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西海固人的精神圖騰
寧夏西海固山連著山,十年九旱,曾是脫貧攻堅主戰場,在這里,卻誕生了中國首個“文學之鄉”、中國首個縣級文學館,走出了茅盾文學獎提名、魯迅文學獎等知名文學獎項獲得者。上千名草根作家自發書寫有關洋芋、苜蓿、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并將夢想之花怒放于筆端。
在往昔的艱苦歲月里,文學為西海固人點亮一盞心燈,其筆下的文字不乏光明與溫度。摘掉貧困帽之后,西海固人對文學的熱愛依舊純粹熱烈,正續寫著家鄉變革的傳奇。
貧瘠的土地缺乏滋味,但可以靠文學滋養精神
西海固文學的繁榮,印證了“文章憎命達”和“詩窮而后工”。
固原市作協副主席李興民講了一段經歷。上世紀80年代末,不足10歲的他和母親在農田栽苗,在久旱的土地上踩一腳便滿身塵土。沙塵暴自遠處席卷而來,剎那間吞噬農田。家中7畝地,卻只收了幾捆柴火。“吃碗面條是最大的愿望。”
11月16日,寧夏固原市作協副主席李興民在家中的書桌前 馮開華 / 攝
固原市西吉縣作家郭文斌在獲茅盾文學獎提名的小說《農歷》中,如此描述春末夏初時,姐弟二人遭遇沙塵暴的情景:“六月看著五月,五月的臉上只剩下兩個眼睛。六月想,剛才出門時姐還像個鮮桃子一樣,現在看上去卻像一個土豆,看來這美真是一個靠不住的東西。”
焦灼之地呼喚甘霖。在李興民的筆下,有一個江南夢:“大旱的春夏兩季里/我做過的一些潮濕的夢/煙雨濛濛似江南……讓父老鄉親在旱季勞作/和雨季集水的身影/行走在我的詩歌。”
寧夏西吉縣作家馬金蓮 馮開華 / 攝
曾經,貧瘠的土地缺乏滋味。在散文《1986年的自行車》中,獲得魯迅文學獎的西吉作家馬金蓮寫道:“日子就是這個味道,很多時候乏味得像一籠因為嚴重缺堿而沒有發好的饅頭,看著寡淡,嚼在嘴里同樣沒味。”
在無味的日子里,西海固作家曾經渴望“逃亡”。“我們曾經都渴望逃離這片土地,而一支筆是最低的投資。”固原市西吉縣文聯主席史靜波說。
寧夏固原市西吉縣文聯主席史靜波在“木蘭書院”前 馮開華 / 攝
讀書、寫作,擺脫自然條件惡劣的家鄉。這是不少西海固作家的心聲。在詩歌《六月》里,西吉作家李愛蓮用鳥兒自比:“大多數鳥/在籠子里尋找意義/在天空中亂飛/想成為有名有姓的人。”
“在物資極度匱乏的時候,人需要精神上的東西來彌補。”史靜波說,抬眼就是荒山,頭頂只有篩子般大的天空,文學讓人的想象超脫出一方天地,飛向無限廣闊的遠方。
夕陽下的戰國秦長城烽燧,紅軍長征途中翻越的最后一座“勝利之山”六盤山……西海固的地理、歷史賦予了西海固作家們堅韌樂觀的精神元素。盡管在沙塵暴中被吹成“土人”,郭文斌仍“覺得這樣躲在地坎下避風的感覺真是美極了,一邊看著五月吃干糧,一邊聽著風在坎子頂上嗚嗚地叫……”
李興民兒時放學后要去放牛。牛兒吃草、風吹樹林、玉米和洋芋茁壯生長,孕育著他的詩情。這讓他陸續出版了《洋芋花兒開》《放歌西海固》等清新空靈的詩集。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貧不薄文。西海固農民創作的沖動,亦如民歌“花兒”一樣,“不唱由不得自家”。
西吉縣農民寫作愛好者米志強說:“寫出來了,心里就舒坦了,就有力量了。”這個年過半百的中年人在礦難中被砸傷腰部、腿部,兩個兒子先后失明、失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讓他走上寫作道路。
寧夏西吉縣農民寫作愛好者米志強在自己開的按摩店里看書 馮開華 / 攝
“一條蜿蜒綿亙的北漂路上/一個身軀干癟體味腥臭的屎殼郎/不止一次來回飄蕩……可他的心里始終堅信/前面會有一處光明驛站……”家庭與身體苦楚在寒夜里化為文字,讓米志強獲得了重新面對生活的勇氣。
文學也讓米志強結識了與他同齡的盲人作家趙玲。雖然已失明二十多年,趙玲仍衣著整潔、氣宇軒昂,能將《道德經》《大學》等經典倒背如流。很難想象,剛因腦瘤失明那幾年,趙玲曾為撫養孩子而拄著盲杖沿街乞討。在史靜波創辦的“木蘭書院”紅色磚墻上,有一首趙玲的詩:“在沒有光的世界/我們的心變作燈盞/在沒有聲音的天地/我們用呼吸感知溫暖。”
在親友和文友幫助下,米志強和趙玲各自開了按摩店,兩人還在店里為西吉縣詩詞楹聯學會舉辦的比賽而討論到凌晨3點。最終,趙玲的上聯“誰人弄筆,漫撒白灰,為顯春紅鋪背景”和米志強的下聯“爐火煮茶,推敲妙語,只因情趣忘冬寒”斬獲佳聯。
“一談起文學我就光芒萬丈。”趙玲說,在西海固,因文學改變命運的人不在少數。
腿腳殘疾的西吉縣農民詩人馬建國寫了大量詩歌卻無處發表,便背著寫有自己詩作的門板,去集市上高聲朗讀;在縣城陪兒子讀書期間,殘疾鄉村婦女王對平從一條流浪狗的視角書寫鄉村變化,作品發表在《朔方》等多家雜志上。
西海固文學之所以成為一種現象,得益于當地人對文化的尊崇,也離不開文學愛好者之間的彼此幫助。李興民說,西海固文人“相親不相輕”,作家們對草根文學愛好者總是傾囊相授。
西吉縣楊河村坐落在大山深處,史靜波打造的“木蘭書院”就在這里。涼亭下、長桌邊,時常圍坐一群面龐黝黑的人,他們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朗讀自己的詩歌,仿佛清風拂過竹林、流水漫過山嶺。
其中,有一位已入不惑之年的女性,名叫單小花。清瘦的她戴著眼鏡,臉上有艱苦勞作的印記,卻氣質如蘭。她常說“文學點亮了我的人生”。
寧夏西吉縣農民作家單小花在家鄉吉強鎮泉兒灣村 馮開華 / 攝
包辦婚姻,丈夫家暴、賭博、為躲債遠走他鄉……單小花獨自一人種地、養牛、打工,照顧老人和孩子。重病臥床時,她寫了封信讓醫生轉交給女兒,醫生讀后大為驚嘆,建議她去文聯申請發表。這篇文章最終發表在西吉縣文聯主辦的文學雜志《葫蘆河》上。“我當時就高興地跳了起來,像小女孩兒那樣,從來沒這么快樂。”單小花說。
因文學找回自信的單小花獲得去魯迅文學院進修的機會,完成了從農民到作家的蛻變。她的《苔花如米》文集,歌頌了那些盡管生而平凡、卑微卻不屈不撓追求美好生活的父老鄉親。
從書寫苦難到憶苦思甜,西海固高原歲月靜好圖片
2020年11月,西海固歷史性告別絕對貧困。苦難的歲月漸行漸遠,文學的根卻在這片土地越扎越深。鄉村教育的發展、鄉村文化大院與圖書館的普及,讓更多新作家涌現出來。他們書寫著家鄉的驚人變化;一些原本無暇寫作的人,也開始有條件去追求文學夢。
11月16日,寧夏西吉縣農民作家李成山抱著家中的小羊羔 馮開華 / 攝
57歲的西吉縣農民作家李成山去年開始重拾寫作,至今已在各大平臺發表詩歌、散文300余篇。“我把老人送進土中,把孩子供進大學,現在政府政策好,生活沒那么大壓力,干農活之余就寫一寫。”他說。
“種下一身疲憊/趄進夏夜的清涼里/傾聽純真的音符/彼此起伏/回旋于鄉村上空/醉了五月。”因婚姻帶來的壓力而放棄寫作、又因精準扶貧改善生活而“回歸”創作的李成山,如今沉醉在《鄉下帶回的蛙鳴》中,家里的舊沙發上擺滿了書和他的作品。李成山寫作的內容也發生變化,從書寫苦難到憶苦思甜,還以詼諧筆法寫鄉村危房改造等新事物。
在他影響下,小兒子李劍冰也踏上寫作道路。和父輩作家相比,年紀輕輕便去過全國多地的李劍冰思路更加開闊,寫作手法也更新潮。看到父親又拿起筆,李劍冰飽含深情寫下《農民的名義》:“扛著兒女的三十年/肩上還扛著日月星辰/壓彎了脊背/曬灰了鬢角/也豐滿了才情/我讀著三十年前的手稿/父親泡上一杯春茶/在甘苦回味間提筆/這一次/以農民的名義。”
11月16日,寧夏西吉縣農民作家李成山與兒子李劍冰在交流最近的讀書心得 馮開華 / 攝
“現在學生讀書比我們那時候方便多了,見識也廣,寫的內容不再局限在西海固。”教出過馬金蓮等知名作家的固原一中退休教師、作家馬正虎說。
單小花在最近的作品里,寫了不少鄉村婦女生活的新變化,比如她們越來越愿意花錢穿衣打扮,紋眉幾乎成為“標配”等。“文學只有緊跟時代潮流、描寫真實生活,才具有更強的生命力。”她說。
史靜波還有一個“以文學養文學”的宏偉計劃。曾經拼盡全力“逃離”家鄉的他,如今辭去高薪工作、返鄉創業,自己種玉米、養雞,建立“木蘭書院”,并邀請全國各地的作家前往。他說:“窮山溝里沒有風景,但文學是一道比人造景觀更迷人的風景。我們計劃用文學吸引更多人來這里旅游,用文學助力鄉村振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