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什、意象與詩意——馬悅短篇小說述評
內容提要:在馬悅的小說中,物什總是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它們既是作者傾心描述的對象,又是小說借以升華的獨特意象。寫作者只有將筆下津津樂道的那些物什,與作品所要表達的主旨緊密結合起來并形成互動,比如人物的悲喜、無助、彷徨、愁苦、欲求乃至生死,這種時候,物什的隱喻和象征意味才會在作品中凸顯出來,才會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關鍵詞:馬悅 短篇小說 以物烘托 意象與詩意
時至今日,馬悅實屬為數不多的始終堅持短篇小說創作的“60后”寧夏作家,她曾長期生活工作在寧夏南部的同心縣,那里同樣屬于降水量極低的干旱地帶,土地的貧瘠與生活的窘迫自然而然成為她敘事的焦點。2012年,馬悅在《朔方》上發表短篇小說《飛翔的鳥》并獲當年的《小說選刊》雙年獎,這或可視為其短篇創作的一個新起點。故事里家境并不富裕的馬老漢,用馬尾線精心制作繩套,終于在雪地里抓住了一只野生鳥(俗名呱呱雞),他意欲將它作為自己亡妻二十年祭日的祭品以寄托對親人的無盡哀思。如述家常,作者從艱辛的生活和捕鳥過程寫起,進而寫到將鳥圈在窯洞中喂食飼養的種種細節,直到祭日一天天來臨,那只野生鳥終日惶恐不安地過著囚徒般的生活,它一度絕食,甚至以土塊作掩體,試圖乘人不備逃脫,卻不幸被笨重的土塊壓住了幼小的身體,再次被主人擒獲。
在以后的日子里,呱呱雞再也沒有吃東西,大約在無人的時候,在漆黑的夜晚,在巨大的孤獨和不安里,它的魂魄遠離了自己,看上去可憐無助、無聲無息。
這段頗具擬人化的表述,似乎讓這只承載著對亡人所有思念和情感的鳥成為一個神話,有了靈魂,賦予了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隨著宰牲的日子到來,馬老漢又在這只不吃不喝的凜然赴死的鳥的身上看出了它的心事:“這是一只有兒女的鳥吧,它想孩子了嗎?”人同此心,由此,老人再度追憶起亡妻臨終時對丈夫的殷殷囑托,讓他答應一定要將兒女們拉扯大,千萬別讓孩子們受苦受罪。至此,小說接近尾聲,老人躊躇再三親手釋放了這只鳥,并且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證了一只鳥優美的飛翔”。作品巧妙地借助于一只鳥描述人類的情感,從捕鳥到放生,從為妻舉念到逐漸釋懷,從而將根深蒂固的古老的祭祀文化心理層層揭示出來,正如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加繆在《鼠疫》開篇寫下的題記,“用一種囚徒的生活代替另一種囚徒的生活”,事實上,這樣的輪回往復宰牲祭奠,對人的精神何嘗不是一種折磨,當老人終究坦然地釋放了那只小鳥,實際上他也打開了自己心中的那個無形的牢籠,對他來說也能獲得最大限度的心靈慰藉。以鳥類象征生命的自由、象征精神的解脫,而鳥的生命困頓也即人的困頓,某種意義上說,那些來自古老的宗教傳統和根深蒂固的生活習俗亦是對人性的一種束縛,宰牲看似天經地義,而放生實屬難能可貴。
縱觀寧夏的短篇小說創作中,許多作家都曾對以牛、羊等作為親人祭日的犧牲品給予人文觀照,作為這些牲畜的主宰者,人總是高高在上掌握著生死大權,而那些無辜的禽畜只有默默承受的宿命,小說因此帶有明顯的反思和批評意味,作家們希冀齊觀萬物的法則在現實中得以彰顯。《飛翔的鳥》亦如是,但在對此類創作道路的承襲中,難免會有相互模仿的痕跡,如何脫離舊窠道出新意,需要作家警醒和深思。
一如《飛翔的鳥》所描述的那只呱呱雞,在馬悅的眾多作品中,物什總是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它們既是作者傾心描述的對象,又是小說借以升華的獨特意象。《紅玫瑰》講述一個常年遭受丈夫家暴的女人紅杏出墻的故事,她愛上了一個知她疼她的屠夫,作為敘述者少女的“我”,時常被隔壁老韓打罵女人的聲響所折磨,而正是“我”深切地關注著的這個不幸的女人,有一晚女人將一朵紅色玫瑰花親手送給了“我”,后來當這個女人跟屠戶雙雙離家出逃以后,作者無比深情地寫道:“失色的玫瑰花瓣就在我的書里,我把它取了出來,一片一片扔出去。風急速地接納了它,帶著我的祝福飛向遠方……”玫瑰花之于貧瘠的洼村,和那些開放在土地上野草花而言,它實在是太獨特太珍貴了,叫人過目難忘。終日浸泡在生活的苦水當中,面對丈夫的謾罵與拳腳,女人的內心始終保有著對愛的追求和信仰,即便后來情事東窗事發,她幾乎被丈夫活活塞進安放風箱的那孔空洞里,肢體險些落下終身殘疾,但是,她依舊選擇了毅然決然地離開這個黑暗的家,同自己心愛的人去未知的遠方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這或許就是生命不息的最佳佐證,就像那朵嬌艷的玫瑰花,原本就是奢侈品,它不屬于貧瘠的鄉村所有,或者說,詩與遠方,都不屬于這殘酷的生活現實,抑或連同女人的出現都是一種錯誤。小說在揭示生活的痛點和情感的盲區時,對人的生存困惑給予關切。
鄉土之外,馬悅也時常將憐恤的目光投向小城市中的邊緣者,但她骨子里依舊無法擺脫來自貧瘠故鄉的長期困擾,即便是書寫進城務工者或沿街乞兒,人物的身份界定并未發生根本改變,他們一只腳邁進城鎮街道,另一只腳尚深陷于泥土之中,而這也就注定了他們無法真正融入新的生活。《一粒米果》是個頗為傷感的故事,某機關看門人小東經歷了一場無疾而終的戀愛,個頭矮小近似侏儒的他偶然網戀了喜歡刺繡的鄉下姑娘紅紅,可是對方的父母嫌棄他的矮小與鄙陋,極力從中作梗,竟以50萬元高昂彩禮相要挾,小東被迫回鄉籌措費用無果,還遭到哥哥的辱罵和一記響亮的耳光,后來等他再去紅紅家時,姑娘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不久,小東做門衛的樓里來了一個叫郭小倩的女職工,她因酷愛詩歌,常被領導詬病只會寫詩而不好好寫公文,情感處于空白期的小東開始默默關注這個女人,當有關郭小倩跟男同事的緋聞在單位風傳之際,小東主動去找領導證明她是無辜的,然而位卑言輕,非但沒有任何效果,還使領導不悅意欲將他辭退。郭小倩在單位消失了一陣子,臨行前她買了五個米果送給了小東。放在窗臺上的米果漸漸萎縮,小說中如此表述:米果縮小了……失去了水分的果皮出現了褶皺……它好像經歷了一場不測,傷痕累累。米果即柿子的別名,秋冬季節紅熟可食,其甜美的口感中又總是帶著些許苦澀。或許受悲秋情緒的影響,作者在這個故事里以米果這一物什為意象寓意一段起初甜蜜后來陷入痛苦乃至絕望的戀情。
通過信手拈來的物什,別具匠心地營造殘酷與詩意相互比襯烘托的意象,從而實現其關注底層人物不幸遭遇的特殊效果,這或可視為馬悅短篇小說最重要的質素。11歲的三兒生下來便患有嚴重的軟骨癥無法行走,父母因此離異,三兒先跟隨父親和繼母一起生活,偶然的機會這個癱瘓兒童躺在平板車里,卻招來過往行人善意施舍,于是,父親因勢利導干脆每日將他放在醫院門口行乞。后來母親不愿意自己的兒子討來的錢給繼母花費,又執意將三兒接回自己身邊,不過三兒并沒有擺脫命運的安排,依舊被母親早送晚接地放在醫院跟前以乞討為生。五年來,三兒早已習慣了街邊風吹日曬的乞兒生活,不久母親準備再婚,考慮到兒子在身邊會妨礙新婚生活,又想把他送回父親家里,三兒又一次面臨有家難歸的殘酷現實。小說后半部著力描述大年三十的晚上,無計奈何的三兒不想再拖累任何人,決定服下自己之前乞討來的安眠藥。這晚當萬道光芒噴薄而出,夜空匯染成五彩繽紛,焰火花束在頭頂熠熠閃耀時,三兒真切地感受到“這是他一個人的夜晚,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刻,這是天空獻給他最絢麗的焰火”。禮花雖然絢爛,但注定了瞬息即逝,這也預示著乞兒生活終將陷入無邊的晦暗。
早在一百多年以前,英國作家狄更斯以其名著《霧都孤兒》深刻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流浪乞兒的悲慘命運,這部小說令全世界讀者為之扼腕。同樣聚焦于這一邊緣群體的《三兒的禮花》,雖然篇幅短小容量有限,但字里行間流露著作者對沿街乞討少兒的悲憫之情。故事末尾并未徹底讓人性墮入黑暗,讓生活陷入絕望,其實三兒服下的不過是一把維生素藥片,父親也在最后一刻匆匆趕來接他回家,生活似乎又一次向他敞開了新的窗口。顯然,這樣的結局未免一廂情愿,并不能讓讀者完全心悅誠服,更多是出于女性寫作者柔情的一面。
此外,對鄉村倫常和人情世故的敘寫,讓馬悅的小說保有了一種世俗情懷。《一根紅絲線》將村子里兩家舊年仇怨緊緊系在一起。年輕時,趙學青的老婆跟喬六六的父親發生了男女私情,憤怒的趙學青用刀子劃破了對方的臉以示警告,此后他們的生活又歸復平靜,夫妻倆共同勞作養兒育女。多年后,喬六六的父親死于腦淤血,趙學青的老婆也因病撒手人寰,這時村子實施扶貧易地搬遷,生活條件大為改觀,但舊時固有的傳統觀念并沒有變化。譬如,喬六六生下的兒子終日啼哭不止,考慮到能讓孩子健康存活長命百歲,他們決定為孩子攀一門干親,于是大清早抱著嬰兒出門,不料在路上碰到的第一個人便是趙學青。在鄉村認干親時,人們講求的就是出門遇到的頭一個人,對方殷勤地搭訕,苦苦哀求,希望趙學青能做孩子的干爹。小說竭力描述趙學青從這一刻起內心感受和情緒波動,更多的還有他對往事的痛苦追憶。這時恰逢家中的母羊產下羔子卻又不幸夭折,主人公趙學青無比揪心地看到:“母羊低下頭去聞聞孩子,用舌頭開始了新一輪舔舐,從羔子的頭、脖子、身體到蹄子每一寸。它在作最后的告別,也在給孩子作最后的洗禮。”見證了母羊喪子絕望和無助的全過程,甚至清晰地看到母羊眼角的淚水,牲畜尚且如此,這無疑也激起了趙學青對幼小生命的憐愛,當然,化解心頭的舊恨并非一朝一夕,多年的怨恨隨著世事變遷悲歡離合,似乎已經不再那么刻苦銘心了,尤其是回想起老婆在世時對他對這個家的百般千般的好,趙學青終于釋然了,他最終選擇與生活和解,與往事告別,不再跟死去的人無休止地計較下去。翌日清早他早早出門,那個嬰兒的哭聲竟又遠遠傳來,他主動迎上前去,將一根紅絲線拴在嬰兒的手腕上,還動情地親了親孩子的小手。與其說這里的意象是紅絲線,倒不如說是那只母羊和它產下的小羊羔,生命如此孱弱,人生無常,面對身邊相繼離去的親人抑或仇人,哪怕是一只更剛剛出生便夭折的羊羔,誰又能無動于衷呢?
生命無常與命運多舛正是馬悅小說的母題,那些身殘或腦癱的底層小人物多為作者用心書寫的對象。軍軍自幼患腦積水,是村里同齡孩子肆意玩弄和欺辱的一個傻子,父母相繼謝世后,他隨哥嫂住進城邊的一間安置樓房里,他被有關部門認定為等級殘疾,由哥哥定期領取社會救濟和福利,他的飲食每天由嫂子負責送去,哥哥長年在外地做生意,隔兩三個月才能回來給他洗一次澡,他幾乎過著一種與世隔絕的囚禁生活。其實,34歲那年軍軍試圖逃跑,結果被遣返回家,遭到哥哥的一頓暴打,從此門上加了結實的鐵鏈條,所有的窗戶都被磚塊砌死了。《海的那一邊》開篇講述哥哥在外面有了相好,竟一年未曾回家,軍軍也就一年沒洗過澡了,嫂子去送飯的這天,臨時決定給他洗澡。面對小叔子一絲不掛被除去污垢的身體,嫂子那顆寂寞而敏感的心似乎泛起了漣漪:“這個從未接觸過異性的孩子,這個年過四十的孩子,原來他的肌膚這般光潔、緊致、富有彈性,還有他的眼神……這樣俊美。”
清水洗塵的過程充滿了欲說還休的意味,潮濕溫熱的空氣中流淌著男性的氣息,作為正常女性被丈夫長期冷落,見到小叔子的身體難免不會想起以前的床第之歡,但長嫂如母的傳統觀念不容置疑,因此,當嫂子聽見軍軍含著淚輕喚“媽”時,母性之愛與愧疚之情便呼之欲出。其實,嫂子在整個事件中始終充當著類似哥哥幫兇的不光彩角色,盡管她受夫唱婦隨意識所支配,但從人性本身而言,軍軍囚徒般的苦難生活也是她一手鑄就的。小說之所以以海為題,或許緣于“那一天,軍軍對海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海水一平如鏡,波光粼粼……偶爾躥出幾條魚來”,這個記憶完全來自童年戲耍他的玩伴,他們騙軍軍說村里的那條河就是大海,智力不全的軍軍則信以為真。故事結尾處,也就是嫂子給軍軍洗過澡的第二天,他又一次成功出逃,他幾乎是用四肢爬下七樓的,他又聞到了海水的味道,海象征著漫無邊際的自由自在,象征著海闊天空的美好未來,盡管讀者知道那并不是海,但寧愿期待“海的那一邊”有美麗的風景、有柔軟的沙灘,以及無處不在的新鮮陽光和自由空氣。
故事意義的形成與凸顯,往往跟人物周邊物什的形狀、顏色、氣味、用途等息息相關,作家但凡要在作品中塑造人物形象,必然會對人所處的環境,特別是身邊的物什進行一番細致入微的描述,小到一根針、一支煙、一片葉、一碗水,大到房屋、土地、山川、河流、天空、日月星辰,等等,狀寫物什常常可以達到更一進步刻畫人物內心的目的,有時甚至比直接去描寫人的情緒世界更加有效,所謂以物烘托之法。特別是那些跟人物性情習慣密切關聯的物品,如服飾、飲食、用具等,對塑造人物性格至關重要。作家只有將筆下津津樂道的那些物什,與作品所要表達的主旨緊密結合起來形成互動,比如人物的悲喜、無助、彷徨、愁苦、欲求乃至生死考驗,這種時候,物什的隱喻和象征意味才會在作品中凸顯出來,才會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從《飛翔的鳥》劃過文學的天空開始,馬悅一直苦心經營屬于她的短篇文本,即不斷地以各種物什的描繪和對小說意象的營造,應該說這樣的嘗試和努力已經取得了一些不俗的成績,這也使她的小說在意義的層面上獲得了較大提升,無論是《飛翔的鳥》中的呱呱雞、《一粒米果》中的柿子、《一根紅絲線》中的紅絲線和羔羊、《紅玫瑰》中的干玫瑰花,還是《三兒的禮花》中的夜空焰火,諸如此類,通過一系列用情用力精心描述過的尋常物什,讀者能夠較為清晰地摸準其小說敘事的套路以及想要努力的方向。但是在部分作品中,顧此失彼或弄巧成拙的情形也不鮮見,過分強調物什的隱喻作用,刻意制造可有可無的意象,反而使得作品呈現出矯揉造作的嫌疑。例如,《海的那一邊》中關于海的描述,故事開篇分明交代得很明確,主人公軍軍是個嚴重的腦癱兒,智力水平極低,即便周邊的壞孩子欺騙他,說眼前的那條河是大海,那也無疑于對牛彈琴,無論如何在主人公的簡單的頭腦中,是無法形成關于海的那段描述,進而也就無法促成作者想要表達的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意象,類似情形應該引起作者的警覺。
總之,十數年筆耕不輟持續創作,已然讓作者醉心于以身邊尋常物什營造特殊意象,再由這些或甜蜜或苦澀或輕盈或沉重的意象,進而生發出一種彌漫在故事和字里行間的淡淡詩意,從而有效地避開了在文本發出中空乏而矯飾的抒情。此外,作者始終致力于表現小人物在困境中突破的可能性,有時哪怕這種愿望貌似無望,可她執著地寫下了那些令人動容的民間疾苦與掙扎,連同那些或隱或現的傷感的詩意,都成為馬悅短篇小說孜孜不倦試圖拓展的審美空間。
[作者單位:寧夏文聯文學藝術院]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