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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2年第12期|謝鳳芹:走向重生
      來源:《廣西文學》2022年第12期 | 謝鳳芹  2022年12月29日09:06

      在我的潛意識中,我一直在奔跑,從來沒有停下過腳步。

      想起奔跑,便想起我的故鄉。

      故鄉2001年開始拆遷,我的直系親人便先后搬到北海市區定居。

      自己牽掛的人和事,在方位上已經從寧靜的鄉村轉向喧嘩的城市。

      多年來,我在欽州和北海兩個城市中奔跑,維系親情,照顧年邁的母親。逃避故鄉的理由便越來越多,離故鄉便越來越遠。

      細細算來,我已經有十五年沒有真正意義上地回過故鄉。

      這次回故鄉,我想看看我兒時住過的地方,就讀的小學和中學,多看幾眼那個給我溫飽和溫暖的大海,緬懷遠去的青春歲月。

      我踏上了欽州開往北海的高鐵,打電話給相識有四十年的同學伍定茹,叫她來接站并陪我回老家住幾天。

      到達北海高鐵站,經過層層防疫檢查,又做了核酸,終于上了伍定茹開來的車。

      我們沿著向海大道行車三十分鐘,便進入奔向家鄉的四號公路。

      四號公路是幾年前修的,直通鐵山港區深水碼頭。

      鐵山港區,用北海官方的說法,它是北海市工業發展的主戰場。

      市區的所有大工業,都先后搬遷進了鐵山港區。后來招商的,更是全部安排到這個區域。

      而這個主戰場的核心區便是我的故鄉。

      車到村莊北頭,我們卻迷路了。

      這里,原先是一條彎彎曲曲的泥土路,兩旁是連綿的木薯地,當木薯長高的時候,車開過,往往淹沒于木薯林中。

      現在,公路兩旁遍地工廠,什么太陽紙業、信義玻璃(廣西)有限公司、誠德集團、北部灣表面處理公司。

      一座座的廠房橫亙在我記憶的路中間,視覺下每個廠區都很大,是那種無邊無際的大。

      看著一個個龐然大物將路覆蓋,我們只好掉頭重新找路。

      我笑伍定茹,怎么連你也不認路了?

      伍定茹淡淡地說,這很正常,發展得太快,一天一個樣,看走眼也是有的。

      車進入記憶中的塘過龍村范圍,有一種溫柔的感情在心里化開,這個村莊曾經護佑過我。

      十二歲那年,我們村六七個小女孩到對面的大山村松樹林中打柴,同行中的三妹把松樹壓彎折斷一些小樹枝準備帶回家曬干作柴,被大山村人發現。

      這下闖禍了,幾個身強體壯的男人前來抓人,我們只好四散奔逃。

      我驚慌失措,靠著一雙細長的腿跑過兩村分界線的坎頭。

      以為甩脫了追兵,誰知后面的人還在拼命追趕。

      情急之下,我跑進了塘過龍村,躲進了阿六的牛棚。

      來人還在村里一戶戶尋找,還喊話塘過龍村人,不能包庇小偷。

      我全身嚴嚴實實地覆蓋著稻草藏在牛棚中,那頭溫順的母黃??粗@慌失措的我,哞哞地輕喚著,似在安慰我。

      自此后,我對動物便有了憐憫之情。夜幕降臨,我確信安全了,才在阿六父親的護送下回家。

      其他的伙伴,就沒有我這么好運了。

      她們全部被抓進了大山村,經過一個個審問,除了三妹,其他人因找不到偷柴證據,只好無奈放了。

      三妹由于人贓俱獲,被關了一個晚上。

      此后,三妹似乎有些傻了,做事沒了往日的膽量和氣魄。

      想起那次事件,便又想起阿六。

      阿六學名黃愈英,是我最好的玩伴之一,初高中時我們關系特別親,兩人經常互換衣服穿。她后來嫁入我們謝家,拆遷后,也不知她家搬到了哪里,身在何處?

      想到阿六,心里便有了懊悔。

      其實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她,但有些人有些事,走著走著就沒了蹤影。

      桃李春風一身衣,江湖夜雨年年思。雖然常常想起,但終歸是走失了!

      我們在記憶中的塘過龍村下車,尋找那口水塘,卻發現水塘已經變成了中國石化北海煉化有限責任公司地盤的一部分。

      它曾是我童年打水仗的好去處,由于塘底是一層紅色的硬土,沒有淤泥,水只有齊腰深,玩起來不用擔心溺水。夏天的時候,一有機會,我們便呼朋喚友跑到這里來消耗過剩的精力。

      滄海桑田原來我們也可以親身經歷。

      別了,我的童年,我的水塘。

      小車一路開過,都是中國石化北海煉化有限責任公司的廠區。

      中國石化北海煉化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3月從北海市區遷到家鄉動工開建,2012年1月1日全面投產,原油加工能力640萬噸每年。

      多條伸入藍天的大煙囪正不停地吐著一股股的白煙。公司宣傳這些排泄物都經過科學處理,人畜無害。

      但鄉親們沒有幾個相信,有人生病甚至死去,就罵都是煉油煉鋼造紙害的。他們認為這些工廠污染了周圍的環境。

      中國石化北海煉化有限責任公司如今的廠區,囊括了我們村委的四個自然村,塘過龍村、啄鑼村、上東村、下東村和彬定村委的大山村。

      一排排的巨無霸儲油罐讓人看得“心驚肉跳”。

      過了中國石化北海煉化有限責任公司,就是生我養我的胞衣地了。

      故鄉早已荒蕪。

      村道因沒有人走動而雜草叢生。

      我們的車輾壓過長到路中間的狗尾草,吱吱作響。再往前,車子就開不進了。

      我們只好先回到伍定茹在江濱小區回建的家。

      伍定茹換了摩托車,馱著我從新修的緯四路出發。

      車子開出五公里,記憶中這里應該就是我們村的小學了,但我們卻找不到前進的路。

      只好停車問道。

      聽說我們要找曾經的小學,有人指著方圓幾里的一堆白色圓形儲油罐說,以前的小學、中學都變成了儲油區了。

      我們找到這個儲油區的大門口,發現大門口有一塊大牌子:中國石化集團石油商業儲備有限公司北海原油商業儲備基地。

      我們開車到了它的側面,終于認出,曾經的黃稍小學、黃稍中學的校園,已經被中國石化集團石油商業儲備有限公司北海原油商業儲備基地取代,算不清的巨無霸儲油罐,一個盛裝著5萬噸的原油,涂著白色的涂料,在陽光下十分刺眼。

      黃稍小學、黃稍中學留給我的是滿滿的美好回憶,我一生中得到表揚次數最多的地方,每次寫作文,都被老師作為范文在全班甚至全校宣讀。

      我的作文《畢業以后》參加全校初中作文比賽,獲得了第一名,學校獎勵了一本《雞毛信》小人書。

      這個獲獎,在我幼小的心靈種下了一顆文學的種子。我第一次讀到的文學作品,是學校圖書館里的高爾基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正是因為有了那次獎勵,有了高爾基開啟文學夢想的作品,成就了我的作家夢。

      看著這個連綿的儲油基地,我想起我熟識的村莊:北海市鐵山港區營盤鎮黃稍村委。

      更早的時候,這里屬于合浦縣營盤公社黃稍大隊。

      全村方圓二十公里,有十七個自然村,是個溫馨寧靜而又自耕自足的漁村。

      這里生活著謝姓、吳姓、黃姓等幾大姓人,三千多人中,謝姓占了一半。

      村人大都以耕海為生,海就是全村人的衣食父母。村民性格豪邁,不拘小節,相互適應,相互通婚,年歲久了,都成了親戚。

      上天特別眷顧這方土地,恩賜給我們遼闊無垠的大海,大海冷峻與和順并存,遼闊與深奧同在,有一帆風順,也有滔天巨浪,既給村人送來豐碩的收獲,也偶爾失心瘋奪去一些人的性命。

      千百年來,村人小心翼翼地侍候著大海,每年開海必祭祀三婆(媽祖)廟,為的是保一方平安。

      故鄉盛產舉世聞名的南珠。

      村人性格與南珠的文化內涵相融,性情直爽透亮,喜怒哀樂全在一張臉上,一言不合便可大打出手,過后又握手言和。

      上世紀末和本世紀初,那是南珠最輝煌的時期,全國甚至世界的珍珠客不停地穿梭于我們的小漁村,家家養珍珠,戶戶賣珍珠。每天開門做的事就是培育珍珠,插核,開貝取珍珠,賣珍珠。

      我家有過一年產珍珠一百多斤的歷史。

      那時,凡是與這個村沾親帶故的人,都擠破頭在村里找人合伙養殖珍珠。

      1996年,我建了房子沒錢裝修,又不好意思開口向家人尋求支持。母親獲知后,也不征求我的意見,便做主要求每個兄弟姐妹給我二萬至三萬個成熟大珠貝插核,請了最好的技術工人幫我插核,當年便幫我渡過了難關。

      那時以為養珍珠的生活永遠長長久久。

      如今,在回鄉幾天的走訪中,我才發現偌大的海面,只看到三個吊養的珍珠場,面積都小得可憐。因為很少人養珍珠,原先在海里星羅棋布的珍珠守望棚,已經無影無蹤。問了很多人,都說,養殖環境不好,收成差,沒錢賺,大家便放棄了。

      聽著這些無奈的回答,心里那種痛無以言表,便想起孟嘗太守,想起“珠還合浦”的故事。

      南珠,在《永樂大典殘卷》之五三四五卷所收錄的《南珠亭記》一文中,曾記述韓愈夢中到一廟中,見有一僧人以 “南珠”二字相贈,甚覺奇怪。后來被貶潮州,閑來到書院旁的寺廟時,果見有南珠亭故址,韓愈才想起了夢中僧人所贈的“南珠”二字,后人于是為之重建南珠亭,以記 “昔孟嘗為合浦太守,潔其身而去珠復還”的故事。

      失而復得的南珠,如今又要遠遁。

      在我思緒亂紛紛之時,伍定茹終于找到進村的路,不停地向我招手。

      一路上,到處是斷壁殘垣,一堆堆被挖掘機挖過、被推土機輾過的方磚倔強地躺在曾經的家園中,暴雨淋過,太陽曬過,還保持著一種隨遇而安的姿勢。

      原先的村道竄出了很多高過人頭的牛筋草、雞眼草、狗尾巴草、三葉鬼針草,他們豪橫地霸占了村道,并且還有繼續搶占地盤之勢,張牙舞爪地瘋長,放縱地開著一朵朵白色的粉色的花,旁若無人地袒胸露懷。

      那些荒廢的片片沃土,更是為這些雜草注入強大的生命力,它們無憂無慮地四處攀爬,不斷集合,已經將原來的土地全部集結成自己的領地。

      車子寸步難行。

      我們只好把車停靠在路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

      我們走過的時候,衣服上、褲子上沾滿了三葉鬼針草籽,一走動就刺到皮膚,又痛又癢,非常煩人,只好停下來,一顆顆拔出。

      看著滿地的凄凄野草,我沒法把它和我頭腦中曾經美好的家園聯系起來。

      我希望自己的故鄉長長久久地存續下去。為此,我無數次回村,花了五年時間創作了長篇小說《大地無言》,將曾經所有的美好留在書里,將村民的無奈也留在書里。

      如今,我親臨拆遷現場,還是忍不住心痛。

      族譜記載,黃稍謝姓在五胡亂華時先從河南信陽遷徙到福建,后又搬遷到黃稍村。

      當時這里還是一片沼澤地,海水每天拍打著赤貧的土地。是開基先祖元華祖率族人披荊斬棘,圍堰打樁擋住了海水侵蝕,后經祖輩接續奮斗,把貧瘠的土地變成了魚米之鄉。

      祖祖輩輩用了一千多年在此安居樂業,拆遷之下,這片沃土便塵歸塵、土歸土了。

      走著走著,我遠遠看到了那棵熟識的龍眼樹,認出了那就是我的胞衣地。

      我佇立于此,回望我走過的路。

      20世紀60年代初期,一個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的柔弱生命出生于龍眼樹后那排房子的右廂房。

      由于當時剛剛結束三年困難時期,給予她生命的母親在懷孕和坐月期間居然吃不上一塊肉。

      結果可想而知,這條小生命長到三歲脖子還承受不起腦袋的重量,腦袋經常歪在肩膀上。

      村人都說,這孩子看來養不大了。但這孩子居然就頑強地活了下來。

      記憶中的我體質瘦弱,兩條細腿總歡快地在村里奔跑。

      由于不甘于被家人和村人忽視,童年時總想干點什么表示自己的身體棒棒的,于是干出了很多荒唐事。

      我有過和牛斗架的經歷,差點被憤怒的牛頂死;我還有過和男孩拼誰敢爬上村里最高那棵樹的紀錄,結果從樹上摔下差點丟了小命……

      像這類為刷存在感而干過的蠢事記憶中數也數不清。

      我還有過一次說走就走的經歷。

      1980年,我參加高考,由于用草稿紙答題,結果二十五分的一道數學題作廢不算分,獲知消息,從來沒有到過廉州街的我,居然獨自騎自行車就出發,直奔合浦縣教育局要討說法。

      現在我回想起那次“壯舉”,心里還驚悸不已。

      想起我的考試經歷,便想起“大屋頭”。

      “大屋頭”因房子大而得名,我們家族建有厚實的客家圍屋,俗稱“三座九拖廊”。圍屋建有高高的圍墻,圍墻間隔有炮樓,用灰沙、黃泥混糯米、黃表紙、黃糖打造,十分堅固,圍墻有斜開的槍眼,里面可以直接向外開槍,目的是在亂世中保存族人性命。我童年時還在大屋頭玩過“捉盲雞”的游戲。

      想到大屋頭,又想起我的謝姓宗親。

      在那個國難當頭、山河破碎的年代,整個謝姓家族的青年在時代洪流的裹挾下各自選擇著不同的人生道路,一個家族分成了兩派,一派投靠剛剛成立不久的三民主義青年團,如謝有恒、謝有瑞;一派則投奔延安共產黨,如謝有干(謝同關)、謝余倉。

      而我們大房的六祖父謝必賓(謝彩軒),毅然投筆從戎 ,投身進步力量,隨國民革命軍葉挺部參加北伐戰爭,搶占汀泗橋、攻陷武昌城,身先士卒,負傷續戰,險些陣亡,一時為軍中傳奇。

      七七事變后,他抱病請纓抗日,赴湯蹈火為國赴難。

      1936年9月,以上校副旅長身份,指揮所部鏖戰于上海西郊及滬寧前線,浴血奮戰阻擊來犯之敵。12月12日晚奉南京守備司令唐生智令,指揮全旅官兵由太平門沖出,打退圍城之敵,前進十多公里,夜半殺至中山陵以東的麒麟門鎮,再與敵坦克主力遭遇,為后續部隊及友軍殺出一條血路。率部激戰整夜,殺聲震天,戰中高喊:“弟兄們,跟我來,勿要做衰仔!”隨之中彈壯烈犧牲,為國捐軀。1940年6月5日被國民黨當局追認為陸軍少將!犧牲后三年家人才獲知消息。2014年,謝必賓被列入國家民政部首批公布的三百名抗日英烈名錄。

      為了這位犧牲后被追認的國民黨少將,我們親族大受其累,“文革”期間,有七位本族男人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隨他當兵的五伯父遠走他鄉才撿回一條命。

      想起六祖父,自然想起我的父親。

      父親在珠江書院(后來的南康中學)畢業后,和他的三位兄長一樣,追隨六祖父去當兵,任一個小文書,沒有什么大的建樹。

      從我記事起,父親留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個溫暖的背影:他每天一定站在小賣部看一會兒報紙。

      當時全國發生的很多大事,父親比村干部還知道得早,他會慢條斯理地和我們分享,說到得意時,還發出會心的微笑。父親是我童年感知外面世界的窗戶,我從小就崇拜父親。

      父親喜歡粵劇,晚上經常邀請幾個會哼幾句粵曲的人自娛自樂,后來發展到和幾個同道搞了個戲班,到各村巡回演出。

      圖片高中時參與擔泥填出的海堤

      那是我最開心的日子,當戲班晚上在汽油燈下排戲的時候,我跟著臺詞有板有眼地念念有詞,時間長了,一本戲的臺詞和唱段都能背下來,什么慢板二板二黃滾花等等。

      那時的我簡直迷上了唱戲。父親領導著這樣一支現在看來連文藝隊都算不上的雜牌軍,讓我欽佩得五體投地。

      當他們唱戲的時候,我的小腦袋也在勾畫著自己的人物關系,后來我一出道就寫小說,全得益于看戲的經歷。

      我的母親出身于書香門第,外祖父是我們當地很有名的中醫生,從小外祖父就盼望母親能女承父業,并且專門送母親到彬塘小學讀完初中,接著又送到合浦女校讀夜校。

      據她說,她的同學中,只有兩人沒有跑去參加革命,而她則是兩個人之一。

      在農村,她成了妥妥的知識分子。從小我就發現,村里人要寫信,都要找她代筆,有些就算寫情書,也要她代勞。

      母親年輕的時候,曾為方圓百里的鄉親接生,經她的手將二百多條小生命帶到人間,但她都是義務幫忙,沒收過哪家一分錢。她傳承了外祖父的一些醫術,在那個缺醫少藥的年代,幫助了很多村人。

      1983年,我家第一次建房,村里不分男女老少全部主動幫工,場地里一早就站滿了黑壓壓的人。

      五大間四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沒人拿一分工錢。

      2002年,母親患老年性白內障在合浦衛校住院,村里有六十多人拿著禮物去醫院看望她。

      想想現在很多身居高位的人,一旦從崗位上退下來,便門可羅雀。

      平頭百姓的母親,卻能享受這份殊榮,讓我有很多的感慨和聯想,真正的積善得福。

      想起族人,想起父母,我在出生地久久徘徊,緬懷作古的親人和父母,心中充滿不舍。

      伍定茹輕輕說,天黑了,我們走吧。

      我一步三回頭地告別胞衣地,不忍離開。

      我們繼續在寂靜無聲、空無一人的村中漫無目標地行走,也不知要干什么。

      離開,不舍;不走,又沒了目標。

      讓我們驚喜的是,走著走著,在茫茫的一片廢墟中,居然看見了保存完好的謝氏宗祠,而且還有人守著,這讓我們很吃驚。

      我們站在宗祠第一進門口,我來回撫摸著花崗巖雕刻的大門對聯:“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p>

      想起六祖父的一身正氣,便思忖,當年他舍身救國,應該是受了宗祠對聯的感化吧,如此便想著要給他和所有仙逝的族人燒香,告慰他們的亡靈。

      于是我們來到第二進門,二進門上貼的是謝姓固定聯:芝蘭添異彩,寶樹發新香。

      謝族堂號為寶樹堂。

      這個堂號是晉朝皇帝賜予宰相謝安的,從此,世界的謝姓統一用這個作為宗祠堂號。

      我不知我們黃稍村的謝姓是否高攀了謝安,但是謝安團結族人、一致對外的精神黃稍謝姓人并沒有學得半分,內斗卻是極內行。

      “文革”中打死謝族人的,正是自己的謝姓兄弟。

      守護宗祠二十多年的族哥謝余堅給我拿了十支香,點燃,對我說,三個香爐各插三支香,留下一支燒給門官。

      想想我居然不懂燒香規矩,便開始擔心,萬一老一代的人都作古了,誰來為祖先燒香?如果連燒香都不會,那些祭品又如何能夠送達親人手中?

      我敬上香,虔誠地叩拜,感嘆宗祠的強大生命力。

      遠在幾千年前的夏商周,宗祠便在國家政治中開始占據重要位置,到了宋朝朱熹規范下來,通過宗祠這樣肅穆的場所和周期性儀式,正式把所有漢族人都裝進了儒學這個大圍屋。

      歷朝歷代,不管達官貴人,還是平頭百姓,對宗祠都充滿了敬畏,因為只有宗祠才能成為活著的人與逝去的人對話的場所,讓往生者得到祭祀,讓活著的人獲得心靈寧靜。

      看著雕梁畫棟的謝氏宗祠,我一遍遍地問余堅哥,大家都離開村莊了,你一個人在此獨守,一定很無聊吧?

      余堅哥的回答讓我意外,他說,總得有人陪著祖先,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和祖先說說話,告訴他們村里發生的事,聊著聊著,心里便踏實了。

      我在吃驚之余,問了一個我最關切的問題,宗祠應該可以搬到回建地重建,為什么沒搬?

      他說,族里人開了幾次會,有人擔心搬遷宗祠給謝姓帶來天災人禍,不愿搬。那些原來熱心想搬的,也怕承擔責任,加上搬遷費談不攏,又沒有好的風水寶地,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告別了余堅哥,我心里想著,一個將近八十歲的老人,孤獨地守著這樣一座宗祠,又沒有什么報酬,我不知是什么精神在支撐著他日日夜夜的堅守。

      夜色中,我們越走離故鄉越遠,回望那點在廢墟中依然亮著的光,心里有一種溫暖的感情在不斷充溢。

      晚上回到燈火通明的江濱小區,和荒廢的舊村恍若兩個世界。

      江濱小區依海而建,是原先彬塘村委的土地,政府出錢買下土地,再分配給已經同意并拆遷了房子的村民建安置房。

      這里居住著黃稍村委、彬定村委大山村、攏村的幾百戶回建村民。另外還有坳村和三塘村也有兩個回建小區。

      回建地按每人三十平方米分配。

      夜色中,伍定茹陪著我在江濱小區散步,走了一區,又走了新區,一圈下來,發現家家都建有一幢三層的樓房,門口大都停有一臺或兩臺小車。街道與街道之間可以同時通兩臺車,比一般城市小區的街道還寬闊。

      小區內有活動廣場、法治廣場、菜市場、酒家等娛樂場所,也有夜市晚茶。

      而那些只有一個人的獨戶,則住在三十平方米一間的過渡房,很多人是不用交房租的,一些要交的,收費也很低,大約一百元。

      小區有專人負責清潔,街道很干凈。

      為了進一步了解村民搬遷后的生活,我約了幾個熟人飲晚茶。

      親戚楊家文告訴我,他退休已經幾年,每月有近兩千元的養老金,現在兒女都在北海發展,妻子也到北海和女兒一起生活,一個人住著三層的樓房很無聊,只好到小區附近的一家公司做門衛,每月有三千元的收入。

      為了確保搬遷后的村民有生活保障,政府給愿意參保的村民買了社會保險,政府出資百分之五十,村民自籌百分之五十,男六十歲、女五十五歲便可領養老金。

      楊家文所謂的退休,就屬于失地農民的那種社會保障。

      我的外甥女廖文蘭兩個兒子已經大學畢業有了工作,自己在廠里工作按日計算,每天收入二百元。

      她告訴我,工作并不累。唯一麻煩的是離家有點遠,來回不是很方便。

      我的熟人、退休老師陳錫琪也住在這個小區。

      陳老師很誠實,拆遷沒有搶建房子,賠償費只得二十多萬元,東挪西借建了房子后,只能靠一個月六千元的退休金維持全家的生活。

      從聊天中我了解到,住在江濱小區的年輕人找工作并不難,進入鐵山港的企業有幾百家,謀一份三四千元一月的工作相對來說很容易。

      像剛剛開始招收員工的太陽紙業,起步工資達到五千元。

      但這里的漁民享受慣了自由的耕海生涯,平時一天出海一趟最多也就兩三個小時,叫他們去連續干八個小時的工作,他們的耐力受到挑戰,很多人興沖沖進入工廠,干不了幾個月,又都撤退了。

      第二天一早,伍定茹陪我去出海。

      我早年的出海地段馬路口已經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近十公里寬廣深入到大海的公路,這條公路如今成為打卡點,每天晚上到此游玩打卡的人超過一萬人,大家便自發地稱它為網紅公路。

      走完長長的網紅公路,我們竟找不到下到耙螺地點的海面。帶路的葉柄蘭告訴我們,只能攀爬過砌起來的層層石階才能下到海里。

      我們在葉柄蘭的帶領下,小心翼翼地踩著濕滑的石頭下到海里,在淺灘耙螺。

      由于找錯了耙螺位置,半個多小時,只耙得五六個拇指大的花甲螺。

      我直起腰,回望曾經熟識的海岸線,竟迷失了方向。

      這片海給予我太多的關懷,我從六歲開始,就與這片海相親相愛,在它懷里掏學費、掏伙食,捉過魚、抓過蟹、挖過沙蟲。

      我熟識馬路口海面的每一條沙頭、每一個水灘,如今,我對這片土地如此陌生,陌生到認不出。

      我們只好草草上岸,在公路邊,北海來的吳老板正在收螺,很多人挑著螺來賣給吳老板。

      吳老板告訴我們,每天收滿一車便運到北海賺差價錢。

      我看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奶奶在賣螺,她們挖的是車螺,收購價是十元一斤。

      我問奶奶,今天出?;藥讉€小時?賣得多少錢?

      她開心地說,大概兩個小時,賣得一百五十元。

      下個點,我們到阿云的船上幫他們家剝蟹。

      阿云老公陳彥旬是捕蟹能手,到了蟹季,晚上撒網,第二天早上收網,網在網上的蟹得靠人工一個個剝下。

      船停在離碼頭約五百米的海域,阿云用伐子一個個拉我們到船上??粗W上一個個肥碩的花蟹,這一船,最少也可以賣幾千元。

      我很感慨,這片海真是慷慨,就這樣無私地饋贈予我們美食與快樂。

      我在江濱小區住了五天,可以說,江濱小區沒有一個閑人,每天,他們出海的出海,上班的上班,早已經適應了小區的生活。

      我走了很多家,發現每家每戶都用天然氣煮飯,往昔最讓人頭痛的柴火難題,已經成為歷史。

      如果說住在小區的村民還有什么不滿,那就是村莊還有一些刺鼻的氣味。

      住在伍定茹家幾天,她老提醒我要戴好口罩。

      我便想,如果各家公司在謀取利潤的同時,兼顧處理好污染問題,那江濱小區便是名副其實的樂園了。

      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故鄉,所幸的是,我故鄉的親人并沒有因拆遷而流離失所,在各級政府的關懷下,他們雖然離開了自己熟識的家園,但也重建了比原先更好的家,走上了重生之路。

      我默默祈禱,但愿當地政府負起執政為民的責任,眷顧好這方水土上的人民。

      【謝鳳芹,1990年開始發表作品,陸續在五十多種刊物發表作品四百五十多萬字,作品入選《當代小說家作品選》《小說精品集》《散文選刊》《海外文摘》等。公開出版文學作品集十一部,長篇小說《欲望的輪回》2008年被《長篇小說》雜志社評為第三屆海內外華語文學創作書稿交易筆會最佳小說二等獎。中篇小說《天使》2013年獲中國小說學會授予“中國當代小說獎”。長篇報告文學《國柱馮子材》2019年被評為“石界山”杯全國報告文學征文比賽優秀獎。長篇報告文學《生死十二晝夜》2021年在“風華百年,藍焰閃耀”征文比賽中獲二等獎?!?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