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鯉》
《跳鯉》
作者:胡學文
出版時間:2023年1月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ISBN:978-7-5594-71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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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警察就在外面,一個,也許兩個。他已經蘇醒,但強制自己不要睜眼。似乎這樣就如同死人,就會遺忘一切。但一組又一組畫面,一張又一張臉,一個又一個聲音杵進腦子,搗蒜一樣,他的腦漿發出爛泥般空洞的聲響。他害怕死去,更害怕活著?;钪腔祀s的聲響便漫天飛濺,遮空蔽日。
他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他在醫院當了四年保安,那氣味再熟悉不過。腦袋腫脹,就如長爆的白菜;腿腳鉆心地疼。也許腳筋挑斷了,也許某個內臟扎成了篩底,若從此殘疾,那就更糟糕了,還不如死呢。這種時候,花該在他身邊的。他沒嗅到她的氣息。明知不在,他還是發出喑啞的低喚。似乎隨著他的呼喚,那氣息就會從門縫兒擠進來,就會撫摸他腫脹的臉。誰料她就像插在他身上的導火索,那聲低喚扣動了火機,嘶啦聲如蛇游躥,驚雷炸響,頃刻間,他化為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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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冷的秋日上午,他又如往常一樣蹲在地頭,雙目泛紅,滿嘴黃泡。菜徹底爛了,腐臭彌漫。這意味著他投的二十萬塊錢,他和花的辛苦化作了塵煙。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但他仍一天兩趟往菜地跑,似乎奇跡會因他的虔誠而降臨。他如木樁,蹲下去就是半天,等來的是愈加濃烈的腥臭。
他后悔沒聽花的。腦子一熱,就像別人那樣包地了,就像別人那樣種菜了。咱賠不起呀,花苦口婆心。而他早已吃下秤砣,日夜浸泡在虛狂的夢想里?;ㄞ植贿^他,在家庭大政上,一向他說了算。錢不夠,花還跟她妹妹借了五萬。
你還不如死了呢!
他猛吃一驚,跳起來,舉頭四望。天空蔚藍,田野灰黃,目及之處看不到一個人。幾百米外,兩頭牛在覓食。他不知聲音何來。去年王莊一個種菜的喝農藥自殺,留下百萬巨債。他沒有尋死的念頭,一日日往地頭跑絕不是想不開。雖說老底虧光了,于他那也是巨款,但他不會抹脖子上吊。死?他冷笑,鬼才去死。
他剛剛蹲下,那聲音突又砸過來。真真切切,似乎不是幻覺,他頭皮發麻,不知聲音來自何處。脖子都扭酸了,仍什么也沒看到。難道大白天的有鬼?去你媽的,老子不死!他大聲喊出來。
這時,花打來電話,讓他趕緊回去。聲音顫著,遇上高興事,或緊張過度,她就這樣。他想多問問,她已經掛了。他不敢耽擱,大步往回趕。撲棱,一只烏鴉從樹杈驚起,朝對面的林帶飛去。他張大被黃泡包圍的嘴,盯著烏鴉,直到它變成豆粒。他和花在菜地干活時,常有烏鴉飛過頭頂,黃昏,成群的烏鴉總在村莊上空盤旋,它們和村里的貓狗一樣尋常,可是,這只突然驚飛的烏鴉讓他心里直撲騰。
踏進院門那刻,烏鴉才淡去。
原來有好事等著他?;ǖ睦^父的在縣醫院當副院長的侄女婿給他找了份當保安的差事。半個月前,花找了繼父,繼父又托了他的叔伯妹子,花也就是試試,畢竟這親戚隔得遠了些,沒料人家當事辦了?;▊€子不高,但臉相耐看,尤其笑起來,眼里的靈光一閃一閃的,就像蝴蝶飛舞。結婚二十多年了,她的笑臉仍讓他心搖魂蕩。但那天他像死水般沉寂。倒不是血本無歸的陰影仍然籠罩,而是這差事沒有任何吸引力。三班倒,一月兩千塊錢。七在城里當幾年保安了,他和七打聽過。他和七不同,七兩個閨女,那是兩家招商銀行呀,七不干活,日子照過。他和花兩個兒子,孩娃墜地,感覺中了彩,慢慢地,這彩就變成了山。長子打工,已經到了成婚年齡,談一個不成,談一個不成。自然各有緣由,但他知道根兒在哪兒。次子剛上技校,身邊總有女娃。念書花錢,女娃胳膊也不能白挽。若不是壓得喘不過氣,他不會包地種菜。本想跳個高高,卻跌個大跟頭。他清楚花怕他再折騰,想找根線拴住他。他不怕拴,如果掙大錢,鐵鏈捆都成。這保安就是塊干骨頭,飄點兒香味兒,啃不出肉呀。
為啥?花追問,好像他沒說清楚。
他沉默。
啥掙錢?你說說!蝴蝶消失了,她的臉有些冷,但仍是耐看的圓。
他繼續啞著,也只能啞著。
跑大車掙錢,開商店掙錢,建豬廠掙錢,聽說弄個加油站一年有上百萬的收入,哪樣咱能沾邊?她靠著柜板,似乎沒有依靠就立不住了。確實,她的身子有些抖。她從來不像別的女人那般哭鬧,只是陰云一層層地肥厚,要下雨的樣子。再有就是控制不住地顫抖。菜爛在地里,她也沒埋怨過。她是真真的生氣了。
他更加啞了。
花沒再用石頭一樣的話砸他。靜立著,望著別處。仿佛他的啞傳染了她。
好一會兒,花說,費這么大周折,好歹你先干著,瓜也好棗也好,塞住嘴再說,若有更好的營生,咱隨時走。
先試試吧,他說。
花的眉眼亮了亮,你這不情不愿的,要不是有這層關系,撞爛腦袋也甭想。
他問,我去當保安,你咋辦?
花笑了,你跟七學學,把我也帶去呀。棗笨手笨腳的,連個鞋墊都不會納,我比她可強多了。聽說她在賓館打掃衛生,一月也有兩千呢。
兩天后,他拎著兩個編織袋登上了去縣城的中巴。編織袋鼓鼓囊囊的,一個裝著他的行李,棉衣棉褲,以及那塊她長年鋪著的山羊皮;另一個裝著洗漱用具、水杯,棉鞋、單鞋,還有帶給副院長的幾串草地白蘑。東西是花準備的,他連手指頭都沒伸。好像他不再回來了,她把四季所需全塞進去。他沒說啥,裝就裝唄,到時再拎回來就是。他沒打算長期干,之所以應下來,因為冬天就快到了,不能閑著,如花所言,先塞住嘴再說;再一個,就因他不聽勸阻,他和她才被災難的大鍋扣住,她嘴角的泡剛有結痂的跡象,怕她因為這個,水泡又如蘑菇冒出來。他心疼她,當然也有些氣短。那濃稠彌漫的腐臭沒把他壓垮,但讓他矮了半截。
說妥的事自然沒費周折,見過副院長,并將幾串白蘑放在角落后,就由七領著去見保安的頭。一個勺子狀的男人,次日就上崗了。三人一組,他和七在一個組。這是七提出來的,他說咱一村,有事好照應。房也是七幫他租的,與他人合租一個院。那家住正房,他住南房,采光差,但租金低,一月四百,水電另算。
大約八九天后,適逢兩人都休,七把他叫至家中吃飯。七租了個獨院,兩大兩小,七和棗住正房,小房放著七的摩托和棗的電動車,另有半袋蘿卜,幾棵白菜,再無其他。他問七為什么不租出去,七說獨住貴點,但是方便。傍著西院墻用木棒綁搭的簡易棚內,堆放著舊報紙、紙箱及踩扁的易拉罐,旁邊還有一輛三輪車。也是那天,他才知道七在當保安的同時,還兼收廢品。他恭維,你不簡單呀。七說,哪里,就弄兩零花錢,也是逼出來的。
兩人落坐,棗將花生米、豬頭肉端上桌,讓他和七先喝,她再撥拉兩菜。他趕緊說這就夠了,別忙了。棗甩過目光,就如她的身材一樣,眼神壯壯的。打他進屋,她第一次正式和他對視。他突然一慌。棗說,又不是城里人,長了核桃肚,兩菜夠誰吃?!七說,別管她,說起來這飯還是她提的頭兒,我來縣的頭兩年,你沒少照顧她。他說,順手的活兒。立即把話岔開。
他和七同一年蓋的房,就隔一堵院墻,和七兩口子比和別人近些。平時你借我個籮筐,我借你把鐵锨,有一次他拉肚子軟得走不了路,還是七和花一起把他送到醫院。不過,他幫七更多些。因為他比七手巧,腦瓜也比七好使。棗長得雖壯,但無論粗活還是細活,都不如花。論過日子,七和棗差一大截呢,兩人又都是饞嘴,常常寅吃卯糧。有好幾次,棗隔墻借鹽。進城幾年,兩口子的變化著實讓他吃驚。所以,他的恭維有多半出于真心。
也就混個肚圓,七說。幾杯酒下肚,七的話就飄了,咱比不了有錢人,天天有肉吃有酒喝,知足了。棗炒完菜,坐在桌邊,將七早已倒好的酒一飲而盡。她比他和七的酒量大,喝酒的架勢也豪。七感慨地,在村里,哪舍得這么喝?她一端杯我就緊張,她喝得猛,不等我張羅,酒就見底兒了。棗截斷七,租兩間破房,你還吹,啥時住上樓你再吹!說著目光杵向他,告狀似的口氣,聽我的,早發了!
棗和七初到縣城后,平房還便宜,特別是城郊的。那時手里有些存款,棗想買一處。當然她沒那么遠的目光,只覺住自己的房踏實。七沒同意,就擱下了。幾年后房價大漲,若當初買一處,現在能換一套樓。棗舉了好幾個例子?,F在雖說不愁吃喝,但沒有自己的窩。無論平房還是樓房,都買不起了。臨街的平房比樓還貴。
他甚是吃驚,吃驚棗嘴里的機會,吃驚她的口氣。以前她不是這樣。七委屈地辯解,誰能想到呢?早知我肯定聽你的,現在……沒準……也——棗說,那你就甭吹,有啥顯擺的?還不愁吃喝,連街上那幾個要飯的都不愁吃喝。七沖他眨眨眼,帶了些無奈,沒準哪天撿個金元寶呢。棗哼了一聲,白日做夢。七說,命里有,早晚是你的,沒有,急也沒用。棗看著他,聽見了吧?肉了巴嘰的。七說,我也緊忙活呀。
他說,就是。
兩人你來我往,似乎不是喊他過來吃飯,而是讓他評判。他沒有資格。若在村里,他是可以評判的,現在哪敢?在七和棗面前,他不過是一個白板。若非那無邊無際的腐臭,他不會坐在他們面前??墒?,他不能什么都不說。他尋找著插話的時機。既然必須站在其中一邊,就只能和七站在一起。
七的臉罩著尷尬和得意,有公道人呢。
棗佯怒道,你這馬屁拍的,別忘了,這菜是我炒的!
他又一慌,賠著笑說,都對,都對。
棗并不領情,氣哼哼地瞪著他,兩面派!
這時,他接到花的電話,沒當緊事,幾句話就掛了。
七問,花怎么不隨你來?他順口道,來了干什么?七說什么都行啊,讓棗幫你留意一下。棗的目光甩到七臉上,用你操閑心!七說,也是,喝酒喝酒。
他端杯敬七和棗,那個念頭冒出鮮嫩的苞芽。彼時,他當然不會知道,這苞芽會長成鋒利的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