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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1期|陳飛瓊:投票風波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1期 | 陳飛瓊  2023年01月14日10:45

      陳飛瓊,1983年出生,陸軍某軍事學院干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榮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4次,獲得原總參“十大學習成才標兵”。自幼酷愛文學,信奉“不愛紅裝愛武裝、不怕拼命怕平凡”。出版中長篇小說6部:《花開的聲音》《錯愛》《滾滾紅塵如一夢》《民國外交戰》《宋朝名媛的故事》《少年讀史記》,在《解放軍文藝》《陸軍文藝》《解放軍報》等報刊發表作品近百篇。

       

      老韓的手機一個勁在響,是妻子的電話,已經連續打了好幾個了,要擱平常老韓早就接了,可眼下他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辦公室門口站了一堆人呢。

      這一下午,不下十余人車輪戰一般,簡直要把他的辦公室踏平了,個個都是來匯報思想的,個個的思想都很難解,即便是他和副主任李啟旭使出渾身解數說到嗓子冒煙,卻也是收效甚微。

      原來,轉業摸底工作開始了。這一年的轉業工作尤為棘手。

      就在這一年七月份,院校宣布了改革方案,某軍事院校的軍人編制一下子降到百分之三十,并且轉業名額要在兩三年之內消化掉。這部分人是自主退役、提前退休、轉業安置還是就地轉文職?如何去向分流,包括誰去誰留,都需要拿出合適的方案。

      事情是好事兒,放在社會層面,國家的考慮是對軍隊院校的結構和布局進行調整,打造“以聯合作戰院校為核心,以兵種專業院校為基礎,以軍民融合培養為補充”的嶄新格局,連軍校的總體數量也都砍了半,變為現在的四十四所,精簡瘦身,輕裝上陣。

      可以說,改革的思路非常清晰,對一線作戰部隊繼續做大做強,對科研院所這樣的非一線單位,則是突出軍民融合,同時也為裁軍三十萬的目標做出貢獻。

      可是放在個體和家庭層面,這卻不亞于炸了個雷,本身二次擇業就會給個人帶來焦慮,對家庭的和諧與穩定必然也會造成一定的影響,尤其這兩年國家鼓勵生二胎,不少人剛剛生了小二子,再加上還有的家庭有老人生病的,家屬剛剛隨軍的,各種各樣但真實存在的困難,讓每個人都成為不可輕率決定的對象。

      老韓的教研室一共二十五人,現役軍人編制給了八個,也就是說,他需要在兩三年的時間內消化掉十七名老同志,同時招納進來十七個新鮮力量的文職人員,來確保教研室可以正常運行。

      這是一道難度極大的選擇題,誰會是那十七分之一?他們又將以怎樣的方式離開部隊呢?

      問了一圈,首先把轉文職的選項濾掉了,二十五個人里面沒有一個愿意轉文的,主要是榮譽至上,大家還是舍不得這身軍裝,雖然一再告訴他們工資收入是相當的,但就是沒人響應。

      其實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眼下的文職人員還是個新鮮事物,工資薪酬和養老保障尚未確定,看不清究竟是參公系列,還是事業編制?也許過幾年能夠明確,但當前確實會給人帶來一種不確定性。人嘛,對不確定的東西始終是存疑的,誰也不想沒事兒焦慮。

      再問轉業,一個個也是連連擺手,其實學院地處二線城市,轉業出去當個公務員收入只多不少,家庭經濟水平也會再上一個臺階,況且教研室一大半都是碩士博士,這一多半人基本上都能安置成公務員的。但大家這會兒也不談收入,就愿意天天在這里加班加點干活,還說犯不著為多拿那幾個錢失了情懷。

      老韓嘆了口氣,心下又喜又急,喜的是自己帶領的教研室是一個非常有戰斗力的團隊,不少科研成果在軍內外都享有盛名,人人都愛它,急的是轉業指標該怎么辦?

      又看了一眼門縫,依稀能看見外面晃動的幾個人影,人在晃,卻沒有聲音,無端地就傳導進來一種緊張和焦慮。

       

       

      老韓嘆了口氣,像個老中醫一樣開門叫號問診。

      第一個是李亮,是教研室自己培養的博士生,畢業留校后已經勤勤懇懇工作了六個年頭,三十二歲的中校,正是年富力強作貢獻的時候,目前是一組的組長,各方面表現都挺優秀。

      李亮一來就表忠誠,表示自己從畢業留校到衣食住行,都是在教研室里扎了根地成長成熟起來的,自己這輩子最感謝最崇拜的就是解放軍,懇請主任千萬不要讓自己脫了軍裝,他一定會再接再厲立新功。

      老韓知道,李亮的家庭實在困難,前不久老父親查出來得了肺癌,正在軍區總院做化療,父母都是農民,沒什么收入,家里一點積蓄在他三十歲那年湊了首付,買了房子,才剛結婚,暑假里教研室還湊了錢給他捐了一點愛心款,讓他先安心給老父親治病。

      李亮的導師是教研室的老主任喬教授,但是那會兒喬教授已經不大管學生了,李亮的博士幾乎是老韓一手帶畢業的。從情感上來說,老韓最想留的就是他了,但即使是這樣的感情,老韓也不敢松口,緊閉了嘴巴,只一句到時候再看吧,看著李亮忐忑著走出了教研室。

      李亮是心疼老韓,不想給他再造成壓力,所以表完態之后看到老韓那樣為難,什么也沒再說了,標準地敬了個禮走了出去。同樣,老韓也知道李亮是體諒他,所以學生越懂事,他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軍校的教員們常有師徒傳承關系,人員團隊也相對穩定,一個教研室通常都是老、中、青三代傳承,從年輕干部報到的那一天起就有老同志手把手地領學和帶教,直到年輕干部成長起來,成為教學科研團隊的一份中堅力量。大家即使退休了也還住在一個家屬區的經適房里,低頭不見抬頭見,見面總有三分情的。

      第二個是老袁,大學學報的老編輯,學術水平很高。軍改后由于學報編輯部沒有設置軍人編,所以部分老編輯就分流到教研室來了,正好發揮他們的特長,負責起學術工作。大學的學報原先就是EI(工程索引)收錄的高水平期刊,老袁過來以后接連指導了好幾篇SCI(科學引文索引)論文,陸續都變現了DOI(數字對象唯一標識符)號,有一篇還上了愛思唯爾二〇一七“中國高被引學者”榜單——這可是莫大的榮譽,同類軍種智能學院里面好幾家都是“剃了光頭”的,所以教員們很高興,帶的學生也很高興,估計年底教研室能拿到優秀學術論文的獎勵獎金了。

      老袁態度堅決,當初就是因為學報沒有軍人編才來投奔老韓的,總不能剛剛投奔到這里,就被裁了軍人編吧?他是老軍人,一輩子穿軍裝習慣了,沒有二心,再說沒幾年也就退休了,希望組織上能考慮一下,讓他快快樂樂干到退休,也算是人生一大圓滿。

      老袁很能干,五十歲的高級職稱,多次被評為“總參優秀編輯”,學報當年創刊,從跑下來刊號到后來成為EI期刊,他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的。這樣能干的老同志到你這里來,就是想繼續工作,又不是來混日子的,這種境界你還說啥呢?

      但老韓也還是沒有辦法答應,仍舊閉緊了嘴巴,只一句到時候再看吧,看著老袁悻悻走出了教研室。

      老韓覺得自己再談下去要瘋了,教研室的政工和行管一般都是副主任負責,他負責的是團隊的教學訓練和科學研究工作,今天李啟旭跑哪里去了,怎么人一窩一窩地都到他辦公室來了?

      跑到門口一看,副主任李啟旭辦公室門口還排著隊候著好幾個人呢,實在是新編制炸了鍋,大家都急切地要匯報想法,老韓無奈地看看那幾個排隊的人,招招手喊了一個過來,算是分擔點李副主任的壓力。

      喊過來的是吳彬,跟其他人不同,這位年輕人倒是高高興興來談話的,這讓老韓心里很是納悶。

      要說教研室里拔尖的同志,吳彬算一個,三十五歲以前就拿了兩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青年基金,去年又中了一個面上項目,直接走了大學的綠色通道評上了高級職稱,同時承擔了軍委科技委的重點前沿專項項目,還獲得過省部級科技進步獎一等獎,這種能力即便是在一等一的地方大學也不多見。作為教研室的重點培養對象,組織正在力推他去評選今年的“軍隊拔尖人才”,老韓這兩年招的碩士生也統統都交給他代管,是一個科研水平高、動手能力強,不可多得的人才。

      其實老韓心里有數,如果非要他拍板定下軍人編的話,其他人不敢說,那吳彬他肯定第一個要留。軍改之后就剩了這幾個編制,上級的初衷非常明顯,保留下來的必須是優秀人才,并且一定是能夠獨當一面的那種,吳彬就屬于這一種。

      況且老韓所在的教研室在軍內外都是享有盛名的,著名的“國防某工程”院士就出自這個教研室,今年正在沖擊“國家最高獎”,正是給大家伙長士氣的時候,不能降低創新團隊的質量和水平。

      但是吳彬一開口差點沒把他氣背過去,原來軍改的風聲放出來以后,周邊一些地方大學也都蠢蠢欲動,瞄準了他們團隊,采取了系列“掐尖”策略,已經有好幾家高校,以及華為、滴滴這樣的大企業向他伸出了橄欖枝,開出來的年薪更是誘人。

      某211高校,針對他開出了住房、年薪、車輛的綜合保障方案,綜合總值四百多萬。

      某民企,請他過去做副總裁,年薪一百五十萬。

      某國企……

      吳彬覺得自己也到了該出去闖闖的時候了,不然視野太小,幾年前其實就想走,但大家都在重點培養他,實在不好意思提,現在正好編制這么緊缺,他干脆主動提出來,也好把崗位留給別人。

      老韓被他一席話講得心如刀絞,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撬動他的骨血一樣,又是疼又是悶,他捂著心口,氣得半天發不出聲,最后好不容易說出一個字來:

      “滾!”

      吳彬自覺理虧,迅速退到了門口,突然撞到了一個人,兩個人都一趔趄差點站不穩,他回頭一看,是張卓凡,“咦”了一聲跑了。

       

       

      張卓凡顯然已經哭過了一場,眼睛紅紅的像只兔子,站在門口遲疑著不敢進去,老韓轉過頭來看見是她,也“咦”了一聲,趕緊請她進來坐下。

      張卓凡其實還在休產假,小二子才剛滿月,本不該出現在辦公樓里。老韓對這個女干部印象還是不錯的,性格比較好,在教研室里人緣很好,大家都一直待她像自家姐妹一樣,這會兒看到她那紅紅的兔子眼睛,倒是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說:“你這小二子也不帶了,扔家里就跑出來啦!”

      張卓凡被他一笑,情緒上放松了下來,有些不好意思,說:“主任,您別笑話我,我這幾天都快抑郁了。群里面都在討論去留的事,每個人都是各種擔心,我都兩個晚上沒睡好覺了。”

      老韓嘆口氣說,你休你的產假,跟你有什么關系。

      張卓凡急急地說:“不瞞您說,我昨晚做夢就夢見把我裁了,一點兒也不夸張,主任,我這還在休產假,這會兒叫我上哪兒找工作呀,就算是要讓我走,也不要今年讓我走,我,好歹給我個緩沖期。”

      老韓看出來她的焦慮,想著盡力安慰她,開口說道:“卓凡啊,你也是老同志了,先不要自亂陣腳。教研室這次調整改革,我估計老同志大多會提前退休,你這樣的年紀恰好是中間力量,呃你四十了吧?”

      “主任,三十九。”張卓凡不情愿地扭扭身子,不管年紀多大,女人總是擔心自己變老。

      “哈哈,帶小孩比較辛苦,你看你眼袋都出來了。”老韓為記錯了年齡趕緊自嘲,“行了,卓凡啊,你該回家回家,該帶娃帶娃,組織也不至于那么冰冷,讓個休產假的婦女同志傷心吧?”

      “真的?”張卓凡不信。前面她躲著偷聽了好幾個談話,老韓都是沒有給誰一句準話的。

      “哎喲,真的真的,勞動法也不能辭退產婦呀,你就別來湊熱鬧了,我看你沒得產后那什么抑郁癥,我可都快被你們搞抑郁了。”

      張卓凡退著走了出去,到門邊的時候把門關了起來,體貼地想讓老韓也安靜一會兒。

      可老韓哪有安靜的命,那門還沒關穩就被“呼”地推開了,伴隨著哭兮兮的腔調,一個黑瘦的身影鉆了進來。

      孔一鳴,去年從某大隊選調過來的干部,三十六歲的中級職稱,來院校兩層意思,一是在部隊日常保障任務比較繁重,顧不了家,媳婦幾次鬧離婚;二是大孩子心臟不好,一直要做手術,眼下媳婦剛隨軍過來,也好不容易懷了二胎,據說還是個雙胞胎,家庭生活剛剛有了起色。

      所以孔一鳴幾乎是一臉哀求地跟主任說話,第一,他學歷低,不像這些博士碩士的考個公務員不成問題,他目前的級別也不夠直接安置公務員;第二,他家庭困難,本來大孩子跟著他還可以享受醫療補助,百分之八十五的醫藥費都可以軍免,想等著孩子的幾輪手術做完了再說;第三,他選調來到軍校,就是為了能在軍校繼續干一番事業的,不想剛剛過來就被淘汰了,那樣與他的初心不符。

      老韓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其他的原因且不說,這家庭是真困難,人家媳婦肚子里還揣著兩個娃呢,常年照顧一個病孩子,自己又沒辦法出去工作。這樣的人,你把他弄出去怎么活啊!

      但老韓也還是沒有辦法答應,只能說一句到時候再看吧,看著孔一鳴悻悻走出了辦公室。

      老韓看著那門靜靜地閉合,漸漸與墻面融為一體,不再留有縫隙,許久也不再有人進來,于是伸出兩只手來抱住了頭,正感覺到一陣乏力,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機看見老婆給他打來十幾個未接電話,連忙回撥過去。

      電話一接通就聽見妻子直抱怨,說媽不知道在家碰到哪兒了,把暖氣片搞漏水了,漏了廁所一地的水;樓下的范教員給他打電話沒接,就打到她這里來了,結果她打電話也同樣沒接。后來還是范教員自己上樓去幫著找到了漏水的地方,臨時給修補了一下。

      妻子特別交代,晚上買點水果去范教員家感謝一下,最近老是麻煩人家照顧家里,還有記得明天約修理工上門,正兒八經地解決一下漏水問題。

      母親近期有點阿爾茨海默病的癥狀,總是前一分鐘交代的事情記不住,若干年前的事情又蹦出來。家里請了個護理工,每天五點下班,估計是護理工走了以后母親無人照應,就在家里亂翻翻了。

      看看墻上的鐘,已經六點半了,老韓有點煩躁,問妻子:“你幾點能回來?”

      妻子那邊好像很忙,能聽見嘈雜的背景噪音,本來就因為老韓又不接電話一肚子不滿,于是沒好氣地說你管我呢,我公司也加班呢,就許你加班不成?

      老韓被懟得不知道說啥,就捧著電話聽著,許久聽到電話那頭嘆了口氣,像是放棄了對抗或掙扎,妻子語氣沉緩地又叮囑了幾句女兒的事情,老韓像個乖學生一樣一一記下,又原樣復述了一遍,終于匆匆挎起黑背包準備回家。

       

       

      門一打開,李啟旭站在門口吞云吐霧,一口煙正好吐在老韓的臉上,老韓被嗆了兩下,用手對著空氣揮舞了兩下,招呼他進屋,“你這啥時候能把煙戒了啊,嗆死人了!”

      李啟旭沒理他,自顧走進門坐下,“啥這會兒工夫,那不得等你把電話打完嘛!”

      老韓感覺他偷聽到墻根,笑得有些尷尬,說:“跟你嫂子聊聊女兒的事。總不能啥也不管嘛!”

      李啟旭白他一眼,直接切入主題,“轉業的事你怎么看?”

      “我這邊一下午談了七八個,基本還行,最后吳彬這小子說他要走,把我氣著了。”

      李啟旭吐了個煙圈,“叫走的不走,想留的偏要走,我這邊有幾個躺平了不干活的、還有那個刺頭也不肯走。”

      “盧云強還不肯走?他去年給我捅那么大婁子還不肯走?”老韓氣得“嗷嗷”叫起來。

      李啟旭迅速把他按了下去,示意他不要激動。

      盧云強是教研室公認的“刺頭兒”,平時業務水平不怎樣,一分配任務就躲活兒,一會兒老婆身體不好了,一會兒丈母娘身體不好了。但是每當教研室準備報個獎排個名,或者要年終評優評先時,又臉紅脖子粗地要爭。去年為了評職稱,這小子愣是在外面代購了一篇論文,被紀委查出來,不僅本人受了誡勉談話、上了誠信黑名單,還連累整個教研室成了紀檢監察重點對象,老韓提到他就牙癢癢。

      “不是盧云強,是老繆。”

      老韓直接噎住了,嘴巴張得比剛才盧云強還大。這個老繆是個上訪高手,什么校長信箱、什么紀委信箱,常年都有他的告狀信,不是這個人的專利違規,就是那個人的課題掛名,盡告些捕風捉影雞毛蒜皮的事兒——五十八歲的老同志了,差兩年就退休了,就這么愛折騰,寫了一堆信上級不能不受理,害得老韓和李啟旭只好陪著走調查程序,本來就很緊張的時間就更不夠用了。

      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兒都有。老韓搖頭,“他不走那就沒辦法了。”

      李啟旭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桌子,聲音不大,但卻清脆堅定,他站起身來對老韓說:“怎么沒辦法?韓主任啊,我有一個想法,我們要借這次轉業方案樹立一個導向,好好剎一剎歪風。”

      老韓點頭贊同:“好是好,可從哪下手呢?”

      李啟旭拿出花名冊來,指著一個個名字對老韓說:“你聽我捋一捋啊,咱們教研室一共二十五人,五十歲以上的六人,四十到五十歲的八人,三十到四十歲的七人,三十歲以下的四人。這五十歲以上的人里面,除了你和老袁,基本上都躺平了,這一部分人是可以走的。”

      老韓說:“怎么除了我和老袁呢,那不還有你嗎?”

      李啟旭說:“你別打岔,我現在跟你算正兒八經干教學科研的人頭,我的作用其實算協理員,一個新入職文職培訓培訓就可以干,先不列入考慮。”

      老韓揚揚眉毛:“耶,瞎講,政治協理員那地位哪是隨便一個人能代替的,那是要搞思想教育的。”

      李啟旭示意他別掰扯,接著說:“三十到五十歲的人群里面,除了那兩個刺頭,有三分之一是業績不突出的,出活兒慢。你發現沒,往往家庭真有困難、我們感覺會影響干活的,恰恰不在這三分之一里面,這就說明,懶都是天生的,勤奮才是王道,態度很重要。那么這三分之一也是可以走的。”

      “三十歲以下的就不要走了吧,年輕力量,還需要培養。”

      “這部分人,我認為隨意比較好,隨他們!如果想走,咱們不攔著;如果想留下來,那就好好干。”

      “萬一都走了呢,年輕的本來就好找工作,又都是高學歷。但是他們一走,教研室年輕人的梯隊就斷檔了呀,十年以后的中堅力量就會斷層。”

      “不會。我仔細考慮了一下,這兩年肯定要大量招入文職人員,新招的文職人員大多是在二十幾歲,一般是剛剛畢業的學生群體,所以年輕人的力量會很快補充進來;相反,我上哪里招一個三四十歲、年富力強、經驗優長的中層來呀?目前文職人員的工資薪酬,在二線城市怕是找不到同等熱門專業人才的。”

      文職的入職工資大約一萬出頭,而正常搞數據軟件或者爆破結構的工程師,在二線城市的行業圈里怎么都是兩萬多了,確實招不來能干活的人。

      老韓聽到這里,想起來問:“這十七個人分三年走光,平均每年五六個人啊?”

      “不是平均,是越早完成越好。今年分給我們的底線指標是不得少于五人,往上不設上限。”

      “最少五人……”老韓聽到這里,也有了一個想法,他說:“我覺得可以開個會,組織大家相互投票,每個人把自己認為最應該走的人投出來,票數最高的五人當選。我想啊,那兩個刺頭兒肯定高票,也省得咱們兩個磨嘴皮了。”

      李啟旭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第二天,教研室滿滿一屋子人全都到齊了,連張卓凡也趕了過來,因為老韓說了,今天這個會誰也不許請假。

      李啟旭把今年的轉業形勢給大家說了一下,其實文件通知每個人都仔細看了,事關二次擇業,人人都沒含糊,所以李啟旭也不再廢話,只強調了每個人要用好手中的神圣權利,算是一次摸底,投票結果對支部決定有很重要的參考作用,要以維系教研室的整體戰斗力為宗旨,把目前對團隊貢獻率不高的、或者影響團結影響戰斗力的人員選出來。

      最后他強調,這次投票采取無記名的方式,大家打完勾就把票面對折,放進投票箱后,依次回到自己位子坐好。

      老韓覺得不夠,他讓大家等一會兒,投票前他先說幾句,作為教研室主任,他覺得有必要定定調子,引導大家把最優秀最能干的人才留下來,不要影響了日后教研室承擔任務的能力。

      老韓其實想跟大家談談情懷,他發現這次排著隊來找他談話的,其實都抱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談條件!談訴求!根本不像他們那會兒,組織說去哪兒,那就是去哪兒,一句多的話都不會問——簡單地說,就是祖國需要我到哪兒,我就到哪兒,祖國需要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所謂“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精神,全都蕩然無存了。

      老韓說,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裁軍一百萬,我的許多戰友在工兵團,當鐵道兵,都是整建制地被裁,可是大家沒有一個人鬧事,全是服從命令聽指揮,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祖國需要我回歸地方,建設地方,那么我就聽從指揮,絕不提條件!現如今雖然是和平年代,軍人好像變成了一份職業,但職業有職業操守,職業有職業道德,既然穿了這身軍裝,就該希望祖國好、軍隊好、人民好。那什么叫好?就是你能為它做些什么!

      老韓又說到自己在山溝溝里的經歷,想當年自己一個愣頭青,天天摸著導彈屁股,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能調到院校當教員。回憶到那時候的艱苦竟然一度哽咽了,說飯都吃不飽大家仍然堅守在一起,圖的是什么,還不是情懷!

      教研室二十多個人也都跟著被感動了,好幾個眼圈都紅了,默默不說話地看向他。

      老韓覺得氛圍差不多了,示意開始投票。

      投票在一種沉重而神圣的氛圍中進行著,有些人打勾的時候甚至連手都顫抖了,這一勾下去也許就決定了某個人的命運,想到那樣的命運如果落在自己的頭上,是會有多么的倉促和不忍。

      投票完畢,李啟旭喊了兩個年輕人計票,一個唱票一個畫“正”字,很快結果統計出來了。

      票數最多的是吳彬,第二多的是李亮,第三多的是老袁,第四第五是另外兩個博士組長。

      這五個人,幾乎可以說是教研室最優秀的五個人,無論是能力水平還是軍人素質,都是教研室一等一的梯隊人才。

      老韓愣住了,李啟旭愣住了,兩個刺頭也愣住了,所有人對著這不可思議的投票結果,做賊心虛地都愣住了。老韓一雙眼睛越瞪越圓,怒視著會議室每一個人,飚出了國罵:“這他媽的——就是你們投出來的結果?!”

       

       

      老韓只覺得心口快要炸了,這兩天連談話帶投票,烏煙瘴氣窩在胸口里的東西一瀉而出,他把桌子拍了又拍,巴掌都拍紅了。

      “這是沒有貢獻的人嗎?這是能力水平差的人嗎?你們是摸著良心投的票嗎!咳咳咳……”他被氣得一串咳嗽。

      “韓主任,韓主任,”李啟旭拍拍他,“咱們也別生氣了,這事今天得好好論一論,建議您跟學院黨組織請示一下,現在就召開一次民主生活會,好好照照妖!”

      一眾教員干部自知理虧,全都靜悄悄不出聲看向老韓,他在給學院政工處打電話匯報。得到首肯后老韓回到座位上,仍舊氣得滿臉通紅,說:“我本來不愿生這個氣,大家都是軍人干部,都是共事多年的同事,實在是沒有必要。但是沒想到,這結果讓我痛心!軍改是面照妖鏡,照出了人心最陰暗的地方,這與我印象中的黨員干部相差甚遠!我原本以為,大家只要集中精力把教學搞上去,靜下心來把科研干得好,就是一名優秀的軍校教員,看來是我的覺悟不夠,是我忽略了、輕率了!看來一個人的業務能力不一定與他的政治素養成正比,我們教研室是該好好整肅這股風氣了,今天我們就來好好研究一下,到底為什么投出了這樣的結果?到底是我們自身的問題,還是我們黨支部班子出了問題!”

      李啟旭接過話來說:“投票結果大家都看到了,你們捫心自問一問,這是一個正常的結果嗎?今天我們就利用這個機會,召開專題民主生活會,針對教研室轉業方案的問題進行深度研究,大家共同討論,拿出一個標準和尺度,究竟什么樣的人該留下來,什么樣的人該走出去?在開會之前,我提三點要求。”

      同志們齊刷刷地打開政治學習本,紛紛開始記錄。李啟旭開始提要求:

      “第一,發言要積極踴躍。這個會,每個人都必須發言,要做記錄,切實談談自己對軍改政策的理解,也要盡可能考慮到每個人的家庭情況。

      “第二,發言要實事求是。叫你們講,就好好抓住機會講,就要講真話,不要背后講怪話,黨員干部不要搞小動作!我們也很想知道這個票究竟是怎么投出來的?背后反映了怎樣的一種心理?

      “第三,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要開誠布公地提出意見,每個人都紅紅臉、出出汗!被指出問題的同志要虛心接受。畢竟,今年的轉業過去之后,剩下的同志還是要繼續共事的,教研室還是要繼續發揮戰斗力的。

      “發言順序從我的左手邊起,最后到支部書記總結,李凱做好支部記錄,每個人的發言都要有要點。”

      二十五歲的董曉靖第一個發言,她是個剛剛畢業的碩士,國防科大計算機學院畢業后分配到這里,動手能力和溝通協調能力都不錯。第一個發言,她有些不好意思,也擔心自己把握不好,所以發言很謹慎,不敢多講,主要是說自己的父母對自己在部隊工作很引以為榮,女孩子當兵挺好的,希望能在這里穿著軍裝干下去。說完之后看兩位領導都沒反應,于是又加了一句,說自己還年輕,如果組織需要她轉業,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服從組織安排。

      董曉靖的態表得還是不錯的,老韓沒想到姑娘小小年紀有此胸懷,且講出來的話有理有節,倒從心里高看了幾分。

      第二個是吳彬,老韓看到他臉就青起來,吳彬自知心虛,從頭到尾都不敢抬頭,就那么悶著一股腦地往下說,大體意思就是軍改來了,編制很少,如果組織需要自己轉業,定當義不容辭,做好表率。同時再次表達了自己想出去闖一闖的想法,話里話外有點說目前的環境某種程度上已經限制了他的發展。

      老韓真想越過桌子抽他個耳刮子,李啟旭示意他喝兩口水,董曉靖看懂了兩人的啞語,立刻拎著開水瓶過來給他加水。

      前兩個發言其實都還好,第三個開始“作妖”了,“刺頭兒”盧云強上來就說,自己肯定有問題,態度有問題,業務也不精,屬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種,今后自己也一定會加強學習,但是說到投誰轉業,他認為,現在最重要的問題不是留誰下來,而是誰出去能活?

      “什么叫,誰出去能活?”李啟旭意味深長地盯著他。

      會議室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所有人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著盧云強,那目光里蘊含著渴望,又帶著慚愧,好像既渴望他說出來,又為那個背后的理由羞愧萬分。

      好像一下子戳中了大家的痛點,氣氛像冰塊一樣凍住了。

       

       

      這其實不是一件能上得了臺面的事兒。

      盧云強坐正了身子,很認真地說:“韓主任,李副主任,我是一名黨員,但我也是一個凡人,我有老有小,也要養家。以我為例來說,我今年四十三歲,去地方工作這個年紀有點老了,人家更喜歡三十多歲的轉業干部,二十多歲的更好,這一點誰都理解,畢竟任何一家單位都不喜歡弄個人過去養老嘛!再說學歷,我是個本科,是咱們教研室拖后腿的,我在教研室干著都吃力,到了地方上更不占優勢。綜合評判來說,我對自己沒有信心。我們技術干部走的是雙選,跟行政干部打分還不一樣,我們走出去的前提就是有單位愿意接收我,但是你們看,像我這樣的情況,有哪家單位愿意要我呢?”

      盧云強的話讓不少人陷入沉思,推己及人,其實每個人內心都有這種恐慌,也許人在面對不確定因素時最容易陷入焦慮。

      三十七歲的馬子越想了想,也跟著說:“韓主任,李副主任,你們一定覺得我出去沒問題吧,我有四五個軍內科研課題,也跟著兩位主任報過獎,自己論文和專利也都有一些。但是我和老婆都是外地人,在這個城市沒有熟人引薦,想直接進入政府機構不太可能,那么對我最好的選擇就是去地方高校。我先說附近的兩所211吧,這兩家是我們最熟悉的,平時開會都經常互相交流,但是它們兩家都想要吳彬,給出吳彬的待遇和給我的完全不同。地方大學認可的是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偏偏這種類型的我沒有,是個短板。”

      “非得國自然嗎?”李啟旭問道。

      老韓點頭,并不否定道:“地方大學的老師,要評副教授必須有國自然的,所以水漲船高,大家從一進校就拼上這個了。”

      馬子越繼續說:“我不是沒問過,我也不想一上來就給組織添麻煩,而且我也不是那種水平很爛的人,兩手一攤等靠要,也不是沒有單位要我——江浦的三商學院和橋北的信息學院,這兩年都在我們大學挖人,是個副教授就給年薪。但是主任,我去那里干什么,我一年圖它多出來個十萬塊錢數著花嗎?我要是去了那里連個團隊也沒有,幾年下來連老本都耗光了,也就慢慢變成一個廢人。”

      “這倒不一定,那邊基礎的確差,但是你從學生培養起,團隊也還是可以建起來的。”老韓思慮著。

      “韓主任!”馬子越急了,“是的,團隊可以帶起來,但需要多少年?少說十年吧!我也就是個碩士底子,就他們那個基礎條件帶不起來的概率恐怕更大!當然,我還可以去剛才說的兩所211,做最底層普通的老師,沒有團隊,沒有課題,沒有導師和學生,一切從零開始,也不是不能活,但是那樣會很辛苦吧?想要做到我今天在團隊的地位,是可以想象的辛苦吧?如果不想辛苦那就躺平了唄,大概率會混日子吧?心里的那股勁而沒有了吧?人生也就一眼看到頭了!主任,我留戀目前的平臺和成果,因為它至少是國防事業,有榮譽的光環,有讓你愿意為它奮斗和付出的激情。我也不舍得離開我們的團隊,對于我這樣的情況來說,我肯定是想選擇留下來,我想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這樣去選擇的。”

      老韓還想說什么,李啟旭打斷了他,他對著馬子越點了點頭,說:“講的很好,很實在,這個問題我們一會兒總結的時候再說。”

      孔一鳴一看大家都放開了說,也跟著講得頭頭是道:“兩位主任,按理說我是最不該說話的人,我從部隊來到院校,本身就是組織關懷,照顧我家庭不易,體諒我,我不該再對組織提要求。但是人總是崇尚美好生活的,總是希望對未來的日子有所期盼的。從我們教研室目前的情況來說,有五類人,第一類是有能力的人,像吳彬還有幾個組長這樣,我一直很羨慕也很仰望的,他們走出去不但不會降低生活質量,而且可能還是有很大提升;第二類是像小董這樣,年輕,走出去哪家單位都愿意要,什么類型的業務也都可以干,年輕嘛學得快;第三類像馬子越這樣,能活,也有出路,但是可以預見會比現在辛苦;第四類我這樣,學歷偏低,年齡偏大,走出去肯定遭人嫌棄,大概率生活不如以前;還有第五類,老同志,尤其是快要到退休年齡的老同志,其實已經沒再承擔什么牽頭業務或者大項任務了,也就只能等著退休了。

      “其實這樣順下來就很簡單了,就是一道數學題——前兩類,出去了能活,還能活得很精彩;后三類,基本上出去了很難,留下來還能干點活。那么,讓能活的人走出去,讓困難的人留下來,教研室既能落實了轉業指標,又能皆大歡喜,達到共贏!”

      “嘭”一聲巨響,李啟旭的雙層玻璃茶杯重重地落在了會議桌上,茶杯底碎裂的瞬間,茶葉順著茶水往外流了一桌子,伴隨著碎裂的聲音,李啟旭一聲喝彩。

      “好一個皆大歡喜、達到共贏!”

       

       

      杯子碎了,有一塊碎片劃傷了老韓的手指,可老韓并不覺得痛,他氣得頭暈,眼前一陣發黑。

      張卓凡趕緊跑上來拿開茶杯,看了幾眼發現李啟旭的手沒傷著,松了一口氣,那邊董曉靖拿來了掃帚,兩個女干部默契地打掃碎片。

      老韓用手指了指大家:“你們都是這樣想的吧,讓不好找工作的人留下來,讓能干的人都出去找活路!你們是好過日子了,教研室的日子怎么過?”

      李啟旭平復了一下情緒,對老韓說:“韓主任,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我還以為我在哪個大商場大公司呢!在談判商務問題呢!我要向你檢討啊,這個教研室的思想政治工作我沒有做好,給你造成混亂了!”

      “把隊伍帶成這樣,我要負主要領導責任!”老韓痛心疾首,看了看大家,“一個個談條件!談利益!談誰出去會獲利!這樣的話居然從你們口中講出來,如此大言不慚、明目張膽!你們還記得自己穿的是軍裝嗎?還看得見辦公樓上的五角星嗎?”

      前不久大學營房改造工程,給辦公樓換上了五米直徑的LED五角星,白天晚上都亮閃閃的格外醒目,老韓的教研室正好在五角星這一樓層,會議室外面就是五角星,剛剛掛上去的時候沒事大家都愛跑到窗口去看看。

      老韓手指著那顆五角星:“同志們吶,這是什么地方啊?這不是普通地方大學,你們也不是普通的大學老師,跟我談什么出去會很辛苦?怕吃苦?軍人有怕吃苦的嗎?這不是笑話嗎?我以前竟然沒發現,你們是連基本的黨性都沒有了!就你們這樣的覺悟,要我說五個指標都不多,應該二十五個全都去了,連我和李副主任都沒臉待在這里!”

      教員們沉默了,如果說之前他們覺得理直氣壯,那么現在心里多少有點覺得自己混蛋,每個人的腦子都在高速思考著,自己究竟該如何選擇,才能體現和平年代里一名軍人的黨性與格局。

      李啟旭看會場這狀況,怕老韓再批下去也無甚進展,想了想還是把話接過來,對同志們說道:“在我印象里,韓主任是第一次為這樣的事動怒。他這么多年師從老院士,一直把心思撲在教學和科研上,一心就想帶領你們多上幾節精品課,多干幾個國防工程,他一直認為,能把組織交給你們的任務完成好了,就是一名合格的黨員。他以為你們的黨性,都是經得起考驗的,甚至之前,還拿了八十年代鐵道兵集體裁員的事例來說,我們都以為你們的文化層次和社會閱歷,在面對考驗的時候不會有問題,但我們全都被打臉了!

      “先說軍改,軍隊改革是什么?它一定是針對過去存在的弊病弊端進行的調整,一定是國家和軍隊發展的需要提出來的要求,它的方案是著一群智囊團共同研討出來的,不是拍腦袋拍出來的,我們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堅決服從!任何時候個人的利益都必須服從于國家利益。再說大家的議論和質疑,任何一套改革方案,都會有一個陣痛期,因為它打破了原先的機構格局,針對現階段的國情進行了一次優化重組,四個總部變成十五個軍委機關,更加靈活了,更加有利于履行戰略謀劃和職能管理,但全新的機制在運行初期必然會有需要磨合的地方,這個陣痛期客觀存在,但是度過就好——就比如教研室的編制結構,等到八個軍人和十七個文職全部到位以后,我相信這樣的團隊力量既能延續原先的優良傳統,也能面向軍民融合發揮出更大的戰斗力,一定會是更優的組合,但是陣痛期在于,八個軍人怎么確定,十七個文職什么時候到位?我們現在就處于這樣的陣痛期,就到了考驗每個人黨性的時候了!

      “你們可能會覺得,我和韓主任站在這里說話不腰疼,我們倆肯定占著軍人編不會走,我現在就明白地告訴大家,我已經做好了轉業的準備了!從接到通知的第一天起,我就反復地告訴自己,在教研室里我能發揮的最大作用其實是一個綜合協調管理的職能,這樣的職能崗位完全可以由一名文職人員培訓上崗擔任,精力只會比我更好,思路也會比我更開拓。只要是組織需要我把編制讓出來,我為什么不可以轉業?至于韓主任,他肯定不能走,國自然的杰出青年,軍隊的科學家,是我們軍隊的財富,是下一步的院士人選,我們教研室都指望著他帶領方向和沖鋒陷陣,他的崗位目前還沒有人說能夠替代,也不是可以隨意更換的——他如果走了,才是到地方享受舒服日子去了!

      “同志們,今天不扯廢話,我們氣也生了,你們話也說了,原因也找出來了,下面還是要拿出方案、解決問題。剛才韓主任總結得很好,你們的問題在于講條件、談利益、怕吃苦,剛才也有同志梳理得很好,我們教研室有五類人,我想,這個方案已經有了。

      “今天的會時間也不短了,教育也搞了,導向也立了,我想,大家的心里應該是有桿秤了。接下來,這個權利我還是交到大家手中,明天上午九點,原班人馬會議室集合,再次投票。

      “每個人回去以后再好好想一想,有想不通的下午還可以再來找我談話,我和韓主任歡迎大家前來交心,誰心里也不要留疙瘩。今天的會到此結束,散會!”

       

       

      第二天的投票,進展得比較順利,由副主任李啟旭主持。

      投票前,李啟旭再次讓每個人都表達了自己的意愿和理由,走的人為什么想走,留的人為什么要留,表態之后發現,基本上愿意走的和想留的各占一半。

      最關鍵的是,不管是想走的,還是想留的,也都表達了個人意愿最終會服從組織需要的原則,老韓和李啟旭看到這局面也都放了心。

      改革當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這可以理解,畢竟,這就是人性。但是軍人除了有人性,還要有血性和黨性,脫離了人性去講黨性,顯然不接地氣,脫離了人性去講血性,則是失了根基;新時代的軍人應該是三者有機結合的整體,這樣才能夠在大是大非面前,形成巨大的戰斗力和凝聚力。

      所以,改革絕不是逆淘汰,對于老韓他們的教研室來說,不能讓“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發生。同時也要認真思考,究竟怎么樣的人才梯隊組合,才能在新編制體制下最高質效地促進教研室發展?當然,這期間也要盡量結合個人意愿,結合五類人員層次結構,不要讓某一個層次流失太多。

      再次投票的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群眾首先把兩個刺頭兒投出來了,吳彬是個人意愿很強要走的,大家都知道,所以投他的也比較多;還有一個二十八歲的青年干部,跟女朋友異地,想要回去結婚。再剩下來的就不大看得出來了,基本上都是一票兩票,這種票數顯然不能代表什么。

      宣布完投票結果,李副主任召集支部開會,共同討論剩下的一個指標人選,眾人紛說了一通仍然沒有結論,這時候李副主任說他希望組織考慮他。

      支部成員全都詫異地看向他,老韓幾乎是從座位上蹦起來的,說老李你來真的啊,我跟你說不能開玩笑的!

      李啟旭笑得眉頭舒展,說:“韓主任,你別以為我樂得要走,誰不是二十多歲那會兒,天天干革命干起來的,誰對這部隊沒感情來著?那會子天天想著為革命事業添磚加瓦,要學衛星核彈發射,要去艱苦地方駐守邊疆。”

      老韓想噴他兩句,但人家這話沒毛病,于是側臉努著嘴問他,那為什么要提出來走?

      李啟旭看看周圍投來的緊張目光,心里突然一陣酸楚,摸了摸鼻子接著說了下去:“韓主任,我和你搭檔快十年了,你性格較真,我性格保守,搭檔以來還是很合拍的,基本上室里的后勤行管和政工,都是我替你扛了起來,哪個學生要請假,哪個干部輪值班,什么時候搞教育,從沒讓你操過心。我本不想走,但是眼下這新編制太少了,年輕人人心不穩,我早點退休,也好把這編制空出來給真正能干科研的人,讓他們跟著你跑高原海島,把科技成果送到需要的地方去。”

      老韓被李啟旭這番話說得心里五味雜陳,感覺多年的好搭檔背叛了自己,棄自己而去了,但想想李啟旭說得也沒錯,沒編制了,又不是自己不想留,總是要替大局考慮的吧,于是心里一陣抽搐,悲憫地看了一眼老李,心意黯然。

      李啟旭看向每一張臉龐,覺得每張臉都那么可愛、真摯,寫滿了忠誠,他咽了口水,緩緩開口道:“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瀟湘我向秦。人的一生會遇到各種境遇,不管是要轉業的,還是繼續留下的,每個人都會奔赴不同的人生,我希望每一個人的人生都精彩。剛才大家表態的話我都聽見了,也感動了,我希望大家記住,決定一個人是不是合格軍人的,不是看他的編制在哪里,而是看他的靈魂和血性在哪里!要相信人的一生中有了當兵的歷史,一輩子都會刻骨銘心!”

      鼓掌的人里面,老韓的巴掌拍得最兇,像是故意要弄疼自己似的,自打他調入院校以來,二十多年了,這是第一次碰上大的調整,說實話如果不是李啟旭,光憑他老韓,真的搞不定這么復雜的人事工作,所以他從心里真心對李啟旭感到佩服,但卻萬萬想不到,最后竟然是老李走了。

      兩人一起往門外走去,李啟旭笑得篤定,在老韓肩膀上拍了拍,算是安慰,說:“要相信同志們的覺悟,大部分同志的心是正的,黨支部及時糾偏和引導也很重要。”

      老韓撓撓頭:“昨天投票前我也引導他們了,沒想到投出來那么個結果。”

      “哈哈!”李啟旭笑得爽朗,“搞課程建設,你行;搞思想工作,你不行。你這個道理沒有講透,工作肯定是做不通的。再說了,”他把頭湊近老韓的腦袋,“你曉得不,昨天投票前有人是搞了小動作拉票的。”

      “什么,還有這種事!”老韓氣性高漲,追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李啟旭沒有理他,哈哈笑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