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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白色猛虎
      來源:《萬松浦》 | 金仁順  2022年11月23日22:37

      他們差不多是最后出來的。齊野推著行李車,車上有兩個拉桿箱,加上一個雙肩包,邊走邊扭頭跟身邊的女人說著什么。她穿了件白色緊身T恤,前面印著幾個黑色英文字母,下身穿條牛仔褲,背著帆布雙肩包,腳上是雙帆布鞋。

      有人拉著拉桿箱從后面急匆匆地奔跑,在出口處朝著齊野他們直撞過去,齊野把女人拉到懷里躲避,那個人一邊沖他們點頭表示著歉意一邊毫不減速地拉著箱子繼續往前沖,齊野看著他的背影說了句什么,環住女人的手在她肩上拍了拍,驗過行李出門后,齊野朝接人的人群里掃了一眼,動作一下子僵硬了。

      齊芳舉起手,揮擺了幾下,看他們走到近前。

      “跟你說了不用接的,”齊野說,“我們都定好專車了?!?/p>

      “你坐你的專車,”齊芳說,“我開車在后面跟著你們。”

      “你好,”女人笑了,朝齊芳伸出手,“我是楊枝!”

      楊枝的手跟她的名字一樣,肌膚柔嫩,但骨節分明,軟中有硬。

      “歡迎來長白山?!?/p>

      這些年齊芳在機場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句話,針對不同客人,漢語英語韓語日語,切換自如,流利至極。

      “很高興?!睏钪φf。

      三個人一起往外走,齊芳想,“很高興”是指什么呢?很高興見到你?還是很高興來到長白山?還是說她現在的心情?之前齊野說她在國外讀完了高中、大學、碩士才回國的,“很高興”只是她的口頭語?她如此揣摩一句口頭語是假意還是真心是不是有?。?/p>

      “我們真的叫了專車。”快走出大廳時,齊野對齊芳說。

      “誰攔著你了?”齊芳沉下臉。

      “跟專車司機說一聲兒我們有車接就好了啊,車費照付。”楊枝拍了拍齊野,南方口音音軟軟糯糯的。

      出門后齊芳徑自往停車場走,聽齊野在身后打電話退專車,行李車發出“卡嗒”“卡嗒”聲響,她的心里疙疙瘩瘩的。上一次齊野回來的時候,她來機場接他,一米八五的大個子從出口奔出來張開雙臂抱住了她,“芳芳,想死你了!”

      “別整沒用的,”她把他推開,“啥時候領個女朋友回來?沒有漂亮的丑的也湊合啊。”

      “女朋友分分鐘換一個,老媽才是長青樹?!彼麚ё∷募绨?,跟他撒嬌,“今天晚上我要吃烤肉!明天吃紫蘇湯粘糕,榆黃蘑菇餡兒餃子,野生藍莓給我買好了吧?多多益善啊——”

      她打開車門上了車,楊枝坐到了后面,齊野開后備廂把行李放好后,也拉開后車門。

      “你坐前面陪陪媽媽吧?!?/p>

      “巴掌大的地方,坐哪兒不是陪?”齊野邊說邊上了車,在后視鏡里對齊芳笑笑,“是不是老媽?”

      “說誰老呢?”齊芳瞪了他一眼,發動了車子。

      要說老,楊枝倒是有點兒,34歲了。齊野跟她說找了女朋友的時候,說她如何酷,如何聰明,如何漂亮,如何閱歷豐富、年輕有為;時間長,她品出不對勁兒來,“閱歷豐富”是幾個意思?另外,再年輕有為,大學生或者研究生能是高級白領,在事務所的位置舉足輕重?在她追問下,齊野才承認楊枝34歲,是他當實習生時的頂頭上司。

      齊芳把車停到客棧門口,讓齊野和楊枝先下車。齊野把行李箱拿下車后,她把車開進車庫里。走回來時,發現楊枝站在客棧前面,用手機拍照。

      客棧的外墻是青磚,上面涂著白色油漆,涂得不厚,(人工費越來越貴,最近三年都是齊芳帶著張嫂李嫂自己動手,每次都預備涂三遍,最后都是涂兩遍將就了。)偏冷的灰白色在下午的光線中,透出抹橙紅色的調調,大門右邊用幾塊帶皮的樺木板拼接出一塊招牌,上面是黑色鑄鐵的幾個字——

      “白色猛虎”。

      “名字很酷!”楊枝笑著說,“怎么起這么個名字?”

      “——就隨便那么一取?!?/p>

      客棧裝修的那一年冬天,鎮上一共沒多少居民。齊芳把齊野安頓在市里親戚家,獨自在山上,每天整這整那,忙得不可開交。那年冬天雪多,小雪天天都下,大雪隔三岔五,鋪天蓋地,齊芳有幾天感冒窩在家里沒動,等病好些了想出門,門已經推不開了。她走到三樓,費了好大勁兒打開一扇窗戶,往下一看,大雪把半棟樓都埋進去了。客棧變矮了,再往遠處看,整個鎮子都被埋進了白茫茫中。

      雪湮沒了所有。天、地、云、風。只剩下了白和冷。風在雪面上刮過時,會打起一個個旋渦,雪沫兒揚起又落下。

      她給林場場長打電話,說客棧被雪封住了。

      他也被封在家里,閑著沒事兒,兩人在電話里聊了半天。他說以前也遇上過這么大的雪,“那會兒我還是青頭小伙兒,剛成了林場正式工,得意得不行。那年冬天,我在林場值班,剛入冬那一個月沒覺得怎么著,冷是肯定的,零下四十多度,大煙泡兒風能把我這樣的大老爺們兒卷飛。有一天晚上下大雪,冬天日頭短,睡得早,半夜里我們幾個突然就醒了——屋外的風刮起來時像哀嚎聲,撕心裂肺的,那天晚上的風里還夾雜了別的聲音,以及氣息,說不清道不明的。我們把屋里能搬動的東西全摞到門口兒堵著門,圍在火爐邊兒上坐成一圈兒,一邊烤著火一邊打著哆嗦:我心里這個憋屈啊,剛有個正式工作,美了沒幾個月,命就要沒了,我沒孝敬過爸媽,也沒娶媳婦兒呢,這輩子活得太窩囊了。我們聽著外面的動靜,守著爐子不敢動也不敢說話,坐了好幾個小時,最后困在椅子里睡著了。天亮后推開門一看,屋外的雪地上,有好多腳印,一圈兒又一圈兒,歲數兒最大的老陳腿一軟坐在門檻上,說,媽呀,這是東北虎??!”

      而且不是一只,他們確定不了東北虎是因為風雪太大,借用房子來擋風;還是聞到什么味道把他們當成了食物。它們沒撞開門,但雪地里凍的幾只雞一頭豬被它們發現了。它們吃光抹凈,走了。接下來的兩個月林場值班職工們只有白菜土豆可吃,但他們仍舊慶幸不已。

      “東北虎是吧?”放下電話,齊芳對著窗外的白色喊,“來啊!誰怕誰?!”

      她站在窗口,不到10秒,身上就被寒風打透了,但她持續對著白色世界喊叫:“來吧,來?。≌l怕誰?!”

      寒冷在長白山的冬季是看不見的固體,喊聲剛發出去就被撞得稀巴爛。喊叫的碎片兒和寒風雪屑混在一起,反打回來,讓她臉頰生疼。她關上窗子,在客棧里走來走去,像個困獸,不,她就是困獸!沒到半分鐘她又推翻了這個想法,不,她不配,她最多是個蛐蛐,在籠子里面轉圈圈兒,嘰嘰咕咕,哭哭啼啼。

      “來之前我上網查過這個客棧,”楊枝指了指門口的招牌,“是網紅打卡地呢。下面還有很多留言,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什么‘威虎上山’,女孩子自稱‘虎妞’,男人說自己是‘虎兄虎弟’,可熱鬧了?!?/p>

      “年輕人喜歡搞事情?!饼R芳笑笑,推開門,示意楊枝進來。

      “老媽,”齊野把拉桿箱放在門廳,自己鉆進吧臺里面,在電腦上查找空房間,“我看‘美人松’被預定了,不是讓你給楊枝留著嗎?”

      美人松是客棧里最貴的套房。旅游旺季時,一天的費用是888元。齊野定了機票后,齊芳一早在網上把這間房掛上了已預定,昨天一對情侶跟她商量只住一晚上她都沒給。

      “是給楊枝預留的,”齊芳說齊野,“你的房間也收拾好了?!?/p>

      齊野顧不上拿行李,先拉著楊枝在客棧里轉來轉去:客棧一樓一進門是前廳吧臺,往里面走分別是客廳、餐廳、小酒吧和廚房。客廳里擺了三組沙發,落地窗對著外面的廣場,廣場依湖而建,湖水幽藍黑綠,湖邊樹林郁郁蔥蔥如一塊海綿,時不時地,飛起些鳥兒來,羽毛斑斕,驚飛了在廣場上啄食的鴿子,湖面如上古寶鏡,白天鵝和黑天鵝脖子彎成半個問號,悠游游走,鴛鴦在湖畔不遠處耳鬢廝磨。穿過過道往里面走是餐廳,整面墻的落地窗,窗外的那片樹林仿佛巨幅天然油畫,除了白樺樹外,大部分是岳樺樹。山里的樹綠得純粹,新生的葉片嫩黃或者淺紅,蜷成小小蝸牛的樣子,高山樹種樹干堅實而纖細,五六十年也的樹也瘦瘦一根,根系卻是個巨大的爪子,在地下拼命地抓撓、縱深,抵御15級的大風對它們是家常便飯,25級的風能把整個客棧刮成碎片,能把樹攔要折斷,卻拿地下的大樹根爪子毫無辦法。廚房擺著兩張能容納20個人吃飯的長桌,吃飯、咖啡和喝酒,都在這里。廚房是開放式的,島臺和壁爐是前年客棧二次裝修時添加的。齊芳在島臺和壁爐之間放了把自己專用的沙發椅,忙活累了,她喜歡坐在這兒喝茶,落地窗外的景色隨著季節變換,春綠秋紅,夏涼冬暖,山中日月如一段段哲思。

      客棧是用石頭、水泥、鋼筋加固、壘蓋起來的(花光了齊芳離婚時拿到的錢,銀行貸款十年才還清),二樓和三樓是客房,大大小小加起來有15間房。三樓上面加蓋了120平米的房子,一個客廳加上兩間各帶衛生間的臥室,是齊芳和齊野的家。其余的200平米陽臺,春夏秋三季是空中花園,冬天如果放任大雪不清掃,幾天就會把整個房子埋進去。齊芳帶著張嫂李嫂在陽臺的雪里面挖過地道,但大部分時間,她們及時把雪清掃成一個個雪堆,再把雪堆堆成一個個金字塔。每年冬天都有些藝術家在鎮上搞冰雕雪雕,齊芳曾想找人雕個獅身人面像,但費用太高,就做罷了。

      齊野帶著楊枝四處參觀,邊走邊介紹,楊枝聽得津津有味兒。然后他們各自回房間淋浴換衣服。晚餐是每次齊野回來必吃的烤肉,三樓陽臺上,齊芳早早地準備好了木炭,新鮮玉米,山藥和帶皮土豆也早就洗干凈,用錫紙包好了待用。

      齊野帶著楊枝上來,楊枝換了條墨綠色長裙,頭發松松地挽了個發髻,穿了雙夾趾涼拖,妝容精致,端莊大方又風情萬種,齊野看著齊芳的目光落在楊枝身上,沖她擠了下眼睛,用口型說:我女朋友漂亮吧?

      “去廚房里拿酒,”齊芳對齊野說,“想喝什么拿什么?!?/p>

      齊野答應一聲轉身下樓了。

      “這里太美了?!睏钪υ陉柵_四周走了走,“我在朋友圈兒里發了幾張照片,好多朋友以為我去了歐洲。”

      “客人們都這么說,”齊芳說,“好多人來了就不想走了。他們覺得長白山很神奇,也很神秘。但他們只是這么說說,真正留下來的很少。”

      “美是用來膜拜的,注定是寂寞的?!睏钪σ髟娝频恼f,在齊芳身邊坐下,“小野剛來公司的時候,話特別少,我們都以為他無比內向,有一天公司加班結束去吃燒烤,大家閑聊說起旅行,提到長白山,他就跟換了個人兒似的,手舞足蹈,說山、說樹、說動物植物,說你,還有‘白色猛虎’,話匣子打開,跟滔滔江水似的,攔都攔不住?!?/p>

      齊野提著個籃子上來了,聽見楊枝最后的兩句話,笑了。

      “你還不是被我說動了心?”

      他把籃子放到她們面前,里面有冰鎮啤酒,紅酒和白蘭地。

      “公司里的人知道你們的關系嗎?”

      “——不知道?!饼R野說。

      “有人可能會猜到些?!睏钪φf。

      齊芳用鑷子翻了翻木炭,燒得正是時候,她把燒烤架支起來,把串好的牛肉串兒擺上去。

      “當地的黃牛肉,”她對楊枝笑笑,“小野最喜歡了?!?/p>

      齊野以前回來,總是一手握著串兒,一手舉著啤酒瓶仰著脖子“咕咚”“咕咚”,嘴里吵吵著“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人生豪邁!”這次他吃得很斯文,細嚼慢咽,啤酒倒在杯子里喝。他知道齊芳在盯著自己,轉開目光不與她交集。楊枝在齊芳的介紹下,用紫蘇葉片和野菜葉加上蒜片兒辣椒段兒,卷著烤肉吃。

      吃完飯張嫂李嫂上來收拾,楊枝說回房間回幾個電話和郵件。

      齊芳和齊野回了“自己家”。

      齊野說吃了燒烤身上有味道,又沖了一次淋浴,出來時見齊芳坐在客廳,手里端著杯茶,他在齊芳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楊枝挺好的,”齊野說,“除了年齡,她幾乎沒有缺點。而且年齡這事兒也分怎么看,按社會標準來說,她還很年輕?!?/p>

      “她是你領導,又比你有錢,別人背后會怎么說你?傍富婆?還是抱大腿?”

      “她算什么富婆?我們是姐弟戀。再說了,你是客棧老板娘,長白山金香玉,我湊合湊合也算富二代,誰傍誰啊?!?/p>

      “女人老起來很快的——”齊芳頓了頓,“我離婚那年就34?!?/p>

      “你離婚跟年齡沒關系,你遇上的是個混蛋!”齊野猶豫了一下,“——田大雨最近聯系你了嗎?”

      “——聯系你了?”

      “嗯。”

      “——說什么?”

      “他說他生病了,很重,問我能不能去看看他?!?/p>

      “——你怎么回的?”

      “我說你哪位?打錯電話了?!饼R野說,“然后我就把他拉黑了。”

      一個半月前山上春光如同濾鏡,隨手一拍都是美景,整個鎮子水綠水綠,桃花李花粉白粉白,客棧遠看像是銀子蓋成的;客人多時,齊芳把茉莉花茶葉直接扔進杯里,沖上熱水,得空“咕咚”幾口,那天客棧里面就她自己,花香和春風潮汐般一波又一波地從窗子里涌入,春天輕盈而繁盛,齊芳拿出功夫茶茶具,給自己泡了一壺存了20年的班章。那還是剛開“如意居”時,她去云南進貨時買的。

      門被推開,風鈴響的時候,她剛喝了一口,感慨20年的時光,發酵了茶的甘甜,濃郁了茶的香氣。

      她放下茶杯,剛站起身,來人已經進來了,很瘦,戴著帽子,捂著口罩,穿著薄羽絨服,走近時,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齊芳心里“格登”了一下,開店久了,什么事兒都經歷過,這是來了硬茬兒?來人摘下口罩,叫了她一聲“芳芳”,她眨了眨眼睛——

      她從未想過田大雨會變成這樣兒:皮包骨,臉色黑黃,眼睛四周青得像被人打了,臉頰凹進去,鼻子眼睛顯得特別大。

      “——你生病了?”

      “肺癌晚期,撐不了幾天了?!?/p>

      她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讓他坐下,拿了個杯子放到他面前。

      “咱倆離婚時你罵我做了虧心事,不得好死。”田大雨笑了笑,“讓你說著了。”

      “惡有惡報?!?/p>

      話語涌上田大雨的嘴邊,但隨后而來的咳嗽聲把他的話吞掉了,他轉過身去咳嗽,聲音大得嚇人,他的身體內部變成了風箱,呼啦呼啦地響,背對著齊芳的肩胛骨隔著羽絨服支起來,仿佛兩個翅膀要從他身體里面展開。

      好幾分鐘后他平息下來,轉身看著齊芳,“我都快死了,你就不能客氣點兒?”

      “你以為你死了就完事兒了?想得美!我爸在地底下等你呢,還有趙小環。你們兩個狗男女欠的賬,地上地下連本帶利,一分一毫也別想少。”

      15年前齊芳媽媽生病住院,她去醫院陪床,飯店忙,她把放寒假的齊野送回娘家,讓他跟姥爺做伴。有天晚上齊野鬧著要回家取寒假作業,齊芳爸爸拗不過他,打車去齊芳家里取,一開門,撞見床上兩個人。老爺子一股氣上來,腦血管迸裂,送到醫院時,人已經走了。

      齊芳手持菜刀滿大街找人,就想砍死這對狗男女,殺人償命!整整兩天兩夜,她不吃不喝不睡,在“如意居”和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翻找這兩個冤家,派出所的兩個警察寸步不離地跟著她,第三天的時候,齊芳滿嘴火皰,嘴唇開裂,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來,她在“如意居”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坐下,整個人都虛脫了。

      警察把齊野(那會兒他還叫田齊野)帶來,齊野眼睛紅腫,“姥姥一個勁兒地問你去哪兒了?姥爺去哪兒了?”

      “姐,”剛認識兩天的女警察勸她,“你殺了那兩個王八蛋容易,但殺人得償命,這孩子沒爸沒媽的,以后怎么活?還有你媽,現在還在醫院住院,你忍心留下老的老小的小病的???”

      齊芳扔掉菜刀,把齊野抱進懷里,放聲大哭。

      一個月后,齊芳媽媽也走了。臨走時,她握了握齊芳的手,她的手瘦得皮包骨,“握”也是象征性的。

      “芳啊,”她看著女兒,過了好久,眼淚從眼角流出來,“芳——”

      老太太咽了氣,那滴眼淚凝固了似的,掛在她臉頰上。

      齊芳盯著那滴眼淚,在床邊坐了很長時間。護士提醒她再不換衣服人就硬了,她才起身去取壽衣。

      “半個月前,田大雨死了?!饼R芳看著齊野,“他留了張卡,里面有一百萬,說是給你結婚用。”

      齊野嘴唇半張,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早上楊枝先下樓吃早餐。她的T恤是緊身彈力的,胸部像藏著兩顆果實,當她走動,或者做某些動作時,腰會露出來一截兒,白膩潤澤。她邊喝咖啡邊跟加拿大中年夫婦聊天。他們很高興遇上語言交流如此順暢的客人,問了一大堆問題。

      “從長白山流下來的那條河叫什么?”楊枝替他們問齊芳。

      “白河?!?/p>

      “山是白色的山,河是白色的河?所以名叫白河?”

      “這么說也行,”齊芳想了想說,“一年之中有半年,河是封凍的,冰雪是白色的;其他季節瀑布和河流遠遠看上去也是白色的?!?/p>

      加拿大人又問,他們昨天上山,看到巖石上面長著很好看的花朵,越野車開得太快了,他們看不清花朵具體的樣子。

      “野花很多種,他們看到的可能是高山杜鵑?!?/p>

      “這里有雪蓮嗎?”

      “沒有。有一種冰凌花,春天的時候開在冰雪里面,黃色的花瓣是透明的——”

      齊芳從手機里找到照片,給他們看。

      “這么嬌弱,”他們一片驚嘆聲,“卻開放在冰雪里!”

      “美強慘!”剛從樓上下來的齊野看一眼照片,笑著說,“最流行的?!?/p>

      他坐在楊枝身邊,和加拿大人互相問好。

      他們聊得那么愉快,齊芳把新鮮玉米磨碎煮粥時,給加拿大人帶出來兩份兒,上桌前,每碗粥里灑了幾粒松子仁。

      齊芳昨天訂了溫泉雞蛋,雞蛋是當地散養的本地雞下的,在溫泉水里面煮熟,蛋清是透明的,蛋黃是溏心的。她裝了一小筐送到桌上。

      “哇哦!”他們紛紛發出驚嘆聲,“太美味了。”

      “這里有黑松露嗎?”

      “不知道——”齊芳說,“這里有松葺。稀少,很珍貴?!?/p>

      “昨天晚上他們聞到燒烤的味道了,”楊枝扭頭問齊芳,“他們問今天晚上可以在樓頂開燒烤派對嗎?他們可以付費?!?/p>

      吃完早餐,加拿大夫婦去大峽谷地下森林,齊野楊枝去看天池。幾個人換了衣服背著雙肩包出門,在門口互相告別。

      “小野這女朋友,”張嫂打量楊枝,“性格挺好的?!?/p>

      齊芳最不相信性格。當年的趙小環就是因為性格好,才被她挑出來,在飯店做最讓人眼熱的收款員,廚師滿頭油汗,服務員跑斷腿,她坐著收款,工資不比別人少一分。飯店里忙起來從早到晚,她讓趙小環三不五時地去家里做做保潔,照顧下齊野??哨w小環是怎么回報她的?

      齊芳按楊枝囑咐的,把晚上陽臺辦派對的消息寫在黑板上,支在門口處,客人進出時一眼就能看見。

      當天晚上客棧里有一半客人來參加陽臺派對,加拿大夫婦穿上了西裝和低胸碎花裙子,幾杯酒下肚,笑得很大聲。楊枝穿了一件抹胸小黑裙,腰細得像個漏斗,裸露的肩背奶油似的,男人們的目光時不時地粘在她身上。

      齊野樓上樓下來回好幾趟,把酒水飲料拎上來,再把空瓶收拾進空箱里搬下去。沒活兒的時候他也拿了瓶啤酒,站在欄桿邊兒往遠處看。楊枝走過去跟他說了幾句話,還用手在他頭發上揉了揉。

      墨藍天幕上星星亮晶晶的,既近又遠。音樂聲歡快悅耳,有幾個人手里拿著酒杯搖擺著跳舞,笑容燦爛,越來越多的人從座位上站起來,跳起舞來。

      派對持續到半夜才結束,楊枝回了房間,齊野幫齊芳她們把陽臺清理出來,把餐具酒具送到樓下。齊芳和張嫂李嫂在廚房一邊清洗餐具一邊準備明天早餐的備料,回房間都快一點了。齊野坐在客廳玩手機,聽見她進來抬起了頭。

      “你怎么在這兒?”齊芳有些意外。

      昨天半夜她聽見齊野輕手輕腳地開門、關門。她在監控屏幕上看著他穿過二樓走廊,走到最南側的“美人松”套房門口敲了敲門,楊枝穿了一件吊帶睡裙,把齊野讓了進去。

      “——等你啊?!?/p>

      “想喝茶嗎?”

      齊野搖搖頭,收起手機。

      “——田大雨這筆錢,趙小環知道嗎?”

      “他們早就離婚了?!饼R芳嘆了口氣,“我也剛知道?!?/p>

      跟齊芳離婚后,田大雨帶趙小環去了南方,開了家餐館。趙小環以前眼熱齊芳是老板娘,住大房子,有車開,在店里呼風喚雨,她如愿以償后,才知道老板娘意味著什么?前兩年她嫌辛苦哭哭啼啼,天天抱怨,田大雨被她哭煩了就一巴掌掄過去,打得她閉嘴。她開始藏心眼兒,收銀的錢一半掖進了自己的小金庫,再后來她遇到一個油嘴滑舌的帥哥,跟他走得頭也不回。

      “遭報應了?!碧锎笥晏萘?,笑起來時滿臉皺紋動起來,更像哭。

      “他怎么沒回來找你?”齊野問。

      “拉不下臉吧?!?/p>

      她接到電話后回去參加葬禮。以前的公公婆婆還活著,見到齊芳哭得稀里嘩啦,把她弄得淚水漣漣。他們哀求齊芳,讓他們見見孫子。

      “‘三七’的時候,你回去一趟吧,上個香,燒點兒紙,”齊芳說,“也看看爺爺奶奶,八十多歲了,怪可憐的?!?/p>

      “如果他沒留這筆錢給我,你還會讓我回去嗎?”

      齊芳自己也想過這問題。答案是不知道。

      “你有了這筆錢,是不是可以考慮找一個正常的女朋友?!?/p>

      “楊枝怎么就不正常了?我跟楊枝在一起是我高攀她——”

      “高攀容易摔下來,所以讓你找個正常的?!?/p>

      齊野看著她,嘆了口氣,“——我不想跟你吵架。”

      “好像我想似的——”齊芳轉身往自己房間走,她六點不到就起床,忙到這個時間,后背酸疼,腿像灌了鉛,“你要去找楊枝就大大方方去,別偷偷摸摸跟搞外遇似的。”

      “誰搞外——”

      “客棧里到外是監控攝像頭?!?/p>

      “——我已經25歲了!”

      “可不,你都25了?!?/p>

      第二天他們一起下樓吃早餐。

      “早安呀,”楊枝對齊芳露出笑容,她的牙齒整齊漂亮,白得像剛下的雪,跟齊芳打招呼的同時,沖正吃早餐的加拿大夫婦擺手。

      “早!”齊芳也笑笑。

      齊野像跟誰生著悶氣,沒幫忙往餐桌上拿東西,一屁股坐在楊枝身邊。

      齊芳也沒像前一天那樣,給他們額外準備小灶兒。齊野坐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去取咖啡面包。他把東西擺上桌的時候,楊枝正跟加拿大夫婦聊天,有些意外地抬頭看了看他。

      齊芳給自己煮了杯咖啡,坐在她的“專座”上,看著落地窗外的樹林,把咖啡喝完。開客棧,當老板,聽著很酷;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累。干不完的活兒,操不完的心,每天晚上臨上床前,腰都僵得跟塊鋼板似的,她花了十年還完銀行貸款,又攢了三年的錢,前年重新裝修了客棧,剛裝修完,就鬧了疫情,好多店鋪撐不下去,關門大吉,齊芳算是幸運的,好歹沒有貸款壓力,能夠撐到疫情消停,游客回來。

      早餐吃了一個多小時,加拿大夫婦退房離開,楊枝和齊野送他們到門口,四個人互相擁抱,依依惜別,仿佛他們才是親人。

      把他們送走后,齊野和楊枝回房間換了衣服出門去原始森林的“林中漫步”,齊芳在樓上庫房聽見齊野跟張嫂李嫂說下午回來。

      “美人松”房里,齊野比前一天小心多了,一些物品沒再大咧咧扔在垃圾筐里,被褥也整理了一下,楊枝的衣物還是有些亂,出來玩兒,居然帶了兩個大拉桿箱,客棧衣櫥被塞得滿滿的,拉桿箱里仍然有至少一半衣服沒掛起來。鞋子也有四五雙,洗護用品七七八八,都是大瓶,排成了一排,護膚品化妝品浴室里房間里到處都是。小客廳茶幾上也堆得滿滿的,電腦,平板電腦,以及幾本書;楊枝還帶了茶葉茶具,幾盒吊耳咖啡,但都沒用。她更樂意喝店里提供的飲品,直言沒想到會這么好。

      齊芳在房間里尋找齊野的痕跡,幾乎沒有,至少能放到臺面上的東西,沒有一樣是他的——

      房門被房卡刷開,發出“嗞——”地一聲,齊野走了進來??匆婟R芳,嚇了一跳。

      “你怎么在這兒?”

      “——你說呢?”齊芳揚了揚自己戴著膠皮手套的手。

      齊野腳步僵硬地走進來,在拉桿箱里面翻了翻,拿出個眼鏡盒,“我來取楊枝的墨鏡?!?/p>

      齊芳把垃圾袋系緊、收好,扔到門外。換了另外一副手套收拾衛生間。

      “——我回來收拾就行。”齊野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看著齊芳,“你放那兒吧?!?/p>

      “你是就收拾這一個房間,”齊芳直起腰來,問,“還是幫我收拾所有的房間?”

      “你抬什么杠?。俊饼R野變了臉色,“我哪兒惹著你了?”

      “你這話兒說的,”齊芳冷笑,“就好像你以前不知道我打掃客房似的?怎么了?不好意思了?你不用不好意思,走的時候付房費就行?!?/p>

      “我爸不是留了卡嗎?”齊野轉身往外走,“你從卡里扣。”

      齊芳手里的抹布扔出去打到門框上,“留了張卡給你,他就又變成你爸了?!”

      門外靜了靜,然后是齊野下樓的聲音。

      齊芳渾身發抖,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平靜下來。她收拾完二樓所有的房間,把需要洗的床單被罩扔進洗衣機清洗,毛巾浴巾扔進另外一個洗衣機清洗,又把倉庫收拾好才下樓。

      “小野想吃蘑菇餡兒——”張嫂正和著面,抬頭看她一眼,“——怎么了?”

      “沒怎么啊。”她從她身后過去,倒了杯水。

      “兒大不由娘,跟孩子較什么勁?”

      “就是,”李嫂也勸她,“小野是男的,這種事兒上吃不著虧。”

      下午有兩個韓國女生和一個澳大利亞中年男人入住。他們在餐廳里跟楊枝相談甚歡,晚上的陽臺派對也得以繼續下去。旁邊旅館的客人看到他們這邊熱鬧,也跑來湊趣,雖然折騰了些,但收益倒很可觀。

      “你這未來的兒媳婦兒,腦袋瓜兒真好使?!崩钌┱f。

      “賣了小野,小野還得謝謝她,幫她數錢?!?/p>

      接下來幾天齊野大部分時間都在楊枝房間里待著。每天下午楊枝來餐廳喝茶,跟齊芳聊天,他有時候幫張嫂李嫂干點兒雜活兒,有時候出門跟朋友見面。

      齊芳自己烤點心,烘焙的香氣經常把客棧里的客人勾引出來,他們下來點杯咖啡,或者要壺茶。

      “這是我想象中的生活,”楊枝說,“不緊不慢,歲月靜好?!?/p>

      齊芳煮了一壺咖啡,用玻璃茶具沏了壺菊花茶,血菊是當地的,小小的花頭,入水后一朵一朵活了過來,茶水(或者說花水)冶艷無比。她們坐在沙發椅上,面對著玻璃窗外的樹林,雨中的樹木綠如新翡,通透、干凈,開著的窗里,空氣中流蕩著植物鮮嫩的氣息。

      “我會想念這個地方的,‘白色猛虎’,”楊枝望著餐廳落地窗外的風景,隔著一層玻璃的森林,幾近魔幻,雨停的時候張嫂李嫂帶著籃子出去,一個小時就能揀回滿滿一筐的蘑菇,最近幾天的食譜一直有蘑菇湯和蘑菇餡兒餃子。

      “一想到明天就回去了,怪舍不得的。”楊枝笑著說,“我現在理解為什么每次提起長白山,小野就一副打了雞血的樣子?!?/p>

      “你們可以再來。越來越多的客人喜歡冬天來這里了,雖然冷,但冰雪漂亮,山上雪大,有時候一下一整天,客??毂谎┞竦娇床灰娏耍W上訂房的客人經常找不著門。客人里面,年輕的大部分是來滑雪的,年紀大的是來泡溫泉的,一來都能住個十天半月的。壁爐里面的火炭不斷,烤松子、榛子、核桃,還有地瓜土豆,整個客棧香噴噴的?!?/p>

      “聽著都讓人流口水,”楊枝笑著說,“冬天我帶著歡歡樂樂來。”

      “來這里的人都歡歡樂樂的?!?/p>

      “——歡歡和樂樂是我的孩子。”

      齊芳的笑容定在臉上,舉到嘴邊的茶也忘了喝。

      “我結過兩次婚。歡歡是女兒,今年7歲,樂樂是兒子,今年5歲。他們各有各的爸爸,”楊枝笑了笑,“——我就知道小野不會把這些事情告訴你?!?/p>

      “——我就說嘛,”齊芳喝了口水,仍舊覺得嗓子干得厲害,“你這么漂亮,聰明,優秀,怎么可能——”

      這些年齊芳開店,閱人無數。楊枝是個厲害的。溫柔起來,嗲嗲的調調能哄得人骨酥肉爛;認真起來(齊芳聽見她在網上安排工作),領導的架子端得又穩又高;又是個貪玩兒的,瘋鬧起來不管不顧,煙酒都上手。齊野跟在她身后,就是個小迷弟。

      “小野以前沒正經談過戀愛,喜歡他的女同學有過幾個,他跟我吧啦吧啦地講,聽著挺熱鬧,但轉眼就涼了;遇上你,他什么都不跟我說,我知道這回他是真動心了?!?/p>

      “小野來我們公司應聘實習生,我覺得這小孩兒跟別人都不一樣,氣息清新,眼神兒干凈,其實他的業務能力不太好,但我仍然把他留下了?!?/p>

      “那天晚上他給我打電話了,高興的啊,”齊芳說,“說能進這個事務所實習,即使留不下,以后想找個工作也很輕松。那天他跟我說主管是個女的,氣質好、氣場大、氣勢足。我還逗他一句,領導這么多氣,你以后不得變成受氣包兒?”

      “我沒想到會跟他變成現在這種關系——”楊枝看著齊芳,“他就像個小老虎似的,讓我招架不住——”

      “你會和小野結婚嗎?還是,只是跟他談場戀愛?”

      “你希望我們結婚嗎?還是,希望我們只是談場戀愛?”

      他們走的那天天氣晴朗。

      齊芳開車送他們到機場,第一次,她希望齊野快點兒走,早點兒走,飛機千萬別停航,別延誤。

      離開前,楊枝結了這幾天的房費。

      齊芳跟她在吧臺前面爭執了半天,“你是小野女朋友,是我們家的客人?!?/p>

      “如果我住他房間,我就不會結賬,”楊枝笑著說,“但我是住了你們最好的套房,我是客棧的客人,賬是必須結的?!?/p>

      齊芳說不過她,最后給她打了個七折,收了她五千塊錢。刷卡的一瞬間,她覺得她輸了。

      車上,楊枝坐在副駕駛位上,跟齊芳聊了幾句對長白山的印象,對“白色猛虎”的喜歡。到了機場,齊野忙著打開后備箱搬運行李,她對齊芳輕聲說:“我會對小野很好的,你放心吧。”

      齊野找了個行李車把兩個拉桿箱放上去,齊芳跟他們揮揮手,正要開車離開。齊野叫了一聲,“媽!”

      齊芳愣了愣。

      楊枝沖她擺擺手,推著行李車先進候機廳了。

      齊野繞到齊芳車窗外,臉都憋紅了,“能不能把——田大雨那個卡給我?”

      齊芳看著他。

      “借我也行,我以后有錢了,會把錢還回去——”齊野低頭說,“——過幾天是楊枝生日,我想給她買個包?!?/p>

      齊芳拿起自己的包,從夾層里面拿出張卡,隨手扔出窗外,“密碼是你身份證最后六位。”

      她一腳踩上油門,車子忽地竄了出去,一輛剛停下來的車跟她的車差點兒撞上。

      “你有病啊你——”那輛車的司機抻頭罵她。

      敗家玩意兒!

      啥也不是!

      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兒忘了娘!

      齊芳罵個不停。踩著油門時,她覺得自己精神油耗在更快地消失。15年前,齊野還小,需要撫養,但現在他不需要她了,他有了楊枝——性感上是女朋友,年齡上可以當姐姐,閱歷上能充任媽媽——她算什么呢?“白色猛虎”和長白山金香玉不過是齊野跟人聊天時的一個噱頭,一個逗趣?

      齊芳抬頭看著公路的前方,天藍得像塊冰,云彩絲絲縷縷,寒煙似的從冰面上掠過。她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電影,一個醫生在陽臺上對一個男人說話,語調平穩而魅惑,“多么藍的天啊,一直朝前走,你就會融化在天空里——”

      她把油門踩到底,就會融化在天空里,融化在藍色里。

      齊野乘坐的飛機像只銀鳥飛過這同一片天空,落地開機時,他會接到消息,然后立刻再回來:他會難過,會后悔,但同時他也會覺得解脫,她和客棧就像一個被廢棄的繭殼,遺留在長白山上,變成他的過去和記憶,它們在他的生命里所占的比例會越來越小,直至縮成膠囊——

      齊芳的思緒回到了35年前,她是高一女生,一心想考個好大學,窗外的秋蟬叫聲響亮,她的同座田大雨才高一個頭兒就竄到了一米八,在操場上打球打到上課鈴響才沖進教室,他拉開她身邊的椅子坐下,她為他那一身汗味兒皺起眉頭,他沖她呵呵一笑,棕色的臉孔上,一口牙齒白得耀眼——

      陽光如一柄利刃,朝汽車穿刺而來,白得耀眼!

      (刊發于《萬松浦》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