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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車巴溝新貌
      來源:文藝報 | 任林舉  2022年12月14日10:42

      200年前,奧地利探險家約瑟夫·洛克徒步走過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交界處的一道美麗山谷。至今,山谷的石壁間還回蕩著他由衷的贊嘆:“我平生未見如此綺麗的景色。如果《創世記》的作者曾看見這里的美景,將會把亞當和夏娃的誕生地放在這里。”這里就是“洛克之路”上最精彩的一段,甘南州的車巴溝。從車巴溝起步,再翻過一道山梁就是美麗的扎尕那了。

      由溝口向縱深處徐行,你會發現,隨著腳步和目光展開的,似乎并不像自然而然的山水,而是哪一個繪畫巨匠挖空心思精心描繪出的一幅畫卷。沿河谷蜿蜒伸展的河水與道路,河谷兩側的山巖和樹木,間雜的樹叢和茂密的草場,綠色的草原和覓食的牛羊,山間各種景物之間的搭配、組合,似隨意擺放,又勝過精心雕琢。好一處世外桃源、神仙美地!

      車巴溝底流淌的那道清流叫車巴河,是洮河的重要支流;路叫江迭路,也是連接甘、川、藏三省的重要觀景路。沿途車行半個小時后,便可見一個很大的村子出現在路側。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尼巴村,“尼巴”藏語意為“陽坡”,在尼巴鄉僅有的四個行政村里,尼巴村差不多是最大的一個村了。全村共有近300戶人家,2000多位藏族居民。沿車巴河前行,出村左轉,不一會兒就到了另一個藏族村江車村。相對于尼巴村,江車村的規模要小一些,共270多戶、1400多人。

      相傳在川西北草原上,居住著一個半神半人的英雄家族,為了尋找新的家園,翻山越嶺,沿著一條小溪順流而下,當他們經過現在尼巴村時被當地的美景所吸引,便扎下了族根,世代定居于此。600年后,吐蕃王赤熱巴堅統轄西藏覺摩隆部落的一個分支,因為經商的緣故,也來到了此地,建起了自己的村莊,取名江車村,“江車”在藏語里就是“外來”的意思。

      起初,兩村人是親密的親戚加朋友。當江車人從上游遷來的時候,是尼巴人慷慨大方將自己的草山拿出來與江車人分享、共牧,并允許他們在河流下游不遠處立村定居。如膠似漆的歲月誰也說不清延續了多少年,在這種地廣人稀的高原上,有一個相鄰的村落和部族,其實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一方面,兩村可以互通有無,往來走動,滿足人與人之間交流情感、排解孤獨寂寞的精神需求;另一方面,也可以進行廣泛的基因交流,避免部族內近親繁殖造成人口素質和智力的下降。實際上,兩村人歷史上也多有往來和聯姻,彼此間都真誠地需要過對方,也得到過對方的給予和幫助。

      只是人們走著走著,就把目光垂下來,只看到腳前的方寸之地,忘記了回頭看看來時的路是怎么走過的,也忘記了抬起頭看看前方的路應該怎么走。人只顧眼前時,心胸和境界也就隨之變小。細小的得失看得清、算得細、較得真、斗得狠,就會把大的成敗扔在腦后,或置之度外。

      早在新中國成立前,兩個村子就開始有了紛爭。隨著兩村人口的膨脹,牛羊的大量增加,原來的草山資源就顯得越來越緊張。這個時候,就有了誰應該讓著誰的問題。

      “你說應該誰讓誰?你們今天居住的村莊都是我們前輩讓給你們的!”尼巴人當然理直氣壯。

      “那都是哪輩子的事情啦?800年前,這里還空無一人呢!草山本是國家的,誰使用就應該算誰的!”江車人也毫不示弱。

      新中國成立后,江車和尼巴的問題,本應該借助社會制度的變革和國有資產的重新分配來一個清算和了結。沒解決的原因,可能是這里為民族地區,很多問題都很敏感。解放初,這里的情況更加復雜,久而久之就拖成了歷史問題。

      直到2013年,兩村人因為草山之爭,互不相讓,共發生械斗、盜搶牲畜、盜伐森林等重大治安案件46起,并多次爆發流血事件。至今,兩村中那些肢殘的、眼睛瞎的和有行走障礙的,基本都是草山糾紛中的傷者。而村民們則懷著滿腔仇恨心驚膽戰地度過了多年苦難的時光,空辜負了天賜的一片神仙佳境。

      2013年6月,全黨范圍內開展了一次以為民、務實、清廉為主要內容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甘南州認真落實中央精神,決定將解決車巴溝歷史遺留問題當作保持黨的先進性、著力解決人民群眾反映強烈的突出問題的重點,展開艱難而卓有成效的工作。

      時任甘南州委副書記的俞成輝作為這項工作的負責人,在進入車巴溝之前,就已經對車巴溝的情況做了系統的了解和研究。據了解,車巴溝這地方很多年干部們都不敢進來,一是怕來了解決不了問題沒法交代,更主要的是怕有人身危險。這次來車巴溝,州委的人建議他帶兩個公安干警,以防萬一,可是他想了想,除了帶一個秘書在身邊,其他人一律沒帶,他要讓村民們看到自己的誠意,看到一個黨員干部對群眾的信任態度。

      俞成輝的突然到來,是江車村的村民做夢也沒想到的事情。聽說州里來了大領導,要真心解決村里的事情,村里的人都非常高興。其實,村里的人誰都知道,兩個村打打殺殺這么多年,死了那么多的人,是一場實實在在的災難!可是,明明知道是一場災難,就是找不到破解的辦法。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心里啥都清楚,就是自己救不了自己,越是掙扎,向下沉得越快越深。這么多年,多盼望著誰能從岸邊伸出一只有力的手來呀!

      通知一發,村部馬上聚集了六七十號村民。簡單介紹過雙方身份之后,俞成輝仔細地觀察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些村民代表。從他們的衣著打扮和眼神中,俞成輝讀出了深深的苦楚和急切的盼望。有幾個人的表情一閃現,他就感覺自己的心如電擊一樣,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不知道怎樣的經歷,能把一個人的面部神情雕刻成如此狀態。這也再一次驗證他自己的一個體會:“要知道黃連到底有多苦,只有嘗過的人才會知道;群眾到底有多難,只有設身處地之后才能明白。想要體會和解決他們的心之苦,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擺進去,嘗其苦、知其味,懂得群眾的急難怨盼。”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兩村的村民們還在不知疲倦地訴說。俞成輝和同來的幾個人似乎也忘記了時間,等最后一個村民說完的時候已經晚上9點多鐘了。在座談會的結尾,俞成輝做了一個簡短的總結,說了他對尼江事件的總體評價和基本判斷:“源頭在草山,根子在殺戮,桎梏在裁決,禍端在枉法,問題在認識,關鍵在方法,本質在民心,核心在發展。”同時,也根據已經掌握的情況和信息提出下一步處理兩村之間糾紛的基本原則,即“尊重歷史、面對現實、實事求是,人性人本、依法依策、合情合理,上下聯動、多管齊下、多措并舉,統籌兼顧、分類指導、穩步推進,端正態度、改進方法、因情施策,爭取群眾、相信群眾、依靠群眾”。

      對俞成輝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對尼江問題,得出如此準確的判斷和條理清晰的處理原則,村民們無不感到震驚和振奮,這么多年,他們心里從來沒有這么亮堂過。然而,隨著俞成輝對兩村群眾的深入接觸,才漸漸發現,這個山芋的燙手程度,遠遠超出了當初的想象。因為它并不是單獨暴露于空氣之中的,還通過許多明的或暗的根系連著社會的方方面面。自1958年以來,圍繞尼江兩村的草山糾紛問題,卓尼縣歷任班子已經與兩村村民協商出臺了幾個管理辦法。每一個文件或辦法出臺前都是經過兩村組織仔細磋商最后達成一致意見開始實施的,但每個辦法運行一段時間后雙方仍然會出現新的矛盾、糾紛,反反復復,幾經反悔。每次反悔都會讓已經得到緩解的紛爭回到原來的情況,甚至變本加厲,逐次深化和激化。

      看透了問題的實質,俞成輝終于想到了一個不僅能把所有人都罩住又很平和的詞:大局。現在他要講大局,講大局的意義,講大家如何放下私利和個人想法維護大局。這個大局,就是兩村不再發生沖突,兩村群眾都能過上安生、太平日子,就是讓村子重回社會和法制軌道,就是再也看不到群眾臉上的淚水。為了營造大局、維護大局,甘南州成立了專門的尼江工作領導小組,形成了“尼江問題”州、縣、鄉、村四級聯動工作機制,長年駐守車巴溝,展開持久戰,針對一戶戶、一個個村民做工作,一個一個地轉化,一尺一寸地推進,逐條把歷史問題一項項清理,現實問題一項項解決。從州府合作市到車巴溝200多公里的山路,俞成輝跑了130多個往返,僅2014年一年,他就跑了58趟。

      問題終于在2014年年底前得到了徹底的解決,最后幾個“主事者”也受到了法律制裁。兩個村的村民深刻認識到了過往錯誤,解散了組織械斗的“老人組織”和“插箭組織”,重啟了黨組織和村民委員會,收槍,和解,兩村百姓過上了沒有仇恨、沒有恐懼的太平日子。

      當最后一起案件涉案的幾個犯罪嫌疑人投案自首的消息傳來后,尼巴村的加羊東珠的心情很復雜。他想起了當初自己弟弟被害的情景,他同時也清楚,過往的一切都應該徹底結束了。這些年,他深深體會到了把一份仇恨放在心頭時的沉重和沉痛。

      那年要過春節的時候,村里的幾個老人商量一下,覺得村民這些年過得太苦了,連個像樣的春節都沒有過過。尤其是那些家里有人員死傷的村民,能不能協調一點經費安撫一下?俞成輝覺得這個建議很好,立即答應下來。經過多方努力,籌措了一筆慰問金,定下的數額是家里有死者的每戶發5000元,家里有傷者的每戶發3000元。從臘月二十七那天開始給死傷者家屬發慰問金,一直到臘月二十九。慰問金發到加羊東珠手里時,加羊東珠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

      后來,州里又想辦法給兩個村子1000多個村民籌集了一筆費用,讓他們一同去華西村、天津、蘭州等地參觀學習,接受培訓,從而打開眼界,轉變觀念,學會“跳出尼江”到“大海”里游泳。去的時候,大家也不是很愿意去,和那些冤家對頭一起坐車、一起開會、一起參觀,心里不舒坦。可是去到外邊一看,人家都能把日子過得像天堂一樣,自己竟在彼此拼殺,苦得如人間地獄,心一下子就開竅了。其實,兩村老百姓的本意也都想把日子過好,只不過路走錯了,為了過好日子反把日子毀了。回來時,大家好像都想通了,一起吃飯,一起開會,有時還給對方端個水或搭把手。

      現在,兩村人走在路上時再也不用擔心被人毆打和殺害了,看見彼此,熱情地問候一下,也不再覺得對方是壞人了。從前,尼巴村最能打仗也最能挑起事端的“疙瘩娃”丹智才讓,如今也回村里來了,不但被重新選上了村支書,還自己開了一個“經濟開發中心”,帶領村里的人去致富了。也正是因為他首先把自己的牛羊賣掉帶領大家走出村子去創業致富,大家才對他刮目相看。他現在的公司里,不僅吸收尼巴村的人入股,還吸納不少江車村的人入股,能人們都成合伙人了,普通老百姓還何苦彼此過不去呢?人們的目光和心思都轉了。那天,聽村子里的丹智扎西說,“疙瘩娃”最近看上了一個江車村的姑娘,還張羅要給兒子說到家里當媳婦呢!

      那些年,加羊東珠為了和江車村的人打仗給弟弟報仇,差不多所有的牛羊都用來換取昂貴的走私槍支了,兩村和解之后他才發現,自己和不少村民一樣,日子已經過得十分破敗。正在犯愁接下來的日子如何過好的時候,他的人生迎來了意想不到的重要轉機。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結束后,接下來就是全國性的脫貧攻堅活動,借助鄉村振興的東風,甘南還創造性地開展了覆蓋全州的“五無甘南”和“十有家園”建設。加羊東珠不僅被村里列入貧困戶按照國家的扶貧政策予以大幅度扶持,同時還受益于旅游、環保、小康村建設,按照地方政策獲得了多項補貼。如今的加羊東珠,不僅豐衣足食,而且還建起了自己的“牧家樂”,每逢旅游旺季,家里的進項多則幾十萬少則十幾萬。

      加羊東珠是個認真的人,為了保護黃河上游的河源區,他懷著滿滿熱情參與了甘南州的全域旅游無垃圾活動,把自己的分擔區收拾得井井有條。別人家打掃衛生都僅限于在村子里和屋子里,他則收拾到了放牧點兒,夏牧場、冬窩子都收拾得利利索索。不但日用的東西擺放整齊、好看,牛圈也天天打掃得干干凈凈。濕的牛糞方方正正堆成一堆,干的牛糞也規規矩矩碼成一個垛。

      偶爾,包村的縣領導楊世棟會到村里或牧點兒上檢查工作,趕上加羊東珠在收拾院子,就遠遠地和他開玩笑,“我說東珠,你要歇歇呢,不用不停地打掃嘛!”

      這時,加羊東珠會很鄭重地抬起頭對楊世棟說:“哎,說啥呢?州里說要無垃圾,我們就得打掃,打掃干凈了人就真的舒坦了呢!下次你見到俞書記給他捎個信,就說我真的轉變了,往后就是他讓我去打架我也不去,我要認真過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