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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城》2022年第6期|熊育群:金墟(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花城》2022年第6期 | 熊育群  2022年12月16日09:10

      導讀

      關氏、司徒氏南宋時自中原遷徙,先后落籍赤坎。明代關氏參與上川島海上絲綢之路民間貿易。清代,兩個家族在潭江邊開埠,集市相隔僅一里地。他們相互競爭、彼此融合,最終以一條塘底街為界,建起了赤坎墟。

      清晚期,美國西部發現金礦,關氏、司徒氏大批人飄洋過海到美國淘金,又參加修建太平洋鐵路。他們從賣苦力到開店鋪,站穩腳跟后,回到赤坎建筑新城。通過規劃、融資,一座以騎樓為主體的歐式城鎮出現在潭江上。兩大家族都以修建雄偉的圖書館爭得榮光。赤坎墟的生活開始與北美接軌,一時光怪陸離。

      本世紀初,赤坎古鎮所在地開平碉樓被評為世界文化遺產。但百年過去,古鎮衰落了。一家世界級的大公司要買下墟鎮,進行大規模旅游開發,建成粵港澳大灣區旅游旗艦項目。政府主動介入,跟居民一戶戶簽訂征收協議。

      一石擊起千重浪,開發牽出了關氏、司徒氏兩個家族和華僑復雜的利益與情感糾葛,百年產權的變更,更是牽出古鎮不同尋常的歷史。

      小說從當下赤坎古鎮旅游開發切入,在粵港澳大灣區和鄉村振興的時代背景下,在一百多年、橫跨太平洋兩岸的宏大時空與地理中,以兩大家族代表人物為主角,展現了全球視野下的傳奇人生與生活,不可捉摸的命運,既有文化傳統賡續、社會變遷與生命歷程的書寫,又挖掘了民族性和人性之光。兩個家族的歷史既是古鎮的歷史、華僑的歷史,也是廣東、中國和世界的歷史風云縮影,極具史詩性。

       

      第一章

      新的一天是從聲音開始的。

      司徒譽打開房門,司徒氏圖書館的大鐘就敲響了,鐘聲跟約好似的。幼兒園開始播放兒歌,鎮政府大院同事們的小車嗡嗡開進來,馬路上店鋪卷閘門“哐當”作響,斜對面關帝廟的鐘突然被人撞響,一家石材店傳來電鋸聲,聲音像氤氳的霧氣,在清晨彌漫。

      司徒譽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辦公桌邊,放下公文包,習慣性地去開窗。鋁合金的玻璃窗卻是打開的,他昨天忘記關了。

      茶幾上的茶杯盛著醬色的茶,煙灰缸堆滿煙頭,空氣中似乎還聞得到煙味。他一恍惚,恁個坐在沙發上的后生仔還在侃侃而談……

      他清洗茶具,撳下開關,桶裝水嘩嘩流到了電熱壺中。他把一顆良溪柑普茶丟進紫砂壺,倒上滾水,潷出一杯橙褐色的茶,一邊吹,一邊啜。

      晨光如溪,帶著榕樹的盈盈綠意流進來。室內的綠蘿、夏威夷椰子和鈴蘭被濯得鮮亮,讓他心生歡喜。他猶豫著要不要把昨天的事報告給李玉虹書記。

      宿醉的感受并不好,喉嚨里總有咳不盡的痰,太陽穴也是麻木的,脹痛空洞洞,痛感在一個縹緲的空間彌散,并無具體部位,感覺辦公室也不再那么堅硬與穩定,他還有些暈乎。

      來赤坎當鎮長三年了,司徒譽夢想在家鄉做一番事業,但細碎的事情耗去了大量時間精力,要做一些事,改變下現狀,總是有一種無力感。忙碌反倒像是在混日子,今天重復著昨天。

      碉樓申遺成功了,開平并沒有像預想的那樣發生大的改變,熱鬧了兩三年就慢慢沉寂下來了,像犁開的水面復歸平靜。為了讓古鎮恢復生機,他不斷想著法子,但總是胎死腹中的多。他拉了十幾個項目,成功的只有兩個,一個是他姑婆的仔吳容志,司徒譽拉他到赤坎辦了一家港資染布廠;一個是他同學的老公,南海一個廣告公司的老板,他動員對方開發深蓢島旅游,跟沙灣村簽訂了四十年的承包合同。

      出奇的是,昨天傍晚,一個后生仔闖進他的辦公室,開口就說要投資,比幻想的還要不真實。想什么就出現什么,這人來得太蹊蹺了。

      后生仔三十歲上下的年齡,長一層淺淺的絡腮胡,臉頰和手臂曬得通紅,深藍色T恤被汗水打濕了,胸口的十字架一閃一閃。他背著一個瑞士軍刀背包,有的地方被磨破了,垂下一綹綹線頭,氣質和裝束有些異樣,會不會是個騙子?

      司徒譽請他坐。后生仔把背包拋到旁邊的沙發上,金屬搭扣碰到橡木沙發,發出一聲脆響。他一屁股坐下來,賊亮的眼睛死盯著司徒譽的臉,好像他們早就認識一樣,他是那種自來熟。不像有的人坐下來手不由自主地摸扶手,他背靠沙發,雙手定定地撐在大腿上。

      他雖然留了胡須,但也掩蓋不住青春的稚嫩。后生仔有股逼人的朝氣。司徒譽想起自己在大學時代,待人接物并不去刻意區分人,但憑直覺行事,整日沉浸在自我世界和感受里。

      三年鎮長當下來,他越來越務實,也越來越現實了。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慢慢練就了一種洞察力:別人還沒開口說話,通過對方的表情和身體語言他就知道其意圖。對方后面要說的話他在腦海里同步說出,交談有時變成了印證,對重要的事情他連應對之策都想好了。但是,這個后生仔會說什么,他卻捉摸不透。

      幾口柑普茶滑過咽喉后,他腦海里似水洇過,冒出一個決定——不報告了,別讓人笑話。他本想了解一下情況,這個想法在飲了一壺柑普茶后也消失了。酒使人燃燒,茶能讓人冷靜。投資50個億簡直就是個神話,怎么能夠相信一個后生仔!

      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從會議室打來的,他忘記了上午的水利工作推進會,他要講話,趕緊翻出資料去了會議室。

      下午,約談南樓移交工作,一群人散場后,司徒譽的思緒又回到了50億的數字上,這個數字刺激著他。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情。他又琢磨起了那個后生仔——

      不記得他是否敲了門,門是虛掩的,推門進來的人方頭大臉,一對劍眉,一個稍顯大的鼻子,額前的長發被汗水浸濕,眼睛直直地看著他,特別有神。

      他開口就問:“請問您是不是鎮長?”他點點頭。后生仔剛一落座就脫口而出:“鎮長啊,我想投資。”

      司徒譽感到后生仔這句“鎮長啊,我想投資”的話憋了好久。他有些開玩笑地說:“好啊,投資好。你投資搞什么?”

      “我要買下赤坎墟。”

      看了鎮長的表情,后生仔接著說了一句“我投五十個億”。

      司徒譽的眼睛燈泡一樣被撳亮,唰地閃出一道光,仿佛要把對方的五臟六腑照得透徹。“我投五十個億”的聲音在回蕩著,他嘴角微微上翹,掠過一個讓人不易察覺的微笑。他等著對方把戲演下去。

      “我有錢,資金充裕。”司徒譽目光流露出不信任,后生仔以為是不相信他有錢。而他的自來熟,是毫不懷疑對方會按照自己意圖行事的自信。

      司徒譽明白,這個人不是老板。不管他有冇銀紙,這銀紙不是他自己的。大老板做事必有人引見,更不會單槍匹馬,而是有團隊,會事先考察……

      后生仔簡要地介紹了他的單位中榮公司,他是公司的產業基金經理,名叫關憶中。

      中榮公司之名如雷貫耳,“基金”都是數額巨大,如果他的話是真的,買下古鎮也并非神話。

      下班時間到了,司徒譽在食堂為關憶中安排了晚餐。他找人買來了大頭羅氏蝦,又找朋友拿了一瓶4斤裝的洋酒。蝦須比筷子還要長,蝦殼發著藍光。吃飯時兩人頻頻碰杯,關憶中飲酒好猛,從不推辭。陪同的人見鎮長招架不住,也輪番來敬他。

      關憶中醉了,行路搖搖擺擺,情緒亢奮,飯后要請鎮長去唱卡拉OK。

      在半島酒店卡拉OK廳,一邊唱歌,一邊飲酒,大家一時情緒高漲,劃拳的、碰杯的、點歌的、跳舞的、扯著嗓子說話的,彩燈閃爍,歌聲洪亮,節奏強勁。

      關憶中唱的大多是英文歌,好多歌司徒譽沒有聽過。他時常忘記說中文,用英語跟大家說話,他的美式英語說得太地道了。開平是僑鄉,海外華僑人數與本土人口相當。華僑回來說英語,大家習以為常。司徒譽猜測后生仔一定有海外的生活經歷。

      司徒譽感覺快不行了,他摟著關憶中的肩膀說:“下午你跟我說什么了?”他想再試探一下。

      “我記得很清楚,我雖然醉了,我要買下赤坎古鎮。這個要投50個億。”司徒譽又問他在哪家公司、到赤坎的經過,又說:“我為什么有信心啊?”

      關憶中掏出手機,打通了一個電話,跟對方說了幾句話就把手機塞給了司徒譽。

      接電話的人是辰西古城的總經理杜應麟,他跟關憶中不久前來過赤坎。

      杜應麟是旅游人才名單排名前十位的人,辰西圍城收費事件讓他出了名。三個多月前,關憶中給這十位旅游人才一一打電話,他要尋找投資項目和操盤手。

      關憶中跟杜應麟說:“你是專家,但你這個辰西古城不夠大呀。你有沒有大項目?我有錢。”杜應麟并不熱心,說他哪里有什么項目。關憶中要他好好想想。

      杜應麟問:“你要一個億的,還是十個億、一百個億的?”

      關憶中回答:“從一個鋼镚到幾十個億的都可以考慮,體量越大越好。體量越大、資本越大的話,競爭性就越強。”

      想了半天,杜應麟推薦了赤坎古鎮。

      杜應麟曾受邀來開平考察,恁時開平碉樓公司想尋找合作伙伴。他看了立園、自力村、馬降龍,沒有留下特別的印象,到了赤坎古鎮,臨江的一排騎樓讓他震撼了。

      聊天并非免費,專家咨詢費按小時計,他們一聊就聊了很長時間。關憶中覺得只有與杜應麟聊天才碰撞出了火花。他邀請杜應麟加入公司團隊。杜應麟覺得這也太快了,他還不了解情況。

      關憶中來辰西古城見杜應麟,沒想到他很年輕,一看就是個鎮得住場子的人。杜應麟請他吃湘西地道的米粉,他贊嘆米粉特別有滋味,又要了第二碗。關憶中問店主有沒有酒,小店只有散裝的苞谷燒,他們一人要了一大碗,兩人碗一碰,關憶中一口氣喝了差不多半碗,連夸好酒,好酒。

      酒一喝,話興濃了,什么話都隨便講,兩人談得特別投機。端起第二碗酒,他們就約定了一起去赤坎,說好在白云機場會合。

      那是個連綿的陰雨天,空氣濕潤又黏稠。他們在白云機場會合后,租了一輛凱美瑞,車從機場高速轉沈海高速,天藍色的車一路狂奔。廣州北二環高速橋梁和高架路特別多,像游龍騰飛于珠江三角洲的河流與平原上。蒙蒙細雨下濃綠的荔枝樹、杧果樹、榕樹與碧綠一團的香蕉林,一團團夾雜在工業區和村莊之間。這與北方光禿禿剛剛吐芽的樹木景色迥異。

      過了九江大橋,從佛山進入鶴山,左面是緊挨高速路的大雁山,山箐青蔥如洗,右面遠處的茶山如屏如黛,地貌由平原轉換至山區。沿路的山嶺時高時低,近時翠綠如茵,遠則一派幽藍。

      路上車不多。杜應麟車開得很猛,一路超速行駛,最快時開到了每小時150公里。不到兩個鐘頭,車就開進了赤坎墟。

      兩個人在墟鎮轉了兩天,在堤西路、堤東路、中華西路、中華東路走了好幾趟,又去看了兩天碉樓。關憶中看到騎樓非常驚訝,房屋似有表情,他有回家的感覺,還有些夢幻感,在騎樓下穿行時還有某種感應。

      騎樓具有嶺南建筑的顯著特征,有一定規模的城鎮幾乎都有騎樓街,街兩邊建長廊,上面住人,底樓臨走廊設店鋪,人行走廊,晴天能遮陽,雨天可避雨。

      赤坎墟騎樓集中在堤西路、堤東路和中華西路、中華東路,延綿數里。它們被河流、村莊和農田包圍。墟鎮既有城市味道,又有鄉土氣息;你想尋找什么味道,似乎就出現什么味道。它能經得起琢磨,一個又一個建筑細節令人暗暗驚喜。關憶中辨別著每棟樓房的不同之處、每個主人的匠心——那些似曾相識的造型讓他興奮。

      杜應麟從騎樓想到湘西的吊腳樓,它們差異太大。苗族人、土家族人跟嶺南人的差異同樣巨大。他聯想到建筑跟人的個性:單個建筑表達主人個性,建筑群則表現地方個性。他猜測這里的人跟別的地方也應該不一樣。

      第二天要離開了,兩人在微弱的燈光里尋找酒吧或是一處喝茶的地方。堤西路上,一個寫有“影滅堂”的鋪面,樣子像茶館,但大門緊閉,里面燈光晦暗,他們猶豫了一下,繼續往前走進了一間咖啡館。

      店里人很少,全是外地游客。橘黃的燈光有些曖昧,沾了濕氣似的。嶺南春天的潮濕無處不在,地磚上滲水,墻壁上積水,衣服也是潮潮的。

      青磚的墻,壁上掛的古董有洋油燈、座鐘、洗臉架、木刻楹聯、斗笠。這些民國的物件在開平隨處可見,土洋參半。背景音樂放的是鄧麗君的歌,舊時的情和愛,情欲里滿是怨情,唱得卻真摯感人。

      杜應麟把自己做的功課講給關憶中聽,他以150公里為半徑,把赤坎劃進來,圓圈內有五大國際機場,人口近兩億。開平碉樓是廣東唯一的世界文化遺產,一兩百年內難以再有,因為國內申遺項目排到了兩百多年后……

      杜應麟說得很認真,關憶中卻聽得有些走神,雨夜里他感覺到某種神秘的東西,一股幽幽的情緒襲來,像春雨似停非停,似斷非斷。

      雨落在瓦屋、樹冠和江面,在黑暗里呢喃。古鎮深陷綿厚的幽暗和靜謐。零星的街燈,照出墨團一樣的榕樹、朦朧的騎樓。暗影里隱匿的廊柱、漆黑的門窗,藏著重重秘密。

      店鋪空了,街巷也是空的,偶爾一兩家亮燈的人家,讓人感覺主人來自另一個年代,開的不知哪個朝代的店鋪,飄浮的話語既遙遠又親近,幻覺中他們隨時可能消失。

      突然傳來一陣鐘聲。關憶中想起了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詩《熟悉黑夜》。他輕輕用英文默誦:

      我早就已經熟悉這種黑夜。

      我冒雨出去——又冒雨歸來,

      我已經越出街燈照亮的邊界。

      我看到這城里最瘆人的小巷。

      我經過敲鐘的守夜人身邊,

      我低垂下眼睛,不愿多講。

      我站定,我的腳步再聽不見,

      打另一條街翻過屋頂傳來

      遠處一聲被人打斷的叫喊。

      但那不是叫我回去,也不是再見;

      在更遠處,在遠離人間的高處,

      有一座發光的鐘懸在天邊。

      它宣稱時間既不錯誤又不正確,

      但我早就已經熟悉這種黑夜。

      這是他讀大學一年級時背過的詩。他喜歡弗羅斯特這種身臨其境的詩歌。在這么遙遠的異鄉小鎮,仿佛某些時光正在回溯,他突然想到這首詩,但詩已經記不全了。

      杜應麟把他從恍惚的狀態拉回現實,繼續跟他談騎樓。他說了一長串南方城市的名字,海口、湛江、江門、廣州、汕頭、廈門、泉州、漳州,關憶中一恍惚,不知道他為何說這么多的地名。他疑惑地看著他,喝了一大口咖啡。

      杜應麟說:“它們要么保存得不好,要么沒有連成一片,要么跟城市連在一起,很難把它們獨立出來做旅游開發。”

      關憶中明白了,他說的這些城市都有騎樓。他又聽到室外摩托車穿街而過,燈光一掃,轟隆聲像浪一樣滾過,引來空蕩蕩的回聲。他們的座位靠窗,車一來杜應麟就要提高聲音。車過去后,一切回歸長長的闃靜,老街又像被幽深的歲月籠罩。

      杜應麟看他總是發怔,不再說話,看著中學生模樣的女孩給自己端來一瓶啤酒,他猜測她做服務生的原因。服務生說的話,他一句也聽不懂。

      潮濕的空氣里襲來一陣陣霉味。江邊幾聲狗吠,那是船上的狗在叫。疍家人的船長年停泊在岸邊,人與狗都警惕外人靠近。那肯定是有人走近船了。

      白天,關憶中看到疍家人有些激動,他想上船,被齜牙咧嘴的狗擋了道,上船的路也被疍家人用鐵柵欄攔死了。

      杜應麟接了辰西古城的一個電話,有點心緒不寧。他右手抓起啤酒瓶,灌了自己一大口。酒瓶放回桌面,溢出的雪白泡沫從瓶口流下來,打濕了桌布。他夾了幾粒花生米、幾根魷魚絲,吃出了淡淡的霉味。

      一個女子蹺著二郎腿側臉看他,他盯著她一抖一抖的腳尖,總覺得哪里不對,半天才回過神來,她穿的紅色高跟皮鞋跟牛仔褲太不搭。后來他再回過神來,感覺她的眼神也不對,她的職業令人懷疑。

      “你別高興得太早,赤坎古鎮真要是好東西早就被人搶光了。”他突然給關憶中潑了一盆冷水。

      “那到底值不值得投資?”關憶中猛然回過神來,疑惑地問。他眼里流露出責備——既然這樣又為何要推薦?

      杜應麟說到辰西古城風波,他自己搞不下去了。他每天一早醒來就要面對8萬常住居民,不是東家要處理這個事情,就是西家要解決那個問題。

      “虹橋下面一戶賣姜糖的人家,屋頂上被丟了好多紙屑果皮,非常邋遢,紅屋頂又非常搶眼。我罵環衛隊隊長,為什么不打掃干凈!他很委屈,說不是我不掃,是屋主不讓掃,還非得要總經理上門。”

      杜應麟上門了,屋主說不讓掃,是因為只有這里弄臟了,省里領導來虹橋看的時候才會過問縣領導,縣領導才會找上門來,那個時候他可以順勢提出要求,把他的房子加蓋兩層。

      公司員工在沱江兩岸撐船,排污管壞了東家要怪公司。兩棟房子之間起火了,也怪公司防火做得不到位。有一次,杜應麟陪領導考察,街上有家酒吧牌子上寫了“日本人與狗不得進入”,領導叫他趕緊把它拆了。但這是居民自己的店,沒法去拆。

      有的店拉客追客宰客,有的囤積居奇,有的搞二次菜單、用地溝油,甚至有暗中搞色情敲詐的,因為房屋產權是住戶的,杜應麟想管也使不上勁。

      “你要避免這樣的問題,就要把古鎮全部買下來,搬空。保證資產完整、管理完整,但這是個世界級的難題!”

      兩天參觀考察,杜應麟沒有說旅游投資的事,他跟關憶中討論的是景點特色和建筑風格,談論的是鄉風民俗。他們品嘗美食,吃了赤坎的豆腐角、鴨粥、黃鱔煲仔飯和馬崗鵝。杜應麟晚上集中來談,這樣可以給年輕的投資經理一個專業的印象,讓他覺得自己是認真思考、認真準備的,這樣他的意見會更加得到尊重。他把自己的想法完整表達了,就算是完成任務了。

      奇怪的是,他覺得自己完成了任務,又感覺才剛剛開始。他并不了解開平,不只是話聽不懂,還有一種很遙遠的感覺。他從沒想過自己與這個地方會有什么關系,卻感覺這個難題好像跟自己有關。

      杜應麟又說出了一個大難題:赤坎墟周邊沒有一寸可利用的建設用地,都是農田,基本農田轉為建設用地要到國家層面才可以解決,這個不是有錢就能辦到的。還有行政審批事項,他預感到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

      關憶中問是什么,杜應麟說既然是意想不到,當然就不知道啊。他勸關憶中,不要搞獨立投資開發,一定要跟政府捆綁在一起,沒有政府,農田都搞不來,環評也好麻煩。

      接著,杜應麟又潑了第二盆冷水:他不能做赤坎項目的操盤手。

      “我有資金,選擇項目和投資是我的事情,項目操作和運營,沒人來做就是空談。”關憶中對他一時說好一時說不好有些不快,總在希望與失望之間搖來擺去,他不知道杜應麟后面還會說出什么話來,心里不爽。

      杜應麟說:“不是我不做。赤坎古鎮不只是管理,古建筑要修復,配套設施要建設,古鎮要運營,沒有成熟的古建筑施工隊伍和熟練的管理團隊根本做不了。”

      關憶中抬頭看他,不相信他沒有辦法,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既然思慮周全,一定是胸有成竹。

      “在中國只有一個人能夠操盤。那就是程小東。花50個億又能花好的老板很難找。只有找他,再聯合政府和銀行,你才能搞好。沖著他銀行都會貸款。”

      杜應麟對程小東研究得很深入,對他的1300張圖紙和28萬字的材料認真琢磨過。

      “怎樣才能請動他?”關憶中問。

      “你要從名上去打動他。他在長三角做了一個項目,在京津冀做了一個項目,那你問他是不是想在珠三角做一個傳世的作品?這里可是粵港澳啊!

      “還有就是從利益上打動他,你把他規劃、設計、建設和運營的代建費用和贏利談好,不能打折扣,按市場機制來合作。”杜應麟的確對所有問題都想到了。

      兩個人談到咖啡館打烊才離開。雨已停,過橋時關憶中看到河里的水退潮了,月光不知什么時候出來的,映照在河面,像鋪了一條路。這里與大海相隔不遠,關憶中想起了那座海島,爺爺曾鄭重囑托他去島上看看。海島是祖居地,他們的先人在一百多年前離開了那座島。島上的一抔土一直保存著,傳到了爺爺的手上。關憶中看過很多海島的資料,查了潭江入海口,它跟海島相隔不遠。

      他的眼前又浮現了大海,船頭畫有雞眼的漁船在風雨中航行,像幻覺又似真實的一幕。那是茫茫太平洋上的一次遠航……

      關憶中實在太忙,幾次想去都沒有去成。“抱歉啦。”他在心里跟爺爺和其他所有的長輩們說。

      離開赤坎,關憶中去烏鎮、西塘、周莊、同里跑了一趟。烏鎮給了他很好的體驗。他對周莊印象最深的是從停車場到大門,經過了幾十家蹄髈店,路邊像個菜市場。景區外與景區內,蹄髈價一個便宜一個貴,打價格戰。西塘有很多道門,有人主動來搭訕,給10元錢就可以把他帶進去。他想,赤坎墟的經營模式一定要借鑒烏鎮的。

      這一次他一個人坐車過來,他要試一試廣州搭公共交通工具過來需要多長時間。他在中華西路街口的賓館住了三天,與潮濕的春天相比,炎熱的夏天更加令人難以忍受,炎熱就像蒸籠一樣烘烤,不管是否在陽光下,溽熱形影不離。

      他從賓館西面一條水巷穿過,巷子里有一座高高的碉樓,這是赤坎墟有名的恒富按,仰頭看見墻角懸挑的燕子窩角堡,很有歐洲中世紀之風。

      到了堤西路,迎面一座人行橋,這座水泥橋有些年月了,護欄既破損又顏色發黑。從堤西路拾級而上,橋身微微拱起,橋在另一頭的河南洲落下。站在橋上,堤西路街景一覽無余。

      關憶中從早到晚在橋上待了兩天,他觀察堤西路的店鋪和人流,拿個黑皮本子記錄著什么。汗水一刻也沒有停過,把他的褲頭都打濕了。

      過橋的人三三兩兩,既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外地人多上橋來留影,背景就是臨江的堤西路騎樓,關憶中免不了要讓一讓。

      仲夏季節雨水特別多,晴朗的天空總是突然飄來烏云,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在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就砸到了頭上。關憶中無數次跑到堤西路騎樓下躲雨。

      堤西路上開了南貨鋪、五金雜貨店、特產店、飲食店、糖水鋪,還有茶館、藥店、博物館和發廊。飲食店、糖水鋪的店主把桌椅搬到馬路上,特產店的攤檔也擺了出來。每家撐開一把或幾把大太陽傘。太陽傘像荷花開滿路面。

      特產店的攤檔用鐵架子支撐,木板上攤開一包包塑料袋封好的特產,有手拉姜糖、芝麻糖,有自曬的淮山、豬仔薯、雞爪芋、霸王花、陳皮,還有廣合腐乳、竹蜂鹽檸檬、咸味黃皮。

      頻繁而來的過云雨店主一點也不惱,他們急忙把攤出傘外的貨物往傘內攏一攏,就繼續與人聊天或是做買賣。這是關憶中既陌生又親切的語言,他的祖母說的就是這樣的話。

      三天過去,這天下午看看日頭偏西了,關憶中找到赤坎鎮政府。鎮政府大院并無大門,只有左右兩堵貼著白色瓷片的短墻,與古鎮那些沉淀了歲月痕跡的老房子不同,這些貼了馬賽克的辦公樓顯得有些簡陋和荒涼。他直接找到了鎮長辦公室。

      司徒譽這天從水巷來到人行橋上,內河蒸騰起薄薄的水汽。炎熱的天氣,街道上行人很少,有的人家在往路面上潑水降溫。河水泛綠,有些混濁。小時候他在橋上跳水,那時河水清澈,可以看到一群群小魚,戲水時摸到一大把一大把的蜆。人行橋那時也是新的,是拆了木橋建的。

      河面并不寬,只有幾十米,墟鎮人叫它小海。河南洲的南面才是潭江的主河道,自然被墟鎮人叫作大海。潭江流程不長,但水勢浩大,自西向東流去,再南流入海。因為臨江,江風帶著清涼的氣息,輕輕搖動古榕。榕樹遮蔽房屋,堤西路要稍微涼快一些。

      司徒譽過橋來到了河南洲,沿河南路一路眺望對岸的堤西路、堤東路。堤西路和堤東路的建筑比人行橋要古老得多,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建起來的。關憶中買赤坎古鎮無非買這些房屋,他有意循著關憶中的視角,睇一睇他眼里睇到的東西。

      換一個外人的眼光來看,這些司空見慣的老屋顯得有些陌生,也有些不一樣,這個式樣的房屋五邑僑鄉最多。

      都說赤坎墟異國情調濃郁,司徒譽卻毫無感覺。他在騎樓出生和長大,一切天經地義,無從感受什么“異國味”。世界各地的人在赤坎來來去去,不時有白皮膚、黑皮膚的人走過騎樓街,司徒譽也司空見慣了。這樣的情形直到他離開家鄉后,才知道只有僑鄉才有。

      要說他對赤坎墟感受最深的,無疑是它的衰落。小時候,赤坎汽車站人頭涌動,長途汽車一輛輛進進出出,相鄰縣市的人都來這里轉車;海頸埗頭有時晚上還有輪船泊岸,花尾渡是江上的一道風景。漸漸地人就稀落了,車越來越少,船也不停了,騎樓街一日冷清一日。上大學的時候,赤坎墟開往廣州的班車已經停運,他得去開平汽車站乘車。

      河南路樹木少,太陽照在身上火辣辣的,司徒譽在一棵榕樹下躲陰涼。他打量著堤西路,騎樓建得十分整齊,走廊統一了高度,墻面都砌在一個平面,外挑陽臺,門窗是長方形的,柱子也立的是方柱。

      騎樓走廊有兩層樓高,走廊的柱子和拱券也貫通到了二樓,三層樓的房屋看起來像兩層的。

      這一片騎樓屬于上埠,是關氏當年所建。自然下游的堤東路就是下埠,下埠的騎樓是司徒氏修建。司徒氏不喜歡被人說“下”,就自稱東埠。上埠、下埠之間有一條塘底街,這是兩族的界街。

      孩提時,司徒譽對上埠充滿好奇,但他不敢一個人過塘底街。到了夏天,他跟司徒氏一群細佬仔來上埠玩水。那時上埠的內河橋是木橋,關氏細佬仔愛跟他們比一比,比誰膽大,比誰跳水的花樣多。換成水泥橋后,橋身高多了,只有膽子大的才敢往下跳。

      司徒譽第一次跳水,有一種掉進深淵的感覺,先是風在耳邊呼呼地響,接著周圍的人和聲音全都消失了,只有四周的水“嘩嘩嘩”直往上涌。一片幽暗中,水越來越涼,直到雙腳插進冰涼的淤泥,他意識到河底到了,拼命地往上浮。猛然間,天地一亮,喧鬧的戲水聲又鉆進了耳朵。

      讀初中了,班上有了關氏同學,司徒譽來上埠就不再膽怯了。

      上高中后,他來得多了。晚自習后他每周送一位叫鄧月瑋的同學到堤西路,她住在她的姑媽家。鄧同學膽小,這在全班出了名,她見了蒼蠅都害怕。這種膽怯的性格令司徒譽莫名喜歡。

      司徒譽盯著一棟騎樓看了半天,它的窗用圓拱裝飾,窗戶是彩色玻璃的。這是鄧月瑋姑媽家,他們全家早已移民去美國舊金山了。騎樓現在是一家南貨鋪。

      這棟樓其實是長排騎樓中的一間,堤西路臨街的房子全以騎樓相連,鄧月瑋姑媽家的騎樓最顯著的標志是曲線型的挑陽臺。每次到家后她都在陽臺上目送他回去。這一幕很快便成了回憶,鄧月瑋移民美國,徹底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司徒譽看到一棟伊斯蘭教建筑那種尖拱門的騎樓,平時他竟然沒有注意到它。下游風采堂就有相同風格的亭子,細細的鐵柱漆成藍色,有一種特別浪漫的情調。那是一所中學,他的侄仔就在那里讀書。

      他一路走,一路打量,老房子墻面裝飾的浮雕各不相同,窗洞和線條極有韻律,特別是陽臺和屋頂的山花,花樣百出,爭奇斗艷。

      山花有用傳統“金”字形瓦頂的,有用扇貝飾件的,專家用巴洛克、洛可可來形容這些山花。以前去歐洲,司徒譽覺得家鄉的建筑跟它們是不一樣的,那里沒有吉祥紋飾和卷草圖案,更不會有嶺南佳果。

      先輩們建城時西方的巴洛克、洛可可時代早已經過去了,也許它繁復卷曲的裝飾跟清代的風格本就相似。他研究巴洛克、洛可可的建筑,談不上喜歡,他更喜歡那個時期歐洲的詩歌。他喜歡寫詩,有點走火入魔。當了校園詩社社長,他有些得意。

      來到東埠對岸,堤東路的騎樓比堤西路的高大多了。司徒氏為此驕傲了幾十年——兩個家族樓房都住舊了,還要經常比一下誰好誰差。司徒氏的騎樓最大的特點:一是立面設計各不相同;二是樓頂修了琉璃瓦的大坡屋頂,氣象巍峨,隔著內河更能感受它們軒昂的氣勢。

      外人以為這是一片廟宇群,其實它們是司徒氏民國時期修的素庵、南坡、素直和堅翁司徒公祠。當年他們別出心裁在樓頂上建祠堂,讓祖先住“天堂”,子孫居“人間”。如今,為了祠堂的產權司徒氏與政府爭執不斷,司徒譽為此深受困擾。

      司徒譽對祠堂毫無感覺,小時候去祠堂他的樂趣在于爬樓,他喜歡在樓頂做游戲,俯瞰潭江。那時祠堂并無香火,有的做了倉庫,有的是供銷社的辦公室,他從沒聽人說起過祖先的神位啊香火啊之類跟祠堂有關的話。直到回赤坎當鎮長,祠堂才成了一個問題,他一直不知道族人把祠堂看得這么重!一些事情只有隨著年歲漸長才有所了解。

      東面557縣道的江南大橋橫跨內河和潭江,從大橋過內河,走下長長的引橋回到堤東路,抬頭就是司徒氏圖書館的大門。圖書館樓頂的鐘聲這時響起來了,正好是下午五點。赤坎墟最有代表性的建筑自然是司徒氏圖書館,還有建在另一頭的關氏圖書館,它們是古鎮建筑的精華。

      日頭依舊火辣,司徒譽走出了一身大汗。他一路都在思考著,后生仔看中了古鎮什么,50個億的投資有沒有可能。站在買家的立場他掂量了又掂量,就像他是投資方,要買下古鎮開發旅游。

      但是,他睇到的只有古鎮的衰落:房屋破舊,街道多少年沒有修整,臟亂不堪,空房子越來越多,一年比一年冷清。他認為這樣的投資太不靠譜。那么,后生仔買古鎮的目的又是什么?真的是開發旅游?會有那么多人來旅游嗎?

      司徒氏圖書館大門旁停了一輛白色小車,杧果樹下,幾位老太公正在送客,從舊金山返來的華僑上了車,按下車窗,再次揮手告別。不用問,司徒譽也知道是北美的司徒氏返來了。

      華僑返來都要來圖書館坐坐,唯有到這里了,才算是回了自己的家鄉,尋到了司徒家族的根。

      圖書館館長看到司徒譽,跟他打招呼,小車開走后陪著他一起從紅墻綠瓦的牌樓大門走進庭院。

      司徒譽仰頭看看院子里的兩棵南洋杉,這是圖書館落成時華僑從海外帶返來種下的樹,司徒氏叫它龍樹。墨綠色的針葉緊緊挨著樹干,樹像騰龍似的直指藍天,它們長得差不多與樓齊高了。他知道阿爺司徒不徙就在上面鐘樓里。他來接阿爺回家。

      司徒不徙在鐘樓里打瞌睡。身邊波士頓造的大鐘在“咔嚓咔嚓”走動。鐵的灰黑色支架抹得锃光烏亮,銅的螺絲和齒輪金子一樣發光,齒牙閃爍著銀光。他在挨著大鐘的椅子上睡得很安詳,長長的人中和耳垂,夸張的眼袋,要不是眼皮偶爾跳一跳,他就像雕像一樣紋絲不動。

      司徒家族收回圖書館那一年他負責打理鐘樓,每周給大鐘上一次發條,擦拭各種形狀的金屬器件,給鐵鏈上油。“咔嚓、咔嚓”的響聲從不停息,像膝下承歡的兒女,在司徒不徙看來,它們不是冰冷的器物,是彼此懂得的老朋友。

      打開玻璃門,黑色鐘錘就在他的面前左右擺動,像孩童般搖頭晃腦。銅質的螺絲把它連接在長長的鐵桿上,鐵桿像人的腰椎骨,頂端鐵架似人臉,因為太高,他伸手難以觸及。鐘擺從上到下,帶動上下與前后各兩層的齒輪和連桿有節奏地旋轉,大大小小的齒輪和連桿縱橫交錯,聽號令一樣有節奏地傳遞著運動。

      他感覺鐘聲一個時辰相約一個時辰,相互守望,這一刻把前一刻敲醒,喚回來,又往前面的荒野上開拓出一個新路標。而時間的荒原總被濃濃的霧靄籠罩,時間是看不見的。

      世事皆變,唯有這座鐘不變,“咔嚓咔嚓”聲穿越朝朝暮暮,像個晝夜不曾停息的行者,走向曖昧不明的未來。這是世界上永恒的聲音,把一種恒定帶給了人間。

      到了90歲,司徒不徙轉動長長的手柄已經非常吃力,他就像老去的古鎮,不但容顏衰敗、滿目荒涼,還有難言的寂寞。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對死亡的想象越來越頻繁。死亡壓迫著他,這是一場必敗的孤軍作戰,一切早已命定。

      他不害怕死亡,但他有強迫癥一樣的心理,需要感受到活在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看見分分秒秒節奏確切的時間,觸摸到生命最后的時光。他跟大鐘在一起就是跟一生的往事在一起,只有它陪伴他穿越一生的時光。

      年輕時他被鐘聲敲醒,現在他睜著眼睛等著鐘鳴。鐘聲從天井上空傳來,陽光和清涼的風也從天井上下來,庭院里的月季、絡石藤、簕杜鵑和爬山虎,仿佛受了鐘聲的催促和激勵,一叢叢一片片,充滿勃勃生機。鐘聲響了,他起床脫下睡衣,換上衣服,扯扯衣袖。近來有一個習慣,摸摸扣子扣眼,他害怕扣子扣錯了位置。

      下午三點,他準時出家門,從中華東路往東,穿過一條水巷到堤東路的開平酒店,再沿堤東路向東,經過望海樓和筑廬居。屋里的人睇到他都會喊他,他有時進去坐一坐,他跟他們沾親帶故,這些比他晚一輩的人也到了古稀之年。他們看到比自己老的前輩會感覺心安。

      進了圖書館他先在一樓大廳坐坐,靜靜地看一陣讀書的少年。他們在他八十歲后出生,現在都長這么大了,比他當年來圖書館的年齡要大。幾位老人經常相見,說的話題都是故人和往事。華僑來了,聽他們聊聊海外的情況,打聽一下熟人的近況,然后他就爬上鐘樓。

      從前他是自己爬樓,半年前,需要人扶著上去。到了鐘樓,摸一摸發亮的鋼鐵,坐下來聽心臟一樣走動的齒輪,打一陣瞌睡。有時在樓頂睇一睇潭江兩岸的房屋。圖書館至今仍是赤坎墟最高的建筑。曾經熱鬧的街巷慢慢變得安靜,靜得大鐘走動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像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走近似的。

      鴿群飛過,這是從前的景象。他喜歡這些在小鎮上空盤旋的鴿子。天空之上來自海上的云,也是他愛抬頭仰望的。這些南海上的云團像人一樣站立,紛紛紜紜,從遙遠的地方走來。恁個遠方遠到了地球的各個角落,美國的舊金山、洛杉磯、波士頓、芝加哥,加拿大的溫哥華、多倫多、卡加利,東南亞的新加坡、泰國……

      那里有赤坎的司徒昆仲,他們會飛越云團上空圓弧形的時空,來到這里,有的回鄉祭祖宴客,有的尋根問祖,有的旅游,有的為鄉梓文化教育、公益與慈善盡力。他們有了一點積蓄,就要為赤坎捐款。他們返鄉都會回到圖書館,司徒氏圖書館是他們心中的祖地。

      司徒不徙感受到了一種世界大同的力量。在他年輕的時候世界就開始融合了。每當看見白皮膚的司徒氏,他就會想起火雞的味道;看到皮膚泛黑的司徒氏,聯想的則是新幾內亞的莫爾茲比,二十多年前他去新幾內亞時爬過雪山;看見栗色皮膚的司徒氏,他從他們的身后望見了菲利普港的景色,那是當年司徒氏從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登岸的地方,他在這個港口眺望過南極……

      操著不同語言的昆仲帶來了地理的氣息,有的語言在美國加州沾上了陽光的味道,譬如加州中部峽谷平原的休倫、軒佛、維薩利亞,那里終年陽光普照,有望不到盡頭的葡萄架、鱷梨、夏橙和花卉;在菲律賓巴拉望島的阿博蘭、帕尼坦,語言沾上了濃濃的腥味,那里暴雨臺風交加的季節,蘇祿海岸空無一人,一棵棵椰樹孤身搏擊著風暴,刺破蒼茫的海面……

      司徒不徙作為家族元老,舊金山、洛杉磯、菲律賓和中國香港的昆仲都表示,要在他百歲壽誕時給他賀壽。他在圖書館編了四十多年《教倫月報》,民國時期編了十幾年,改革開放復刊后又編了二十多年,他跟海外司徒氏聯系廣泛。

      以前他總愛打聽海外的親戚、朋友和熟人,現在想打聽的人越來越少了。新的情況是,請教他的后生仔越來越多。司徒不徙經歷的人和事在他們眼里已經成為歷史。司徒家族便把他當成了歷史活字典,譬如加拿大溫哥華鳳倫總堂要求查找仕文翁的后人,以解決他遺下的財產歸屬問題;旅居臺灣的司徒遇好要尋找失散四十多年的親人,他提供的是從前的舊村名;加拿大周淑慈女士尋找從未謀面的祖母,老人只有姓氏,沒有名字;國防部也找來了,委內瑞拉武裝力量總監蘇胡將軍是赤坎人,他訪問中國,想要回鄉尋找祖居和親人;新幾內亞的司徒協麟已經沒有祖屋了,他想尋找見過他祖屋的人,他要在莫爾茲比港參照祖屋建房。家族外的人也來找他了,洪都拉斯國防部部長、三軍總司令熊伯洪尋找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司徒昆仲幫他回國打聽。

      還有想了解司徒氏的村莊分布、祖輩出國情形、家族產業、個人恩怨和親人遭際的,各種各樣的情況都有。當他們詢問,司徒不徙想一想,大體能夠答上。

      他因此經常陷入回憶,回憶成了他的工作。他在往事中穿梭,有無數的歧路,有無數人的面孔,在一個幽深的時空像氣球一樣飄浮,有時彼此遮蔽,彼此混淆,某些遺忘太久的臉龐浮現了尤其感到親切。匆匆忽略他們之后,他還會回過頭來尋找。如煙的往事在腦海里浮動,他的記憶雖然遲鈍,卻從不消失。

      司徒不徙遇上的是個大變化的時代,相比老一輩年年相似的日子,他這一生世界發生了劇烈的變遷,越到年老,變化越快,一年比一年不同,他跟得好累。

      不變的唯有鐘聲。這洪亮悠揚,充滿金屬質感的聲音,響徹潭江兩岸,像一道睇不見的光,瞬間照得天高地闊,令人莫名興奮。

      他中意去堤東路、中華東路,那里有他親手參與建起來的房屋。他還是一個少年時,給人家送設計圖,報批件,或是帶人睇地基,幫人測繪。當年的場景到年老了愈加頻繁地浮現在眼前——豪華的開平酒店、巴黎酒店開張了,大紅燈籠到處懸掛;大同戲院第一場戲上演,紅色海報上畫了名伶謝泉月的半身像;關族圖書館開幕典禮,上埠大戲唱了五天五夜……

      現在,大同戲院積滿塵垢,被列為危房,久無人影,冷清得讓人唏噓。

      他的耳邊時常響起街上煤油桶“哐隆、哐隆”滾動的聲音,這是亞細亞和美孚的煤油在通宵運貨,四處是發電機的響聲、碾米機的“嗒嗒”聲、輪船汽笛的鳴叫聲,小鎮的繁忙在他耳邊還冇散去。

      守著一天一天的日子,似乎什么也不曾發生,但一切卻不一樣了!人還活著,而街道、房屋、生活用具就成了歷史。老人要屈從年輕一輩的眼光,把這一切當作文物。而這些物件是有主人的,司徒不徙能報上他們的名字。這些名字是有表情、有個性的人,哪一天哭過鬧過歡喜過,他還記得。

      他年輕時愛假寐,閉著眼睛想心事,想的大都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現在一閉上眼睛,腦子里全是舊時的人和事,故人跟他說話,甚至跟他爭吵,搞得他疲憊不堪。

      時間是這么無情又無理,時間的冷暴力在傷害著他,同齡人一個又一個離開他,他越來越孤獨,唯有走進鐘樓,向時間俯身,向它臣服,去尋得一份安寧。

      司徒譽在鐘樓見到阿爺,老太公睡著了。老人斑已遍布他的全身,他的臉龐、手臂上更加密集。稀疏的頭發蘆荻一樣雪白。老人感覺有人靠近,馬上睜開了雙眼,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

      未完,全文見《花城》2022年第6期

      熊育群,出生于湘北汨羅江右岸,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副主任,任過建筑工程師、出版社總監、報社高級編輯、一級作家、大學兼職教授、二級巡視員。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第十三屆冰心文學獎等,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出版有詩集《三只眼睛》《我的一生在我之外》,長篇小說《連爾居》《己卯年雨雪》,散文集及長篇紀實作品《第76天》《春天的十二條河流》《沉默的風馬旗》《羅馬的時光游戲》《路上的祖先》《一寄河山——大地上的遷徙》《鐘南山:蒼生在上》等20多部。作品被翻譯為英、德、俄、意、匈牙利、阿拉伯、印地、馬來西亞、韓、泰、越南、烏克蘭、烏爾都、波斯尼亞、尼泊爾、僧伽羅等20余種語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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