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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中國原創圖畫書的審美氣韻
      來源:光明日報 | 含含  2022年12月17日09:42

      圖畫書,又稱為“繪本”,是以一系列圖畫為主,輔以少量文字來傳播信息,或者講故事的書籍。與有插圖的書不同,圖畫書以圖為主,“圖畫”可以說是圖畫書的生命線。用“日本圖畫書之父”松居直先生的話來概括,就是:文+畫=有插圖的書,文×圖=圖畫書。

      從《彼得兔的故事》發源,世界圖畫書迄今已有一百余年的歷史。20世紀90年代,現代意義的中國原創圖畫書才開始起步。隨著世界上最優秀圖畫書的海量引進,加上網絡媒介的便捷,中國當代圖畫書創作者和讀者的眼界與世界幾乎同步。受益于此,近十幾年來,中國圖畫書創作出版的數量和質量急速攀升。對圖畫書的理論研究和評論也日趨完善和專業,出了一些有廣泛影響的成果,如兒童文學作家及評論家彭懿的《世界圖畫書閱讀與經典》、北師大圖畫書研究中心陳暉教授的《中國圖畫書創作的理論與實踐》、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朱自強教授的《繪本為什么這么好?》、圖畫書研究學者阿甲的《圖畫書小史》等。

      筆者從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畢業后,一直在從事圖畫書的創作,至今已出版了四本原創圖畫書。身處中國原創圖畫書蓬勃發展的浪潮,我也一直在觀摩、學習中國優秀原創圖畫書的藝術風格。筆者發現,圖畫書中的圖畫如此重要,但從視覺語言上解讀中國圖畫書的研究并不多。

      從一個圖畫創作者的角度,回顧中國原創圖畫書的發展歷程,我發現,從一開始,中國圖畫書的圖畫視覺就呈現出獨特的東方美學特點和氣韻。

      “天人合一”的意境

      中國藝術自古以來就崇尚“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中國歷代的文人畫家,大多寄情于山水、畫物詠志,追求人與自然合二為一。中國山水畫名作中的山水,或雄渾肅穆,或空靈淡遠,寄托的是畫家深沉真實的生命感悟,代表的是創作者淡泊寧靜的詩意人生。

      中國的原創圖畫書,也有一批創作者“澄懷味象”,用中國人獨特的情感體悟和審美意趣,去表現身處其中的家園,去描繪心中“生氣靈動”的“山水”。“山水”在古代,是自然中的山水,而在現代,隨著生活環境的變化,也涵蓋了“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的城鎮。

      這山水,有千百年來為文人吟誦、墨客競賞的自然山水。松居直編著、蔡皋所繪的《桃花源記》,即是一部完全承載“中國山水”精神的作品。全書呈現出一幅幅人與自然和諧的生命安頓之景——扁舟在蒼茫山水間漂流,農人在富饒田野里勞作,桃花開得明媚飽滿,桃花源人活得恬淡自然。山、石、橋、水、草、木、人,在蔡皋筆下都極富生機,讀者借畫家之筆,得以身臨千百年來無數人心之所向的理想之地。與西方人物風景畫大多以人物為中心的視角不同,《桃花源記》中人物與自然景觀融而為一,這種畫面意境,與中國山水畫對人物的處理有異曲同工之妙。

      荷花鎮的早市 周翔繪

      這山水,更多的是寄寓當代人精神的故土家園。周翔的《荷花鎮的早市》用的是一個小男孩的視角:小舟駛進了水鎮中央,小鎮的景致漸漸清晰,早市熱鬧起來,岸邊人流涌動。雖然畫中人群熙攘,卻一點也不喧鬧和張揚,反而給人一種“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之感。在彭懿著、九兒繪的《妖怪山》中,九兒用清新明亮的水彩畫出的細密藤蔓纏繞的“妖怪山”,這個隱秘之地,是童年的精神寓所,是孩子樂享的“自然”。在《月光下的孩子》中,劉洵用詩意的圖畫,表現了當代中國人在城市化遷徙巨變中對故鄉的精神依戀。筆者的《夏夜音樂會》,畫的是童年故鄉的居所,時代變遷、世事更迭,這個充滿著鄰里溫暖氣氛的地方,始終是我內心寧靜的港灣和精神的“家園”。

      《月光下的孩子》 劉洵 著/繪 中信出版集團

      從徐魯著、朱成梁繪的《爺爺的打火匣》,王早早著、黃麗繪的《安的種子》,曹文軒著、朱成梁繪的《大風》,于大武的《一條大河》,到熊亮的《和風一起散步》,再到徐萃、姬炤華合作的《兩個天才》,巍捷著、李小光繪的《夏天的故事》,彎彎的《回鄉下》、西雨客的《爬樹》、李星明的《水獺先生的婚禮》、大吳的散步三部曲等,這些近年涌現的優秀中國原創圖畫書中,山川、流水、屋舍、石頭、草木皆有呼吸,充滿著生命的氣息。沉浸其中,我們能感受到,畫筆下廣闊的“自然”中,一個個悠然自得的靈魂。

      “氣韻生動”的筆法

      中國傳統畫學認為,無論是畫人、畫動物,還是畫景、畫物,僅僅描摹出其外在的形象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要表達出所畫對象的內在生命力,發掘出形似之上的神韻之美。這也是東晉畫家顧愷之所說的“傳神寫照”。

      中國原創圖畫書對視覺語言的探索和表現,也與這種傳統一脈相承。圖畫書以平面繪畫居多,丙烯、水粉、水彩、水墨、鉛筆、版畫、拼貼、電腦板繪,不論采用哪種表現手法,優秀原創圖畫書,在視覺語言上都展現出中國繪畫特有的生動氣韻和筆法意趣。

      這種氣韻,體現在人物的塑造上。蔡皋的圖畫書《寶兒》《花木蘭》《百鳥羽衣》,生動體現了中國人物畫“傳神”的特點:洗練的筆觸概括出男女老少的五官、表情和動態,衣襟、裙擺、腰帶、衣紋,甚至每一寸補丁,都刻畫得細致入微卻不覺煩瑣,富有律動。余麗瓊著、朱成梁繪《團圓》用質樸簡練的筆觸,畫出了人物飽滿的情緒和姿態,洋溢著中國人含蓄又親切的情感,樸素而溫情的鄉鄰氣氛美好而濃烈。

      《喜鵲窩》 海飛 著 楊鵓 繪 青島出版社

      這種氣韻,體現在“骨法用筆”和線條的運用中。在海飛著、楊鵓繪的圖畫書《喜鵲窩》中,畫家楊鵓用寬大渾厚的筆觸鋪陳出沙漠的浩瀚無垠,用刮刻產生的機理表現出西北環境的干澀和蒼涼,惡劣的風暴來襲下,人物、動物和景物的虛實動靜被描繪得氣勢恢宏。王祖民的《六十六頭牛》是一本完全運用線條來作為形式語言的圖畫書,畫家用錯落的線條交織出人、樹、牛的外形,拙樸、抽象又顯童稚之趣,有中國草書的灑脫之韻。李卓穎也善于用線條造型,在《溜達雞》(戴蕓著)、《從前有個筋斗云》(李明華、陳沛慈著)中,她用流暢、活潑、富有動感的線條塑造了角色鮮明的性格。

      這種氣韻,還體現在畫面的布局、留白里。在張之路著、烏貓繪的《太陽和陰涼兒》中,烏貓利用位居一角或者一邊的構圖方式,自然分割出大量的留白空間,構圖意趣與南宋著名的“馬一角”“夏半邊”異曲同工。在周翔的《一園蔬菜成了精》,金波著、郁蓉繪的《迷路的小孩》,梅子涵著、田宇繪的《敲門小熊》,九兒的《布萊克先生和他的狗》、韓煦的《走出森林的小紅帽》等優秀的圖畫書中,畫家對留白空間和構圖形式感的運用游刃有余,流露著“自由閑適”的東方意興。

      “傳承創新”的形式

      中國有眾多獨領風騷的藝術瑰寶,水墨畫、敦煌壁畫、唐三彩、青花瓷器享譽世界,剪紙、皮影、刺繡、泥塑等民間藝術也熠熠生輝。

      如此豐厚的文化藝術寶藏,為中國原創圖畫書提供了豐富的內容題材和藝術形式。中國的圖畫書創作者,從豐厚的民族文化藝術寶藏中汲取養料,融入自己對世界的觀察、對生活的感悟,創作出了很多既深具傳統美學意蘊,又富有時代氣息的作品。

      《別讓太陽掉下來》 郭振媛 文 朱成梁 繪 中國和平出版社

      郭振媛著、朱成梁繪的《別讓太陽掉下來》是一部童趣十足的圖畫書。朱成梁用自己喜愛的民間泥塑玩具外形來表現活潑的動物,又借鑒中國傳統漆器工藝的色彩,用金色畫山林和太陽,用大紅畫底色,用黝黑來點綴動物的眼睛和身體,最終創作出一部造型質樸、童稚天真、色彩濃郁的中國風佳作。強烈單純的色彩附著在高度凝練的造型上,又有當代流行的“扁平”畫風,非常有現代感。

      剪紙的運用已經成為圖畫書創作者郁蓉的標志性風格。她的圖畫以剪紙為主,背景再輔以鉛筆、淡彩的綜合技法,拼貼的視覺語言有著豐富的層次和質感,傳統與現代兼具。從《云朵一樣的八哥》(白冰著)、《夏天》(曹文軒著)、《我是花木蘭》(秦文君著)到《李娜:做更好的自己》(阿甲著)、《腳印》(薛濤著)、《尋找聲音的女孩》(殷健靈著)、《你看見喜鵲了嗎?》(戴蕓著),郁蓉對用剪紙來造型越來越流暢和自由,色彩愈來愈大膽明艷,刀的鈍感與紙的薄脆相互作用,使角色和事物的外形輪廓顯得簡潔、銳利,既展現出民間藝術原始的純真力量,又充溢著當代藝術中平面簡約的表現力。

      創作者們的探索不止于此。唐亞明著、于虹呈繪的圖畫書《梁山伯與祝英臺》使用了中國皮影戲中鏤刻出人物、景物剪影的創作手法,結合敦煌壁畫、徽州木雕等傳統藝術的構圖、造型方式,將這個中國人耳熟能詳的愛情故事,描繪得古雅、綺麗又絢爛。常立與陳露合作的《百鳥衣》用古代絹本設色工筆畫的繪畫方式,精工細制,在構圖和色彩的處理上又不乏現代平面的審美意識。西雨客的《天上掉下一頭鯨》用青花瓷作為媒材,藍色調的畫面均為燒制而成的青花瓷板畫,與自然中的生命這一主題結合得天衣無縫。

      當今的中國,正向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闊步前行,網友形象地稱之為“我們的目標是星辰大海”。藝術是時代的鏡子,圖畫書作為一種藝術載體,自然不能置身事外。為此,著名童書出版家海飛發出了倡議:“中國兒童文學要走向新時代的星辰大海”。中國的圖畫書要走向星辰大海,永遠不能離開中國文化藝術的饒沃土壤和深厚傳統。我相信,只要創作者將創作的根基,深深扎在中國的大地上、扎在中國的傳統中,讓作品由內而外散發出獨有的審美意趣,中國原創圖畫書的道路會越來越寬廣。

      (作者:含含,系插畫師、繪本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