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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關于告別的一切》:無法告別的困境與追尋
      來源:文藝報 |   2022年12月19日09:38

      晏杰雄、黃贊琴、肖雨桐、薛云、陳亞蓉等5人正在討論中

      晏杰雄:中南大學原創文學讀書會本期圍繞路內最新長篇小說《關于告別的一切》進行細讀。作者曾言:“這本書試圖討論一切的‘非一切之物’,徹徹底底的不徹底,永恒的半途而廢或是認真的半真不假。”初遇與重逢之后是告別與不告而別,別離、隱退之后則是記憶的復現與變構,這部典型的“路內式”小說借此布下指涉個體精神困局與時代更變的深層隱喻,也留下眾多可供探討的切入點。主體敘事與所附著的嵌套敘事在情節錯位的比照之下,指向自由無礙地重構命運、重建秩序的意圖。在日常生活書寫之中,作者、敘述者與人物交混發聲,又在隱含哲思的話語迷宮內疊加出多聲部的敘事效果,頗具藝術表現力。下面幾位同學分別從小說的主人公情感經歷、自我與他我之思、敘事藝術、女性群像等角度展開深度解讀。

      黃贊琴:在告別中尋找心靈的寄托

      《關于告別的一切》主要圍繞李氏父子的愛情之旅展開,其中,主人公李白的情感經歷頗令人感慨。從心動、守護到背叛,從告別到重逢,他在繁復的感情之網中不斷追逐尋覓,所尋的絕不僅是愛情,更是身心可依之所、精神寄托之地。

      小說中,李白母親在他年幼時不告而別,徒留他與父親生活。這一失去女主人而男主人又窩囊平庸的家庭,無法給予孩子良好的成長環境,周遭的社會環境又打壓著這個殘破的家庭。李白自童年時代便缺失母愛,成長歷程中內心多受壓抑,以致在此后的感情故事中,他對母愛與母性角色的潛在渴求便外化于對待多組情感關系的態度上。例如,其父李忠誠想要追求俞莞之,李白并未產生反感,反而十分支持,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俞莞之等人的出現及善意之舉,為年少的他帶去了溫暖和安全感。又如,曾小然之于李白,是永遠不能忘卻的初戀。較李白年長的她更似姐姐,李白對她不單喜歡,還有依賴,他的靈魂在與她相伴的時光里尋到了寄居之處。這是李白心靈第一次得到安慰,經過時間的沉淀,這段難得溫馨的時光成了他一生的夢鄉。但與初戀告別后,他再度失卻寄托,心靈在反復的告別與尋找之間來回漂泊,始終難尋停靠點。

      經歷著不斷的告別,李白的心靈處于“無所依”的狀態,互相交織的渴望、彷徨與逃避長久地伴隨著他。隨著人生閱歷的增加,他對周邊物事產生了更多的理解,心理狀態更為矛盾,所追尋之物也更為復雜。李白不斷告別又開始新的感情,如此重復,他看似自由、灑脫,實則是心靈無所寄托。他明明能夠找到棲身之地,但仍選擇繼續孤身追尋,是因為他在一次次告別中,早已處于一種淡然的狀態,又或許是幼時父母感情悲劇帶給他心理創傷,不愿去相信婚姻。好在李白仍是有思想力的,不同于李忠誠渾渾噩噩地過完一生,他有自己獨特的處世原則。在愛情之外,他也在認真生活,或許他在情感中尋找不到的東西,可以在生活的其他方面找到。行進至小說結尾,李白仍未收獲一段徹底圓滿的愛情。也許,在不久后他會投入新的感情,又承載更多的告別,直至尋到心靈最終的寄托之所。

      肖雨桐:在束縛中彌合的自我與他者

      路內在書中作了一個精心設定,將主人公命名為李白,與唐代大詩人李白同名同姓。身為作家的主人公看似是話語與真理的主宰者,但實際上更像是邊緣人物——不僅與歷史脫節還蔑視宏大歷史,又將生活處得一團亂麻。相比大詩人李白,書中的李白倒是落魄潦倒的,只剩冗長乏味的“艷史”可供翻閱。小說中的“規訓”無處不在,作為權力的微觀具象馴服著書中每一個人,使其受制于各種各樣的界限。因此李白永遠處于一種斷裂狀態,被動地消化他者、吸收他者,但小說的存在又分明是李白的傳聲筒,以荒誕的反差與鮮明的話外音回蕩著聲聲抗爭。

      路內曾言:“我們是否敢于和這個最細分的‘他者’決裂?我看不一定。”在小說的兩次動物園事件中,作者便連接起一條探討自我與他者的紐帶。第一次時,獅子在李白面前殺死了飼養員,人類所“依賴他者欽佩與承認的自尊”成為破裂的殘骸。然而,當再一次回到動物園時,李白選擇主動跳進熊山。這一躍看似是為了解救小貓,但實際上傳達出自我的超越意識。前后事件在對比之間映照出自我與他者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的關系,而他者在某種意義上就似子宮,無論自我走多遠,都走不出水乳交融的汲養與唇亡齒寒的羈絆。

      但即便如此,書中又以雙重束縛的關系指向對“自我”的回歸之路。自李白的母親離開起,李白與青梅竹馬的曾小然便以彼此替身的身份,雜糅地敘述著“自我”與“他者”的依存與對峙。“尿不盡”成為兩人的幼年心理創傷,伴隨著他們以不徹底的姿態游離于性和愛之間,與一段段藍色易逝的愛情邂逅又告別,終日漂泊流浪。同時,兩人又在鏡像的凝視中形成對峙。重逢后的曾小然坦言自己“遠不像看上去這么整齊”,在祭拜父親之后方得大夢初醒,留白式地透露出追求自我的傾向。而李白最終也說出了“我像是掉進了熊山,面對一頭正在醒來的,熊”。前半生霎眼即逝,兩人就此迎來轉折,自我與他我交織劃分出鏡像外的偏差。于是,“我”在自我中生成,也在他我中修正。

      薛云:虛構時代的觀望者

      幽默的語言是路內創作的引子。將李白在唱臺上不帶妝不開口之狀比作來到大型槍決現場,將李白向期刊投稿之舉比作V-2導彈射向倫敦,這種幽默是作者自成一體的語言風格,是對小說主人公內心真實情感的掩藏與修飾。對主人公李白而言,嬉鬧和調侃似乎有一種可以抵御時代洪流侵襲的錯覺。他就在這般“苦中作樂”里長大,歲月并未把他改造成大腹便便、橫肉滿臉的疲憊中年人。與曾小然重逢時的他,仿佛還是中學時代那個小鎮吳里長大的少年。所以詼諧的語言帶來的絕不僅是片刻的歡笑,還有笑聲過后才真正顯現出的感傷余味。作者狀似無意顯露的幽默,也舒緩了小說中歲月流逝、時代更迭帶來的壓抑和苦痛。

      《關于告別的一切》展現了作者對現代小說技巧的嫻熟運用。在語言風格之外,小說采用了與《慈悲》等作品相同的雙線時間結構。一條自李白的童年記憶回溯,另一條則從他與曾小然重逢起步,兩條線索在交叉之間向前推進,終結于李白在動物園與方薇的通話。“此刻”與“過去”二元敘述時空不斷穿插上演,獨特的敘述視角與相異的時空交織成完整的故事。交叉并行的雙線敘事使得小說像一首為主人公的人生譜就的樂曲。在雙線的交匯點,“此刻”與“過去”由一個詞、一句話、或一個故事銜接起來。二元敘述時空之間的即時回應負有難以描摹的宿命感,使得小說不僅像一首樂曲,也像鋼琴交錯嵌合的黑白鍵,緊密相依,而又沾染上時空轉換所附帶的不同色彩。

      小說雖然大部分為第三人稱敘述,但更像是李白以第三人稱在講述自己的故事。在大段第三人稱敘述后,作者偶爾會沒有預兆地轉換為第一人稱,全知和受限視角就在人稱轉換中交替,正意味著敘述者選擇以個人化的視角來抒寫自己的內心世界。間或偶爾插入的第一人稱敘述,其實可以看作李白這個真正的敘述者,忘記了掩藏自己的蹤跡。路內在《天使墜落在哪里》中這樣寫道:“我肯定不是局外人。我不是站在外面,不是站在街邊,我像是一個不小心闖了紅燈、站在路中央觀望著這個時代的人,有時候覺得看到的東西很可笑,有時候覺得自己站在那兒也很可笑。”路內通過小說創作讓讀者看到自己眼中的時代,李白則通過視角切換將身為旁觀者的讀者拉入故事當中。這是路內文字的魅力,也是小說創作的魅力。

      陳亞蓉:鮮活的生命過客

      路內在《關于告別的一切》里運筆形塑了眾多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賦予了她們鮮活生命和獨特品格。小說里,“鮮活”如“白月光”的曾小然,她有著如普通鄰家姐姐般的懂事和沉穩,但更惹人注目的,是她如刺猬般執拗的獨特鋒芒——父母合葬的決定不允改變,青澀愛情帶來的直白羞辱于她而言只需“付之一笑”;周安娜,交往52位男性是她對世俗規矩的反叛,她如長有反骨的獨行俠,放蕩不羈且個性張揚。正如書中所說“她像一個賭徒隨意拋棄了手中的撲克牌,造成一種漫天飛舞的視效”,她永遠驕傲且自由;還有鐘嵐,普通的鐘嵐不起眼嗎?不,她好似一個矛盾體,倔強外表下包裹著天真而柔軟的、渴望被愛的心,煙火氣息里潛藏著對文藝的內在追求……作者筆下的眾多女性似是百花園中堅韌且鮮活的花朵,盛放或凋零時永遠保持著獨一無二的生存姿態。作者借助諸多女性形象傳達自身的態度觀念,即女性本應各具獨特氣質,或天真,或倔強,或勇敢,或灑脫,或驕傲,而不應為世俗的眼光、身份的約束、糟糕的情感經歷、雞毛蒜皮的瑣事所定義。每位女性皆是鮮活靈動的生命個體,不論扮演何種社會角色,都是獨立而獨特的。

      將這些女性人物視為獨立個體時,她們與主人公李白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便得到了解釋。不論各人以何種感情和身份產生交集,愛情、友情、親情或是一夜情,青梅竹馬、朋友、偶遇者或是愛人,這些女性人物最終只是李白父子生命中的過客。情感關系的結局是否完美因此也顯得無足輕重,反而會得到讀者的寬容和理解。在容納了過去與現在、相戀與背叛、相伴與分別、生存與死亡的種種時空里,面對諸多過客關系的李白,自始至終堅持著他的情感立場,即“愛情就是:我應該陪著你把一手爛牌打到底,并且永遠不去討論它意味著什么”。

      然而,即使女性角色往往以過客身份掠過,她們依然在整部小說中占據著至關重要的地位。再粗壯的樹干,失去綠葉的裝點總顯得單調乏味,作為架構小說主體的一部分,這些鮮活的獨立個體的存在意義便寄于其間。對于李白父子而言,不論聯結彼此的是何種情感關系,不論最終上演的是悲劇還是喜劇,這些各具風采的女性角色都是他們記憶里色彩明麗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