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抹去虛構與非虛構的邊界
2019年的一個秋日,陽光如洗,五邑大地一片澄澈。我來到開平塘口鎮升平村,打算在這里住下來,用一年時間在鄉村體驗生活。
那時我寫了開平赤坎的長篇散文《雙族之城》,作品在《人民文學》發表后,獲得百花文學獎。有人跟我說,這是很好的小說題材,我由此萌生了長篇小說的創作沖動。
赤坎的歷史非常獨特。兩大家族關氏、司徒氏于南宋時期先后從中原遷徙而來。明代關氏參與了上川島海上絲綢之路的走私貿易。清代兩族在潭江邊開埠。鴉片戰爭后,有人到美國西部淘金,又修建太平洋鐵路。古鎮正是他們賺錢后修建起來的——一座歐陸風格的城池在潭江左岸出現了。同一時期,華僑興起碉樓建設熱,如今開平碉樓被評為世界文化遺產。
赤坎古鎮作為粵港澳大灣區旅游旗艦項目,被一家大公司買下,政府正在開展征收。古鎮建筑大多是華僑房產,屋主已易數代,他們散居世界各地,征收工作難度罕有。
最初的采訪我并非目的明確,但凡重要的都想了解。一年多時間,我走訪華僑村,跟隨漁民海上捕魚,有時凌晨四點起床,到新郎家參與婚禮儀式,有時跟道士半夜來到河邊送鬼魂,參加建房凈土儀軌,還跟道士做亡人道場……
采訪砌匠、灰塑大師、燒窯師傅等各種人物,在工地看砌匠如何砌磚、拼圖;跟隨灰塑工藝大師,徒手爬上高高的坡屋頂,看他在屋脊塑出花鳥蟲魚;遠尋窯址,在白沙水邊廢棄重又修好的窯里,觀看燒窯。
舊金山、洛杉磯是兩個家族最早的落腳地,我深入美國西部華僑家族走訪,住進華僑家里,登上當年拘留囚禁華人的天使島,來到百年前華僑工作與生活的伐木場、太平洋鐵路、漁民村遺址……
長篇小說不同題材創作手法完全不一樣,幾無經驗可循。赤坎之神奇,我欲以魔幻現實主義手法來創作,動筆時卻陷入了沉思:赤坎歷史和現實的勾連如此夢幻,如果以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來寫,魔幻反倒失真了,缺乏力量感。另外,我躊躇著,用不用真實的地名、家族名和現實事件:不用,會失去很多精彩的內容,特別是小說求“真”的品性、真實的氣息;用的話,如何處理小說與現實中人和事的關系,我可能會被卷入現實的矛盾中。再者,小說是虛構的藝術,虛構與非虛構的關系又將如何處理?
我想到了庫切的《恥》,它寫得極其逼真,同時小說味又十分濃郁。我想嘗試把虛構與非虛構打通。這對虛構提出了極高的要求,要讓虛構無跡可尋,讓小說真實得像非虛構作品,還要確保它純正的小說味,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金墟》可以說是我創作生涯中難度最大的一次寫作:時間跨度一百多年,甚至延伸到了幾百年;空間從東方到西方;兩大家族牽涉的人物眾多……我必須限定主要人物,當主要場景設定在民國初期建城和當下古鎮旅游開發,近百年的時間跨度又將如何呈現?
進入創作,我辭去了職務,在大雁山上把自己封閉起來,與蛇蟲為伍。小說從赤坎古鎮旅游開發切入,在粵港澳大灣區和鄉村振興的時代背景下,在一百多年、橫跨太平洋兩岸的宏大時空與地理中,以兩大家族代表人物為主角,展現全球視野下傳奇的人生與生活,不可捉摸的命運;小說既有文化傳統賡續、社會變遷與生命歷程的書寫,又挖掘民族性和人性之光;兩個家族的歷史既是古鎮的歷史、華僑的歷史,也是廣東、中國和世界的歷史風云縮影,我力圖寫出它的史詩性。
寫作是一個脫實向虛的過程,我一連寫了三稿,無數次修改,很多東西需要舍棄,痛苦不可言狀。直到創作完成我才深深體會到它的艱難。一年下來,頭發都熬白了。但是,看到沉甸甸的書稿,我覺得這一切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