,使其立即進入了夢幻的想象世界,從一道光里慣看人間世事。“有人絮語 有人聆聽/記憶的微笑/靈魂的眼神……”③,這是詩人進入幻象之境的幻聽幻想,是自我神思的自在飛揚,“片刻 又片刻/片刻之后/鳥兒聽見 遠方的呼喚/鳥群忙碌 翅膀把黑夜/從大海煽動到山頂/收束尾翼 原路退回/帶走鉆石、金和銀/頭顱優美地扭轉 眨眨眼睛/我心領神會”。在“片刻”之間,一只靈動的“鳥兒”,帶領詩人從一道光里看到了豐富的大千世界。隨著光線的黯淡、消逝,轉瞬之間,詩人又“扭轉”“頭顱”回歸現實,在神秘微妙的一剎,完成了詩意的建構和幻境的消解,“我也一樣 來過/將很快離開/光一樣輕盈……”在看似輕松愉悅的不經意間,詩人完成了詩意的逆轉和升華,從光的“歡欣”到我也將“輕盈”地離開,“光”在美妙歡欣之后轉瞬即逝,喻示人生的美好與短暫。詩人以一只“鳥兒”作意象,運用急速轉換、跳動的意象結構,完成了人類一生如光一樣短暫的濃縮書寫,給人如夢似幻之感,尤其是最后的突轉,讓人一愣,如夢方醒。“我”雖夢中人,卻“心領神會”,人類生老病死的規律無法抗拒,就跟一道光一樣,很快就將從這個世界消逝,也許比光還黯淡、虛幻,想想不禁悲從中來,充滿了無奈、哀傷之情。但詩人的哀傷并未在詩中放大,而是以一種輕松的口吻,輕輕滑過,從夢境回歸現實,給人留下了極大的回味空間。
西籬的詩在哀傷、虛幻之間,還通過夢境照亮現實人生,從夢境中擷取美的力量。在《海的夢》一詩中,詩人寫道:“夢的浮力/游動的地方/水草們歡悅/海星子們歌唱/遠處的燈/向往的地方/至真至純。”“海”的夢是真純美妙的,有如“燈”的希望隱喻,帶領我們去夢的遠方。生活在茫茫人海,如果沒有希望,沒有遠方,沒有燈的指引,那將是慘淡的。詩人通過“夢的浮力”,帶給人生以美好。又如詩人在《夢歌二十九》中追問,“滿天滿天的星辰啊/為什么如此搖曳不定啊?”“滿天滿天的云啊/為什么如此漂浮不定啊?”在如此“搖曳”“漂浮”不定的“夢歌”中,詩人最后卻得到指引,“父親說來呵來呵/跟我去海上看天象”。
縱觀西籬的詩,在迷惘之后,總能找到出口,解決現實困境。不管這出口是清晰的還是模糊的,她總有一個方向。這得益于詩人造夢而不迷夢,夢境只是詩人借以抒情的一種氛圍、一種手段,其精神指向是明確的,其情感審視是正向敏感的。正如詩人在《因為如此敏感》一詩中所表達的,“因為如此敏感/我不能走向你們中間/陰謀的笑意正編織成花環/酒杯和桂冠/也輪番更換/凡是秘密/我皆有所覺”。詩人非常敏感,她在夢境中其實也是清醒的,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借助夢境理清自己,而且在短暫的迷惘之后,總能“從夢中喚醒自己”(《世界如此遼闊龐大豐富而我一無所有》)。
夢幻是縹緲的,是漂浮不定的;夢幻者是游動的,是來去無蹤的。由夢出發,西籬的詩中使用了大量與漂浮、流動、變幻等相關的意象,如“水”“風”“鏡”“海”“煙霧”等,它們可以看成是“夢”的延伸。這些意象有著共同的特征,看似虛無縹緲,實則可觸可感,在有形與無形之中變化轉換,實現了在真實之中有朦朧縹緲之美,在幻象之中有真實可感之根。同時,這些意象還具有潔凈的質地、美好的內蘊。
詩人寫“水”,“將白日布置成夜晚 如水/夢幻連綿……童年/路多么潔凈啊”“柔波起伏/趨向那千古不朽的曬臺/城市的某一處橋欄/也曾十分溫暖”“水在無底的底部/青蛙依次跳水/它們的叫聲里總藏有自己的靈魂”(《水》),水的潔凈與溫暖,綿密與深邃,盡在有形與無形中展開,進而指向廣闊,最后又歸于靈魂的潔凈。“水”跟“夢”一樣,不僅可以包蘊一切,還可滌清一切污穢之物,帶來美好與希望。正如詩人在《隨水而來》一詩中所寫,“隨水而來/它無聲無息卻長驅直入/在它洶涌之峰的上部/日光閃爍的地方/生活/正消融其實有的一切”“水里的自由/岸上的惆悵”“魚群游動/它們愉快的生活正在開始/它們豐滿、優美/在透明的水中前行……”這是“水”所具有的內在張力,化有形于無形,如夢之境,真實與幻境同在,最后又歸于美好。再看看詩人描繪的那《如水的陽光》,“你流過我所有的時光/在潔凈的路上 樹葉彼此告別/它們是一千個神秘的安慰/令我忘卻傷痛”,水跟夢一樣具有治愈功能,可以蕩平歲月的傷痛,給人撫慰。
詩人寫“風”,把飄忽不定的“風”與四處游走的“夢”結合,讓風插上夢想的翅膀,在夢幻中給人帶來希望。“風來了 風吹拂我的臉頰/夢來了 夢抓緊我的頭發/我的愛人來了/所有的人中他最為清癯英俊”(《風來了風吹拂我的臉頰》),“四面八方的風都吹到原野上去了”(《原野上的樹》),“藍色的風/在它之上/你的身姿和面容/粲然如夢/瞬時與永恒”(《今晚的你(一)》),“風永遠永遠地疏松/那片初戀的土地/忘了我吧/在你要去的地方/天空永遠年輕 如果/孩子們都懂得人類的故事 和幻想”(《青春斷章》)。風吹來了詩人的美好回憶,關于戀人的、童年的,雖然一切都是回憶,卻美好、溫馨、令人回味。
詩人寫“鏡”,看似虛幻,實則是現實生活的鏡像反映,“鏡子正在旋轉/窗戶漸漸虛化/我們如此熱愛的/白日之夢/粉色的/或紫色的/——安娜/將有聲音喚你/在你失卻自己的地方”(《隨水而來·二十三》),在“鏡”中迷失的“夢”,在“失卻自己的地方”,在巨大的誘惑面前,詩人表現出冷靜的姿態,每當“迷霧”出現,總有聲音出現,這便是詩人的清醒之處,表面是夢境的虛無,實則是詩人窺探世界的方式,迷惘而不迷失,虛幻而不虛無。
“海”也是西籬常用到的意象,海的寬闊、深邃、神秘給詩人建造“夢境”提供了獨特的想象空間。“步履踉蹌/走向海面/聽見遠方的音樂/在梳理我的頭發/心開始變得溫馴”(《夜的海》),將黑夜視為海面,原本“步履踉蹌”地“走向海面”,卻在“音樂”的輕撫下,“心”變得“溫馴”,這是美好的體驗,有一種幸福正在來臨。又如詩人在《夢歌二十九》中所示,“遲鈍”迷惘之后,只有大海才能給予安慰,只有“去海上看天象”才能從飄忽不定的夢境中掙脫。
“孤獨”是現代城市人長期面對的精神困境。在西籬的詩中,“孤獨”也是其關注的重要主題。詩人以夢幻者的身份出入現實與夢境,作神秘的精神旅行,也是其“孤獨”的表現。從詩人的一些詩題中,就可以感受到這種孤獨所帶來的憂傷,如《屋子里再不會有人來了》《世界如此遼闊龐大豐富而我一無所有》《自己按門鈴自己聽》等。詩人在《屋子里再不會有人來了》里寫道:“屋子里再不會有人來了/帕斯捷爾納克/因為只剩下你的聲音/剩下一種憂郁凝重的目光。”孤獨的靈魂與孤單的身體都難以抵御孤獨的時光,使人感到憂傷。詩人在《自己按門鈴自己聽》一詩中更是寫道:“孤獨的孩子/自己按門鈴自己聽/在遼闊的夜里”,“我能抵達任何地方/唯有與你的距離/傾盡一生也/難以完成”,這是現代人的精神困境,你愛的人不愛你,愛你的人你不愛,愛與不愛雙倍加重了的孤獨凄苦、悲愴之情躍然紙上。因此,詩人在孤獨之中才有了《世界如此遼闊龐大豐富而我一無所有》一詩里的體悟,“那些我愛過 愛過我的人/別把我忘記/為了你/我千百次從夢中喚醒自己”“上帝 你所給予我的/都請從我身上摘取/連同那人類心靈里的憂郁之根——/它對這世界永遠眷念/找不到一個平安的日子”。孤獨永遠無法戰勝,只有“從夢中喚醒自己”才能有所紓解,這是詩人面對“孤獨”的態度,也是詩人進入夢境,作神秘的精神旅行的重要原因。
要解決現代人“孤獨”的精神困境,從“夢境”中醒來,還得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園,詩人從“童話”“自然”中找到了出口。盡管生活像無數的“子彈射向我”,像“一把刀子插進我的心”,但我仍要“守在那一片金色之中”“尋找一切我所向往的美”“我以我的生命向你敞開”“我以我的靈魂穿越這無邊的黑夜”,讓“所有的路皆被夢幻照亮”。這是詩人在“夢境”中所追尋的精神歸宿之地,詩人“遠離城市 大江/殘缺的魔方樓房”后,“她驀然出現 澄凈 高遠”,將新的夢境寄托于鄉間,開始“想念月白風清的鄉間/她與我們心心相印”“無塵無染”(《月圓了》),“那些雨后的屋頂/安寧地/沉入雪的夢境”(《那些雨后的屋頂》),“那種安寧 和淳樸/正慢慢地/讓我們的什么 活過來”(《欣賞美而不占有它》)。詩人在穿越夢境,作一番精神旅行之后,回歸現實,回到自然的鄉間大地,帶著“孤獨”“憂郁”的人們走出精神困境。正如西籬自己所說:“在夢中入世,又帶夢想出世,受傷之后亦靠夢幻魅力的滋潤與安慰。”④看來,“夢”不僅成為西籬詩歌表達的重要方式,而且穿透夢幻,超越夢幻,最終走出夢幻,還成為了她生活的信條。
西籬的詩,還有著濃郁的現代都市女性氣質,擅幻想,重色彩,戀愛情,尋唯美,在一種恍惚的情思中抒寫現實生活、個人情感,利用音樂飄忽不定的特性傳達現代人的流浪感,表達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陌生與荒涼,寫愛而不得的憂傷,可視為其心靈深處的獨語。
因此,她喜歡在詩中使用藍色意象,“藍色的花瓣”(《黃昏》)、“淡藍色的夜晚”(《夜的海》)、“藍色的風”(《今晚的你》),似乎一切事物皆可著上藍的色彩,“藍”成了詩人最喜歡的顏色,同時也成為詩人傳達情感的載體。藍色代表憂郁、悲傷、孤獨、深邃、神秘等,同時也代表了理想、希望、美好,這正契合了詩人擅幻想的精神氣質,使其詩歌呈現出了流動、深邃的唯美特質。
西籬的詩抒情性很強,意象跳躍性大,語言簡潔、干凈,特別注重個人感受,具有很強的現代意識。其所思所感大多來自零散、碎片化的日常生活,以及對剎那間靈感的迅速抓取,有些詩本身就是個人化的體驗,甚至是一種隱秘的內在體驗,加之其對“夢境”的喜愛,對色彩的敏感,這就導致了其部分詩歌的神秘難解,給理解她的詩歌帶來了難度,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她詩歌的可讀性。也許這就是詩人在世界不可言說的秘密之處,嘗試著用個人化的詩語極力表達那難以言說的意緒。從詩歌藝術的發展來看,明白曉暢不一定是優秀詩歌必備的素質,倒是利用多種手段達成的含蓄蘊藉可以給詩歌帶來多解的可能,讓不同的讀者都可以在作品中獲得不同的感受。對于讀者來說,西籬的詩歌恰如引發、觸動自我創造的信息之源、能量之源,從而創造出更多的屬于讀者自己的人生體驗、藝術風景。從這個角度說,西籬長期堅持的詩藝探索是獨特的,也是具有詩學意義的。
[本文為西南大學創新研究2035先導計劃(項目編號:SWU Pilot Plan 016)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郭錦生編《嶺南詩意——走近廣東詩人》,羊城晚報出版社2018年版,第265頁。
②[奧]弗洛伊德:《釋夢》,孫名之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19頁。
③西籬:《隨水而來》,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后文所引詩句均來自該詩集,不再一一注釋。
④楊放輝、楊艷雄、涂懷章、馮云主編《中國當代詩家詩話詞典》,北岳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204頁。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 西南醫科大學]
[本期責編:王 昉]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