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北流》
作者:林白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7月
ISBN:9787570224982
章一 趕路的一日
想到返鄉(xiāng)她向來不激動,只是一味覺得麻煩。當然,若少時的好友呂覺悟和王澤紅也湊在一起,她是歡喜的,若能吃到紫蘇炒狗豆、煲芋苗酸、扣肉蒸酸菜、沙姜做蘸料的白斬雞、卷粉、煎米粽,她內心的氣泡會痙攣抽搐,一路從腳底心升到頭殼頂。只有這時,才覺得家鄉(xiāng)有了一種大河似的壯闊。那壯闊有著紫蘇薄荷似的顏色味道,在青苔的永生中。
這一日,老天爺給躍豆降落了一個故鄉(xiāng)。她又有幾年沒回來,正巧一個“作家返鄉(xiāng)”活動,一舉把故鄉(xiāng)降落了。不過,這個故鄉(xiāng)不是指她出生并長大的縣城,而是指,20世紀70年代插過隊的民安公社六感大隊。
她就順便了。
這一日幾乎整日在路上。一大早,落著細雨,三十余人坐上大巴,剛剛開出南寧就出了日頭,陰雨變成日頭雨。陽光中斜斜的雨絲閃著亮,下一陣停一陣,白云急雨,四五場之后到了圭寧小城,午飯后一分鐘不停,復又坐上大巴,一路去到民安公社(現(xiàn)在叫鎮(zhèn)),也未落車停留,徑直去了六感大隊(現(xiàn)在叫村委會)。小賣鋪有個中年漢子企在門口,有人告訴她,這人也是她往時的學生。教過咩嘢呢?原來教過他英語。
她想起四十一年前教的英語,只教二十六個字母。她甚至算是教得好的,因她會唱字母歌,ABCDEFG,1155665……別班老師不會。她一共教過三屆學生,初一初二高一,四十年來,所有學生面容模糊姓名散落。她只在十幾年前碰見過一個女生。那次她去買鮮牛奶,被帶到市郊的一處房舍,房舍不小,有院落和一只地坪,地坪擺著矮飯桌,全家正在吃夜飯,眾人站在地坪等。夫妻二人三啖兩啖飯畢就去側屋擠奶,眾人又跟到側屋圍一圈。她也跟去望,只見側屋點了盞瓦數(shù)極低的電燈,兩頭奶牛一前一后企住,夫妻一人坐張矮凳,各靠在一頭奶牛跟前雙手上下擼。出于職業(yè)習慣,她同主婦聊兩句。主婦停下手,她認出了躍豆的聲音,她從六感嫁到附城鎮(zhèn),生兩子。算起來,那一年學生大概三十八歲,那一年你離開六感已有二十三年,兩廂面目全非,彼此不再認得。你看見自己的聲音單獨浮在黃昏的農(nóng)舍里,像一條細細的灰線,游到兩頭奶牛之間,與往時的學生邂逅。
大隊人馬在大隊轉一圈,又去隔籬的六感學校轉一圈,之后去她插隊的竹沖生產(chǎn)隊,看了知青屋(當年她親手建的),看了豬欄(一頭叫小刁的豬,多次跳欄,在茫茫黑夜中一去不回),找到了用糞屋改成的夜校,地坪,水井(路斷了,僅遠眺),糞坑,冬天洗澡的地方(在隊長家的灶間,已廢棄多時,墻塌至墻腳,長滿草,站在草里照了相),老荔枝樹,在樹底見到了老鐘玉昭大翠二翠。“三婆三公呢?”她問道。
她有些恍惚。
四十一年前拿著半瓢油出現(xiàn)在灶間的、在小黑屋紡棉線的、蹲在豬欄前喂豬和豬說話的、喂完豬又喂雞仔的、一只眼睛長著玻璃花的三婆,蹲在門口磨柴刀、每日放牛的三公,他側頭磨刀,半閉眼如夢如幻,她記得那磨刀石,一塊是紅的朱砂石,一塊是灰的青泥石,他閉眼撩水,淋在磨刀石上,紅色或灰色的細流流到地上……還有玉昭,她整日煎藥,一只風爐,燒木炭,風爐擺在檐廊下,自己坐只矮竹椅,葵扇扇風爐,閑閑氣神,慢慢等藥罐子升上白汽……她只有片刻恍惚的時間,來不及入屋坐一時,只在荔枝樹下講了幾句就又要出發(fā)了。上車才想起,沒有給房東帶禮物,哪怕面條。而且,她還應該望一眼牛背山,那座村子對面,經(jīng)常去打柴,她曾在小說里虛構有空降特務的山。
她的五色花也沒找到,那種明艷得出奇,五種顏色的細花組成花團的植物,是專門治她的,這種花深入她的骨髓,在雙腳爛掉的日子里,日日執(zhí)五色花熬藥洗爛腳。辛辣藥味,發(fā)黃僵硬的毛巾,濕滯稻草,以及濃白的禾稈煙。
一切如此匆忙。從六感又趕到扶中大隊。是你提出要去扶中的,因你忽然想起往時去扶中開過會,想起孫晉苗和那幾個徹夜不眠的夜晚。誰又料到,卻是從極其緊湊的半日行程擠出的時間。接著趕去銅石嶺,此處要創(chuàng)國家5A級景區(qū)。這幫人被引入一只大院落,正屋如同大雄寶殿,紅墻黑瓦,門口兩只大石獅,一名女子以標準普通話道:“各位來賓,請看幅,規(guī)劃圖全景……”日頭烈,曬著聽了一通之后才引入會議室。不料并非休息,墻上的銀幕放起了影像,銅石嶺宣傳片:全球早的冶銅遺址,地質特點是喀斯特地貌和丹霞地貌共生,號稱世界。一直看到天黑,原來,終是要接待方提供晚飯。不看宣傳片,等于白吃人家一餐。
夜色中回到城區(qū),直接去了一家茶館,“原創(chuàng)音樂致敬晚會”。原創(chuàng)這類詞,差不多總讓人想到一個民謠歌手,隨性兼邋遢,頸上掛把吉他,樸樹那樣子。結果不是,這里的原創(chuàng)卻是春晚體,當?shù)匾魳啡俗约鹤髟~作曲,故稱原創(chuàng)。
主持人整晚標準普通話,已無本地口音。早已認定普通話代表至高水平,圭寧話上不了臺面。時代車輪滾滾,隨便一想,方言遲早都會被普通話的大車輪碾壓掉的。整個晚會,若不是鄭江葳的舊友來找她,她簡直堅持不到結束。
散場以為要回酒店,結果大巴又停了。原來是要參觀市博物館,本是行程安排,臨時與晚會對調。領隊說:“現(xiàn)在呢還不太夜,請大家移步。”透過樹影她認出,這市博物館原來就是舊醫(yī)院宿舍,她家住過幾年。穿過前廳和過道,在多年前的故居疾步行,她念想到的,是那樖大芒果樹,找到芒果樹就算找到了往時。庭院里仍是極濃的青苔氣息,墻腳很暗,磚砌的臺階、磚砌的欄臺,欄臺的平頂擺著盆花,她記起幾盆指甲花和一盆萬年青,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還是那樣。結果迎面撲了一個空,芒果樹砍了幾年,僅剩樹蔸。領導在一旁講,是前任領導要砍的,結果他生病死了。那樹蔸和不再存在的樹冠出奇地空,從地上到半空,空出了一大塊。
雨又下起來。
回到回廊。回廊舊時直通留醫(yī)部,淺淺廊階,她一路行上,結果砌了一堵墻。又行另一邊,這邊也砌墻塞實了。空間比原先縮了一半。但她仍望見往時的走廊,一瓶紅茶菌無聲行在芒果樹旁的走廊,玻璃瓶里紅色的細菌在蕩漾,另一側走廊,有只羽毛鮮艷的大公雞,它氣宇軒昂踱到門廳的乒乓球臺上,一枚長長的針閃著光,公雞的翅膀被掀開,一只手摁著翅根下的血管,針扎下血抽出,醫(yī)院的小孩圍在乒乓球桌下等著打雞血針……主人邀道:“上樓望望睇,樓上是銅陽書院藏書樓。”銅陽書院?這個她住過的地方竟是書院。聞所未聞。往時有兩只圓形的窗,小廖醫(yī)生(桂林醫(yī)專畢業(yè),講一口普通話,英敏至愛同她玩,兩人都講普通話)住。樓梯嘎吱響,圓窗總算還在,也打得開,她伸出手,掌心接到?jīng)鼋z絲的雨絲。涼絲絲的。濕潤。
樓板擺了幾尊大銅鼓,本地出土,世界上的銅鼓就是本地出土的,真品已運去首府博物館。地板上攤著書,幾千冊從圭寧中學拉來的古籍,有的已被蟲蛀。一地破爛,《禮記》《黃檗傳心法要》《理學宗傳》《淮南集證》《南宋文范》《元文類》《吳評四書》《宋拓淳化閣帖》《文徵明南曲集》……每本書蓋了一張宣紙,用毛筆寫了編號,統(tǒng)統(tǒng)漚得半爛,蟲蛀、卷邊、水漬,面容模糊樣子慘淡。當年它們是怎樣來的,自清末至民國,這些書一直就在中學圖書館,但你從來不知道。
正如她從來不知道,抗日時有一批淪陷區(qū)教師逃亡到圭中任教,上海廣州山東,語文英語化學。彼時教師水平學生質量非日后所能比。澤紅父親上中學時,物理課曾用英語講授。高中作文規(guī)定用文言文寫,與沙街天主教堂神父用英語簡短會話則完全不成問題。
20世紀70年代她讀中學那幾年,圖書館不但未開放,也無人知道學校應該有圖書館。過了四十年,才忽然在博物館與中學圖書館相遇……當年是先恢復了閱覽室,高一年級下學期,禮堂外墻的一排平房辟出一間,兩張大桌子、報架、條凳。《廣西日報》《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和《紅旗》雜志,這幾樣總是有的,一本文學叢刊《朝霞》,一本《自然辯證法》。此外還有一本《人民畫報》。《朝霞》和《自然辯證法》,就是當時的文學與哲學,她堅信有營養(yǎng)的就是它。她對《朝霞》懷有饑渴,但它總是遲遲不來。快畢業(yè)時終于知道,每日行過的大走廊頭頂上就是學校圖書館,學校居然是有圖書館的,真是新奇啊!那么闊的走廊有一天擺上了寬寬的木臺,化學課的作業(yè)原子模型展示,滿滿一臺。她向來以為自己的好,尤其是,以自然辯證法論述化學元素周期表的小論文之后,化學老師張華年以她純正的廣州話表揚了她,這比當?shù)胤窖愿鼨嗤K秩绱嗣利悾襾碜源蟮胤剑碜藘?yōu)美,口音洋氣,一口純正的廣州話,她說京劇是要有腔調的,你們次聽到“腔調”這個詞,學校的文藝任老師大概也是,任老師家在龍橋街,堂姐演過《劉三姐》,故她順理成章管文藝隊,自然比不上見過世面的張華年老師。百年校慶時見到張華年老師,她將近七十歲,毫不見老態(tài)。
后來孫晉苗借躍豆一本《唐詩三百首》,已經(jīng)是1977年夏,插隊近兩年。再后來,澤紅的母親調到學校衛(wèi)生室兼打理圖書館。澤紅在塵封的書庫翻到禁書,她偷出一本給躍豆,是普希金的《青銅騎士》,那是躍豆再一次遇見普希金。次是這一年的四月,到南寧改稿,廣西電影制片廠的吳導演到雜志社來,他寫過詩,于是她聽到了濃重湖南口音背誦的普希金的《致大海》。“再見吧,自由的元素!你后一次,在我面前閃耀著驕傲的美色。”(查良錚翻譯成“你的驕傲的美閃爍壯觀”)“美色”這個詞,在詞的階次上要比“美”低,但遙遠的大海,以及自由的元素,以及后一次,以及閃耀,以及驕傲,這一切,足夠把低處的詞墊高。
回到酒店已近十二點,睡前她百度了銅陽書院。書院始建于康熙四十年,雍正十二年重修,改名為抱樸書院。同治十三年,就基重建,乃名“銅陽”。光緒三十四年改為蠶業(yè)學校,1914年改為女子蠶業(yè)學校,附女子小學。1927年改為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1930年改為私立陵城初級中學。1933年改為圭寧縣公立醫(yī)院。
頭尾僅半日的“作家返鄉(xiāng)”,與三十多人蝗蟲般隆隆來去,有誰熱衷于成為一只蝗蟲嗎?當然你首先想到要省下些什么。
老之將至,要省下的東西總是不少。北京到南寧往返,機票不是小數(shù)目,再從南寧折騰到圭寧,那種人仰馬翻、奄奄一息,已經(jīng)多次證明了。再者,從縣城到六感亦非易事,沒有車,路又爛(她親見這路甚至比不上1975年,她當年騎車往返恍如夢境)。還有呢,廣西雜志的活動,層層發(fā)文,自治區(qū)到市里再到公社再到大隊。她提到名字的人都被找了回來。若非如此,她回六感定然見不到故舊,村里老人老去了,活著的人四散,當年學校的同事都已退休。
這不適意的一日半日實在算不了什么的,壓縮的時間,某種力托你飛行。種種難題勢如破竹。比起筋疲力盡的折騰,她情愿咽下這蝗蟲般的一日半。如果是私奔又另當別論,她當然也會背起一只酒精爐,徒步翻越阿爾卑斯山。就像二十七歲的勞倫斯,三十二歲的弗里達,電子書Kindle里《意大利的黃昏》。
私奔的激情大于返鄉(xiāng),當然如此。
少年時的三個朋友,澤紅,千真萬確私奔了;澤鮮近之;呂覺悟的妹妹明悟,她丈夫突然人間蒸發(fā)和情人私奔了。三個舊時朋友,直接或間接經(jīng)歷了私奔。她們的經(jīng)歷全都是真的。
她沒有。只有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