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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來自1942的重修生(節選)
      來源:作家出版社(微信公眾號) | 賴爾  2022年12月13日11:07

      導讀

      國家公祭日,是一個國家為紀念曾經發生過的重大民族災難而設立的國家紀念活動。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七次會議通過決定:將12月13日確定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以此悼念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和所有慘遭日本侵略者殺戮的死難同胞,緬懷為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獻出生命的革命先烈和民族英雄,牢記侵略戰爭給中國人民乃至世界人民造成的深重災難,宣示牢記歷史、不忘過去、珍愛和平、開創未來的堅定立場。

      《來自1942的重修生》是南京作家賴爾最新創作的反穿越小說,在本書的構思期間,她曾多次前往南京大屠殺紀念館進行參觀緬懷,并在書中通過幾個中外大學生在紀念館的見聞感想,敘述了當年戰爭帶給中華兒女的重大傷害,傳遞了后代永遠不忘國恥的堅定信念。

      在公祭日到來之際,將《來自1942年的重修生》中的相關文字摘錄如下,讓我們我們一起銘記歷史、緬懷同胞、致敬英烈、祈愿和平!

      來自1942的重修生(節選)

      賴爾

      半個小時后,五個人由高到矮成降序,在江東門紀念館的門前站成了一排:羅杰?蓋爾、李憶星、大橋清智、陸蕓蕓、周水生。

      咖啡店前的小小沖突,反倒成了校外調研的契機。陸蕓蕓要求周水生和日本留學生大橋清智,跟她一起去參觀紀念館。羅杰?蓋爾就是先前幫著做問卷的“金毛”,他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當場舉手表示也要參加。至于李憶星,他不是留學生,而是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大四的學生,和陸蕓蕓同屆,之前兩個人照過面,有些淵源,于是也打車跟著一起來了。

      站在紀念館的門口眺望,整棟建筑并不算高大,外立面是磚石建筑的暗黃,像是大地泥土最深沉的顏色。在那墻壁之上,銀灰色的文字在日光的映照下,顯得鮮明而刺目:

      中文下方,配有英文翻譯,看見那行“The Memorial Hall of the Victims in Nanjing Massacre by Japanese Invaders”,大橋清智的臉色瞬間就黑了下去。

      “No,”他先是飆了一句英文做否定,然后大聲申明,“我們、教科書、解釋。你們、偽造。數字、不對。”

      雖然是塑料中文,但基本意思已經清楚明了。

      這一次,換作陸蕓蕓冷笑了:“對,我知道,你們日本的教科書說,南京大屠殺是我們偽造的,說沒有三十萬人死亡——那你就自己來看看,究竟是誰在偽造?”

      她的質問,讓大橋清智的臉色更難看了。

      陸蕓蕓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才接著說下去:“大橋同學,你既然選擇來中國、來南京留學,那肯定是對我們的文化有好感的。但是,我想問問你,你到南京學習也有一段時間了吧?你來這里看過嗎?了解過嗎?”

      大橋清智沉默了。他確實喜歡中國文化,而他來到南京之后,也確實知道了這個紀念館的存在,但他不相信,也不想看見。

      只要不去看,它就不存在,他就可以繼續相信那些課本,那些他從小學習的、陳述著“偽造”內容的課本。

      從小被教育的認知,和面前實實在在的建筑,兩種情緒在大橋清智的胸膛中撕裂交戰,他突然大聲質問:“八十年、你們、不放過、為何?”

      “你是想說,為什么八十多年過去了,中國人還不放過這件事嗎?”

      回應他的不是陸蕓蕓,而是李憶星,這個大四男生望向自己的朋友,沉聲敘述:“清智,這個問題不該問我們,該由你自己來回答。請你看完這個展覽,再回答我——這是我作為你的朋友,唯一的請求。”

      大橋清智依然沒有認可,他沒有踏入紀念館的勇氣。直到羅杰?蓋爾笑著揮出一巴掌,大力地拍上日本青年的后背:

      “走嘛,就去看看。你說你是受害者,我這個‘加害者’,”一邊說,羅杰抬起左右兩只手,彎曲了食指和中指,做了一個代表“引用”的動作,“也想看看我們‘殘忍’到什么程度,什么才是真相。”

      別看羅杰?蓋爾的中文說得挺溜,他其實是個地道的美國人,一個喜歡中國功夫、喜歡吃宮保雞丁的美國青年。他和李憶星還是好哥兒們,當初兩人從TikTok上認識,就是李憶星一再鼓吹,將羅杰“忽悠”到中國南京來留學的。

      于是,在太平洋戰場上,挑起戰爭的人、被侵略的人,以及世界上首個發動核武器攻擊的人,都聚在了展館的庭前。

      跟留學生們關系極好的李憶星,率先邁開了腳步,然后是羅杰?蓋爾,還有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的大橋清智。陸蕓蕓回頭望向周水生,想招呼他跟上,卻見那個年輕人站在一尊雕塑前,靜立無語。

      本該憤慨、本該暴怒、本該與大橋奮力爭執的周水生,此時卻是默然的。他靜靜地望著那尊高聳的、黑色的塑像,望著那個飽受凌辱的女性形象。

      她的身軀嶙峋而滄桑,她的雙手無力垂下,被托在掌中的,是她死去的孩兒。她的頭顱高高地昂起,像是沖這老天爺,發出了無聲的吶喊。

      漆黑紋質的底座上,刻印著一行配詩:

      被殺害的兒子永不再生,

      被活埋的丈夫永不再生,

      悲苦留給了被惡魔強暴了的妻,

      蒼天啊……

      詩句的最上方,是這尊雕像的主題——四個字,那是周水生再熟悉不過的詞語——家破人亡。

      他抬起眼,望向那一排由近及遠地立在水中、名為《逃難》的群雕,那是彼時國人最真實的描摹:

      瘦骨嶙峋的老者,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逃竄著;驚惶萬分的母親,牽著自己的孩子奮力逃跑;餓殍遍野,失去父母的孩童坐在地上無助地啼哭;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背著老母親,奔逃的每一步,好像都要將他的脊梁壓斷……

      那是1937年12月13日的南京人民。雖然周水生沒有經歷過這慘案,但在他的家鄉宜興,他親眼見過日軍“掃蕩”,他看見過家鄉人民同樣的逃難情形。而那時,他們臉上的神態,是與雕像所展現的相同的惶恐、驚懼、苦痛、麻木……

      黑色的群像,在他的眼前活了過來。人們開始倉皇逃竄,四處燃起硝煙,日軍的轟炸機在天空轟鳴作響,炸彈一個又一個地被拋下……火海中的人們,發出了最慘烈的哀號,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沒有誰能幸免——那就是他所在的中國。

      “周水生。”

      突然,一聲輕喚,將他從漫天的火海、四濺的血淚中拉回了現實。周水生扭過頭,只見陸蕓蕓正一臉擔憂地望著他:

      “你……”她頓了頓,眉間憂色愈深,“你還好吧?”

      “沒事。”周水生搖了搖頭,他深吸一口氣,良久才邁開步子,“我們走。”

      第一個展廳,是“南京大屠殺史實展”,展覽的名字是用中、英、日三種語言書寫的。望著那一行“南京大虐殺の史実展”的日文,大橋清智不悅地別過了頭——可他沒有退縮,為了與友人的約定,他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這是一段下沉式的樓梯通道,左右是深沉如墨的黑色墻壁,上面列著一排書簡式的檔案。仔細去看,便會發現那些檔案的書脊上,刻滿了人名——那些名字,樸實到土氣的地步。什么“根生”,什么“大勇”,還有許許多多的“陳氏”“李氏”,以及報不上名兒來的“無名氏”。

      “這些都是在南京大屠殺慘案中,死難者的姓名。只是那時候人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因歷史習俗的緣故,很多女子也沒有留下全名,”解說員小姐陪同五個人,一邊走一邊講解,“他們都是日軍屠刀下的犧牲者,這些名字,無論大名還是小名,甚至是乳名、無名,都是我們不能忘卻的歷史證據。”

      這不是陸蕓蕓第一次來這里,可每每踏上這條路,她都覺得自己的心情會隨著一步又一步地前行,一點又一點地沉下去,仿佛是踏入了沒有底的泥潭,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唯有沉重與悲痛。

      她望向那密密麻麻的姓名,方寸之間的正楷小字,那些樸實無華,甚至是不全的姓名,都曾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尤其是當她看見一個名字,不同的姓,卻是同樣的“水生”,她忍不住偷偷去看周水生的臉孔——她知道,他與他們一樣,都是這個亂世中的可憐人。

      然而,此時的周水生卻是面無表情,像是隱忍,又像是麻木,只是慢慢地走在這沉寂的通道上。

      穿過通道,燈光漸暗,視野漸入黑夜,眾人步入一個沉郁的黑色大廳。只見天幕上點點繁星,兩面寬闊的墻壁上,掛滿了帶人像的相框,有上百張。

      相框里暗藏玄機,有的裝上了背景燈,照亮了人像的面目。但遺憾的是,大多數的燈已經熄滅了,連帶著相框里的面龐,也都黯淡下去。只有零零散散的小部分,在這灰暗的墻壁上,熒熒地亮著,像是被遺留下來的、孤獨的星。

      “這些人,都是南京大屠殺慘案的幸存者……對了,需要我雙語解說嗎?”解說員小姐注意到金發碧眼的羅杰?蓋爾,于是向他發問。

      “不用,我們都是留學生,都聽得懂中文。”羅杰邊說邊沖解說員做了一個“OK”的手勢。

      “正如您所看見的這樣,隨著時光逝去,如今在冊的幸存者,只剩下六十一人,其中不乏百歲老人——”

      解說員小姐抬起手,指向那些亮著的相框,微笑著對大橋清智說:

      “……所以,我們檔案館一直在與時間賽跑,為這些幸存者做口述史的記錄工作。”

      她笑得禮貌,語氣也十分溫和,但不知怎的,陸蕓蕓偏偏就聽出了指控的味道:為什么檔案館的工作人員要和時間賽跑?因為當這群幸存者都走了,就沒有證人了。等到了那時候,日本人更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沒有發動南京大屠殺,是你們偽造的!”

      陸蕓蕓望向那些人像,蒼老的面容下,標記著他們的名字。那是最普通,也最無辜的南京市民。他們雖然幸存了下來,可在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殺中,他們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親人,失去了所有……

      展廳的中央,橫亙著一塊厚重的大石。灰黑的磐石上,沒有任何雕飾,只有深深刻印、不容磨滅的一排文字:

      遇難者

      VICTIMS????300000

      遭難者

      任何語言,在這行文字前,都是無力的。在解說員小姐的帶領下,眾人向墻上灰掉的相框,垂首致意。

      再然后,繞過那塊大石,便進入了史料的展館:整版的圖片和文字,展柜里的武器、書頁,還有日軍當年發行的報紙原件,都生生地印證了四個字——鐵證如山。

      或許是燈光晦暗,大橋清智的臉色,徹底黑成了鍋底。解說員小姐不但視而不見,還在那邊拼命“補刀”,她以清脆而堅定的聲音介紹道:

      “這個展廳,是我們整個展覽的前言部分。19世紀下半葉,日本逐步走上軍國主義道路,多次發動侵華戰爭,犯下無數戰爭罪行。1931年,日本蓄意制造‘九一八’事變,發動局部侵華戰爭。1937年7月7日……”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個人就沖了出去。

      不是隊伍里唯一的日本人大橋清智,而是周水生。

      在別人的耳中,這是過去的戰爭,是慘痛的歷史,他們聽著、看著,感慨唏噓。

      而在周水生的耳朵里,這一字字、一句句,所描述的皆是他的生活,是他所處的、真正的人間煉獄。

      急速穿過漫長的通道,周水生看不見那被精密布置的展覽,也看不見那些作為證據的兇器。他只是一路奔逃,直到逃出展廳,逃到光天化日之下,翻涌的心緒,才稍稍得以平靜。

      抬起頭,是蔚藍的天。寒風陣陣,拂動松柏的綠枝。直到這一刻,他才從極致的窒息感中恢復過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胸口劇烈起伏,好容易才順過了氣。

      漸漸地,眼前那些虛幻的影像,才隨著冷風拂面,如煙云般飄散。他的視野恢復了清明,他望著開闊寬敞的紀念園區,聽著周圍人們的輕聲細語,才漸漸意識到,自己回到了這個陸蕓蕓口中“安全”的世界。

      在戰場上從不曾退縮的周水生,此時卻默然垂首,無力地坐倒在了臺階上。

      當陸蕓蕓追著他的步伐趕到廣場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幕:青年戰士垂下了不屈的頭顱,透過他單薄的背影,遠遠的,是祭奠亡者的“哭墻”,上面鐫刻著上萬名遇難者的姓名。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像是獨自面對那千萬名亡者,那些與他相同時代的人們……

      “對不起,”陸蕓蕓由衷地道歉,她輕輕地走到周水生身旁,在他身側坐下,“我以為……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沒想到你會這么難過……”

      她想得太簡單,錯得太離譜了。他們“00后”當然可以輕飄飄地說一句“過去”,因為他們從沒有經歷過那些慘痛的歷史。可周水生呢?他這個“1920后”,是親歷者,是那片血海中的幸存者啊。

      想到這里,陸蕓蕓的心口酸痛,似乎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將她的心臟扭成了一團。深深的自責,讓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陪在他的身側,靜靜地坐著。

      冷風吹過,送來遠處的鐘聲。松枝輕顫,被系在枝頭的白花也隨之搖曳。透過一條長長的水道,遠處的祭奠堂前,正有幾位青年向逝者鞠躬,送上一束白菊。

      看著他們肅立、默哀的動作,周水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于打破了沉默:

      “挺好。”

      陸蕓蕓還在揪心,完全沒能理解這兩個字,只能發出無意義的一聲:“啊?”

      “挺好,”周水生再度重復,他終于轉過頭,沉沉地望向她,“說不難受,那是騙人的。但仔細想想,我應該開心才對。”

      “啊?”陸蕓蕓更蒙了,她突然心里有點發顫,生怕周水生是受了過度刺激,開始說胡話了。

      在她眼中讀出了小小的驚慌失措,周水生微微揚起唇角,勾勒出一抹復雜的微笑,他將視線投向遠處那些憑吊哀悼、獻上白花的年輕人,輕聲訴說道:

      “該開心的。我們贏了。我們戰勝了侵略者,我們留住了歷史證據。這里的一切……”

      他抬起頭,將視線投向更遠的地方,似是要穿過這紀念館,這肅穆的園區,望向更廣闊的地方,恨不能看盡這個和平而安寧的城市:

      “……這一切的存在,就是我們勝利的證明。而且,這么多年過去了,人們還記得,就挺好。”

      他試圖努力維持平靜的語調,卻在說最后一句話時被顫抖的聲音出賣了:

      “……我們那么多戰士,沒白死,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