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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大婁山中的建設者
      來源:人民日報 | 肖 勤  2023年01月13日08:43

      遵義,婁山關。

      1935年2月,中國工農紅軍二渡赤水,攻下巍峨險峻的婁山關。黃昏時分,毛澤東同志站在山頂,遙望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吟誦出豪邁的詩篇——《憶秦娥·婁山關》:“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80多年后的某一天,金秋的夕陽灑在大婁山下的田野,稻田披上金色的光芒。巍巍的大婁山前來了一群人,他們立志要穿越大婁山,在山腹中挖出一條路來。為了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他們要深入大婁山地下600多米深處,再打出一條穿越整個大婁山脈的雙向六車道隧道。這條隧道以大婁山下的小縣城桐梓縣為名,叫“桐梓隧道”。有了它,人們穿越大婁山將變得無比便捷。

      一場山與人的對決,就這樣開始了。

      大婁山下結滿黑色果實的烏桕樹,無聲地目送這群衣著樸素的人揮舞著紅旗進入山腹。在黑暗潮濕、危機四伏的山腹里,這群人居然一待就是4年時間。

      帶領這群人走進大山的總工程師,名叫張勝林。

      見到張勝林的第一眼,她短發、素顏、不施粉黛,一身野外作業的裝束,簡直看不出是一位“巾幗英雄”。“天天都在工地上跑,就把灰塵當粉抹了。”張勝林寡言少語,難得開一次玩笑。這個曾經榮獲“2017—2018年度十大橋梁人物”和2020年全國勞動模范的女總工,已經投身公路橋梁建設行業30余年,先后參與了著名的貴州江界河大橋、廣州丫髻沙大橋、廣州新光大橋、重慶觀音巖長江大橋、貴州平塘特大橋等重大項目建設。2018年6月完工的世界最大跨徑上承式鋼管混凝土拱橋——貴州大小井特大橋,就是由張勝林帶領團隊完成的,這是貴州完全自主建設的第一座世界級大橋,也是張勝林實力的一次印證。

      然而,即使身經百戰,面對這條桐梓隧道,張勝林的態度依然極為謹慎。我漸漸地從她給我的資料中看出了端倪——從風險定位上講,桐梓隧道是極高風險隧道、高瓦斯隧道;從長度上講,它是貴州第一長隧——全長10.5公里,這個長度在全國大斷面隧道的長度排名上也是名列前茅;從特殊性上講,它是蘭州至海口國家高速公路重慶至遵義段(貴州境)擴容工程中的關鍵性控制工程,隧道穿過的都是喀斯特地形地貌,整條隧道險情叢生,危機四伏。

      “工程行業有句俗話,叫‘上天容易入地難’。”張勝林說,“就全世界現有的勘探技術而言,要想完全摸清隧道地質水文情況是不可能的。隧道建設永遠是動態設計、動態施工、動態調整,何況這還是大婁山!”

      是的,大婁山受云貴高原喀斯特地形地貌影響,整條山脈洼地、溶斗、暗河縱橫,溶洞密布,億萬年滄海桑田的地質變化在這里埋下無數危險奇絕的伏筆。縱是現代科技精確的測量和設計,也難以確保工程的一帆風順。洞內施工可能引起的冒頂、坍塌、涌水、巖溶、突泥、瓦斯爆炸……數不勝數,僅是每天排水量就多達一萬多方,大致相當于在一個足球場大的容器里灌滿兩米高的水。

      “這條隧道的最慢施工記錄,是短短114米掘了整整278天。”張勝林一字一頓地說,神色平靜。

      事實上,從接到任務開始,張勝林的每一天都過得比以往更加小心。伴隨著隧道建設的推進,突泥、涌水、大變形等情況時有發生,每一次險情都必須慎之又慎,容不得半點疏忽。至今,她還清楚記得,2019年10月25日,二號斜井送風道在施鉆過程中出現嚴重頂鉆現象,也就是說,巖層里有一股力量將鉆頭頂了出來。沖出的氣流強勁到打傷了工人師傅的胳膊,工人師傅立即停止作業,把情況做了匯報。

      “那些氣流是什么?”我有點猜到了,但又不敢確定。

      “瓦斯。”張勝林言簡意賅。

      我倒抽一口冷氣。

      “那個地方,我們以前探測時,是沒有發現瓦斯的。隧道里的情況總是不斷變化。一線的工人最危險,也最辛苦,所以你不該來采訪我,你應該去采訪一線工人,他們的細致、警覺、敬業,是工程成功的保證。”

      “但是一位優秀的總工可以讓工人距離危險更遠一些。”我說。

      “我覺得,主要是尊重自然的力量。”那一次,通過探測,張勝林和團隊發現,隧道前方還有整整七層煤層,嚴峻的現實擺在她的面前——隧道已經完全無法按預期的時間貫通。為了尋求解決辦法,工程隊伍甚至借鑒了石油勘探技術,打了600多米勘探井獲取各項參數,以便制定對策。最終,工程還是選擇了慢下來。

      慢下來,并不是逃避和懈怠,而是為了更順利地前進。

      “每一次意料之外的險情和變化,都在考驗著我們的毅力和耐力,更考驗我們的預判能力、處變能力、現場決策能力、科技創新能力。黑暗深處的危險,對我們而言是一場場挑戰,讓我們更深刻地認識到要尊重生命、敬畏自然。”

      看著說話的張勝林,我突然發現,她瘦削的身上,有著理性和冷峻,也藏著柔韌和細膩。

      張勝林不再回答我的提問。她說,你去采采一線吧。

      于是,我戰戰兢兢走進了黝黑的隧道里。

      刺耳的回音、滿腳的泥漿、渾濁的空氣……這是隧道建設現場給我的第一印象。盡管已是深秋,但洞內的空氣依然又濕又悶。進洞才幾分鐘,我就感覺腦袋嗡嗡響。再往里走,壓抑的感覺撲面而來,讓人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樣艱苦的環境里,工程隊一待就是好幾年。他們中有來自四面八方的農民、有來自各地的大學生、有為交通建設立下汗馬功勞的資深專家,“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他們在氧氣缺乏、光線黯淡的隧道里,用不為人知的艱辛勞動,為隧道的貫通默默做著貢獻。

      30歲出頭的喻興洪是貴州六盤水人,他在這隧道里當“土行孫”已經4年多了。頭一回當項目負責人就攤上建隧道這樣的大難題,年輕的喻興洪又興奮又擔憂,幾乎是沒日沒夜地泡在項目上。“隧道建設相比橋梁來說,危險性和復雜性更強,需要更細致的觀察和更精準的預判,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我們每個人都將生命交給彼此,這里的每一個工位都很重要。”喻興洪說,2022年7月的一天,工人師傅在鉆孔時感覺到鉆桿盡頭軟泥乎乎的,似乎有股力量把鉆桿往外推。師傅立馬意識到里面有問題,迅速報告。之后,洞內的工人和臺車全部緊急撤出。

      軟泥乎乎?我一頭霧水,那是個啥子東西?

      “泥漿。大量的泥漿擠在巖層背后,力量大到恐怖。你可以理解成洪水堵在壩上,隨時有可能沖毀壩基、危及生命。”喻興洪比劃著說,“那次我們進行安全泄壓和鉆孔后,噴出來的泥漿足足有20多米遠。還有一次涌泥,我們一臺30噸重的臺車給推出了整整40多米遠。”

      我聽得心驚肉跳,不由感慨道:“你們真應該慶幸,躲過了那次危險。”

      喻興洪連連搖頭說:“可不是慶幸。所謂慶幸的背后,是細心和責任。我們每個人都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來不得半點松懈。”

      “觀什么呢?洞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觀察所有細小的變化,比如風……”喻興洪語氣凝重,“隧道最多的一次涌泥,半小時涌出來將近3萬立方米泥漿,蔓延出去足足6公里長,但是沒有造成任何安全事故,因為我們的安全哨得力。當天安全哨當班的人叫熊林林,他發現一個巖溶通道里出來的風突然變大了。熊林林趕緊吹哨。哨聲一響,洞里的人員第一時間就全部撤離了。”

      “為什么風變大了就意味著有危險?”我再次犯蒙。

      “你想一下,在一個狹小的洞子里,突然,后面有一頭巨大的猛獸朝你撲過來,會不會帶來勁風……”喻興洪說到這里,我頓時也明白了。

      我體會過各種各樣的風,但我從不知道一縷風與危險之間的聯系竟如此緊密。我也穿越過很多隧道,但我同樣不知道,原來一條隧道里竟然可以藏匿這么多生死交織的險情。

      對人類文明發展來說,火是一個重要的存在。那閃爍著無限希冀的火苗,是大自然賜予人類最珍貴的禮物。可在隧道中,喻興洪最怕的就是火,因為瓦斯遇到火,就意味著危險。

      我也怕瓦斯,第一次到隧道口,巨大的紅色標語就震撼了我——“瓦斯隧道,施工區域,嚴禁煙火!”這醒目的12個大字,字字都有成人那么高。工程簡介牌上也處處寫滿了“高瓦斯”的字眼,讓人心驚膽戰。喻興洪說,他第一次親眼看到燃燒的瓦斯,是在一個春寒料峭的凌晨。當監控畫面里出現自燃的幽藍色火苗,尖銳的警報聲在洞里回響時,37歲的他腦袋有點蒙。明明探測中的煤層和瓦斯應該遠在隧道4000米處,這才挖進來1200米,怎么就遇到瓦斯了呢?工人們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詭異的火苗,相繼在警報聲中往外撤離。喻興洪反應過來后,卻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先是處理斷電,后是迅速灌風,然后戴上安全帽和安全管理人員一起處理險情……

      與這群隧道里的施工者打交道,我的心里時時感受到震撼。他們是如此年輕,和人交談時神情是如此靦腆,裝束是如此簡樸——粗糙的皮膚、滿是泥濘的鞋子……他們中有剛剛結婚的新郎、有初為人父的父親、有第一回走上管理崗位的大學生。正是大好的青春時光,卻選擇在幽暗危險的隧道中行進。

      我漸漸理解了張勝林的冷靜和理性,理解了她的少言寡語,理解了她的“不愛說話”。

      因為在地底600米深的山腹中,他們常常面對的是堅硬的、沉默的巖石。他們總是需要集中精力和毅力,與暴虐的涌泥涌水對決、與幽藍的瓦斯火苗對決……

      2022年10月13日上午11時,一個值得銘記的時刻——大婁山下歡聲如雷,桐梓隧道右幅順利貫通。算一算,建設者們足足1600多個日夜的艱險拼搏,只為換來百姓6分鐘的歡暢通行。這是他們用汗水和青春寫下的光榮答卷,是他們在新時代新征程上譜寫的豪邁鏗鏘的詩篇。

      緊接著,12月8日,伴隨著最后一次爆破聲響,桐梓隧道雙幅正式貫通。這標志著貴州高速集團投資承建的重遵擴容工程項目貴州境全線貫通,為下一步實現全線建成通車奠定了堅實基礎。

      相比媒體報道的一片沸騰,張勝林依然冷靜如常。她的微信里連新聞通稿也沒轉一個,但我記住了她微信里的一句話——青春的行板,常駐山間。

      原來她的詩意與浪漫,都交付給了事業和山水。

      喻興洪呢?他的浪漫是不是也是這條隧道?

      “不,不,不。”喻興洪連連搖頭。他其實不喜歡建隧道,每次從黝黑的隧道里出來,看著夕陽掛在山邊,他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總會忍不住懷念曾經參與橋梁建設的時光。因為晨曦、晚霞和云霧,每天都伴著大橋生長,同事們和新聞記者們拍下的大橋圖片,每一張都是那么雄偉壯麗、蕩氣回腸。而且貴州每建成一座高速公路大橋,都會成為世界橋梁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那種參與其中的自豪感和澎湃心情,難以言表。

      “那為什么你要堅持留下來打通這個隧道?”我忍不住問。

      “應該是責任和榮譽吧。”喻興洪沉思片刻,“我們的隧道是整個高速的控制性工程。隧道通了,以后大婁山兩面老百姓的車、重慶到遵義的車、蘭州到海口的車,這些飛駛而過的車輛,都會經過它。紅軍當年取得婁山關大捷,今天我們在婁山關也同樣能打勝仗,這種榮譽裝在心里,可以自豪一輩子!”

      喻興洪和他的戰友們在分不清黑夜白天的大婁山腹里奮戰了1000多個日夜,但誰都沒有留下一張像樣的照片——因為在長達10公里多的隧道里,每個人影都是黑黝黝的,唯一鮮亮的色彩是他們的工作服。我曾在電視臺對他們的新聞專訪中,看到了那抹鮮亮的橙色。當一柱追光映照著他們逆行奔跑入洞的身影、反射出一道道橙色的光芒時,那些奔跑的年輕身影如山巔升起的朝霞,平凡而又偉大、樸實而又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