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歐陽江河也許是最后一代在紙上書寫的人
      來源:新民晚報 | 徐佳和  2022年12月16日09:25

      2010年歐陽江河在紐約

      12月10日上午,在具有世界影響力的上海國際詩歌節開幕式上,詩人歐陽江河獲頒2022年金玉蘭國際詩歌大獎。在頒獎詞中,詩歌節藝術委員會主席趙麗宏這樣評價他:“在解構陳規的同時,他構建起了屬于自己的詩歌王國。他是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重要的代表性詩人之一,他用不斷創新的作品,展現了持久不竭的創作靈感和激情。他的創作對于中國當代詩歌的現代轉型具有標志性的重要意義。”

      采訪歐陽江河并不難,他的坦然和語言中輸出的巨大能量很容易把人卷入其中;但也很難,對話從一開始就變成了他的演講,洋洋灑灑,帶著雄辯之風,如面對一個學者。就像讀他的詩,常常會被一種“突降感”擊中,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上一行寫的是天使,下一行就遁入了尿溺一般”,詞語堆疊營造的意象在沖撞在打架,互不相讓,迸發著力量——“黃昏,那小男孩躲在一株植物里/偷聽昆蟲的內臟。他實際聽到的/是昆蟲以外的世界:比如,機器的/內臟。”歐陽江河曾被國際詩歌界譽為“最好的中國詩人”。

      1 留戀報紙

      在上海難得的冬日陽光中,圍繞在歐陽江河手邊的都是書,以及他隨身攜帶的厚厚的筆記本。“我們也許是最后一代還在紙上用手來書寫的人了,以后都是電腦一代了,寫作過程中書寫的快感和興致快沒有了。尤其詩歌寫作,手的云泥痕跡在寫作里面留不下來了,這是一個不小的遺憾。”

      1984年,歐陽江河在成名作《懸棺》中,表現出與眾不同的詩歌氣象。上世紀90年代初,歐陽江河去了美國,一住就是五六年,后來又到歐洲住了一年。他從一種眾聲喧嘩、互相唱酬的熱鬧創作氛圍,轉入一個人孤寂的寫作。從2009年開始,他往返于中國和美國,體會著兩個世界的碰撞。在曼哈頓,每周六早上咖啡館里擠滿了閱讀報紙的人,那些保留著紙質傳媒閱讀習慣的知識分子,讓他思念不已。“周六的報紙,總是厚厚一疊,2.5美元的價格也比平日里要貴上一倍,但那疊報紙里有藝術版和書評版,包括電視、戲劇、音樂、攝影、美術的評論。好多人買了就扔了其他版面,獨獨留下藝術版拿出來慢慢讀到中午12點,然后把報紙放在咖啡館特定的窗臺上,留給那些不想付費買報紙的人下午來繼續物盡其用。”也是這種歐陽江河視之為“奢侈的,甚至有點點懷舊、有點點腐朽”的關于紙的生活方式讓他把紐約與上海聯系在一起,“每次到上海,我總是要想辦法買一份報紙,新民晚報,找一個無所事事的上午,到咖啡館里坐著,慢悠悠地在陽光下曬著。這一刻不屬于任何人,只屬于優雅的紙質的報紙。在這里,讀,不僅僅是獲取,而是一種來自閱讀的滋養,如我這樣的作家。”報紙上的一個個文字,一句句對于藝術的評論,與歐陽江河所有的感受,滲透到生命、生活、工作、頭腦中來的多元的重疊的幻境,融為一體,成為享受。

      讓人想起希臘現代詩人里索斯說過的,“一個老人在陽光中讀報,風把這些字吹散了,假如它們開花,它們會在另一個時代另一個花園。”

      2 紙上寫詩

      閱讀報紙是特定時間的特定享受,而讀書與寫作就是隨時隨地如陽光空氣一樣的存在了,歐陽江河走到哪里都會帶著書與筆記本,隨時隨地地記錄下奔涌而出的思想,走到哪里讀到哪里,走到哪里也寫到哪里,若實在來不及便會寫在手機上,但更多的是一本本寫滿了字的厚厚的筆記本。從前面往后翻,會看到一些會議記錄,零星的談話,關于資本論,關于唐詩,好似一本百科全書;而從后翻起,就是詩歌的碎片,幾段閃光的語言——“一些喝酒喝上頭的碎碎念,形成黃金方法的傳遞,女神啊……”“沒什么是這片葉子不可以遮蔽的,沒太陽不可以是綠的,沒河水不可以戰栗……”

      看電影時,歐陽江河也會在黑暗中寫下大字,筆畫和語言都如在風中狂舞,他記不得寫的是什么,只依稀分辨出“好悲劇只有狂喜和瘋狂……”好像寫下就是為了扔掉,語言充滿了詩人的頭腦,非得把它們寫下來,“我好像得在腦袋上鉆一個洞,讓語言涌出來一點。等到再翻閱的時候,才會發現原來五天前十天前我居然是這樣一個人,腦袋當中居然有過這樣瘋狂的不受控的句子,沒有經過時代編輯的原始語言,雖然我是一個很理性的詩人。”

      有時候,歐陽江河的一年中有三分之一人在旅途,如何保持一個瞬間回復到本身,無論身處何處都盡量平穩的狀態呢?可能,紙上的閱讀與筆記本里的寫作,能夠把他帶回那樣的狀態,在哪里他都在筆記本里,都在他寫的詩里,這才是原點。

      3 衷情宣紙

      歐陽江河的另一項創作在宣紙上——在宣紙上寫下古人的詩,在宣紙上寫下自己的詩。他的書法起始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大概在六七歲時,并非出身于書香門第的他,第一次直面中國書法是在范文瀾編撰的《中國通史》中,薄薄的一冊,沒想到里面印了一頁王羲之的《喪亂帖》。那時的歐陽江河還沒上小學一年級,母親教他認了幾個字,卻在那一瞬間被書法的魅力所震懾癡迷。身處特殊時期,沒什么書可讀,好在家里給了歐陽江河一點點零花錢,他把原本用來買《三國演義》小人書的錢,忍痛割舍下一部分,攢了三四個星期之后,終于攢夠了幾毛錢,立刻拿來去買了一支當時看來十分奢侈的毛筆和一盒墨汁,宣紙就買不起了,只能在舊報紙上寫寫畫畫,《喪亂帖》風骨雄渾瀟灑奇宕的六十余字便成為歐陽江河最早臨的帖。

      對當年許多書法愛好者喜歡的顏字,歐陽江河卻無感,對柳公權的字也不感興趣,他選了褚遂良,褚遂良的字帖寫了好幾本。直至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了陸機的《平復帖》,現在,歐陽江河的書法中,《喪亂帖》的那部分影響已然淡去,屬于《平復帖》的那部分影響慢慢顯現出來,有一點簡書有一點章草,韻味高古。歐陽江河認為自己寫草書是為了保存書法中的書寫性,他把書法當作紙上活動的一個部分,一種研究,體驗接觸,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歐陽江河曾以藝術家的身份參加了亞洲最有影響的當代藝術雙年展之一的印度科欽雙年展,作品安放在一個廢棄的皇宮里展出。到達當地的第一個早晨,院子里盤踞著一條大蟒蛇,女兒喚他去看,在歐陽江河過去的一瞬間,這條蛇忽然昂起身吞吃了一只路過的飛鳥。這般傳奇的經歷讓詩人的創作更富玄學意味。他的參展作品是將自己關于印度的長詩《泰姬陵之淚》以草書寫在長卷上,以起伏的姿態懸掛于展廳內。《泰姬陵之淚》的英譯文本則重疊在恒河緩緩流水的影像之上,投影于展廳的地板。參觀者立定于展廳的某一處,詩句會投映在觀眾的身上。

      “這些從古到今的淚水在我眼里靜靜流了一會兒。這些尊貴的淚水不讓它流有多可惜。這些杯水就足夠流,但非要用滄海來流的淚水。這些因不朽而放慢步伐,但堅持用光速來流的淚水。”看完整首詩需要15分鐘的時間,有300多人默默立于此,看完了整個影像作品,其間,有人看得熱淚盈眶。

      采訪手記

      氣息

      對歐陽江河而言,了解一個城市最快的辦法,就是站在城市的街頭,用鼻子深吸一口氣,聞到城市的味道,這樣,城市的靈魂就深入了身體,你就可以在一瞬間了解這個城市。

      他喜歡轉上海的弄堂,走著走著,會遇到一個散發著甜香氣的小糕點鋪,讓他想起巴黎的點心鋪,他在巴黎住的那個房間的樓上,就是馬爾克斯寫就《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的房間。每天中午,歐陽江河都會等一個半小時,為了等待一個剛剛出爐的面包,這構成了他對于巴黎的銷魂回憶。隊伍排出兩條街去,這樣的記憶也是詩歌,但是詩人認為,有一些詩是不能寫的,這是禁忌,奇怪的禁忌,“你不能把一首詩再寫成一首詩”。他對于紐約的記憶也停留在樓下一個猶太雜貨鋪,如果周六特定時間去,一定能遇見伍迪·艾倫來買貝果,那是全紐約最好吃的貝果,也是歐陽江河想念的東西。還有在法蘭克福,每天推開窗戶聞到的剛剛割過的青草氣息,如剛剛寫出來的詩一樣鮮活。

      現在,歐陽江河感謝在上海的生活,有大都市的環境,又有讀《新民晚報》時感受到的優雅;有點心鋪里的香氣,又有迷宮一樣的里弄空間的錯疊感,這些,都是詩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