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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不老》書摘
      來源:中國作家網 | 葉彌  2022年12月14日23:51

      第一章

      過了國慶節,孔燕妮每天早上要去張柔和的豆漿攤上吃一碗豆腐花。

      張柔和總是給她留一個面朝北的座位,上面放一把豁了口的木湯勺。來此吃早點心的顧客,看到這把豁口木湯勺,會很自覺地坐到長條凳的另一邊。

      孔燕妮來了就把木湯勺拿掉,她面朝北坐著,眼睛時不時地抬起,溜一眼馬路對面的監獄,那里關著張風毅,她的未婚夫。

      但大家也不知道張風毅現在算不算她的未婚夫了,他們之間的事搞不清楚。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她吃豆腐花的時候食不甘味,看樣子她很想念他。

      自從她去了張柔和的豆漿攤吃早點,早上光臨豆漿攤的男男女女更多了。他們算不上有惡意,只是好奇,加上一點無聊。整個吳郭城都知道張風毅坐三年牢,孔燕妮談了兩位男朋友,最近她與第二位男友小丁又分手了。不幸成了前男友的小丁到處講,說孔燕妮不要他,是想抓緊時間在張風毅出獄前找第三位男朋友。他發誓要到豆漿攤上給孔燕妮點顏色看,把張柔和的豆漿攤子掀個底朝天,把孔燕妮打到鼻青臉腫,再用熱豆腐花潑她一臉。他說,男人吃女人的豆腐是天經地義的,可是孔燕妮總吃男人的豆腐,還吃了這么多,那就該讓她嘗嘗臉上潑熱豆腐花的滋味。

      小丁這么一鬧,大家就來問孔燕妮:“聽說你很怕張風毅?我們從來不知道你膽子這么小。”

      大家最想聽到她回答說她膽子不小,不怕張風毅,這樣就可以引出下面的話,問她是不是想抓緊時間談第三位男朋友。孔燕妮從不回答,但是她會微笑一下。她一笑,就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把大家的嘴捂上了。于是大家就目瞪口呆地心甘情愿地被她的笑容引到話語的死胡同里。她笑起來很好看,整個吳郭市,老的小的都算上,也沒有比她笑得更好看的人了。

      微笑的力量比吼罵厲害多了。孔燕妮詭計多端,從小到大一直使用微笑的武器。好在她年紀大了,笑容還是一如從前。有位詩人的話說得不錯,他說,孔燕妮的笑容就如天上的太陽永不隕落。張柔和是張風毅的姐姐,姐弟倆從小就感情很好,曾經有一段時間兩個人四處乞食,要到半只饅頭,推來讓去誰都不肯吃。她愛張風毅,也愛孔燕妮。她對孔燕妮的愛里摻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內容。為什么呢?因為她深愛過孔燕妮的父親孔朝山。孔朝山有一位干爹叫柳爺爺,她在柳爺爺家里幫工時,柳爺爺很喜歡她。她要是應允,說不定就當了柳爺爺的填房,成了孔朝山的干媽,孔燕妮的奶奶。張柔和青春亮麗的時候像香餑餑一樣令人眼饞,架不住命薄,碰上了一位下三濫的丈夫汪多根,生了一個弱智兒子,兩個人在家里三天兩頭打架。有一回她實在打不過,從家里光著腳跑出去,在巷口她被汪多根追到,按在井欄上,打得居委會的阿姨們統統跑出來救她。原因也沒多少,就是互相沒有尊重。兩個人之間一旦沒有了互相尊重,感情就像大堤決了口,只有崩潰一條路。

      照理說,張柔和要做家務,買、汰、燒,照顧弱智兒子,還得上班,應該筋疲力盡滿臉倦色才對,偏偏她兩眼放光,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沒人知道這些跡象意味著什么,每個人看到她這么精神頭十足,都恭維她一副吉人天相,接下來的日子會好事連連。只有孔燕妮懷疑她的亢奮是不正常的,建議她去省城找一找孔朝山,調理調理精神。

      孔朝山是省里最好的精神科醫生。

      張柔和一口拒絕,并且說:“我這輩子不會再見孔朝山。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張風毅再有二十五天就自由了。二十五天,眼睛眨一眨就過去了,你就是想找第三個男朋友也沒時間。”

      孔燕妮說:“你不信任我,反倒聽別人挑撥離間,你是吃飽了撐的吧!”

      “大家都是這么說的,說你二十五天里肯定還會談一場戀愛。”

      “你沒有自己的腦子嗎?女人沒有腦子就是作死。”孔燕妮的話有點難聽,幸虧她說了一句就不再說下去。她心里對張柔和的話有幾分相信。她想起前天夜里做了一個夢,又夢見那個老和尚了。

      那個老和尚是她夢中熟人,總是在她生活的關鍵時刻出現在她的夢中。這一次和前幾次夢中見面一樣,還是老和尚先說話:“最近過得好嗎?”

      “一無所有的人,好不到哪里去。”孔燕妮回答。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權力、金錢、寶物……”

      “讓我想想。”

      “你別想了。你還是求個年輕的身體吧,馬上你又要談戀愛了,沒有一個年輕的身體怎么吃得消?”

      老和尚說得一本正經,孔燕妮即使在夢里都感覺到臉紅。這種體己話,她只聽過高大進奶奶和阿菊蘭奶奶之間談過,當時兩位單身的奶奶關上了門窗密談,孔燕妮偷聽了片刻,還是讓高大進奶奶發現了,指桑罵槐地把他罵了一通。

      張柔和在孔燕妮這里受了氣,她有出氣的渠道。她第二天工作時就會罵罵咧咧,拿著鐵勺子在鍋邊敲敲打打,嫌張三倒的醬油太多,當心生個兒子是個黑皮,李四的蒜葉放得漂滿一碗,你是來喝豆腐花的,還是來吃燙蒜葉的?……種種的不高興。大家聽到了只當沒有聽到。語言是最能計較的一樣東西,可有時候也是最不值得計較的。與目睹一場精彩的愛情事故相比,聽幾句難

      聽的話算不上什么。

      接下來的事就無趣了,沒有任何事故發生。小丁一直沒有來豆腐攤,而孔燕妮還是天天來,眼睛時不時地抬起,看一眼對面的監獄。于是又有一個新聞傳到大家的耳朵里,說孔燕妮給了小丁一

      大筆分手費,這筆錢足以讓小丁在黑市里換一只電視機,或者到華僑商店買五條金項鏈。

      “這女人講義氣,是只好鳥。”大家心悅誠服,都這么夸孔燕妮。

      孔燕妮是不是好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可有一點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孔燕妮的情感是多變的。孔燕妮情感多變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任何人是不敢向她打聽的,只能各懷鬼胎。只要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不好惹。她的眼神里并沒有放出犀利的光,她只是那么看著,溫和而又深沉地盯著大家一個一個地看過來,就讓大家感到害怕,害怕她一旦眼里放出光來,那就要看出大伙

      兒的五臟六腑來。在她的目光下,女人們一般都無趣地低頭私語。

      男人們趕緊喝豆漿,吃豆腐花,嚼油條,啃大餅,裝得若無其事。

      當然,她很少用這種目光一個一個地看過來,上一次她這么干,還是大家商量好了一起問她是不是被小丁揍了。事實上,那次是她把小丁揍了,她要分手,小丁不肯。小丁非但不肯分手,還指著孔燕妮的鼻子說她反黨反社會反人類什么的,孔燕妮被他罵得怒火萬丈,掄起大手在他臉上摑了一掌。

      “政府提倡婦女解放是件好事,可是婦女再怎么解放也不能爬到男人頭上,除非有一天女人生下的小猢猻都姓她們的姓。你看她這種眼神,不是一只好鳥。”男人們害怕在孔燕妮這里受到眼神攻擊,就這么發牢騷,但也是私下說說,過過嘴癮。他們已忘了兩天前還在夸孔燕妮是只好鳥。

      但不管怎樣,每天早上,大家都心平氣和地聚集在張柔和的攤子上吃早點,等待什么事情發生,成為光榮的見證人。孔燕妮和張風毅,那可是吳郭城里傳奇的一對人。說到傳奇二字,可以先從孔燕妮的家庭說起。她的父親孔朝山是一位軍醫,畢業于美國斯坦福大學醫學院精神病學系,是全省有名的精神科醫生。年輕時的孔朝山英俊又溫文爾雅,和一眾男人有著天壤之別。走在

      路上,往往被成年女性戀戀不舍地回望。見過他的女性就像見了什么寶一樣,忍不住要在女伴面前講了又講。

      孔燕妮的母親謝小達也是一位風云人物,曾經是吳郭地下黨,負責本城西南片的情報收集、傳遞,掩護入境路過的戰友。

      一九四九年后她歷任吳郭市婦聯副主任、吳郭革委會副主任。現在她是普通人了,可當年她意氣風發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洋溢著不一般的氣場。那時候,她圓圓的臉上眼睛炯炯有神,總是抿唇

      微笑。她的人生里唯一遺憾的是孔燕妮不像她,各方面都和她不同。她熱情亢奮渾身是勁,孔燕妮大多數時候是沉默的、懶洋洋的。

      有時候她們會吵架,她們不像母女,而像不同價值觀的對手。

      孔燕妮有兩位爺爺。一位是親爺爺,親爺爺的前妻是位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生下孔朝山沒兩年就去世了。續弦高大進,后來跑到延安成了一位革命者。她沒有生下子女,但她盡心盡力地把孔朝山拉扯大了。另一位爺爺是孔朝山認的干爹,姓柳。孔燕妮叫他柳爺爺。柳爺爺是江南名士,教育家、詩人、書法家、園林學家、收藏家。一九四九年以后,他當上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吳郭市委員會副主席。柳爺爺對風花雪月、吃喝玩樂都有深刻的心得體會。孔燕妮的母親怕他帶壞孔燕妮,曾經嚴禁孔燕妮到他那個園林一樣的家里去玩。張柔和、張風毅兩姐弟流落街頭時,是柳爺爺收留了他們。他自殺于一九六八年。他的名字后面冠了那么多了不起的“家”,非但沒有讓他安度余生,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

      孔朝山還有一位奶娘,是花碼頭鎮上的居民。奶娘有位孫女叫秧花。秧花是孔燕妮的好朋友,她會走路時就開始拿繡棚。現在是她那邊的頭號繡娘了,還是全國勞動模范,在當地政府擔任重要職務。

      介紹了孔燕妮身邊這么多的重要人物,并不說明她也是一個重要人物。她從來不是一個重要人物,也不是學習的榜樣。她只是一個有名人物,是那種茶余飯后可以談論的人物。談論她,有兩個好處,一是不會跌自己身價,因為好歹她身邊有那么多的重要人物。二是身心可以得到片刻舒緩。她做的事,憑良心說,都是別人想做而不敢做的。生活那么單調,心靈那么繃緊,她卻沉浸在她的世界里,鬧出那么多的戀愛故事。她好像一直在拿自己冒險,每次她開始冒險,就是大家的節日,從心里感到痛快,怒氣沖沖的人也會緩和下來想一想,原來生活還能這么過。

      話題再回到張柔和的豆漿攤上。

      009

      豆漿攤設在大餅店前面,只做一個早上。大餅店的店員四點鐘不到就來開門。店內的大爐子隔夜用濕煤封掉了,只留一個鴿蛋大的小洞,此時用鐵釬子把濕煤捅開,火頭一下子就躥上來了。

      五點鐘開始供應大餅、油條、粢飯團、包子,偶爾有昨天下午做的,沒有賣掉的“老虎腳爪”和面衣餅。“老虎腳爪”也是一種面點,它和面衣餅一樣,下午兩點鐘供應,五點結束,店面打烊,不做夜市。邊上有一家茶館,早上五點鐘開門,正好趕上大餅店供應早點。大餅店里窄小局促,大爐子里朝外噴著火星,落到淺色衣服上,輕的是一點黑漬,重的是一個焦點。不下雨的日子,外面放一張桌子,豆漿、豆腐花,都在外面吃。一是招攬生意,顯得熱鬧;二來拓展空間,回避火星。

      張柔和只做一個上午,四點半去,做到十點鐘結束回家。事實上,不管有沒有顧客,她九點半鐘就開始收攤了。她的家就像是她的魂一樣,沒到點就要急急忙忙朝家里跑,因為她有個弱智兒子一個人待在家里。

      早晨總是大地最新鮮的時候。天空高而藍,秋天的白云急速飄過頭頂。大家聚集在這里吃簡單的早點,呼吸著清甜的空氣,聽著蟋蟀、蟈蟈或秋蟬偶爾鳴叫幾聲。攤子邊上是一條直而長的河,這條河通著運河,河邊一溜的駁岸石里藏著蛙們,它們在清晨也會突然鳴叫,鳴叫幾聲后歸于寂靜。

      今天合該有事,孔燕妮的老朋友黃阿興騎了一輛半新不舊的“永久”牌自行車路過這里,他是吳郭市革命委員會的秘書長。他看到孔燕妮,停下車說:“呀,老孔,你怎么在這里呢?”

      孔燕妮回答他:“呀,是你。我這幾天一直在這里吃早點。”

      黃阿興看了看馬路對面說:“我明白了。老孔,恭喜你呀,聽說張風毅快要刑滿釋放了。”

      張柔和回過頭搶著說:“張風毅下個月十八號上午出來。今天是十月二十五號。算上今天,還有二十五天。黃秘書,坐下來吃點什么吧。”

      有人說: “人家不是秘書,是秘書長。秘書不帶長,放屁也不響。

      秘書帶個長,放屁嘭嘭響。”

      黃阿興坐到孔燕妮邊上,問她:“老孔啊,近來你在干什么?我好久沒見到你了。”

      孔燕妮回頭看了一眼黃阿興,屁股朝邊上挪一挪,讓出一人坐的空間,放下筷子說:“學生背后叫我老孔,都被我好一頓教訓。黃阿興,你真是不識趣。”

      黃阿興說:“老有什么不好?清靜。女人年輕漂亮,男人就像綠頭蒼蠅,一群一群地朝上叮,趕也趕不走。”

      黃阿興身材矮小,站在孔燕妮身邊,還比她矮半個頭。此刻坐在她邊上,兩個人看上去差不多高。他還要時不時地挺直腰,顯得比任何人都高一些。大家心里明白,都彎腰低頭專心吃喝。

      孔燕妮說:“看你說得這么粗糙,不是蒼蠅是蝴蝶。我要是能回到年輕時,招惹蒼蠅也心甘情愿。”

      “管他蒼蠅還是蝴蝶,和你都沒關系了。”張柔和興奮地說。

      提起這個話題,她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孔燕妮,你今年七月份已經過完三十五歲生日了。女人一過三十五歲就不年輕了,叫你老孔也沒錯。……我認識你媽的時候,你媽也過了三十五歲了。可是你爸三十五歲那年,我還沒有認識他。那時候老想著和他過到一起去,還上了香爐山,在山里的寺廟里許了天長地久的心愿。”

      黃阿興說: “算了吧,張家姐姐。你要真的和孔朝山過到一起去,

      孔燕妮和張風毅怎么辦?天王老子都搞不懂你們的關系。”

      孔燕妮的爸爸孔朝山當年和張柔和之間的愛情,算得上一個烏龍事件。兩個人之間的愛就像春天里的一陣風,一刮就沒影了。

      倒是張柔和把這件事當成生活對她的恩賜,牢牢地記在心里。

      黃阿興認真地告訴張柔和:“張家姐姐,好幾座寺廟要重新開張了,你到時候還是可以去許愿的。”他看看孔燕妮的臉,并且用胳膊碰碰她,說,“天氣總算涼快了。你看,天上的云跑得飛快。今年夏天熱得夠嗆。你怎么樣?你看上去一點也沒曬黑。”

      孔燕妮沒理會他,只管對張柔和說:“給黃秘書長來一碗豆腐花。多放蝦皮和榨菜,不要放麻油,放一把豬油渣。”

      黃阿興說:“不要叫秘書長嘛,像以前一樣叫我阿興。你還記得我喜歡吃油渣?除了我姐姐記得就是你了。”

      一輛自行車從遠處而來,車子慢慢悠悠,猶豫不決,騎到這里,停在了黃阿興身后。騎車的是一位英氣的年輕男子,他對黃阿興輕聲咕噥了一句,埋怨黃阿興騎得有點快。

      黃阿興站起來拍拍年輕人的肩膀說,說:“俞華南,我給你介紹一個人。這是孔燕妮,軍醫學校的老師。以前還當過111 軍醫院的醫生和農村中學的老師。我說得不錯吧?老孔。”

      孔燕妮掃了一眼,一看這位俞華南就是外地來的客人,穿著耀眼的白襯衫和草綠色軍便褲,自行車后座上夾了一只草綠色旅行包,肩上挎一只黃色帆布包。別人的帆布包上總有幾個字,為人民服務或者毛主席萬歲,他的帆布包上什么字也沒有。他架好自行車,朝孔燕妮點個頭,字正腔圓地對張柔和說:“我也要這樣一碗豆腐花,放一把油渣,多放蝦皮和榨菜。麻油滴上幾滴。”

      張柔和端了一碗香噴噴的豆腐花放在黃阿興面前,說:“你是我們的秘書長。這一碗免費。”又端一碗放到俞華南面前,問:“你是哪里來的?”

      黃阿興說:“他是北京那邊派下來調研的,昨天夜里從上海過來。上海那邊接待的領導讓他先來找我,我就讓他住我家里一夜。

      今天帶他去招待所。他是我們吳郭城的客人。”

      俞華南睜著清澈溫和的眼睛說:“我的祖上是吳郭人,太爺爺那輩去了北方。我這次來也是尋根。”

      孔燕妮抬起頭又看了俞華南一眼,這次她的眼神一亮,興許是俞華南的白襯衫晃了她的眼,亂了她的心。她覺得他身上的氣息像她認識的某個人,低下頭一想,依稀有幾分像她的父親孔朝

      山年輕時的模樣,也有些像二十幾歲時的張風毅。

      黃阿興端起碗,也不用筷子,幾口就把豆腐花連湯帶水喝下肚子,一說話就噴出蝦皮和小蒜的味道。他說: “我是個講規矩的人。

      既然張家姐姐給我免費,我就給大家講一點國家大事。你們要是聽得開竅,興許就會從此改變自己的命運。……話說去年冬天國家恢復高考,有人就擔心不長久。不要擔心,高考制度一定會堅持下來。老百姓家里的孩子,讀了大學就有一條好出路。你們回去和自己家里的還有鄰居的小孩說,一定要好好讀書。上個月,教育部到各個大學里選拔人才去出國留學,這是開天辟地的大事。我們吳郭大學也選了一個人,這個人的母親是摘帽右派,父親還有歷史問題沒解決。說明什么?說明家庭出身不是那么重要了。一句話,現在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有個年輕人問:“黃秘書長,聽說去年大學考試,有兩個考生約好,不會做的題目就寫上毛主席萬歲,這樣就沒人敢打叉。聽說老師們也不是吃素的,不打叉也不打鉤,晾在一邊不理會。是真的嗎?”

      黃阿興說:“也許有這回事吧。”

      張柔和說:“一句話,不讀大學將來只能刷馬桶。”

      她的話引來一陣笑聲。豆腐攤的南邊有一條河,刷馬桶的阿姨推著平板車,上面層層疊疊摞著小山一樣的馬桶,慢慢地朝人少的河埠頭走去。

      黃阿興說:“話不能這么說。沒人刷馬桶,你只好睡在屎尿里。

      去年夏天,吳郭市里不是到處臭烘烘的?那就是因為一位副專員批評了一位副主任,副主任家鄉就是專門負責運糞的。家鄉人一看副主任吃了虧,馬上罷工不運糞了。副專員傻了眼,從此不敢惹這位副主任。”

      孔燕妮笑瞇瞇地說:“阿興什么都知道,萬寶全書缺一只角。”她朝俞華南看了一眼,俞華南正盯著她看。孔燕妮朝他張開嘴,無聲地說了幾個字。這是她引逗人的一個絕招,其實她什么也沒說,說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對方會回應她。但俞華南對她沒有任何反應。

      這邊黃阿興說:“我就是什么都知道。這位刷馬桶的阿姨我也知道她的事,她是一位地主的女兒,讀過大學,一家六口人五個是右派。政府正在給她家平反。平了反以后,她就不用再刷馬桶了。”

      一位年長的阿姨說:“沒有人刷馬桶怎么辦?”

      黃阿興說:“將來沒有馬桶了。將來大家全用上抽水馬桶了。

      以后煤爐也沒有了,都用煤氣,又干凈又方便。我們已經成立了液化氣油站,正在發展用戶,試燒液化石油氣。大家要積極報名哦。

      不要怕,那東西在發達國家是家家用的。內部消息說,我們以后家家要有電視機、冰箱,日子過得就像美國、日本一樣。”

      年長的阿姨“哎呀”叫了一聲,說:“阿興啊,你是吹死人不抵命的呀。……我可不想過得和美國日本差不多,那是復辟資本主義。要打倒……”

      張柔和笑著對年長的阿姨說:“你乖乖地聽,少插嘴。內部消息說,你媳婦留了一手長指甲要劃你的臉,你不如打倒你媳婦吧。

      阿興,你朝下說,我再給你盛一碗豆腐花。”

      “多放點油渣。”黃阿興興奮得臉上泛出紅光和油光。他從張柔和手里接過第二碗豆腐花,“我們國家馬上要發生大變化,農村政策、城市政策都會有大變。今年三月底北京開了個全國科學大會,你們是知道的,科學的春天到了。那些不科學的思想,不科學的行為統統過時了。中央提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實踐才是最科學的,耍嘴皮搞腦筋那一套都是不科學的。大家的好日子在后面呢。……張家姐姐,今天的豆腐花有點腥味,不知道是蝦皮不好還是豆子不好。”他停頓片刻,看了看孔燕妮說,“與國家的青春相比,個人的青春算得了什么。”

      俞華南突然開口:“要我看,國家的命運重要,個人的青春也重要。”他突然說話,大家被他嚇了一跳。他為孔燕妮說話,孔燕妮心里一喜。這時候,大家又嚇了一跳,原來倒馬桶的阿姨叫喊

      起來,只見她沿著河,一路跑著喊著,追趕一只漂走的馬桶蓋。

      馬桶沒了蓋子是件大事。城里有木匠,但是沒有木頭。要有馬桶票才能去商店里買新的。馬桶票不是誰都能搞到手的,結婚的小夫妻憑結婚證才能領到。沒了馬桶蓋,要么給工會打申請,申請一只新馬桶,要么去黑市花高價買馬桶票,這兩種情況都是要人命的。所以倒馬桶的阿姨急得又喊又叫。

      路人甲乙丙丁們迅速圍到河邊,一邊看熱鬧一邊出謀劃策。

      這時候大家嚇了第三跳,只見俞華南幾步沖到河邊踩倒一棵竹子,幾下拉扯就把竹子扯了下來。他舉著竹子追上馬桶蓋。在眾人一片聲的鼓勵中,他那根顫巍巍的竹子不負眾望地把馬桶蓋撥上了岸。

      黃阿興感慨了一番:“小時候我家的馬桶都是我姐姐刷的,馬桶蓋漂走多次,每次都是我姐姐想辦法撈上來。我姐姐真是了不得。可惜她十年前中槍死了,就埋在城西菜場的運河邊。中國的女人真是能干,帶孩子、做家務、上班,參加政治活動,弄不好還丟了性命。往事不堪回首,我們再也不會過那種日子了……各位回頭見,我要先走了。那位撈馬桶蓋的,他父母都是北京的重要

      人才,他自己是位自學成才的工程師,現在抽調到了北京一個政策研究部門,到我們江浙滬一帶來搞調查研究。你們誰有空就把他領到吳郭市委招待所住下來。”

      俞華南撈好馬桶蓋回到豆腐攤坐了下來,氣定神閑地繼續吃。

      孔燕妮說:“我有空。”她說了以后有點失望,俞華南對她的話沒有表示。

      張柔和說:“阿興,下個月十八號晚上,我和孔燕妮準備在青云島上擺兩桌酒席,替張風毅接風,答謝各路朋友。你來不來?”

      黃阿興隨口說道:“要來的,要來的。”

      張柔和說:“哼,一聽你的口氣,你就不會來的。”

      俞華南吃完,拿出一架135 照相機,調了光圈和速度,拍下豆腐攤和河岸邊一字排開的馬桶,又走進大餅店里,拍了炸油條的大鍋和砧板上揉面的師傅。然后他到邊上的茶館里拍了一通,還拍了茶館后面的石拱橋和橋下面破舊的一片民居。一些居民的院子里開著鮮艷的菊花和香噴噴的桂花,他也跑到人家家里去拍了下來。

      等到他回來,攤子上只有孔燕妮和張柔和兩個人了。兩個人的臉上都有不快之色。俞華南舉起相機把兩個人拍進了鏡頭。

      張柔和說: “北京人,你這輛‘長征’牌自行車是頭不吃草的駿馬,還是新的,值一百四五十塊錢呢。你小心騎,不要一個跟頭摔壞了。

      摔壞了自行車也就罷了,把我家孔燕妮摔壞了,我弟弟要找你算賬。”

      俞華南不置可否地微笑,騎上車,孔燕妮坐到自行車后架上,替他拿著旅行包。包里除了衣服之外還有書,孔燕妮手一碰到包就知道包里有書。她稍稍靠近俞華南,聞到俞華南身上有一種奇特的味道,好像是什么藥水味,又好像是樹蔭下的陰涼孤冷之味。

      味道若有若無,仔細一嗅,味道就消弭無蹤。孔燕妮想,這位俞華南和張風毅就是不同的兩種人。張風毅三尺以外就感受到他身上發出的熱力,熱力持久,熱波不停散發,就像初夏早晨被陽光蒸發的河。那么俞華南和孔朝山比呢?也有很大不同。兩個人看著都是矜持和溫和的,甚至有點克己。但孔朝山是悠閑自得的,身上像是灑著月光。俞華南說話和做事看著有些慢悠悠的,但仔細一辨,就能感覺到在他身上有一種緊張和不穩定性。孔燕妮已經感覺到了,她知道這種緊張和不穩定是帶著悲苦的。她心里沒來由地一痛,跳下車說:“招待所就在前面那條巷子里,你自己能找到。”

      俞華南一腳撐住地面停下車說:“我初來乍到,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啊,不能把我扔在半道上。”

      孔燕妮說:“你這臺詞就像電影里說的。”

      “那我應該怎么說呢?”

      “你應該說,孔燕妮,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孔燕妮,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不要問三問四。我得空帶你去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那我得買些東西上門,你孩子多大了?”

      “你不要開玩笑,我還沒結婚呢。”

      “我沒有開玩笑。那你結婚夠晚的。”

      “你結婚了嗎?”

      “我也沒有結婚。”

      兩個人說了這些初步試探的話,孔燕妮重新坐到自行車后座上。

      到了吳郭市委第一招待所,俞華南拿出介紹信,登記了。服務員小汪拿著一大串房間鑰匙帶著他倆打開房門,一股燠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小汪趕快去開了窗,他說房里的這股熱氣是夏天儲存

      到了現在,從夏天到現在,這個房間還沒有住過人。

      孔燕妮拍拍額頭。

      俞華南好奇地問她:“你的額頭上有什么嗎?”

      孔燕妮說:“皺紋。張家姐姐提醒我,心浮氣躁的時候,拍拍額頭上的皺紋,心里就干凈了。這樣我的靈魂就不會跑掉。”

      俞華南微笑一聲,說: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這是葉芝的詩,寫的是消逝的激情。”

      他看了一眼孔燕妮,臉上現出莫名的緊張。他說:“你為什么站在門口,不進來,也不出去?”

      第二章

      孔燕妮聞言走進屋里。“我是想走的,不過我挺想看看你包里的書。你的書里肯定也有內部消息。”她說。

      俞華南把旅行包里的書拿出來放在木地板上,書有四本:湯因比的《歷史研究》、黑格爾的《邏輯學》、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孟德斯鳩的《一個波斯人的信札》。除了這四本書以外,還有一本筆記本。

      他說:“除了筆記本不借,其他的書你都可以借去看。我帶著這么多的書出來,就是讓朋友們借去看的。前幾天在上海,已經被朋友借去了三本。”

      “我對你的筆記本感興趣。”

      俞華南想了又想,最后下了決心,說:“你看吧。”

      孔燕妮打開筆記本,掉出一張照片,是俞華南和一位漂亮女青年的合影,兩個人站在一棵白楊樹下。

      俞華南說:“這是在圓明園的白楊樹底下照的。”

      筆記本第一頁抄著詩人食指的詩《相信未來》: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

      孔燕妮說:“鋼筆字真秀氣,一看就是姑娘家的筆跡。”

      “就是照片上這位寫的,她是我女朋友。”

      “你女朋友也是北京人嗎?”

      “是的。她去緬甸了,參加了緬共人民軍。有一天,她把筆記本寄給了我,告訴我,她在薩爾溫江東邊一帶活動,后來就一直沒有了消息。”

      “太不好意思了,我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把她當作我的唯一,希望她有一天突然從緬甸叢林里回到北京。和她一起去的人,死了不少,也有不少人活著回國了。我們不要打仗,我們要建設祖國,你看國家現在正是需要建設人才的時候。她回來可以繼續寫詩,謳歌又一個新的時代來臨。她寫詩寫得好,當年是我們中學詩社的社長。”

      孔燕妮嘆了一口氣,問:“俞華南,你在吳郭住幾天?”

      “可多可少。我從北京到上海,再到你們吳郭市,然后我還得去南京、杭州……”

      “我帶著你到處走走吧。我們吳郭市剛成立一所工讀學校,我原先在軍醫學校教書。學校讓我們志愿報名去工讀學校教書。我想,工讀學校的孩子更需要老師。我就報了名。手續正在辦理。我現在兩頭不靠,陪你看幾個地方不是難事。”

      “你長得……太引人注目了。我不會挨揍吧?然后把我送到醫院去吃藥打針。”

      “有這個可能吧。”孔燕妮進一步試探,“既然你現在沒有女朋友,你在吳郭調研的日子里,就把我當成你的女朋友吧。”

      俞華南波瀾不驚地說:“我的女朋友比我大三歲呢。我讀初二時,她是高二了。你看來要比我大七八歲。”他說話的腔調就像在搞科研,就事論事,一點也沒有受到感動的樣子。

      孔燕妮失望極了,勉強接著他的話說下去:“你談戀愛談得夠早的,但你還是沒有我早。”她想起了杜克。

      她十五歲就愛上了杜克。他倆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卻也有四五年沒見了。她從杜克的妹妹杜鵑那里知道許多消息,杜克結婚后沒孩子,夫妻兩人經常吵架,一吵架就開打。杜克有一支電警棍和一把獵槍,他老婆也有一把獵槍和一支電警棍。他老婆還有紅纓槍,比杜克藏的東西還多一樣。兩個人吵到后來一點也不講情面,一翻臉就各自找武器,在家里上演全武行。杜克上個月調到了市教育局生產辦公室,同時他也離開老婆,住回了父母家里,放下武器,搖身一變,變成了文化人,把父母家的小紅樓變成了文化沙龍。老杜已經去世,杜克的媽媽回到她南京的老家。杜克他們一幫人沒了父母的管束,沒日沒夜地窩在小紅樓里,天南海北地胡聊。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消息靈通,聊的都是國內外政治、經濟和藝術最前沿的消息。

      杜鵑還和孔燕妮說了一些杜克他們聊的內容,她說她聽了幾次就不去了,他們很無聊,說的都是和自己生活不相干的事情。

      孔燕妮說:“既然你讓我知道了你的初戀,那么我也要帶你去見見我的初戀。他叫杜克,剛調到文化局。你能從他那里聽到本地人的一些想法。”

      “好呀,我從北京過來就是要了解社會各個階層的想法。”

      孔燕妮好奇地問他: “你是北京什么部門派來調研的?國務院?

      社科院?還是哪個部委辦局?”

      “內部消息,暫不公開。你要借書嗎?”

      “不用。這幾本書我都看過。”孔燕妮又問,“剛才你在豆漿攤上已經看到了一些人和事,你怎么評價?”

      俞華南問:“所有人嗎?”

      “是的,包括所有人。”

      “他們都很有激情。”

      “我經歷過幾個全民激情的年代……我現在最懷疑激情了。”

      “你也懷疑愛情嗎?”

      孔燕妮被俞華南這句話問住了,她思考了片刻回答道:“愛情是由激情支撐的,我有時候會懷疑愛情。”

      俞華南看著孔燕妮的眼睛,孔燕妮的眼睛清澈無塵,深不見底。他心里打了一個寒戰,他不太信任她。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可能你的懷疑才是正確的。”

      “我現在心里又有了愛情,每當我有了新的愛情,我就不會懷疑。”

      俞華南說:“不瞞你說,我對愛情心如死灰。”

      孔燕妮想,她對俞華南的感覺是對的,俞華南內心有著不為人知的悲苦。她堅定地說:“我會焐熱你的。”

      每逢一段新的愛情,她總是這么不管不顧的,有點小姑娘式的沖動,但她終究是三十五歲的女人了,她很明確想在俞華南身上尋找什么。俞華南身上有她熟悉的那種痛苦,她不知道這種痛苦的來源,也不想知道,她只想用愛去撫平這種痛苦。她要證明自己一直都有超常的愛的能力。

      俞華南安頓好以后,孔燕妮帶著他去了市中心的花神廟,俞華南說他的太爺爺以前就住在花神廟后面。神廟周圍的木柵欄都朽了,一些石頭的景觀亂七八糟倒在瘋長的野草叢里。花神廟的須彌座上面,是一撮一撮下象棋的人,走過的人,如果有興趣,不管認不認識,都會上前找個棋攤子看上一會兒。

      孔燕妮領著俞華南走了一大圈,找到了俞華南所說的那條小巷子。一到巷子口,俞華南就“咕咚”一聲跪下來了,面朝巷子的路磕了幾個頭,嚇得巷子口的幾戶人家關上了門。

      “這里和我爺爺說的一樣。”他站起來興奮地對孔燕妮說。

      但他的祖居具體坐落在巷子的什么地方,他也說不清楚。他們問了幾位居民,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說,她小時候聽人說過以前巷子里住過一家姓俞的人家,好像住在巷子中間靠菜場那里。后來這家人家搬到北京做官去了,再也沒回來。菜場原先是沒有的,就是一堵高墻邊上的空地,時不時地有一些菜農過來擺個菜攤子。后來就形成了固定的菜攤,生意興隆,于是拆掉邊上好幾

      戶人家建了一個菜場。俞華南走在孔燕妮前面,大步朝菜場走去。菜場不大,里面東西不多,到處是污漬和水跡。水泥砌成的柜子上,放著不新鮮的菜和挑剩的肥豬肉。菜場最熱鬧的時候是清晨五點開門的時候,這個點來買菜的人不多。他轉了一圈,就出來了。

      但他顯然還是很愉快的,他的身上開始散發出熱烘烘的氣息。

      再次走過花神廟的棋攤,他選了一個攤子走進去,放下兩塊錢的賭注,下了一盤象棋。不過四五分鐘,他就速戰速決地贏了,然后別的攤子來了一個人向他挑戰。他花了十來分鐘搞定。后來又來了一位號稱棋王的,他把那位棋王殺得臉無人色,最后棋王一把推了棋子,扔下一塊錢走了。他看看手表,對孔燕妮說:“二十分鐘。”

      他指的是和棋王下棋的時間。

      “我贏了三塊錢,請你吃點什么吧。”他說。

      孔燕妮巴不得吃點什么,帶著他去了“真味酒樓”,點了蝦仁豆腐、咸菜燒黃魚、紫菜蛋湯。一人一碗熱騰騰的飯。俞華南先吃好,吃完后他就朝窗外看著路過的人。

      他吃過熱騰騰的飯菜后,情緒并沒有變得更飽滿。相反,他徹底安靜下來,安靜得像不存在一樣。孔燕妮感到他身上的熱力消退了,就像桌上放涼的紫菜蛋湯。他一涼,面色更白了,凝脂一樣。這真是一個奇特的人。她想。這一次她感受到的不是那種苦痛,而是殘酷的冰冷。她被他復雜的個性吸引了。這樣的人,會被她焐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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