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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草》2022年第6期|聞冰輪:紅米戀古歌(散文兩篇)
      來源:《芳草》2022年第6期 | 聞冰輪  2023年01月04日07:22

      聞冰輪,喜游歷,樂美食,戀古琴,迷收藏,愛網球,現居昆明。著有長篇小說《紅紫紅塵》《三個影子的人》《狼與貓》《黑白之月》,《芭蕾雨的阿拉伯奇幻旅行》《芭蕾雨的南非奪魂之旅》《芭蕾雨馬丘比丘歷險記》;散文集《紅河左岸 邊城秘語》《非遺絕唱》《云南美食燦燦巡禮》《盤龍江孕育的城市記憶》《文化昆明》《行走的光影》《一石破天動四方》《上歌元陽》等。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光明日報》《文藝報》《中國藝術報》《中國民族報》《長城》《散文百家》《紅豆》《山東文學》《安徽文學》《黃河》《大家》《邊疆文學》等。

       

      一粒紅米的光芒

      作為一名行者,哈尼梯田在心頭已相知多年,卻總因各種緣由錯過。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彼岸的伊人是個模糊的意象,它意味著各種可能性,因而才是最具詩意的精靈。遠居于云南省紅河州元陽縣的萬畝梯田,連帶那些森林、村寨、河流,以及哈尼族人,始終以某種神秘誘惑的姿態向我發出召喚。它們以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資格,以影像文字作為媒介,不斷同散落在地球各個角落的人們發生著各種各樣的碰撞,具備某種幻覺之美。

      直到今日,猶如抵達夢境那般,我終于抵達,與萬畝梯田真正發生了一場碰撞。這一刻,花瓣自開,形色盡顯,音聲萬相詩意情懷鋪陳綿延。我深深知道,如此宏大浩瀚的碰撞,需要不菲的精神供養,方能隨物賦形地深度融入。需要極度關注他者無視自己,方能對梯田文化擁有真正的解讀。

      直達天際的萬畝梯田仿佛飛起來的歌聲,風中有呼嘯而至的翅膀,它們選擇青云直上,因此無往不至。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梯田,歷史上的梯田、地理上的梯田、照片上的梯田,它隱身于世界文化遺產的眩目光環中,跨界于電影動漫音樂文創的三維呈現中,鏈接于全球共享的農業資源寶庫里。

      多依樹梯田的日出、壩達梯田的壯美、老虎嘴梯田的落日……全世界的攝影師蜂擁而至,喊叫著:沒到過元陽的攝影師,上帝也會為你悲哀。梯田一直被作為美景過度消費著,眾人關注的是萬畝梯田呈現的曠世美景,卻忽略了有一些無法看透的事物本質隱匿在這些美景之后。我就像站在魔鏡的邊緣,已然流逝的歷史碎片留存于古代的時間里,今人無法去真實還原。梯田的形成初衷是什么,一粒紅米的前世今生是什么,紅米對哈尼性格有著怎樣巨大的影響……我希望慢慢行走,慢慢尋找蛛絲馬跡,用史料去填補那些破損的時間,以田野調查詮釋心頭諸多疑惑。

      遠古時代的逃難哈尼婦女,在饑寒中怎么也采擷不到野果,卻發現野地里有一種草的籽粒很飽滿,也很好吃。她頓時明白這種草可以活命,立刻把草籽播種到了土地里,這種草就是水稻,它結出的就是紅米。一粒紅米蘊含著斑斕豐富的隱喻,萬里遷徙的哈尼先祖在面對饑餓與死亡時,上天賜予了他們這神圣的種粒。此時,這個游牧民族身后早已沒有了羊群,羊群丟失在了風塵仆仆的路上,與羊群一道丟失的,還有他們古老的文字。紅米,讓一個民族的大遷徙有了文化意義上的結果,冥冥之中有神靈告知,哀牢山這片幽深之地,是他們南遷歷史的終結點,也是民族生存方式的轉折點。

      哈尼人在此地永久停下流浪的腳步,將險惡雄峻的哀牢山一鋤一斧雕琢成養育生命的千層梯田,筑建起一片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園。梯田,以粒粒飽滿的紅米回饋了哈尼人,鞏固著他們對于彼岸的信仰。自然與人在這里相互依存,相互觀照,萬畝梯田的農耕奇跡終被演繹而成。

      在哈尼人的認知世界中,自開天辟地便有了稻子,他們是最早馴化野生稻的民族之一。水稻種植是哈尼人最古老的生產內容,他們將哀牢山區的野生稻馴化為陸稻,又將陸稻改良為水稻。一個哈尼人從出生到死亡,生命中幾乎所有的行為都與稻米緊密相連,古老的《天、地、人》傳說中,大魚創造了宇宙天地和第一對人,直塔與塔婆。塔婆生下二十二個娃,其中老三是龍,龍長大以后當了龍王,為感激塔婆的養育之恩,向塔婆敬獻了三竹筒禮物,其中一筒里就盛著水稻谷種。

      他們對稻米的情感深到難以言喻,堪稱生死相許。任何時刻,他們都在滿腔虔誠歌頌稻米,感恩稻米。為稻米叫魂的哈尼哈巴,就是哈尼族對稻神感恩的隆重圣歌。

      千年的漫漫時光,哈尼人從北方到南方,從草原到高原,因著對生存的渴望,沿怒江、瀾滄江、金沙江等高原江河的縱谷,漸次向溫暖的、水草豐足的、森林密布的南方進行歷史大遷徙,最終在云霧繚繞的哀牢山停下腳步。

      他們忘掉北方的茫茫草原,默默掩埋掉自己的民族文字,將一切的記憶留在世代傳唱的哈尼古歌之中。然后,走入深山,砍去林木,焚燒野草,開始創造萬畝梯田的生存奇跡,盡管他們當時并不知曉自己正在締造奇跡。

      山高谷深層巒疊嶂,大地連綿溝壑縱橫,眾山在億萬年的時光中被紅河水系、藤條江水系深度切割,河壩峽谷因水分蒸發量巨大而無比干熱,高山地區卻因云霧繁多而陰濕寒冷。河谷中巨量的蒸氣隨著熱氣團層層上升,到達高山后受冷氣團的冷卻壓迫后,形成了濃霧及雨水,這樣的霧水被森林吸納后變成山泉水。

      哈尼祖先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是在高海拔的半山靠近森林水源之處開始挖掘,構筑起無數條干渠水溝,把各山各嶺攔腰捆拄,以此解決梯田用水問題。遇到繞不開的巨大巖石,他們堆上許多干柴,放火把石頭燒紅,然后用竹筒背來冷水澆上,石頭自然裂解,這樣就可以挖成溝了。哈尼古歌中稱這樣的挖溝是“挖出了巖神的三朵肝花,挖出了石神的七朵腰花”,這道令人驚奇的景象被當地人稱為“火燒來的水溝”。

      一條條大溝如千萬條銀鏈,把大山攔腰一捆,溪泉瀑布龍潭流出的山水被悉數截入其中。哈尼人在大溝下方,在砂石構成的山體上找山開地,要找不怕風吹、向陽、平緩、無病蟲害、雀鳥不來吃又始終保水的肥沃坡地,開墾出數百級乃至上千級梯田。大溝之水通過所筑的大大小小千萬條支渠水溝紛注各田,他們把板結的土塊疏松成流質的泥水,于是田丘內擁有了生長需要的水。灌溉梯田的山林之水逐梯田而下,重新歸于河流,河流再度蒸發,再成雨水,這樣周而復始的循環往復,為森林和梯田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豐沛滋養,森林充當著最為關鍵的綠色水庫角色。

      哀牢山遠遠近近數千公里的險峻山嶺,吸吮了哈尼人幾十代人的心血汗水,吐納出光耀山林泉石的日月精華。漫山遍野都映刻著哈尼人鋤斧深入的痕跡,那些刻痕隨著夜色的加深愈加明亮,直到黑夜把所有景物吞沒,它依然深刻成永恒的剪影。

      哈尼人開墾出平臺后,按次序種上其他的作物,先種三年旱地,待土壤肥力達到一定程度后,才開始灌水,根據不同海拔高度和氣候,種上不同品種的稻米。他們解決了稻作農耕的命脈問題,與森林河流共同演繹良性循環天人合一的農業生態系統。

      陡峭險峻的哀牢山區,耕耘、播種和收獲都沒有坦途可走,梯田的高度常常有上百米,耕作要比平壩付出更大的勞力,那是一個人,一頭牛千百年的耕耘,一代代人的延續。哈尼人將希望的種子背負在脊背上,順著琴弓般的田埂走到田里種下,把同秧苗一起生長起來的雜草清除干凈,讓谷物們干凈地生長。來年的秋天,沿著陡峭的坡度,把梯田賦予的谷粒收獲背回家園。再一個春天來臨,他們重新播種新一輪的希望。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奇跡出現了,干旱荒蕪的山坡上漸生綠意,空氣變得濕潤起來,千百萬塊大大小小層層疊疊的梯田,構成一片立體水域濕地,而這濕地的面積不斷隨著梯田的增加而漸漸擴大。斜陽西下的梯田風情萬千,滿坡的梯田波光粼粼,山頭上鍍金的寨子被寨神樹、棕樹、竹子、果樹密密麻麻包裹起來,被層層梯田映照下去。這樣的場景,猶如一只神筆在譜寫一部農業生態系統的典籍,活生生,水靈靈,富含著生命的博大文化。

      稻穗高昂著驕傲的頭,猶如時間的念珠被高高掛起,接受微風的膜拜,在哀牢山的千里綿延中熠熠生輝。沒有這些稻穗,沒有紅米的加持,也就沒有現在的世界文化遺產。若紅米缺席,傳媒渲染的藍色梯田、金色梯田都是無稽之談,所有攝影師的作品都毫無價值,詩人的無邊詠嘆也淪為空談。紅米是梯田不朽的靈魂,是世世代代養育哈尼人的根基。這片大地,因為有了紅米的加持,才具備了神性。哈尼人的萬里遷徙,最終歸宿于給他們帶來紅米收獲的萬畝梯田。

      培育紅米的過程漫長而艱難。在傳統稻種多樣性的形成、發展、保存過程中,哈尼族獨特的梯田文化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傳統水稻是哈尼族人千百年從事農業生產和選育的結果,凝聚著哈尼族祖祖輩輩的生態農業知識與實踐,充分體現了傳統水稻品種的遺傳多樣性,這些品種資源與梯田文化密不可分、相輔相成。

      哈尼人選育出上百種適于當地環境的優良稻種,尤其是能在海拔一千八百米以上耕種的稻種。傳統稻種蘊含著豐富的遺傳資源,哈尼梯田就是一個天然的稻種種質資源庫。物種多樣性是生物多樣性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梯田生態系統的優勢品種,水稻的多樣性決定了昆蟲、大型土壤生物、土壤微生物群系以及雜草種類的多樣性。同時,哈尼傳統稻種具有更為豐富的遺傳多樣性,其遺傳基因資源具有十分廣闊的開發價值。

      稻種進化,是梯田農業發展的關鍵。在漫長的歲月里,哈尼人將野生稻培植成栽培稻,將旱稻進化為粳、秈、糯三大類型一千多個品種,實現了根據不同海拔、地域和氣候條件選擇不同稻米品種的自由。哈尼族對選種、育種、播植十分精細,他們選種有兩種方法,一是塊選,早在頭年收獲之前,觀察農田中稻谷的長勢、顆粒多少、飽滿程度,哪一塊好就留作種子。二是穗選,將田里看到哪一穗稻谷長勢良好、無病蟲害、穗長粒大而多的稻谷作為種質選留,并進行精心培養和仔細貯存。

      在稻種選育方面,哈尼人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方法。根據梯田的海拔高度、土壤肥力、地理方位等的不同而種植不同的稻種。稻種輪換在哈尼族十分普遍,親戚朋友之間經常會交換稻種。同一塊稻田每年種植的稻種一樣,但每隔三五年,哈尼人就會與其他家庭交換稻種,雖然還是同一個品種,但是有著重要意義。同一個稻種在同一塊稻田中長時間種植時,一方面稻種會老化,抗蟲抗病性會下降,另一方面會產生較強的它感作用,影響產量。

      插秧時節,他們將谷種浸泡于水里,過一晝夜后撈出盛入籮筐中,用蒿草、秧葉覆蓋置于陽光下加溫,促其發芽,每天翻弄噴灑一次水,五六天后,便可撒進耕好的秧田中。秧田管理尤為精細,秧苗未長出雙葉前,每天清晨都要排出秧田水進行曬苗,催施溫性肥,夜晚進水保苗。待秧苗長到二十厘米左右,即可移栽到梯田里。為適應當地特殊自然環境,在插秧時采取高田密植,低田稀植的方法,以確保產量。

      從稻谷抽穗漿和旱地作物即將成熟開始,護秋成為哈尼人的一項重要工作。護秋的內容主要是梯田保護和稻谷保護兩大部分。在七月份雨季時節,用竹制的田坡防護網加固田埂,防止山洪沖毀梯田。稻谷保護是為了有效防止野生動物糟踏莊稼。他們在田邊地角蓋小窩棚,不分晝夜地守護著,或敲擊竹板,或吹奏牛角號,或在田間插起稻草人。有的則在山泉溪上設置竹木制作的簡易水車,利用水沖擊發出的刺耳的響聲,驚嚇野生動物,確保糧食豐收。到了金秋時節,梯田一片金黃,每個家庭全力以赴投入秋收。婦女在前開鐮割谷,男子隨后用摜盆摜谷,用打谷船脫穗,吃中飯和晚收工時一起搬運谷子回家。

      冬季,男子鏟埂、打埂、翻犁水田、翻挖旱地。二月,運送肥料、播種山地作物。三月,布谷鳥開叫時栽插。黃飯節后,各戶擇定吉日良辰,趁雀鳥歇息、雞狗入睡的五更時分,由家長悄悄地把三叢秧苗插在自家田里,意為“開秧門”。開秧門后正式開始栽秧,男子負責耙田、平田、拔秧送秧,姑娘們栽秧。夏末初秋,婦女投入中耕夏鋤勞動,同時上山砍柴,屋前柴堆的高低被視為女子勤勞的象征。

      哈尼族先民通過千年農墾實踐,創造了很實用的農事歷法,又稱物候歷法,它按自然氣候物象變化輪回周期紀年,以樹木發芽或枯萎,花兒盛開或凋謝,候鳥啼聲怎樣,來判斷季節的變化,安排各種農事和祭祀活動。

      對稻作之民來說,水之外最重要的元素就是肥。哈尼族利用村寨在上,梯田在下的地理優勢,使用獨創的流水肥田方式,不用自己挑肥,也不使用化肥,因為化肥容易導致本來就很薄弱的土壤板結。

      他們發明了沖肥法。

      在哈尼寨子,各家各戶都開挖了一個較大的糞塘,平時就將人畜的排泄物和垃圾倒進水塘,漚爛成肥。每個村寨都挖掘公有積肥塘,將牛馬牲畜的糞便貯于內,經年累月,漚得烏黑發臭,成為高效農家肥。春季栽秧時,挖開塘口開塘放肥,從大溝放水將其沖入田中,按分水木刻的分水機制,引渠水沖過水塘,將肥料引到田中,確保糞水能流進自家梯田。屆時舉寨歡騰,男女老少紛紛出動,有的還特意穿上盛裝,宛若過節。大家爭先恐后用鋤頭釘耙攪動糊狀發黑的肥水,使其順暢下淌,沿溝一路有人疏導,使肥水悉數入田,這方法省去了大量運肥勞力。平時牛馬豬羊放牧山野,畜肥堆積如山,六七月大雨瓢潑而至,將滿山畜糞和腐殖土沖刷而下,到山腰,被哈尼族的大溝攔腰截入,順水紛注入田,此時稻谷恰值揚花孕穗,正需追肥,自然沖肥正好解決這及時之需。

      高山森林地面總是會堆積無數落葉、枯樹和動物的糞便,這些東西形成一層肥沃的腐殖質,每年雨季來臨,亦正是稻谷揚花抽穗之時,森林中的這些富含有機物質的腐殖質便順著雨水被沖入溝渠,流入梯田。有時農民也會在雨季來臨時用手疏導這些腐殖物從溝渠進入田間,他們把這叫做“趕溝”。這樣的施肥既不費吹灰之力,又符合生態循環的環保原則,想象不出還有比這更巧妙的施肥方法了。

      地處哀牢高山密林之中的哈尼梯田,千百年來不被外界所知,不像長城和金字塔一樣被人稱道贊譽。但是,它所表現的高超生命智慧,堪稱人間奇跡。今天,長城和金字塔已成文物古跡,而哈尼梯田卻依然鮮活著,依然是哈尼人民生于斯長于斯的物質載體。它的偉大之處在于,既屬于過去,也屬于現在和將來。既是哈尼人生存的物質基礎,又見證了他們在生存過程中創造的壯美景觀和豐厚文化。

      因著對紅米的敬畏,哈尼人在修建梯田的同時又創造并沿襲了千余年的梯田農耕文化,讓哈尼族梯田從古至今始終是一個充滿生命活力的大系統,始終是哈尼族人民物質和精神生活的根本。它維系著哈尼人與哀牢山的相融相諧與互促互補,因為一粒紅米的天啟,他們實現了天人合一的大創造,實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也實現了文化與自然的巧妙結合。

      沒有什么比自然壞境更能融去一個民族的原有氣息了,走入南方密林的古老羌族不見了,一支新興農耕民族在羌族消失的地方重新崛起。

      看不透的云霧緊緊包裹著朦朦朧朧的樹影,視線可以看見層層疊疊的梯田密密鋪在山坡上,線與面組合成高高低低彎彎曲曲的立體呈現。田間有扶犁耕作的哈尼人,田棚里飄出幾縷青煙,早起的鴨子在水里暢游。哈尼人在秘境一般的梯田氛圍中生存著,這塊壯麗的桑梓故土如此令人魂牽夢縈。

      不去網紅點拍照,不去游客必到的打卡地湊熱鬧,我迫不及待想要尋覓的,是聞名遐邇的螺螄田。

      這情結源于一本頂尖學術期刊《Science》的封面,源于那段驚心動魄的歷史故事,源于一幅極具感性與理性的天然螺線設計,一道形而上的詩意哲學。

      視野所及的山坡上,一望無際的綠色梯田層層疊疊,茵茵的色彩海浪般奔涌而來,于某個瞬間被定格凝固成一道永恒。梯田以色彩,以韻律,以奇妙的弧線,層層圍合層層遞進,纖巧的迂回抬升在一座小巧精致的田棚處戛然停止,一個圓潤飽滿的螺螄形態頓然宛若天成,仿佛天外來客所建。梯田的上面是漫漫云海的覆蓋,旁邊是茫茫森林的掩映,某種神奇瑰麗需要在靜默的凝視中方能不斷浮現,卻早有莫可言狀的奇跡在畫面深處盡情袒露著自己。

      這樣一張寫意靈境的封面圖片,二十多年來讓許許多多的人在世界許許多多有梯田的地方,苦苦尋找拍攝所在地,他們尋遍巴拿馬梯田、菲律賓梯田、浙江麗水梯田、廣西龍勝梯田,紅河、綠春、金平的梯田,都沒能找到與這張圖片一模一樣的場景。不曾料到的是,歷史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忽然給人們帶來了驚喜。在云南元陽攀枝花鄉保山寨,忽然發現了與這幅封面圖片一模一樣地方。一樣的梯田,一樣的景致,一樣的畫面。高度重合 ,無縫吻合!

      奇跡誕生了,世界震驚了,人群沸騰了。螺螄田微笑著,哈尼人微笑著,以傲然的姿態迎接全世界的朝拜。人們來朝拜的不僅僅是梯田美景,更是中國第一個以農耕文化為主題的世界文化遺產所在地。《Science》彰顯的是高密度科學內涵,其中蘊含著的是水稻基因千年密碼。

      水稻在中國有漫長的種植歷史,但水稻的學名卻是日本人命名的。一九二八年,日本農學家加藤茂苞把秈稻命名為印度型稻,把粳稻命名為日本型稻,并于一九三〇年在國際上正式發表了這兩個學名。水稻的原產國中國,反而跟這兩種水稻的名字無關了。華大基因集團站了出來。日本人搶先了一步,且擁有雄厚的資金和先進的技術保障,而華大集團處于舉步維艱階段,外有日本競爭,內有資金困境。但華大水稻基因項目組成員立下誓言,一定要報水稻命名權被日本搶走的一箭之仇。他們以背水一戰的膽略,不惜一切代價的悲壯,下決心在水稻研究上勝日本一局。

      為追趕進度,一臺機器每天檢測一千一百個樣品,最高峰時甚至檢測七千六百個。項目組成員們晚上都睡在機房里,每隔三小時起來上一次樣。為節省成本,他們的耗材反復使用,并用國產耗材取代昂貴的進口耗材,用人工操作替代部分自動化設備。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終于趕在日本之前出了成果。二〇〇一年底,華大基因完成了水稻(秈稻)基因組框架圖的繪制,免費向世界公布了數據庫。二〇〇二年四月,《Science》雜志以封面文章的形式,報道了這項偉大的成就。

      就是這期雜志,選擇了元陽螺螄田作為封面圖片,讓這片梯田從此被全世界所矚目。

      《Science》是自然科學領域的頂尖學術期刊,也是美國科學促進會的官方刊物,是一家面向所有學科的權威雜志。雜志的封面圖上,層層疊疊的梯田圍合成螺螄的形態,綠油油的稻田宛若一層又一層柔軟無比的地毯,漫漫鋪在大地上。在梯田的頂端有間小巧精致的田棚,一棵小樹佇立棚邊,綠樹、灌木、石塊環繞四周,靜謐,深邃,詩意。

      今年是水稻基因組框架圖在《Science》發表的二十周年,也是當期雜志封面的選景地哈尼梯田,被聯合國糧農組織認定為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十二周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九周年。為紀念這一高光時刻,四月二十八日,元陽縣政府與華大集團聯合,在哈尼梯田景區舉辦了一場隆重的“水稻基因組20周年暨哈尼梯田‘雙遺’萬物密碼”紀念活動。

      元陽政府與華大集團達成戰略協議,以攀枝花螺螄田恢復為契機,將核心基因科技與元陽的民族文化相結合,將現有的千余種水稻品種與元陽當地的梯田相結合,打造以科技為內核,用文化做亮點的世界水稻公園和水稻農耕文化博物館。以科普及農業觀光作為核心發展內容,傳播水稻及農耕文化,在發展第一產業的基礎上,重視第三產業的發展和輸出,為當地人民帶來更多的經濟收益和文化效益,打造屬于元陽自己的民族品牌。

      因著這樣一個波詭云譎的故事,螺絲田立刻具有了濃郁的傳奇色彩。陪伴我的哈尼朋友是元陽的一部活字典與活地圖,他載我來到攀枝花鄉,帶著我跨過陡峭的山坡,趟過崎嶇不平的田埂,一步一步走在通往螺螄田的途中。空氣中分明彌漫著水稻基因背后驚心動魄的戰火硝煙,微風中飄蕩著的,是中國科學家們的執著堅韌、浪漫情懷。

      聽見他歡呼一聲,我抬眼立刻見了這座聞名遐邇的螺螄田,它真真切切就在我的眼前。層層疊疊的梯田,綠綠絨絨的禾苗,不容混淆的水稻綠意,儼然還是二十年前那張照片上的模樣,在瞇起眼睛眺望時呈現為一枚形態優美的螺螄。周圍的樹木植被組成色彩純粹的一道虹,一望無際的綠波,所有別的顏色都是綠色的陰影,陽光與陰影也是綠色的不同色度。

      螺螄田的柔軟讓我想躺進去美美睡一覺,四周安靜極了,除了我們一行,一個人都沒有。因為疫情,因為山路崎嶇,因為尚未被更人知曉?

      我喜歡這樣的靜謐,這樣的空曠,讓我得以不受打擾地獨享這座傳奇梯田。我久久地徘徊在螺螄田的畝壟上,行走在琴弓一般的田埂上,一次次走進詩意彌彌的田棚里。

      目前,稻米已經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糧食作物,逐漸凸顯的全球糧食危機之一就是大米短缺,而且許多大米出口國已經限制或減少大米的出口,許多國家在積極尋求擴大水稻種植面積,但前提是要有優良的稻種。水稻新品種的來源有兩種,一是雜交,二是轉基因,無論哪一種方式,優良的遺傳資源即基因都是必需的。哈尼傳統稻種具有巨大的潛在價值,尤其是耕種于高海拔地區的哈尼傳統稻種,對于新品種的選育意義深遠。若能利用其培育出適應高海拔的普適種,則可在世界范圍內大大拓展水稻的種植面積,解決困擾全球經濟發展的糧食危機。

      我緩緩行走,緩緩凝望,內心深處一遍一遍思考它所承載的基因之謎,傳承之謎。在這樣的冥想中,可以感悟哈尼族堅韌力量的來源。

      一層層稻田將原野雕刻成一級一級的臺階,種粒的全部能量轉為為壟畝間破土而出的禾苗,它們將在秋天成熟,將在那個豐收的季節形成連綿不絕的麥浪,為勤勞的哈尼人設下無比華美的宴席。手握鐮柄的哈尼人融入麥芒閃耀的一片金光里,亮出他們掌心磨礪而出的層層老繭,讓鐮刀銀亮的弧線劃過空中,完成金秋時節最豐碩的收獲。

      此刻,我想到世界的立體,時空的立體,生命的立體。

      哈尼人的內心因梯田的存在而由衷歡喜,就個體生命而言,即便他們陶醉于梯田文明透現的靈魂滿足中時,即便陶醉于民族文化的深邃內涵和古歌的優美韻律之中時,腦海里依然會清晰浮現祖先萬里遷徙的漫漫畫卷,依然會出神地仰望天際翱翔的白鷴鳥,骨子里牢牢銘記著一粒紅米帶來的生命神諭。

      農耕民族的領地需要是由水所限定的。作為萬物之源的水,與人的生命有著糾葛不清的刻骨關聯,人類因此對水充滿敬畏。對于農耕民族而言,對水的依賴成為了一種信仰。水是哈尼族的命脈,也是梯田的命脈,哈尼人深知,若失去水,梯田就變成了梯地,他們播種的稻谷就不會有收獲。

      于是他們所有的理念和行為都指向維護水源,在創造梯田濕地的同時,創造了一套維護生態的梯田濕地文化。哈尼族信奉萬物有靈的原始自然神宗教,其中以祭寨神最盛大。祭寨神實際是祭祀寨頭神林中象征寨神的一棵神樹,神林和神樹是至高無上的。他們以樹為最重要的村寨守護神,是因為樹是哀牢山的萬水之源。哈尼古歌唱道:有好山就有好樹,有好樹就有好水,有好水就開得出好田,有好田就養得出好兒孫。

      哈尼人的水神是石蚌和螃蟹,這兩種動物在泉眼里夜以繼日地辛苦挖掘,才使哈尼山鄉一年四季清泉長流,所以他們每年要祭螃蟹和石蚌。哈尼人的所有行為和思想都發源于對自然的崇拜、親近和維護,也正因此,他們才與大自然水乳交融,這融合的標志,就是他們創造了哀牢山區亙古未有的人工濕地,創造梯田濕地的同時創造了一套維護生態的梯田濕地文化。

      哈尼人把每塊梯田都變成一個個小型生態園,不但保持而且豐富了哀牢山區的生物多樣性。其中最讓我驚奇的是哈尼梯田的魚跳田奇觀。哈尼人養殖的谷花魚不僅吞食田水中的微生物,還在稻谷揚花抽穗時啜食稻谷花粉。為爭食花粉,魚群常常騰躍升空,成百上千的魚兒在層層梯田間凌空翻騰,在陽光下如萬道銀光閃爍,上一層田中的魚兒不時落入下一層田中,這是江南和其他地區稻田中絕難看到的景象。

      哈尼人沒有遷徙到哀牢山之前,這里的千山萬嶺具有極強的排水性,每年六七月間大雨瓢潑山洪暴發,紅河兩岸山坡上的土層被大量沖刷成泥石流流入紅河,河水被染成渾濁的紅色。自從哈尼人創造了梯田之后情形大不一樣,一塊梯田就是一個池塘,梯田使原來光禿禿的山坡變成由千千萬萬個小池塘組合而成的巨大立體水庫。每塊梯田又是一個小型生態園,除水稻等農作物外,梯田里還生長著浮萍、細葉菜、水芹菜、水芋頭、水木耳、青苔、蕨蕨菜、牙齒草等十多種自然水生植物,黃鱔、泥鰍、田螺、青蛙、石蚌、水蛇、水母蟲、水板凳、蜻蜓等數十種自然水生動物。梯田這一創造型人工濕地,優化了哀牢山區的生態環境,使哈尼人與大自然達成了完美的和諧。

      由于梯田用水量巨大,會導致水資源的緊張,會導致民眾糾紛。這個民族從開溝挖渠、用工投工,到水溝權屬、水量分配、溝渠管理和維修等,都在進行著精心的經營。最智慧之處,是發明了一套嚴密有效的用水制度——發端于遠古初民的“分水木刻”。既充分合理利用了水資源,又避免村民之間因梯田用水發生糾紛。這套水源管理制度運行了千余年,其科學內涵至今令人深思。

      “分水木刻”實際上就是刻木分水,具體做法是根據每條水溝所需灌溉梯田面積的大小,經眾田戶協商,規定出每條水溝應該得到的水量,請寨子里熟練的木匠將此放水量刻在一條橫木上,再將這條橫木放置在總水溝分流處,讓流水按照分水量分別流入分水溝。依照這一原理,到了分水溝分水的地方,又根據每條小水溝所需灌溉梯田面積再次分水。這樣,總水溝流出的水,經過若干道木刻后流入每塊梯田。

      分水木刻是創造型人工濕地最科學的組成部分,得到的結果就是村寨水源被實行了最為合理公平的分配。木料長久受水侵蝕很容易變形、腐爛,村里每隔幾年都會更換一次木刻,某些村寨會采用石料來刻定分水量。石料一般采用大理條石,各條水溝的分水量刻定后較難改變,石料也不容易因水流侵蝕腐爛。

      哈尼朋友帶著我來到新街鎮全福莊,就為尋找一塊至今有千年歷史的分水石。這塊巨大的分水石是哈尼族第四十七代祖先安放在此的。

      全福莊與箐口村相鄰,兩村有幾千畝梯田,為了合理地分配來自山林的泉水,村中還專門設立了獨一無二的水官——專職管理水溝的溝長。水溝的管理關系到全村的利益,這些溝長由全村投票選舉出來。溝長的責任是巡察和維修水溝,保證水溝暢通,他們有一個標志:肩膀上永遠扛著一把鋤頭。

      木刻分水的運行,實際上隱含了一個原理:木刻分水機制及維護它的習慣法不是個別人制定的,是由祖宗傳承并得到全族人公認的,其代表的也是公眾的意愿。如果違反了這種傳統,那也就違背了公眾意志,損害了村寨的整體利益。當出現個別村民不遵守此傳統的現象,出面對此進行懲罰的就是集體,由集體出面所產生的執行力是不容置疑的。

      按照慣例,村民可以將木刻處擋住水流的雜物揀掉,但不可擅自將木刻挪動或者修改。遇到有人違反木刻分水制度后,村里要進行懲罰。通常的懲罰是罰款加罰物,情節較輕的罰“三塊三、六塊六、雞一只、酒一壺”,情節特別嚴重的要拖豬殺牛。

      很多民族都創造了各自的文字,并以此書寫自己的歷史。哈尼族沒有自己的文字,但分水木刻、哈尼哈巴、祭寨神、四季生產調等等,都是哈尼族的一部宏大淵深的宏大史書。

      吃紅米飯時,腸胃會得到一種哲學性的滿足。

      那一大口紅米飯扎扎實實吞咽下去的瞬間,忽然感受到自己的五臟六腑在歸位,有一種沉甸甸的滿足感與安全感。一碗光鮮且有活力的紅米飯下肚,我感覺自己正在美好的活著。一碗紅米飯帶來的愉悅,可以碾壓大江南北名廚國菜的誘惑。比起“鮮”“清甜”這樣需要細品才能感知的味覺體驗,紅米飯的獨特口感,能夠讓人霎時間得到一種立體的快意和多維的滿足感。在味蕾作出美好評價之際,心靈的某種訴求得到了延伸,立刻有興趣追根溯源,去解讀一粒紅米的深刻內涵。

      食物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從歐美到中國,從新德里到約翰內斯堡,人們食物拍照的次數大大多于給自己和家人拍照的次數,每個人在社交媒體上都會發布至少一張到無限多張美食照片。年輕的人們對“吃”這個輕易就能獲取快樂的行徑趨之若鶩,無非想在煩擾的生活中謀求一點慰藉。就像為愛執著一樣,他們為吃執著,這是最低和最高標準。他們走街串巷,搭乘飛機、火車、馬車等各種交通工具,就為了嗦一口粉的事情并不罕見。

      “吃貨”這個原本用來諷刺的詞語,突然被賦予了群體身份認同的自豪感。“吃貨”并不是一種人,他們可能是主食控、擺盤控、社交控、歷史控、化學控,也可能是美食作家、紀錄片導演和世界探險者。他們從美食中得到腸胃乃至五臟六腑的慰藉,以及某種深刻的、哲學性的滿足。

      離開元陽時,我特意購買了梯田紅米。來自山泉水的灌溉滋養,無農藥化肥,富含多種營養物質,儼然是此行一份最好的禮品,帶回去送給我喜歡的人。最最關鍵,它好吃,健康,原生態。

      這十幾年間,主食正在被主流社會所拋棄,人們怕碳水化合物,怕糖分高,嫌棄它的樸實笨拙。害怕發胖的人,或正在減肥的人,提倡只吃蔬菜與肉類,對碳水談虎色變。人們的味蕾因為長期遠離碳水化合物而變得索然無味,體質也日漸脆弱。有人為了對抗主食的寡淡,往饅頭上抹腐乳,米飯上澆肉臊,餅里卷上大蔥,無所不用其極。但仍然有一類人只鐘情于主食,他們對花里胡哨的食物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并非他吃不起,只是吃完不踏實,比如我。

      紅米在主食品類當中永遠占據一席不可動搖的地位。它口感好,飯味足,既保留糙米的營養,又擁有紅軟米的口感,每次吃到充滿質感與原野香氣的紅米飯時,我都會以熱烈的心情向食物的本味致敬。梯田紅米有精制紅米、精制軟米、留胚紅米、水碾紅米四個種類。作為商業禮品,梯田紅米那獨一無二的優質原生態農作物姿態,絕對是一份極佳的選擇。它是都市食譜中的稀缺品,但是因為產量低,運輸成本高昂,很多人對它尚缺乏認知。

      物質層面上,現代人可以說什么都不缺,他們生活安穩,衣食無憂。但仍然有那么多人時刻處于焦慮中,那么多人覺得自己不快樂。人只有對自己無法掌控的事物才會擔憂,比如健康,比如人際關系,時隱時現的霧霾始終籠罩心頭,揮之不去如影隨形。人們需要彼此幫助相互滋養,人情溫暖是不可或缺的營養劑。一件惠而不貴的小小禮物,比如一袋紅米,可以在瞬間溫暖心靈,表達情誼。它記載了我行走元陽梯田這些日子的道道經歷,作為禮品帶給朋友,極短時間,朋友即可與這段經歷共景共情。

      一粒紅米,光芒萬丈,元陽哈尼梯田中生長的稻米,是哈尼祖宗一千三百年前留下的獨有老品種,堪稱可食用的文化遺產。它于海拔一千四百—一千八百米之間種植,采用的是原生態耕種方式,引山泉水灌溉,屬獨一無二的優質原生態農作物。哈尼古歌中,梯田紅米被稱為紅瑪瑙,是從天上來到人間的珍寶。千年的歲月中,哈尼梯田因紅米種植生生不息,精耕細作的技藝也因梯田傳承而持續發展,歷經歲月更替山河變遷,依然保持著千年品質。

      哈尼族產生了大量與稻谷相關的生產禮儀,祭祀活動,盛大節日,比如開秧門、嘗新節、黃米飯節、新米節,以及最大的歡慶節日“十月年”。所有的活動中都少不了米制品,如糯米飯、粑粑、飯團、米酒或被染上顏色的米飯。祭奠亡靈少不了稻米,糯米和紫米之所以能在這一地區很好地保存下來,就是因為祭祀的需要。嬰兒降生更是少不了稻米。哈尼人的嬰兒抱出來的時候,要在家門口立一柄三尖叉,上面掛一頂平時下田用的篾帽和一掛包,如果是男孩,掛包里要放一把砍田埂用的彎刀,如果是女孩,掛包里就放一把割谷子用的鋸鐮,然后都用三碗糯米飯獻天神地神。

      有時候,我們睹物思人;還有一些時候,我們睹食思人。不論世界怎么變,梯田紅米依然故我,與盛行的低碳、減肥飲食潮流無聲對抗。

      “今天早餐給你嘗嘗紅米粥,哈尼梯田出產。”哈尼朋友笑吟吟指指桌子,紅米粥猶還滾燙著,空氣里彌漫著稻米特有的香甜氣息。

      一口紅米粥喝下去,滿腔肺腑頓時被滋潤得貼心貼意,我仿佛憑借味蕾的指引游向了故鄉。那粥濃稠正好,粒粒開花,水米交融,梯田紅米特有的清香甜意,經快火猛煮之后的小火慢熬,演變成一道溫柔綿爛的最佳安撫。這樣的溫柔蕩漾,讓我有心思把味覺集中在粥的口感與滋味上,那是流線型的,熾熱的,天然本味的。心頭浮現出萬畝梯田的壯闊,沉沉稻穗的飽滿,滿心和當如是的安然。

      隨后幾天的早晨,我都品到一碗不同口味的紅米粥。若每個來到元陽的旅者,都在美好的早晨喝到如此美好的一碗紅米粥,他的旅程一定充滿溫情。

      能將一碗粥熬得鮮而甜,滑而潤,悠而長,真不愧是元陽老字號。鄭板橋說:“寒天捧一碗糊涂粥,縮頸而啜之,有無窮之樂趣。”一款美食,能讓心靈對一個地方多出幾分喜歡與留戀,會讓你在某個時刻因為惦記這款美食,而再度重返。

      琳瑯滿目的各式佳肴或甜點隨時都可能消失,但稻米將永恒地與人類共存。簡素并不會對豪華自卑,簡素中奧妙的知性與感性,毋寧說是最值得驕傲的世界。通過一粒紅米,能夠更多地了解農耕民族的本性,了解中國社會。

      美食并不都會活下去,但故事可以,記憶可以。

      在元陽駐留期間,實實在在做了一回留味行者。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一個民族只有在衣食無憂的溫飽之中,才有能力有心思去創造美食。哈尼人性格里的敦厚善良,包容豁達,他們待人的誠懇真摯,周到用心,像一位頂級大廚煲出來的老火靚湯,每日濃郁且溫情地滋養著我。吃什么,在哪吃,遠不如和誰吃來得重要,人間至味往往醞釀于人和人之間。

      食物是這個民族關心的最大公約數,哈尼族更為顯著。他們把食物的表象處理得更為顯著,其他東西掩蓋得更深層一點。解讀紅米的文化,除了看到海面上的冰山,還必須知道深海中更豐富的內容,正是它讓冰山浮起來。但展示出去的,永遠就是海面上的百分之三點幾。

      遷徙到哀牢山上的哈尼先民們,一千三百多年前開始在山腰開辟梯田種植水稻,至今仍然耕種著原來的梯田紅米。千年以來,梯田紅米始終沒有退化,始終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真是一種巨大的奇跡。一粒紅米,在最微小的細處,做出最盛大的演出。

      農業專家經過多年苦苦研究,終于解開紅米千年不退化的謎。

      哈尼梯田紅米的基因,比現代水稻基因多了近三倍。梯田紅米屬于糙米,營養極為豐富,是老品種稻米,米粒細小僅為雜交水稻的三分之二大,口感好飯味足,米色紅潤松軟可口,基因多樣性指數是現代改良品種的三倍,堪稱大米中的精品。紅米鈣含量是白米的一點七倍,鐵含量是白米的二點七五倍,在檢測十五種不同產區的紅米中,元陽梯田紅米所含的γ-氨基丁酸和和礦物質元素鈣的含量極高,分別是其他地區紅米的三點二倍和五點六倍。人體所不能合成的八種氨基酸中,哈尼紅米就含有七種。特別是微量元素豐富,吃了特別耐餓,歷來受到農耕人民的喜愛。

      栽種在海拔一千四百米以上的哈尼梯田紅米,極能適應氣候變化和自然災害,具有持久的抗病性,雖然產量不高,但極為穩定,將它移到低海拔地區栽種時反而適應不了,而現代品種移到這個地區栽種也不適應。現代稻種一般經過三五年后,品種就會嚴重退化,因此現代稻種在收獲后都不能留作種子,需要重新制種。而梯田紅米卻可以在收獲時選取長勢良好、無病蟲害、穗長粒大而多的稻谷作為種質選留,經過精心培養和仔細貯存之后,成為第二年的種子。

      梯田紅米品種是不耐化肥的,施肥后會立即害上稻瘟病等病害,即使施農家肥也不能多。這樣的特性讓它成了實實在在的綠色產品,這在全世界都找不到,有著不可替代性。可惜這個綠色概念目前尚未被更多人熟知并認可,梯田紅米的綠色價值,只有少數人知曉。

      離開時,我買了四個品種的梯田紅米,帶回去送給好友品嘗。它們包裝精美,分量掂實,還配有詳細的產品說明書:

      精致紅米系列,元陽梯田紅米傳統農耕耕種,選用優質古稻種紅糙米,山泉灌溉,無農藥化肥,富含多種營養,采用現代谷物加工技術,獨具元陽當地紅米特點。

      精致軟米系列,保留了傳統紅米優勢之外,還具備植株高大,長勢旺、穗長粒大,千粒重較高。

      留胚紅米系列,在紅米加工脫殼過程中采用最新生物科技,保留了紅米胚芽。與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科學研究所合作,引進胚芽米加工專利技術和設備,加工成保留百分之八十一胚芽營養以上的留胚紅米,既保留了糙米的營養又有紅軟米的口感,特別適合婦女和兒童食用。

      精制水碾米系列,在制作工藝上采用元陽哈尼族傳統水車磨碾,挑選植株平均高度最高、穗長粒大、谷穗飽滿的紅米,自然脫落谷殼,古法制作,每一粒水碾紅米都要經歷六道以上工序。

      這些產品來自素有“天然糧倉”之美譽的牛角寨,我專門請熱情的哈尼朋友帶我跋山涉水步入牛角寨域內,親眼看看這座著名的典型農業大鄉。哈尼人最最強大的心理支撐,就是幾十萬畝連天接日的梯田,以其宏大的筑建氣派和深邃的稻作文化內涵屹立千年,成為世界農耕史冊中最重要的篇章。

      這里是元陽哈尼梯田的核心區,由三大梯田區組成,波光粼粼霞光異彩的腳弄梯田,云霧彌漫神奇美麗的良心寨梯田,規模宏大、氣勢磅礴的西觀音山梯田。這片大地因為有了紅米的加持,具備了神性與靈性。人有魂,一個地域或一個民族也有魂,紅米就是哈尼族的魂,他們的千年遷徙,正是紅米在招魂。

      牛角寨境內山泉遍布,溪流縱橫,水資源總量豐富,山岳地貌與喀斯特地貌特征并存,森林覆蓋率極高,屬于最適宜水稻生長的黃金地帶。世居著哈尼、彝、傣、壯、漢五種民族,是一個產糧大鄉,因地理位置和氣候環境優越,適合水稻種植和多種生物生長,境內近兩萬畝梯田水稻種植為全縣提供了充足的糧食。

      西觀音山梯田分布最廣,規模最大,景色最美,整個梯田景區由果統、果期、新安所一萬四千多畝哈尼梯田連片組成,氣勢磅礴,生態系統完整,山麓滿山遍野開滿了各種顏色的花。站在山頂舉目遠眺,萬畝梯田和原始森林交相輝映,山腳下那條大順寨河,起源于新安所倮里村,穿過果期大順寨村,流入肥香村水庫,經南沙縣城畔最終匯入紅河。千百年來,這條河流川流不息,不知疲倦地滋潤著沿途的梯田與村莊。萬畝梯田從山腳一直爬到山腰,與山頂的莽莽原始森林、山中的朵朵蘑菇房、山腳的滔滔河流,構成一幅四度同構的自然圖景。

      美食是一種醉,是那種能讓味蕾重新醒來的醉。一個地區的富庶程度,很大程度取決于糧食生產,只有糧倉鼎實,人們才有心思創造各種美食。一粒紅米給這個民族帶來的極大滿足與自信,讓他們在良辰美景的流連中,將來自山野的田間地頭的各種食材,演變成經得起歲月檢視的各式美味佳肴。這味道在漫長的時光中,與故土、鄉情、念舊、勤儉、感恩等情感糅合在一起,才下舌尖又上心間,已分不清那一個是滋味,哪一個是情懷。

      一場深度行走,一場對紅米前世今生的造訪,我重新變成了一名理想主義者,真切感受到這片疆域,是我夢中的家園。

       

      奔逸的自由

      哈尼哈巴悠悠響起,僅憑那動聽的發音,低沉的音調,悠長的尾韻,肺腑的傾訴,就足以讓幾代人甘愿為它唱出喉嚨里的鮮血。

      蒼涼凄美的歌聲,裊裊熒熒的與雕刻大地的梯田對答,與華葉蔥翠的森林對答,與巍峨雄駿的哀牢山對答。春秋不盡古歌不息,它正在告訴眾生,告訴舒卷變幻的流云,哈尼人迎來了又一季的開啟,這片歷時一千三百年的土地上,萬物依序生發,一切歸于自然。

      我靜靜聽著古歌,遠遠看著梯田,與這個世界緩緩聊天。

      行走,抵達,為了進入一個更激動人心、更有價值的世界。對于腳傷未愈的我而言,一場深度田野調查可謂風塵萬里,歷盡艱辛。每登上一層梯田,便意味著我的每一步消失,意味著我的非存在又加深了一個層級。一千三百年的歷史,一個人走進去,就像一粒沙被吹進沙漠,立刻不見了蹤影。

      廣袤而險峻的土地上,哈尼祖先在一千三百年的漫漫時光中,以整個民族的心力構筑出十九萬畝浩瀚梯田。他們只有一把短柄鋤頭,卻投入了生命的全部能量,一代代地把千山萬壑開墾成片片梯田,把自己的一生與梯田緊密相連,去世后仍在另一個世界里守望著梯田。

      身處這個最好的歷史現場,我深深疑惑著哈尼人為何在一千多年的時光里沒有筑成自己的城市,沒有形成自己的城邦。以他們的勤勞與聰慧,應當建造出美麗的城市,繁榮的街道,應當擁有一個盛大的王國。

      但是他們沒有。

      我努力尋覓,查找,求證,最終破解了心中謎團。

      是地理環境的制約,讓這個倔強的民族只能順應自然。

      紅河南岸的哀牢山沒有一塊足以展開來成為城市的開闊地,逼仄陡峭的地勢,讓人的生存只能以村寨為單位。此村抵達彼村,需要翻山越嶺,風餐露宿。村與村之間的連接,依靠的是他們高亢綿長的歌聲。然而,這個苦難深重的遷徙民族,是多么迫切地需要耕作文化承載自己的血脈延續,讓民族氣息得到稻作收獲的加持。天堂在上,梯田在下,他們不得不收拾起建造城市的那個夢想,將全部心神都用來建筑梯田,最終以梯田哲學重新塑造自己的生存邏輯。

      在爭取天時、地利與生態環境協調相處方面,沒有任何民族誕生過超出哈尼梯田的作品。哈尼人無意識地,將某種文化精髓貫穿于自然環境和梯田耕作之中,形成一派立體、有序、人與自然相融相諧的生態結構,也就是后世專家學者命名的森林、村寨、梯田、河流四度同構系統。順其自然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能夠在順其自然中達成目標者謂之高人。哈尼族一代傳承一代在大山之上進行雕刻大業時,并不知曉何謂“四度同構”,亦不懂農田濕地構成原理。他們憑借的是遵從自然的祖傳法則,滿懷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以血脈中攜帶的勤勞聰慧,雕琢出震撼人心的大地藝術珍品。

      夢中的理想城邦未曾實現,哈尼人卻在險峻蒼茫的哀牢山中,建成一座與長城同歲的浩大工程。大山是一個龐大的生命體,這個生命體與他們血脈相關。山重水復的險境天生如此,心安之處即我家。在哈尼人心里,紅河河谷地段,哀牢山陡峭的山峰上,山凹處的腹部,都與本民族的生存息息相關。他們沒有認為大山是封閉的,與世隔絕的,數百級至幾千級的精致天梯從山頂層層懸垂直抵山腳,在一寸一寸地構筑過程中,每個人都具備了山一樣豁達的人生態度。不是每個民族都有能力去雕刻一座大山,也不是每個民族都以這樣的方式與自然對話。災害降臨田園被毀,重新修筑就是;風雨雷電病蟲天災,坦然面對即可。

      翻遍史記典籍,很少有漢文文獻記錄過千年以來發生在哀牢山中的這一切,無人見證哈尼人如何將生命與血淚揮灑大地的細節。無人知曉他們如何用最最簡陋的工具完成了最卓越的墾鑿,也無從知曉他們憑借什么意志力,甘愿付出幾十代人的時光代價,與梯田世代纏繞。時光橫流,當奇跡最后呈現在天地之間時,已經若干個世紀過去,連天接地的幾十萬畝梯田神造一般驚現于世人眼前,拔地而起又墜入云端,面積遼闊且氣勢磅礴。樸素的農業梯田被精練成充滿藝術感的線條與平面,無盡的云霧天光將之升華為美學意義的震撼畫面。

      哈尼古歌綿延不斷,它仿佛一把充滿綠色生機的大傘,涵蓋著已經過去的和正在發生的許多故事。直達云端的天梯云遮霧繞,白霧深處的農家牛呼羊叫雞鳴狗吠,浸透歲月洗禮的石板路滄桑厚重,古老的水碾房終日響徹不老歌聲,自然的人生觀,包容的民族性格,舒緩演繹于時光的長廊中。

      詩人布羅茨基說:我是我所讀過和所記得的東西的總和。

      所有的行走、書寫、思考,最終被收進有梯田背景的鏡框里。自我關照是一種漫長時間的返照,惟穿越時間才能抵達自身。深度游歷過后,身體帶上了梯田的DNA,這片疆域變成各種各樣的美好化身,變成內心銘刻的東西。因為帶上了這種化身和精神,這場行走變得既美好又意義深遠。

      哈尼民俗活動的每扇門,都指向歷史,指向漫漫一千三百多年的民族記憶。三千里驛站與亭臺,八千里疏云和淡月,格局一大,內心就宏闊,精神就逍遙,靈魂就奔逸自由。當他們以深沉的歌喉吟唱四季生產調時,我覺得聽到的那些旋律與歌聲,仿佛在出生前三千年就有人為我寫好了。

      如果我認真聽下去,會不會慢慢變老?

      哈尼族在遷徙、定居、社會生產以及宗教活動的整個過程中,發展出豐富的民俗文化,獨特的生活方式,迥異的鄉規民約,沉淀出絢爛的以自然崇拜為主導的人文文化。

      他們沒有自己的文字,但有獨屬于本民族的語言,尤其擁有由語言衍生的古歌。也許是他們故意在史書典籍上不留一筆。世界上很多語言的共存揭示了世界神秘的真相,世上所有的東西在不同的語言里都有不同的叫法,經常會懷疑,我們在說的是不是同一個東西。語言學共同的目標就是追溯所有語言共同的源頭。人類建造巴別塔,是渴望用自己的方式接近天堂,焦慮的上帝為此親手創造出了語言的混亂。既然如此,他為什么還要在大洪水時將一些人救出來?為的就是讓人類在各自的語言中相互解讀?

      比風還要快的是思想,歌吟在第一時間將思想表達了出來。哈尼祖先在漫長的農耕生產生活中,積累下大量豐富的關于對自然山水、動植物、生產生活技能和經驗,將之銘刻在四季生產調之中。它是梯田農耕生產生活經驗的總結,這些經驗總結被提煉為通俗易懂的歌謠,用獨特的口傳心授方式在火塘邊,酒桌上,田邊地腳一代又一代進行著傳承。以農耕文化為底蘊凝結出的四季生產調,讓后人從中獲得種種啟迪和暗示,在漫長的摸索探尋中得到方向與鼓舞,最終得以堅韌向前。

      暖紅的陽光照在梯田里,千萬層梯田化作一塊塊彎月般的鏡子,反射著漫天的霞光流彩。遠處迷離的金色線條,近處被風吹得破碎的光彩鏡面,充滿整個天上地下。四季生產調使哈尼族農耕生產生活一直延續千百年,并成為這個民族獨特的文化現象。天上是亮的,地下是亮的,蘑菇房的火塘也是亮的。日將月就,天地同輝。

      四季生產調一直以古歌古謠的形式流傳于紅河南岸,具有非常高的藝術欣賞價值。主要內容分為五個部分:引子、冬季三月、春季三月、夏季三月、秋季三月。它完整再現出哈尼族的勞動生產程序和生活風俗畫面,向人們傳授系統的哈尼族農耕生產技術和獨特的生活習俗。既嚴謹完整,又通俗生動可念可唱,總結了大量梯田農耕生產過程中的科學合理的知識經驗,以梯田為核心,具體描繪出哈尼族生產生活的生動畫面。其間運用了大量精彩的哈尼族諺語,生動活潑且親切樸素,是一部完整的哈尼族生產生活教科書。

      引子里用四十一行精彩生動的語言,強調傳承古歌、傳承傳統知識的重要性,歌中唱道:規矩是先祖們訂下,年輪由先祖們算出,祖先的古話像石頭油般珍貴,祖先的古話如筋脈一樣要緊……

      哈尼族自稱“自然之子”,在長期的生產過程中,對大自然的四季輪回規律有了科學認識,并根據花開花落、氣候變暖與農業生產的關系,發明了物候歷法。“燕子為我們報節令,布谷鳥是指揮勞動的時令鳥,賓谷鳥叫不耙田,布谷鳥唱不犁田,到了秋季知了鳴,去哪里割新谷。”在冬、春、夏、秋四季輪回的季節更替中,四季生產調詳細地展示梯田農耕的程序,如何泡田、打埂,如何培育稻種、撒秧、插秧、拔秧、栽秧、蒿秧,如何把谷子、打谷子、背谷子、入倉。它還將節日慶典的活動知識,用通俗、具體、生動的語言作了描述,比如哈尼族的祭寨神,六月年,矻扎扎、十月年,以及眾多民俗活動。

      且唱且吟,飄揚萬里,一部宏大的四季生產調,既是哈尼族梯田農耕生產生活經驗的總結,也是指導農耕為核心的生產生活的百科全書,具有歷史學、科學、藝術的多學科價值,其間涉及天文歷法、自然宗教、科學知識,是研究哈尼族的重要民俗學資料。其中所總結的哈尼族梯田生產過程中獨特的、合理科學的農業生產知識,是了解西南少數民族農科科學,特別是哈尼族梯田稻作農業科學知識的重要窗口。

      沒有主打歌的城市沒有靈魂,沒有基調的民族沒有靈魂,它的歷史也因此顯得單薄而不確鑿。

      我能夠在很遠的地方辨識出哈尼哈巴來,是因為這種歌調元素可以霎時點亮一座原本毫不起眼的小村寨。歌聲四起,所有的情愫頓時得以烘托和演繹,我甚至覺得自己是旋律當中的一件重要樂器,以古老的節律與他們遙相應和。

      一旦決定了自己是某個樂器,便會對此深信不疑。一起合奏的時候,我不可能變成另一個樂器。音樂的美妙源于音律之間精準和清晰的劃分,每段旋律對應著一段故事,一個獨立的、特征明顯的故事。

      我希望繼續用特別的方式來演奏這特別的旋律。

      作為一個沒有文字的民族,哈尼哈巴成為在重大節慶活動和朋友聚會場合中傳承文化知識的主要方式。低聲的吟唱中,歌聲旋律起伏很小,只在幾個音節之間緩緩滑行,句末都是長長的拖腔,宛如圣歌,似乎在與一種隱身的存在交流著。它的語言古拙而蘊藉,想象超邁而自然,意境奇偉而深邃,折射出雄渾的襟懷,高遠的追求,改天換日的偉力,是人類口傳文學的一部經典大作。

      哈尼哈巴有十二調,上篇內容著重敘述哈尼社會各種風俗禮儀、典章制度的源起,講述神的古今,包括神的誕生、造天造地、殺牛補天地,人、莊稼、牲畜的來源,雷神降火、采集狩獵、開田種谷、安寨定居、洪水泛濫、塔婆編牛、遮天樹王、年輪樹等。

      下篇講的是人的古今,由頭人、貝瑪、工匠、祭寨神、十二月風俗歌、嫁姑娘討媳婦、喪葬的起源、說唱歌舞的起源、翻年歌、祝福歌組成十二篇。十二篇內容可分可合,可通篇演唱,也可獨立演唱,根據當時的儀典場合選擇相宜的內容章節而定。

      低沉的音調,悠揚的余韻,發自肺腑的長聲傾訴,每一位吟唱哈尼哈巴的人,都充盈著本民族的一份驕傲,充滿著對梯田的滿腔敬畏。歌調旋律時而低沉渾厚,時而高亢激越,有著不可混淆的雄渾古樸,呈現出莊重典雅的藝術魅力。

      在這個大多數人為了生存四處奔波的社會中,哈尼人還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從事著精神領域的創造和指引,這需要極大的勇氣和付出。尊重藝術、欣賞藝術的人堅信,藝術能為社會帶來理想,帶來對理想自由的表達。

      悠悠古歌仿佛在尋找著什么,似乎在探索一種感知的樂趣,這讓我完全顛覆了對民間歌調的原本認知,引起我對這份傳承藝術還可以創作出什么未知驚喜的好奇。曲調上自由表達的追求,對民族性格的肯定,正是典型的哈尼氣質。他們對梯田的熱愛已滲透在血液當中,無處不在的田野氛圍,特別是人們對稻米的感恩態度,體現出這個骨子里其實很驕傲的民族對于農耕文明的尊重。

      哈尼哈巴演繹出的,是哈尼族古代社會的生產勞動圖景,它融匯古今,彰顯哈尼族社會的生產勞動、宗教祭奠、人文規范、倫理道德、婚嫁喪葬、吃穿用住、文學藝術等等一切,堪稱是世世代代以梯田農耕為核心的哈尼人教化風俗、規范人生的一部百科全書。作為哈尼族社會生活中流傳廣泛、影響深遠的民間歌謠,它有別于哈尼族山歌、情歌、兒歌等種類,是莊重的,典雅的一種古老歌唱調式,《窩果策尼果》《哈尼阿培聰坡坡》《十二奴局》《木地米地》是哈尼哈巴的經典代表。

      行走在村村寨寨之間,行走在梯田之上,會覺得是生活在幻景之中。云霧繚繞的幻境,悠長深邃的哈尼哈巴,滲透進每一天的生活細節,于是文字里也就攜帶了神秘、縹緲的元素,這恐怕會成為這場書寫非常明顯的標識吧。

      白云深處的這個民族,始終保持著自己舒緩的節奏和不變的農耕文化。他們沒有具體的宗教信仰,沒有獨一無二的神,過著一種師法自然的生活,始終與自然和諧共生。他們崇尚的是自然神,是萬物有靈,它們的神不但有寨神,還有山神、樹神、田壩神、祖先之靈。

      哈尼人是不懼怕死亡的民族,他們對待死亡的態度十分坦然。人死之后有三個靈魂:一個魂靈將隨棺木入土;一個魂靈在三天后回到他的生活之處,被供上牌位神龕;第三個魂靈要回到祖先來的地方,去同祖先們生活在一起。這個靈魂上路的時候,要帶上親人們為他準備的雞鴨牛羊諸物,這樣去了才能光宗耀祖。

      回去的路該怎么走,魂靈自己找不到路,必須依靠貝瑪來指路。貝瑪是歷史的記憶者,是哈尼文化的集中承載者。哈尼族沒有自己的文字,他們的歷史就留存于貝瑪的記憶之中。貝瑪是代代相傳的,他不僅記得本民族的原居地,也記得本民族的遷徙史,走過哪條路,翻過什么山,越過什么河,碰到過什么鬼。本支系祖上幾十代人的姓名,他都一一記得。當他為這些靈魂指路時,從來不會弄錯地址而使魂靈無所歸依。

      這樣的文化傳承,保持了哈尼族自己的文化個性和各支系間的和諧統一。幾千年來,哈尼人生活得平靜而自足,守著高山和梯田,維護著良好的生態環境,過著一種在今人看來完全就是天人合一的絕對生態的生活。

      在祭祀、節日、婚喪、起房蓋屋等隆重場合的酒席間,由民間高手演唱哈尼哈巴,因事而歌擺酒吟唱,向親朋好友、村寨百姓傳遞古老的規矩和道理,表達節日祝賀和吉祥如意的心愿。演唱方式由一人主唱,眾人伴唱,或一問一答,二人對唱而眾人和聲。這樣的歌詠規模宏大,結構嚴謹,歌手可連續演唱幾天幾夜。若遇重大年節,要完整演唱十二調的主要內容,此時一位歌手難擔大任,須數位歌手聯袂演唱,在一位歌手吟唱的主體性中,有兩位、三位甚至多位歌手輪唱、對唱的自由性。

      每天,哈尼人趕著牛走入清晨的田野,趕著一群鴨子披著夕陽歸來。他們也會面臨生活艱辛,耕作的不易,面臨氣候突變的災害,生老病痛的降臨。但他們從不直抒苦情,千年以來只用哈尼哈巴詮釋生命應如何勇敢豁達,如何達觀有趣。長篇古歌與自由即興短歌兼而有之,在長篇節律的相對穩定之中,有歌節劃分的相對隨意性;在長歌敘事的連續性中,有歌節唱段的獨立性;在特殊襯詞的專一中,有襯詞使用的靈活性;在口語化和唱詞長短不一的句式中,有音節的自由對偶和大致押韻。

      哈尼人說話不多,但在面對重重疊疊的大山時,立刻有了說不完的話,大山是他們的知音,山神是他們的朋友,有什么話都愿意向它傾訴。每天傍晚時分,結束一天勞作的哈尼老人總喜歡來到村前的山坡上,用最動情的歌聲向大山訴說內心的情愫。這一刻,或老淚縱橫,或歡歌不止。

      你和時代合唱,我和自己獨吟,離時代的中心越遠,離自己的內心就越近。他們的臉上洋溢著透明得近乎純粹的表情,內心是堅定和敞亮的,這正是每一個抵達哈尼族內心世界的人在歸去之后,仍不斷念起他們的原因。在哈尼人的視野里,世界是一個開放的空間,無比向往的未來一直伸往神性的領域,引領他們不斷求索。

      非人的意志是經,人的意志是緯,時間是梭。文化傳承猶如一套精妙的編織技法,將歷史軌跡演繹得繁復而厚重,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與烙印。哈尼哈巴就像一簇簇星芒,熠熠在紅河水波的蕩漾中,描摹出那些綻放的清晨和凋謝的黃昏。

      一片滿眼梯田的世界,是任何一片空氣下自由自在呼吸的世界,疫情時代,呼吸的自由是世上最為純粹的自由。春耕前夕,臘月的第一個牛、虎、兔日,哈尼族迎來一年一度的昂瑪突節,人們把心中所有美好的祈愿,都集中在這個節日的隆重儀式之中,這樣的傳統保持了千年。

      專情于農耕,順應于自然的哈尼人,是這個無趣時代里真正活得有趣的一群人。他們從不為自己的靈魂擔憂,他們將忙碌的農耕稻作與豐饒的生活情致處置得水乳交融,始終以淡泊的心態,調試著自己與天地、萬物、人、內心的關系,堪稱是這個時代的自然生活家。

      所謂幸福,就是有點錢,有點閑,有所期待。梁實秋說:“人在有閑的時候,才最像是一個人。”人類最高理想應該是人人都能有閑暇,于必需的工作之余還能有閑暇去做人,有閑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人生閑暇的部分才真正體現人生情趣和生活品質。汪曾祺把看似平凡的事物勾出讓人垂涎的味道,若不是對地方文化的脈絡、食物形狀及搭配充滿好奇,對生活有一種無關財富又寬厚無邊的熱忱,是寫不出這樣豐潤地帶著甜蜜滋味的文字的。世間最為普通的事物,平中顯奇淡中有味,趣味全在生活看似不起眼的瑣屑之中。有心之人物盡其用,一件東西能把玩出多種味道,自然活得快樂活泛許多。

      梯田是哈尼族賴以生存發展的物質基礎,一年的農耕活動是否順利,糧食是否豐收,關系到一個村寨乃至一個民族的生存與發展。豐收與否不僅由人為耕作技術決定,與天神自然神是否關照也有很大的關系,甚至是決定性因素。因此,一年中的農耕活動不僅僅是一項單純的農業技術活動,更是重要的精神活動,通過隆重的精神活動來求豐收、慶豐收是他們最本真的訴求。

      昂瑪突節就是祭寨神林,是哈尼人以宗教般的情感親近自然、順應自然、與自然相融的隆重節日,是他們祈禱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重要平臺。

      哈尼人的生存發展深切依賴于梯田的開墾發展,梯田也深刻影響著哈尼民族的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們獨特的,以梯田農耕活動為核心的關于生態、水資源利用、民居建筑、宗教信仰等完整的文化現象,受梯田影響之深堪稱世界之最。這樣的千年傳承,一直守衛和保護著森林、村寨、梯田、江河四度同構的農業生態系統。

      寨神的象征往往是一棵古老蔥蘢的大青樹。這個節日是哈尼族與自然親和、與人親和的重要平臺,伴隨梯田的產生而產生,伴隨梯田的發展而不斷豐富完善,延續了上千年。

      昂瑪突節的第一天,哈尼人進入自然神崇拜的肅穆氣場中。家家戶戶打掃衛生,打掃村寨,殺雞,踩糯米粑粑,染三色雞蛋。村寨規定節日期間不許出工,不許吵架打架。德高望重的咪谷到村邊寨神林祭祀天地,清山凈寨,驅邪避鬼,棄舊圖新,祈求豐收。這樣的儀式感不是迷信,是一種凝重的人生態度,是蘊含于每個微小個體中最脆弱亦最堅韌的力量。正如占星學給人們的啟示,它并不能改變我們的命運,卻能幫我們改變看待世界的方式:明知道誰都逃不過一死,還要努力活得豐盛。

      第三天開始擺長街宴,美好的食物隨著節日來到舌尖。每家每戶抬出一桌豐盛的菜肴,一百多張長長的桌子沿寨子道路彎曲擺開,如一條長龍般從村頭擺到村尾。菜品有黃糯米、染紅蛋、哈尼蘸水雞、魚、泥鰍、鱔魚、糯米粑粑、花生、牛肉干巴等二十多個品種。長街宴是昂瑪突節的重要環節,村寨與村寨的親戚朋友互結對子,輪流擺席,共同接待外來的各民族親戚朋友。

      昂瑪突節的主持人被稱作咪谷,是德高望重的長者,懂得祭祀的內容,會念祭詞,只有夫婦雙全,五官端正,身體健康,品德良好,受到大家尊崇的男性老人才能擔此重任。咪谷端起斟滿米酒的碗,將第一碗酒滴灑在鏈上,持鏈繞桌轉三圈,同時向東南西北方行禮,再重敲铓三下,男人們立刻持铓背鼓歡呼著沖進坪中,跳起隆重的铓鼓舞。熱烈奔放的歌舞是對春天和自然的贊美,激情洋溢的歌舞是對生命的贊美,铓鼓聲將昂瑪突推向高潮。

      對眾神的膜拜之心需要節日的各種表達加以烘托。全村百姓吃同心飯,喝同心酒,本村之間、本民族之間、與其他民族的朋友之間共同交流溝通,互相祝福,共同祈禱梯田糧食豐收、家庭安康,其樂融融。長街宴期間,如果村子里有新生兒,父母親將帶著煙酒到主席桌前的咪谷、莫批那里下跪求福,得到長老的祝福才滿意離去。孩子身體不好也去求福,也會得到真誠的祝福。

      宴畢,男女老少隨铓鼓跳起節奏歡快的樂作舞。“不跳樂作舞,寨子不安寧。不跳樂作舞,棉花不豐產。不跳樂作舞,糧食不豐收。”火一樣的熱情,陽光一樣的純朗,哈尼人認為,跳得越歡,來年的收成就會越好。

      昂瑪突節是農耕活動的時序分界線,對農耕生產活動的有序展開具有重要的規范指導作用。節日完畢,村寨百姓開始散秧播種,開始新一年的春耕活動。年復一年,激情無限的哈尼人,將血脈中天人合一的自然精神時代傳遞。時間是掩埋歷史的沙塵,而激情是風。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唯風永不湮滅。

      我的足跡踏過一座又一座早就蜚聲國際的著名梯田,游歷一個個耳熟能詳的村村寨寨,居然,看不見網紅一條街,購物一條街,沒有某某打卡點,沒有打旗列隊的旅行團,沒有琳瑯滿目的金銀首飾店和民族服飾店,沒有咿咿呀呀的歌舞和驚天動地的酒吧夜市。這片廣袤疆域的存在,就是一片又一片連天接日的梯田,一座接一座安靜古老的村寨,以及一群又一群敦厚樸實的哈尼人。他們與世無爭,與世無染,一年四季過著波瀾不驚的平凡生活,仿佛一千三百年從未變過。

      世界文化遺產的炫目頭銜,并未成為這片大地的負累,也沒讓它因此而有些許的改變。

      維護精神之獨立是艱難的,甚至會有犧牲。正因艱難,能維護精神之獨立才如此難能可貴。

      不論世事如何紛繁變遷,哈尼人的心始終停駐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那個遙不可及的地方,獨自遠離著急功近利的人們。若非如此,他們就不會創造出那許多的、獨屬于自己心靈的節日文化。

      “矻扎扎”是祭祀谷神的節日,也稱“六月年”,是哈尼族梯田農耕禮儀中較大的一次祭祀活動,節日的這三天里,一年的節儉變成了揮灑的慷慨,一年的勤勞變成松弛的休閑。他們殺牛祭祀,牛肉按戶平分,家家戶戶踩粑粑、蒸糯米飯,品糧食酒。三天之內不涉生產,男女青年唱山歌、找對象、打磨秋、摔跤,一年的辛勤耕耘就是為了積攢下來留待這個重要的日子加以揮霍。

      這時稻谷即將成熟,空氣中彌漫著新谷的香味,豐收的喜悅需要眾人的參與和分享,谷神在云端微笑著等候人們的朝拜。男人們早早栽下磨秋樁,立起蕩秋桿,姑娘小伙爭先恐后搶占著磨秋和蕩秋,急速旋轉,高高飄飛。

      傳統祭祀表演中,伴隨有神秘古老的舞蹈,幾近赤裸的男人們隨著激越的鼓聲狂野而忘情地起舞,演繹對生命、對生殖的崇尚和膜拜。

      男女青年喬裝打扮開始串寨,戴面具,涂抹花臉,穿長袍,或身披獸皮,頭頂牛羊角,或披花氈,腰束紅綢緞,身背雞籠,手持長刀棍棒。他們騎著馬,敲铓打鑼吹奏嗩吶牛角,每到一個村寨就跳舞打磨秋,盡情嬉戲。

      “矻扎扎”的歌聲還在回響,第一撥稻谷就收割了,新米的芳香讓豐收的喜氣在山寨久久蕩漾。收割了,糧食進倉了,隆重的“十月年”也來到了。這是哈尼族最盛大的節日,猶如漢族的春節。每年農歷十月的第一個屬龍日開始,歷時三五天,多則半個月。

      這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人們要縱情歡樂三天三夜。女人們穿上美麗新衣,掛滿沉甸甸的銀飾。寨中架起大鍋,殺豬殺雞殺牛,釀新米酒,舂糯米粑粑,酒香米香飄過幾座大山。人們祭奠先祖,邀請所有神靈來赴豐收的喜宴,天女奧瑪,天神煙沙,地神阿奧,山公山母,樹神家神……這個節日是眾神的慶典。

      余光中將人分為四種:高級而有趣的,高級而無趣的,低級而有趣的,低級而無趣的。

      有趣是一個開放的空間,一直伸往未知的領域。有趣是對精神世界深遠的探求,我是主體,也是客體;我在觀察,也被圍觀;我認識這個世界,世界也在認識我。我以有趣的靈魂展示給世界,世界也以有趣的面貌展示給我看。有趣有著許許多多具體的樣式,是讓人覺得我有趣,也是讓我對人產生興趣。

      哈尼族豐富多彩的節日文化,是對有趣二字最為感性的詮釋。獨具特色的美食,絢麗多彩的服飾,熱烈奔放的音樂舞蹈,源遠流長的古歌古謠,無不具有豐富的、原生態的文化藝術價值。人與自然在這里充分融合,天人合一的理念密布蒼茫大地,華美的伊甸園只有一個季節——永久的盛夏。

      那些衛星地圖無法告訴我,白鷴鳥是人類丟失的另一個自己,仙逸敏感的它們是深藏在森林之中的小小靈魂。到此一游的旅客,無緣看到駕著云海生息的元陽老城,無力解答千年基因不退化的紅米之謎。不對這片疆域進行深度解碼,無法解讀森林、村寨、梯田、河流四度同構的生態系統,無法理喻梯田文化的百種可能與千種意韻。

      只有忘卻故我,拋棄塵念,靜坐于梯田邊靜靜聆聽,方能讀懂歌調中的音符韻律,意象萬千。

      每一只鳥兒從頭頂飛過,都體會到遇見老友似的驚喜,每一曲歌調響起,都遙遙看到一簇溫暖都市疲憊心靈的火塘之光。魚其實對水的了解是很少的,因為它生來就在水里。水之外的生物進入水中感覺到的那種絢爛、新鮮、獨特,才能真正體現水的特質。有無數文人學者記錄過哈尼文化,傾聽過哈尼古歌,但,每一雙眼睛看見的是不一樣的哈尼梯田,每一顆心靈傾聽到的是不一樣的哈尼哈巴。

      哈尼古歌的自由是莊子的大自由。自由的邊際是自然主義的信仰,它不是單一的抒情,而是多重的解構與表達。無邊的吟唱不是自由,只是自由的表現欲,神游物外,神歸其中,才是自由精神的核心。它們在各種自我狀態間流暢地轉移,百轉千回地吟詠,有能力自如轉換許多狀態,并在狀態的轉換空間內反思諸多自我。森林與河流,梯田與村寨,為這種心理實踐提供著源源不斷的嶄新語境,讓歌詠者不斷擁有評判自我的新空間,擁有處理多重自我的新表達。

      每個民族的特定階段都會產生特定的需求,如果這些需求被滿足了,他們就會順利發展到下一階段;如果未得到滿足,發展就會停滯和倒退。哈尼族的人格力量鐫刻在大山之上,生命和鮮血是他們在大地描摹的巨型油畫。自我認同是對自我獨特性的認識,一種把自我同環境區分開來的感覺,哲學上將其歸結為對“我是誰”這一問題給出滿意回答的能力。

      在這種地域環境中,在梯田的層層包裹中,這個民族獲得了表達的多種多樣。這片大地,這個偉大的民族,其內核之中尚未開掘過的自我層面,在淺吟低唱的歌調表達之中,在不同的時空里,構成了某種重塑。

      哈尼人的世界沒有因為艱難困苦而分崩離析,他們最終以頑強的生命力尋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昂揚的生命斗志,全民族的組織能力,緊密的社會關系網,有效排列的親疏關系,最終形成獨具一格的民族格局。

      他們成功找到了外熵的力量。

      春風有時,逝水無期,我為自己輕輕留下一個意念:他年某日,再度重返這萬畝梯田之上,再來傾心聆聽一曲蒼涼古樸的哈尼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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