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燕妮為何“不老” ——淺談葉彌《不老》中的女性
年輕意味著旺盛的精力、澎湃的激情、姣好的容顏與身段、追逐欲望的無限可能……一旦走向衰老,以上皆將遠去。是以那么多人,尤其女性,慕求“凍齡”和“逆生長”,為各種刻意營造的焦慮買單,試圖對抗時間的磨損。然而,“不老”是一種什么狀態?肉身的老去無法逆轉,精神呢?這真的是一個復雜的哲學命題。
終于,作家葉彌用一段發生在半個世紀前似幻似真的故事敲醒我們:皮囊的老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韶華流逝前,思想和靈魂已經早衰。
歷史上傳奇的女人有一個共同特征:她們只會死去,不會老去。
與歷史匹配,中國文學史上我們讀到的真正“大女主”并不算多。葉彌新作《不老》的女主人公孔燕妮算是“大女主”嗎?不論答案與否,孔燕妮是個注定要留在文學長廊上的女性形象。
作家葉彌如女媧造人般傾盡心血塑造了孔燕妮。她身上有不同時代、不同年段女性的影子,這些身影重重疊疊成了孔燕妮,也顯現了新時代女性復雜而艱難的覺醒過程。這種自發的覺醒是女性真正獲取平等獨立,活成自己的內驅所在,這個過程遠遠沒有結束,直抵當下和未來。
孔燕妮很難用一句話描述清楚。她容顏美好,行為“離經叛道”,35歲了還在不斷變換著男友。置即將出獄的男友不顧,和小自己七八歲的“新歡”俞華南談起了只有25天的戀愛……她活成了別人眼中的“傳奇”,又淪為吳郭鄰里茶余飯后的談資話柄,乃至眾人怒斥的對象。沒有她,吳郭人的生活會無趣很多,每個唾罵她的人,對她的生活又充滿了被壓抑的暗搓搓的渴望。“她做的事情,都是別人想做而不敢做的。每次她開始冒險,就是大家的節日,從心里感到痛快,怒氣沖沖的人也會緩和下來想一想,原來生活還能這么過。” 這個形象復雜又獨特,既是“不老”的象征,恰又代表著這個命題的辯證性。某種意義上,她確實有著女性自發的覺醒,有著獨立于世、獨立于物的自主性,但同時,她并不是落入凡間的仙子,她也是這世上被傷害過被不公對待的一方,逃不開女性這個群體可能面臨的共同遭遇。
盡管并不完美,孔燕妮身上有著特別可貴的品質:不為外力折損的韌性,隨時準備著重建和新生——這是女性以柔克剛的力量。無需女權主義加持,女性本身就有無窮的力量,也正是這種力量支撐著孔燕妮對世俗眼光、他人的敵意一笑置之,遵從內心一場接一場的戀愛下去,一次次試圖讓自己冰冷的手再熱起來,不輕易定論自己的未來。小說背景設定在1978年,變革的時代帶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安,但追求自由、忠于人性的勇力還在,希望就還在。一如孔燕妮這樣為自己打氣:“不怕。毀滅了再建。我還不老,失去了還可以重新建起來。”
孔燕妮為什么會成為孔燕妮?離不開原生家庭的土壤。上世紀40年代生人,長在知識分子之家。母親謝小達做過“革委會副主任”,性格激越,一生向往著“婦女解放”,卻終究沒能解放自己。她眼里容不進沙,背叛過愛情,又被愛情背叛,最后被令她絕望的生活拖垮,不再掙扎。她愛自己的女兒,但只想讓女兒成為另一個自己,自己不知如何成為一名母親;父親孔望山是心理醫生,溫和儒雅,卻因與謝小達的婚姻早早走到盡頭,遠離吳郭,成為電話那頭遙遠的“聲音”,給她一些精神慰藉。另一位對她影響很大的是知書達理、詩意棲居的老知識分子“謝爺爺”,也是孔燕妮的啟蒙老師。
對孔燕妮而言,母親和自己無法正常交流,兩段不幸婚姻,讓這個女人對男人、對愛情失望,在生活的重壓和變化的時代面前,青春耗盡,變得粗糲又無助;父親是美好而清遠的寄托,她依戀他,但在需要安慰時卻得不到一個溫暖懷抱,這樣實實在在的安全感——當她在少女時期遭受異性侵害時,安撫她的是另一個同齡男人張風毅。
這樣的成長環境,孔燕妮從小學會獨立觀察和思考,比同代人更細膩和敏感,她渴望一種熾烈的愛情,可以治愈傷痛,她想被融化、被“捂熱”冰冷的雙手,同時也想去融化別人,證明自己還有愛的能力。如同鍛造鋼鐵的熔漿,當溫度下降,熔漿會固化,冷卻成金屬,便不再是她想要的形態。所以她讓自己一次次“陷入”愛情,并在其中燃燒,相信痛能被愛撫平。
當戀人的關系變得不再像她所想,一如初戀,一如對張風毅的感情,她無法不忠于自己,去尋找另一段理想的愛情。這是她治愈和尋找自己的過程,沒有結果之前,她不會停下。這也是孔燕妮和同時代千千萬萬女人不一樣的地方。迫于種種壓力,女人會向年齡妥協,會向世俗妥協,會向自己的母輩妥協——愛情和婚姻似乎無法長期并存,芳華已逝,愛情變得淡薄起來,留下的無非是柴米油鹽,一地雞毛,祖祖輩輩都是這么過來的。當母親、妹妹等等身邊的女性一個個殊途同歸地走向模式化的生活軌道,孔燕妮不,她像一個孤獨的戰士,堅守住自己的戰場,堅守著對未知的憧憬,堅守著內心不知何時來去的“感受”。她要證明自己一直都有超常的愛的能力——伴隨身體的衰老,很多人失去了愛的能力而不自知。
從表面上看,《不老》以上帝視角講述了一個不落窠臼的傳奇愛情故事,在25天的敘事時間里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的無法替代的女性形象。但如同所有經典作品,即使只讀一遍,依然能感受到作家力透紙背的犀利,故事落幕后,她筆下的人物會在你心底刻下無盡的追問。
她深刻剖析了中國現代女性的不同命運走向,洞察了人性被壓抑、扭曲的成因,探討了打開人性枷鎖的路徑。除了帶著主角光環的孔燕妮,小說寫活了置于后景的整個時代的眾生像,更將鏡頭拉近到形色各異的普通人,把女性還原成時代洪流中的個體。她們身上背負著歷史的、社會的、家庭的、內心的重重枷鎖,有的早已認命,有的被扭曲,有的還在掙扎,如原本溫柔嫻靜卻被生活拖垮的豆漿店女老板張柔和,獨自把弟弟張風毅拉扯大,年少時便暗戀著孔燕妮的父親孔望山,后來不得已嫁給只會打罵她的渣男汪多根,還要照顧智障的兒子。她對孔望山一往情深,也并沒失去“愛”的能力,卻被一直壓抑著。她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女性氣質也一點點褪去。為了生計,她只能讓自己活成“母老虎”,捍衛最后一點尊嚴。她在精神瀕臨崩潰時喊出“我也不想當母老虎,我想當男人,輕輕松松、干干凈凈過日子。”在長期的男性視角下,女性被預設好家庭的位置,連女性自己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對抗命運和生活的不公,“當男人”就成了張柔和們唯一能想到的解決辦法。小說通過張柔和、謝小山這樣的女性形象告訴讀者:性別意識的覺醒,不等于性別意義的喪失。
你不一定要成為孔燕妮,但千萬別失去身為女人的驕傲和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