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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中國作家》(文學版)2022年第11期|顧拜妮:合租女孩(節選)
      來源:《中國作家》(文學版)2022年第11期 | 顧拜妮  2022年12月21日08:50

      顧拜妮,1994年生,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研究生在讀。曾從事寫作教師、圖書策劃等工作,14歲開始發表小說。2018年起在《山西文學》策劃并主持新銳欄目“步履”。著有小說集《我一生的風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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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廚房煎雞蛋,與電話里的人有說有笑,接著,從廚房走出來,將電話重重地摔在餐桌上。沉默了大約20分鐘,像沒發生任何事情一樣,她吃完帶煳味兒的雞蛋和面包片,之后打掃了一遍客廳,把塞滿垃圾的塑料袋扎住口,安靜地放置在玄關。我假裝低頭看書。

      她來到沙發前,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醞釀一會兒,抱緊自己的雙腿開始小聲地啜泣。她當我不存在,我也真希望自己是不存在的,我們之間的關系尚且沒有熟悉到可以旁觀彼此痛哭流涕、互相安慰的程度。她越是旁若無人,我越是感覺不自在,讀不進書頁上的任何一行字,畢竟我就坐在她斜對面的單人沙發上,既無法上前,也不好意思走開。

      她哭得過于專心,以至于我插不進一句嘴:為什么哭?到底發生了什么?如果她肯告訴我,我要幫著一起解決嗎?如果不打算解決,那我為何要問?我不想把關系搞得過于親密,否則未來的生活將充滿難以預料的麻煩。我們只是偶然住進同一個屋檐下,平時除了簡單地打打招呼外,無非是告知彼此各類瑣碎的小事:門鎖不好開,開門的時候最好用力抻一下;吃完的外賣盒要及時清理掉;洗完澡記得把地面也沖洗干凈;能幫我收一下快遞嗎,我加班暫時回不來……我們甚至很少能趕在一起吃飯。她是個藝術家,會畫畫,總是晝夜顛倒,大多數時間她會把自己關在房間,或者出門去找朋友。我們很少碰面。

      我叫盧凱琳,在一家出版公司上班,工資不高,做一些冷僻沒人讀的外國小說。我不屬于很上進的那種人,即使拿不到更暢銷的項目也不會特別在意,那些沒人讀的小說實際上都是一些不錯的書。編輯工作不復雜,但很瑣碎,除了校對,其他環節要與各種人打配合。通常情況下對方都很不配合,總會冒出無數的突發狀況。經過多年磨礪,我已經不再是那個遇到不如意就手足無措或灰心喪氣的小姑娘。

      她叫樊鹿,富有靈氣的名字,但她更愿意別人叫她的法文名字Emma,我一次都沒叫過。她讀過《包法利夫人》嗎,知道愛瑪最終的命運走向嗎,為什么會喜歡別人這么稱呼她?或許,她只是想提醒別人或自己,她曾有過一段法國留學的經歷,她喜歡這個能讓自己看起來更浪漫或不同于其他人的身份。

      她已經哭了有一陣兒了,我的腿有些麻,打算問問她到底怎么回事。我的目光在房間里四處尋找抽紙,平時我們會在茶幾上放一包,這會兒卻不見了。正當我準備開口,她卻起身進了廚房,用一只設計成菠蘿外形的彩色玻璃杯盛滿水,回到她自己的房間。我松了一口氣,她解決了擺在我們面前的尷尬,或許,她并不感覺尷尬呢?

      麗景花園26層,最后一間屋子,我先來的,選擇了窗戶朝向東面的臥室。每天早上,我都會被強烈的陽光照醒,那種感覺很好,新的一天總會充滿熱情地撲過來擁抱我,但我還是上淘寶買了濾光的窗戶紙自己貼上,因為實在太曬了。

      樊鹿是在我來到2608一個月之后搬進來的,我印象很深,那天是愚人節,商場搞促銷,我一口氣買了很多東西,沐浴露、身體乳、香氛、睡衣,還有幾條內褲。

      房東提前給我打電話,問我是否同意和別人合租,我考慮到租金,沒有反對。樊鹿要來看房子時我剛好不在家,所以跑空了,后來她加了我的微信,我給她發過去幾張房間內部的照片,除了臥室沒有窗戶,其他地方都還比較滿意。得知我是一九九四年出生的巨蟹座,她爽快地決定搬進來和我一起住,她說她是一九九六年的獅子座。

      4月1日那天,下了一點小雨,樊鹿大概下午3點左右來的。燙著棕色的大波浪頭,穿款式簡約的白襯衣和牛仔褲,慵懶而優雅地微微卷起袖子,下擺的一側松垮地掖進褲腰,外面套一件卡其色粗線針織衫,很有一點法式浪漫的派頭。就這樣,她推著巨大的黑色行李箱,風風火火地住進2608,成為我的室友。

      她又關起門來打電話了。樊鹿很喜歡煲電話粥,有時整個晚上我都能隱約聽見她來來回回進出房間的聲音,同時一邊在和別人打電話。臥室突然傳來玻璃杯破碎的聲音,她說:“沒人想道德綁架你,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對嗎?你不會為我難過,我知道。我自己會解決,你不愛管別管!”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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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高峰的地鐵上人擠人,每天早上都要忍受帶有人類體溫又一言難盡的味道。等出了地鐵,還要再沿一條筆直的街道步行一段,才能到我工作的地方。

      疫情猛烈時,地鐵里冷清過那么一陣兒,大家不敢出門,基本上都在家里辦公。等新生活的秩序恢復運轉,除了臉上五顏六色的口罩還在時刻提醒人們,病毒仍然存在于周圍的世界,世界已然與過去不同,雞毛蒜皮、具體而微的生活卻又似乎沒什么兩樣。戒備心和恐懼逐漸被日復一日的瑣碎與更生動的生存現實消磨,看不見摸不著的病毒被遺忘或者習慣,人們麻木又迫不得已地靠在一起,各自掏出手機打發難以忍受的時光,打打游戲、看看新聞、刷刷視頻。

      這種情形下玩手機很容易頭暈惡心,我索性站著觀察周圍的一圈屏幕,股票、連連看、美女扭動性感的臀部、一大盤黃金炸豬排配玉米汁。站在我前面的男士已經傾斜出略顯別扭的角度,一只手扯著拉環,另一只還在屏幕上奮力地指指點點,操控游戲里的紅頭發男人,打算干掉對面那個紫頭發的。

      我想過是否要搬到公司附近來住,每天早上可以多睡一小時,但每個月的房租就要憑空多交一千五到兩千塊。這價格不是最夸張的,大城市的懶覺非常昂貴。稍微便宜些的,室內環境普遍很差。最后寧愿選擇住遠一點,居住環境稍微好點兒,人的心情也會順帶好點兒,無非是每天難受兩小時!我安慰自己。

      為錯過地鐵里的晚高峰,我經常主動加班,主編看見后神色中偶爾會露出欣慰,我旁邊兩位同事的處境則顯得有些尷尬,想走又不敢走,打完卡便坐在各自的工位上繼續摸魚,等著領導先走。久而久之,他們對我有些看不慣,覺得我是在故意加班給領導看。我很想解釋,但最終也只能任其看不慣,繼續沉默地吹著空調,看看稿子。

      寫字樓迎著一條大街,我們公司在五層,而我的工位正對窗戶,窗臺上擺了幾盆永不開花的綠植。有時工作累了,會望著眼前的大街走神,回憶過去的時光,或者想想中午吃點什么。被老板、同事、設計師、作者氣到筋疲力盡,已經無力發怒時,也會望著這條大街走神,回憶過去的時光,或者想想晚上吃點什么。我大概屬于心理素質極好的年輕人,也可能只是因為我比較容易走神,很難久久地沉浸于一種情緒——痛苦和憤怒都需要專注。但是我記得誰惹我生氣了,誰故意給我穿小鞋了,誰在背后講我的壞話了。

      工位上除了電腦、水杯、日記本、字典,以及一把30厘米長的尺子外,還有一只小狐貍的毛絨玩具,以及泡泡瑪特推出的童心系列盲盒手辦,兔耳朵女孩乖巧地坐在滑梯上,天真無邪,心如止水。其余什么都沒有。其他編輯的桌上、腳邊都擺滿摞得高高的書籍,仿佛置身知識的海洋,他們的工資和學歷都比我高,我擺再多書也沒用。桌上的家當用一只帆布包就能全部打包帶走,人力資源部門的姐姐懷疑我有隨時跑路的傾向,加班又給她營造出一種努力的錯覺,因此她對我的態度有些不大明朗。

      被夜晚籠罩的公司顯得異常安靜,墨藍的天空沒有一片云,彎彎的黃月亮像粘在玻璃窗上的貼紙,電腦屏幕的光隱約勾勒出我的面部輪廓,映在玻璃窗上的那個人看起來有些陌生和好笑。加濕器還在勤勤懇懇地工作,源源不斷地噴出朦朧的白霧,像文藝片,也像恐怖片。除了打印機和飲水機的燈不滅,只有門口那盞嵌在屋頂的白色長方形燈仍然亮著。眼看其他工位一個個變空,我成了公司里最后一個離開的人,而白天,我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獨自漂泊在外,遠離父母,沒有男朋友,沒人等我回家,公司竟成了最有歸屬感的地方。

      21點15分,關燈鎖門,摁亮電梯里的數字,緩緩降落。想象自己是從飛碟里走下來,大概過于入戲,門口保安看我的眼神當真像看一個外星人,警惕、猶疑、輕蔑。我對他笑了笑,他尷尬地把臉扭過去。

      我在樓下新開的奶茶店里買了一杯黑糖牛乳,又在麥當勞點了一份薯條和漢堡,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安安靜靜地吃完。想起小時候去肯德基問人家要“不辣的香辣雞腿堡”,后來才知道,不辣的那個叫“勁脆雞腿堡”。

      這時的地鐵相對沒有那么擁擠,至少不必聞別人頭發上的味道,或者看到對方T恤上的線頭和輕微油漬,得以保持安全又體面的距離。車窗外的廣告里有一只很可愛的金毛犬,正搖著尾巴走過來。而外面實際上并沒有顯示屏,只有一根根均勻排列的LED燈柱,當地鐵快速經過時,視覺的暫留現象使人眼看到舒展連貫的畫面,但那是錯覺。

      ……

      節選自《中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