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熊育群重新發現了一座神奇的百年古鎮，他最新長篇小說《金墟》的發表將使一座赤坎鎮陡然更加聞名于世。

赤坎鎮位于廣東省珠江三角洲西南部經濟開發區內，歷史上曾為開平縣城所在地，先后被評為中國歷史文化名鎮、全國重點鎮和第一批中國特色小鎮，盡管如此，真正了解它的人們還是有限。因此，當讀者翻看書頁，領略這座沿潭江而建，兩岸建有清一色的騎樓，以及遠比開平老街龐大的洋樓群的城鎮時，會疑為飛來之域，“赤坎”二字更增添了它的傳奇色彩。“赤”通“朱”，赤地千里莫非皇土；“坎”則來自周易坎卦。不知熊育群是怎樣決定來書寫這座城鎮的，但相信，當他初次站在這塊土地上時，心中的震驚和喜悅便已難于言表。

這是一座歷史遺跡，赤坎是中國近現代史的一種濃縮，把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社會的激烈變遷主要以建筑形式表達出來。此前，中國的建筑風格一脈相傳，后來，赤坎開始出現海外移民，若干年后，海外移民們又重返家鄉，開始以建筑形式寄托他們對家鄉的回報，于是赤坎出現了打通世界的中西合璧奇觀。系列建筑中蘊含著西方文化的引入，也保持有中國傳統文化的延續。關鍵在于，它們成為龐大的空間實體，不可動搖也不可更改地矗立在地表，成為打開國門、實現中外文化交流的巨大象征。作者面對的是一個內涵異常豐富的、甚至自己難以完全解構的文化標本，他投入了相當大的熱情和精力去理解赤坎現象，他的創作從起始便被賦予重大價值。

作者著重描寫的標志性建筑，包括圖書館和祠堂，它們是靈魂性的。當年的僑民們，絕非只想留下空間藝術的傳達，更希望家鄉的父老鄉親們能夠充分發展教育，重視文化，培育人才，使赤坎得到強盛和發展。因而，司徒氏和關氏兩大家族竟在岸邊建筑起兩座雄偉的圖書館，以至使赤坎后來走出眾多國家棟梁之才。書中對赤坎圖書館當年開放后日常景象的寫照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如司徒醫生每天都要來圖書館看書學習兩三個鐘頭，每次來到，先用香皂洗手，然后更衣，才肯恭敬入館。凡遇有文字的地方，他不是打躬作揖，便是句句敬語。他在館里置有一口木箱，專門收集廢棄字紙，定時搬去焚字塔焚化——這生動呈現出當年人們尊重文化的風氣，令今天的人們深為感慨，浮想萬千。一個民族的崛起，歸根結底正取決于有多少民眾懷有這種虔誠態度。

《金墟》是一部僑鄉文學，僑民文學。在廣東，僑鄉遍布，而僑民文化也深刻地改變了當地的面貌、以及當地人的精神狀態。必須承認，改革開放以來，廣東能夠在全國成為領風氣之先、創前無古人之業的地區，與廣東人的歷史性格關系頗大，其中自然包括僑民文化的影響。僑民文化不是從理論上加以條分縷析便能使人完全領悟的，也許更需要通過文學作品的具體描繪才能使人真切感受。《金墟》是一部叫人身臨其境浸潤進僑鄉、明白什么叫僑鄉的作品，這樣的作品并不多。

小說是復調的，著重寫照了興于民國十五年和新時代的兩次赤坎城鎮建設，以司徒氏兩代人、主要是司徒文倡和司徒譽兩位代表性人物貫穿起來，寫出了兩代城建的艱難和業績。歷史上赤坎墟第一次興起于明代海上走私貿易，第二次興起于關氏牛墟和司徒氏東埠市場，第三次依靠華僑興起于民國十五年的城市建設，三起三落，直至新世紀來臨的再次興盛。在新的歷史時期，赤坎將按照浙江烏鎮模式進行旅游開發，打造起一座新的百年古城，定位為中華歷史文化名鎮復興新標桿，建設成為富有僑鄉特色的智慧小鎮、綠色小鎮和人文小鎮。作品幾乎書寫到全部過程，內容繁復、場景豐富、情節曲折，能夠將這一切忠實表述出來，已經功莫大焉。作者需要了解的史實和現狀太多，需要考察到的細節支末異常大量，而最終形成一部邏輯嚴謹、線索分明的長篇著作，更需要投入精密構思，但作者十分出色地實現了。

小說也在刻畫主要人物司徒譽上下足了功夫，使之時時牽動人心。這位劃時代工程的領導者是位真正懷有強盛事業心的基層干部，項目將啟動時，他很快面臨換屆，將升任另一個鎮的黨委書記，以后再任副市長指日可待，若現在投入此項浩大工程，則幾乎注定面臨接踵而至的風險，無法在項目半途離任，大概率致使仕途挫折。但他還是決定迎難而上，接受另一番人生。作者對他命運的設計和敘述是頗有分量的，小說結尾時，他已建立起不凡業績，但也面臨了被狀告和調查的處境——對于堅持要干事的人來說，這種遭遇并不奇怪。寫司徒譽和寫僑鄉建設，實際是兩件事，無法完全混為一談。寫司徒譽主要是寫官員，而官員主要有兩種人：一種圖做官，一種圖做事，司徒譽屬于后者。司徒譽的可貴之處，在于把兩條路都看清了，認為來世一遭還是做事重要。他最后結局如何，小說沒有寫明，但他做出的事業已經顯形，那就是赤坎城建的新面貌，它會像老赤坎一樣長久矗立，停駐人間，不被磨滅。與他相比，他的前輩司徒文倡也有相似經歷。民國期間，當地政府也曾準備進入建設時期，做出規劃，鼓勵海外華僑返鄉建房，要把赤坎墟建成一座真正的城市，司徒文倡正是在那時從廣州回家鄉主持筑堤和城建。后來局勢動蕩，轉為由軍閥把持時政，司徒文倡只能常去建設廳進行交涉，但廳里官僚還算是能做到每事辦復，直至徹底戰亂，一切方休。這些歷史事跡，今天讀起來是很有意思也開人眼界的，從中可以悟到社會正常發展的趨向。而司徒文倡也是官越做越小，到底吃了官司，但未悔初衷，成就了功業。所以，《金墟》又是一部弘揚正能量價值觀和人生觀的作品，留下了重要的為人楷模的正面人物形象。寫小說，終歸以人物之塑造為本。

這是一個頗難駕馭的題材，但熊育群的把握相當老練。在敘述上，作者對文體風格和節奏的掌控不疾不徐，文字上不顯過于累贅，也不顯過于簡略，這本身是一種力量。當然，于必要處又多有點染，如文中寫徐芷欣坐吊籃時的情景，她的腿吊在籃外有些麻木，便脫了鞋雙腿縮進吊籃，蜷縮的姿態布偶貓一樣溫柔。她微微晃動著，凝視窗外時，顯得特別溫存和嫻靜。這類描寫，與全篇節奏有別，又來得恰如其分，增添了文體的魅力，也顯示出作者的藝術感覺，來得不俗。

《金墟》是熊育群創作道路上一部別開生面且質地上乘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