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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形象思維與文章之美
      來源:文藝報 | 梁 衡  2023年01月20日08:36

      人的思維有兩種基本形式: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一般認為科學多用邏輯思維,藝術多用形象思維。寫作既是一門科學,又是一門藝術,兩種思維都會用到。在寫作過程中,從宏觀方面看,邏輯思維管主題思想的推演,形象思維管意境的創造;從微觀方面看,邏輯思維管語法的嚴謹,形象思維管修辭的靈活。人腦的分工,左腦管語言、概念;右腦是管圖像、造型。

      什么是形象思維,就是用形象說話,通過形象的拼接組合來交流信息,在文章中則是通過形象的拼接來創造美感。

      這里有三個關鍵詞。一是“形象”,它必須是可摸、可見、可聞的具體形象。二是“拼接”,孤立的形象信息量很小,眾多形象的拼接才能激活、發酵,產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三是“美感”,詩文中形象拼接是有方向性的,目的是產生美感。有許多平庸的文章,甚至口水詩,雖然也是形象的拼接,但不產生美感。

      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有什么不同?

      一、形象性

      形象思維是借用形象來思考問題,是具體形象的變幻;邏輯思維是借用概念來思考問題,是邏輯的推演。

      我們讀詩、詞、曲、散文、小說,實際上是在接收、玩味紙上的形象。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焟炬成灰淚始干”到底在說什么,他只給你“春蠶吐絲”、“焟炬成灰”這兩個形象,你去想吧。人們想了一千多年,琢磨不盡的美。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邏輯思維之下,只有一個標準答案;形象思維之下,卻有無窮的解,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李商隱。

      元曲《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里沒有邏輯推理,沒有因果關系,甚至沒有一個動詞,我們看到的只是形象。從“枯藤”到“斷腸人”連用11個具體形象,如拼圖一樣拼出一幅天涯旅人圖,產生了震撼人心的美。這是形象思維的力量,邏輯思維辦不到。

      唐詩、宋詞、元曲分別是這幾種藝術形式的高峰,實際上是形象運用的高峰,之后就跌落下來了。魯迅說:“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代已被做完。”總體而言,唐之后無好詩,是因為詩中的形象力下降,宋人的詩形象少得可憐,只剩下說理了,那些形成理障的作品,讀來味同嚼蠟。同理,宋之后無好詞、元之后無好曲,都是因為形象的流失甚至枯竭。

      二、象征性

      作品中的形象雖然是具體的,但它已不是自己而另有了象征。枯藤也早不是那個枯藤,昏鴉也早不是那個昏鴉,而是它們背后的情緒。人除了個體的思維,還參與群體思維,互相交流磨合,錢學森稱之為“社會思維”。人在長期的共同生活中形成了許多約定俗成的“形象模塊”,一一對應內心的某種情緒。比如繪畫中,藍色為冷,紅色為熱,黃色為暖。生活中,東風表歡悅,西風代表悲愁。作者在抒情時不直接說出那個“情”字,而取一個形象來指代,美就這樣產生了。辛棄疾本來要說愁,但說出口的卻是“天涼好個秋”,孟郊本來要說中榜后的狂喜,說出口的則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都是用相應的形象來進行象征、比喻。所以,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作者還常精選形象來最后壓軸,這叫“結情于景”,余音繞梁,三日不絕。辛棄疾失意落魄,夜宿古寺忽被鐘聲驚醒:“老僧夜半誤鳴鐘,驚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風。”他不說心中的凄涼,卻說“卷地西風”。蔣捷的《一剪梅》寫鄉愁,寫時光流逝的無奈,結句卻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都成了傳頌不衰的名句。

      下面是筆者幾篇寫歷史人物的文章,當然都是對這些人物的解析、褒獎和崇敬,但收尾時卻無一字言情說理,而只取一形:

      當我們偶然再回望一下千年前的風雨時,總能看見那個立于秋風黃花中的尋尋覓覓的美神。

      ——《亂世中的美神》(李清照)

      我在祠中盤桓半日,臨別時又在武侯像前佇立一會兒,他還是那樣,目光如泉水般的明凈,手中的羽扇輕輕抬起,一動也不動。

      ——《武侯祠,1700年的深思》(諸葛亮)

      那天,我到柳湖去,想穿越時空一會左公的音容。只見湖邊星星點點,隔不遠處就會現出幾株古柳,軀干總是昂然向上的,但樹身實在是老了,表皮皴裂著滿是縱橫的紋路,如布滿山川戈壁的西北地圖;齊腰處敞開黑黑的樹洞,像是在撕心裂肺地呼喊;而它的根,有的悄無聲息地抓地入土,吸吮著岸邊的湖水,有的則青筋暴突抱定青石,如西北風霜中老人的手臂。但不管哪一棵,則一律于枝端發出翠綠的新枝,密濃如發,披拂若裾,在秋日的暖陽中綻出恬靜的微笑。

      ——《左公柳,西北天際的一抹綠云》(左宗棠)

      注意以上結尾,不但用了三個人的大形象,又在大形象中分別添加了只屬于他們個人標配的小形象來強化人物:黃花(李清照)、羽扇(諸葛亮)、西北戈壁(左宗棠)。細微處好像重要場合男人不同的領帶和女人不同的胸花。這就是形象思維的象征性,一形勝千言。邏輯思維沒有這個隱語效果,它必追求概念清楚,前因后果層層推理,是一種線性思維。形象思維有外溢的美,邏輯思維卻只謹守規矩,只看腳下的路。

      三、變幻性

      五彩成錦繡,變化才有美。形象思維把許多形象的模塊有機地組合在一起,不分先后,沒有因果,相互融合,渾然一體,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最后連模塊本身也找不見了,只是一團美感。就像制酒,酒成后只聞酒香,不見高粱。這種隨機組合,依據背景、語境的不同,可以變幻無窮。同是面對秋天的樹林,“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是積極興奮的;“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是消極愁怨的。有時還將物、人的形象相融,像中國古代山水畫,于深山古寺、茂林修竹間,點上幾個小人兒。李漁有一段寫芭蕉的小品:“蕉之易栽,十倍于竹,一二月即可成蔭。坐其下者,男女皆入圖畫。”明明是寫蕉,卻突然請來人的形象,讓其坐在蕉葉下,人的靈魂轉附于蕉葉之上,頓然滿紙生輝。

      李白的“白發三千丈”,李清照與天帝的對話:“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漫有驚人句。”在邏輯思維框架下都不合理,但在形象思維框架下,不但合理,而且美麗、浪漫。這種美像瓷器的窯變一樣,不可預知、永不重復,有時連作者都驚訝手中的筆怎么會走到這一步。

      形象思維是畫家手里的一個調色盤,可以隨意蘸取顏色,明暗冷暖,掌控畫面的情緒。比如筆者的《萬里長城一紅柳》寫長城上一群環保志愿者的愉快生活,其中的一段也是借鑒《天凈沙》,但置換了形象模塊,就拼出另一種情緒:“長城古寺戍樓,藍天綠野羊牛,栽樹種瓜種豆。紅柳樹下,有緣人來聚首。”

      又如《風沙行》,主要寫風沙的肆虐和沙漠生活的艱苦,但這類文字多顯沉重,有壓抑感。這時就要扳回一點,拼入幾個溫暖可愛的形象:“沙地的可詠可嘆之物還有許多。有一種紅柳,生長很慢,極耐旱,枝通紅。細枝可用來編筐子。我剛住下時房東送來一只新的紅柳籮筐,橫紋豎線,細編密織,就像是一只大紅燈籠,紅艷照人。放于墻角頓覺陋室生輝,寒窯生暖。”

      “別看風沙脾氣大,平歇下來也溫柔可人。仲夏的夜晚,你一覺醒來正涼風過野,細沙打在窗紙上,簌簌唰唰,如春雨入夢,窗外月明在天,地白如霜,沙棗花暗香浮動。這時憶親人,懷遠方,心也溫暖,情也安寧。”

      總之,文章是靠形象的形狀、顏色、聲音、寓意等來創造和平衡美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