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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新婚
      來源:《湖南文學》 | 唐糖  2022年11月23日22:35

      馮先福的第四次喜酒,定在天宮江湖菜,只有三桌,估計還坐不滿。位置是羅娟選的,倒不是因為人均不到八十的餐標,在火車站旁邊算是便宜的,而是張羅這件事時,她總是想起二十六年前的那一天。

      也是立夏前幾日。羅娟隨姑媽坐七八個小時的火車,又倒中巴、公交才到站。下車,一截灰石子路,盡頭是幾方青色稻田。順著稻田間的窄埂走到底,大地下墜,是處山谷,剖開谷底的是一條窄而渾黃的河。站定,望著河對岸更高一頭的山,姑媽說,那就是天宮殿。來之前,聽到這名字,羅娟覺得好笑,待看到對面扁平的山頂上蔥蘢掩映,幾角瓦舍冒出,又覺名副其實。照這架勢,她們需得在密布的香樟、刺槐、山桐子間,循著隱于雨后腐葉里的石塊,下至谷底,溯河而上半里地,過橋,再攀上對面那座山。羅娟踩著白色矮跟鞋,幾腳探下去,沾滿濕泥碎葉。往下,水聲漸沸,河也顯得肥壯湍急起來。羅娟不知這條河從哪里來,以前當中學老師的姑媽告訴她,這條河再流個三四公里,就到朝天門,將來是個好地方。

      橋頭兩側有墩子,以前是石獅子,身子不知去了哪兒,只隱現圓鈍的前爪。羅娟坐在石墩上,盤起左腳,摩挲著出血的腳跟,又來了怨氣,這里有啥子好嘛?姑媽瞪她一眼。羅娟二十四歲,來相的是天宮殿馮家的幺兒子,比她大六歲。馮先福長得標志,在藥廠上班。按姑媽先前打聽到的消息,若不是天宮殿馬上要開發,馮家想娶媳婦兒生娃多倆人頭好賠款,斷不會這么急,“把握好機會,將你細弟也接出來,以后有的是好日子。”她不再作聲,撐著石獅子的前爪站起來,跟在姑媽渾圓的屁股下,繼續往上爬。天宮殿這側是陽面,沒有樹,鋪著層層疊疊狹長的梯田,可大都已長滿雜草,有莊稼的,無非是些洋芋、南瓜,胡亂趴著。

      攀上頂,紅泥地開始隆起腫脹的樹根。繞過兩處廢棄的沼氣池,頭頂的枝葉便兜住陽光,周遭陰涼下來。姑侄倆繼續往前走,周圍墻檐相鄰的房子,上了鎖,鎖面布著銹跡。越往前,枝葉愈加密實,羅娟甚至覺得看不大清姑媽的臉了。未知的鳥,搗下厚實的葉片,撞得地面低低呻吟。羅娟這才抬頭看,原以為頭頂是木林簇在一起形成的森森屏障,沒想到枝蔓都源自一個方向。

      那是一棵樹?羅娟身上的熱氣瞬間滅了。

      “姑媽……”怯生生的聲音。

      “就到了。”

      姑媽先前來過一次,只是沒見著馮先福本人。果然,順著路折了兩道彎,一棵巨大的黃桷樹出現在眼前,估計得四五個成人才能環抱得住。它將四周目之所及的地方都覆蓋上了。馮家離它最近,自然灰蒙蒙的。

      梆——梆——梆——

      走得更近后,羅娟才看清樹下的人影正在剁肉骨頭。姑媽一大聲“嬢嬢”,人影站起身,“哎呀,快來坐,快來坐。”說著給她倆擦擦一旁的石桌子、石凳子,又望望天上的黃桷樹,“今天停電,我看待會兒去找蠟燭點上。今年不曉得咋回事兒,這黃桷樹長瘋了。我到這里幾十年,沒見過哪一年它葉子長得這么密實,大白天都黑蓊蓊的。”她又打量羅娟,臉有喜色,旋即放下刀,沖屋里喊道:“老頭子,妹兒她們都到了。”

      羅娟這才看清,馮家只是鄉間一連式土坯房,兩開門,門里如更深邃的洞。一老翁扛著木梯子,握著把刀,從黑洞里走出。馮先福的媽媽問:“老頭子,這是要干啥?”

      “砍了。昨天我就說砍。”老翁說罷,就把梯子架在樹枝上。

      “要不得,要不得啊。”老太太喊了起來,老翁已經踩著梯子往上爬了幾步,她又只好在底下扶著,“要不得啊,老頭子。砍不得樹,砍不得樹。”老翁爬到頂端,揮起刀朝著頭頂密實的屏障“哐哐”幾下。一柱陽光斜倚在地上。周圍瞬間亮堂起來,巨大的樹冠下,血管一樣密布的樹枝,隨風微微顫動,如血涌動流淌。或許,這棵樹只是睡著了,羅娟這樣想著,打了個寒顫。

      后來,樹的確醒過來了。可醒來后去了哪里,不得而知,有說是去濱江公園的,有說關在一處豪宅綠地,也有聽說運到首都進了園林博物館……羅娟唯一確定的是它原本所在的位置成了一間商鋪,嵌在一條不溫不火的商街上。這間商鋪最早是燒烤店,隨后變成火鍋店,沒多久又換成烏雞養生湯。直到前年天宮江湖菜接手后,家常菜,物美價廉,意外做出了名氣。羅娟常帶她手下的家政阿姨們來這里聚餐。一坐進店里,她總有重回黃桷樹下那一天的感覺。

      那天,馮先福的爹劈出一柱陽光后,羅娟瞬間沒了膽怯,站在樹下,悠然地搖著棕葉蒲扇,舒朗,清爽。馮先福的媽媽繼續在院壩下忙東忙西,老翁砍樹嚇得她臉色發白,沒了最初的和顏,只告訴羅娟她們,馮先福臨時得去趟廠里,他哥哥姐姐們估計馬上就到。老翁精瘦,穿身藍卡其中山裝,拖著砍下的斷枝進了柴房,沒再出來。姑媽臉色有點難看,但還是耐著性子剝紫皮葡萄,一顆葡萄剝四小片皮,直到兩串吃光,馮先福的哥哥姐姐們才來。

      二十六年后,羅娟等的還是他們。她爹和細弟一家已經坐上席,她怨自己又來早了。

      最先來的是大哥一家,添了媳婦兒和倆孫女,沒來齊。隨后是四姐家、三哥家、二哥家,他們一一和羅娟打過招呼,還管她叫“小羅”,二十多年彈指一揮間,仿佛什么都沒變。羅娟打起精神來,臉上的皺紋擰成笑意,“快!快!進去坐,大堂右邊那三桌。”

      馮先福的媽媽是他五哥牽著來的,走近了,用攥在手里的紙巾,擦擦眼角,“她是哪個?”五哥說,“哪個嘛?你日思夜盼的幺兒媳婦嘛。”

      “啊?小羅啊!”雙眼白翳的老太太湊近羅娟,仔細瞧瞧,愣了幾秒,小聲嘀咕:“砍不得樹,砍不得樹喲。”

      “曉得了,砍不得,砍不得。”五哥應和著老媽。羅娟伏下身在老太太跟前喊了一聲,“媽!”老太太糊里糊涂,但笑著點點頭,被五哥牽著進去了。

      羅娟現在又要等馮先福,猶如那天一樣。兩桌菜都擺好在黃桷樹下,小孩子們等不及,抓些鹵豬耳朵、鹵雞爪墊墊肚子。正午了,那柱陽光筆直地立在兩桌菜中央,馮先福還沒回來。老翁垮著臉,讓大家先吃。羅娟餓了,也拿起筷子,不管姑媽怎么遞眼色都沒用。姑媽倒是無論旁人怎么勸,硬是沒動筷,只偶爾端起茶盅喝兩口水,“我也等小馮。”說“也”,是因為馮先福媽媽站在房檐下,踮著腳望著來路,她偶爾回望的臉,還是煞白。最終,大家都快下席時,馮先福才到家,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坐到羅娟身邊,坐進那柱又斜下來的陽光里。他先給羅娟的姑媽賠禮道歉,又側下身起開一瓶天府可樂,側身跟羅娟說了一句,久等了。說話間,馮先福鼻尖上的汗珠,泛著冰的光澤,滾往嘴邊,也滾入羅娟的心。羅娟只瞥了一眼,目光便收了回來,也收不完,只能慢慢滑向他的藍色短袖襯衣,袖口下有力、鼓著青筋的胳膊,最后落定在地面上他充滿折痕的影子上。他的影子連著樹葉、樹枝的影子,仿佛樹是長在他身上的巨翅,也仿佛他不過是樹上的一片巨葉。這扁平荒謬的影子往后頻頻塞入羅娟的夢里,哪怕有好多年,她都忘了馮先福長什么樣。

      現在,從對街拐角處過來的那雙抱著一箱紅酒的胳膊,看起來還是那樣有力、鼓著青筋,只是落在地上的影子被灰黑色的路磚吞沒。這次,羅娟的目光從影子往上,越過胳膊,主動去搜尋馮先福的眼睛。五十多歲的馮先福還是喜歡穿襯衣,沒有發福,但兩鬢已從以前的小m,微禿成大寫的M,不過也不影響他看起來只有四十出頭。男人真是不怕老啊,羅娟感嘆,下意識地抿抿嘴,又吸下小肚子。今天,她穿一身墨綠色印花的旗袍,里面套了塑身衣,原本松垮豐裕的肉稍微被摁進去半寸。就如第一次見馮先福,她裹著緊身紅色針織衫,本來吃了兩口,見到馮先福后,使勁憋著氣。

      馮先福正扛著酒往紅綠燈的方向走,這時比他冒半個頭的身影從拐角處閃進來,舉起更有力的手臂,攬過那箱酒。小青年叫馮松,是她在產床上掙扎兩天才生出來的,七斤半,剛出生全身黃疸,小臉像冬月熏制不久的臘肉。馮先福當時用手環住這團軟綿綿,忍不住搖著頭說,怎么能這么丑啊!等出了月子,孩子病愈,奶色的臉,深嵌兩枚桂圓核樣的眼睛,上下眼瞼的眼睫毛密而翹,漂亮得不像人間的孩子。天宮殿那段時間冒出了七八個孩子,馮松無疑是長得最俊的。

      不久前刷微信文章,羅娟看上面說,熱戀期生的孩子顏值更高。羅娟想,至少在和她要馮松的那一晚,馮先福是真愛她的吧?那天夜里,燈一關,幾枝樹影借著月光從正對床的小窗里爬進來,爬上了他們的床,也爬上了馮先福的背。她躲著他的臉,緊張,只得環住他的腰,貼在他的脖頸,看著黑色的葉影在他背上搖搖晃晃。直到馮先福的手穿過她的頭發,嘴唇貼在她耳朵上,輕輕地呵著氣,她才松了手,偷偷望了一眼他,什么都沒看清,眼神順著他背上滾落的兩滴汗珠,滾入那片最大的葉影里……想到這兒,羅娟掐掐腰上的肥肉,搖搖頭,覺得自己又蠢又好笑,都快當奶奶的人,還在想遙遠又縹緲的事,神戳戳的。

      燈綠了,馮先福父子倆踩著斑馬線走過來,這時,羅娟才搜尋到馮先福投來的目光,碰上的一瞬,四濺開去,像舊時的新婚夫婦一樣,只不過皺紋之間沒有漂浮紅暈。羅娟捋捋新燙的頭發,牽牽緊繃的旗袍,腳趾抓牢高跟鞋前腳掌,朝父子倆走去。馮松騰出一只手在向她揮手,示意她別過來了。

      她又停下,停在一片如當年樹冠一樣的云影里。

      馮先福覺得這次別辦酒,最好連結婚證都別扯了。算上離婚,他去民政局辦了六趟手續了。可羅娟不同意。還是老樣子,馮先福暗想。時隔多年,羅娟還是羅娟。而時隔多年,他馮先福居然又“栽”到羅娟手中,這是他這一年始終沒想明白的事。倒也不掙扎了,這大半輩子想不明白的事總比想明白的多。

      算上羅娟,馮先福處了不下十二三個女友。齊平是他初戀,二十出頭就在一起,交往了四五年,意外懷孕后,兩家人便商量結婚,笑談著要在黃桷樹下擺上三十桌,三天三夜,連夜里電燈穿在黃桷樹上的電路都商量好了。可當天晚上齊平抱著馮先福哭了一場,次日就去打掉孩子,啟程去了上海,那個順流而下就能到的城市。齊平長得像鞏俐,馮先福喜歡她齊腰的黑長發,細密而柔順,到夜里都會復活,變成撩人的嫩枝,攀上他的身體,抵達未知的深處。往后的女人,頭發都是僵死的,枯草一般。馮先福的五哥長得像劉德華,他長得比五哥還要標致。這對方圓幾十里地都知道的俊男靚女以這種方式分崩離析,閑話編成的故事,散布在天宮殿的角落,就如曾經他們的身影,時時點亮著天宮殿一般。馮先福自己都聽了無數個版本,但他并未如別人預想中那樣消沉,他很快就有了新女友,沒多久分了,又換了一個,一個接一個。這些女友至少都會來一次天宮殿,在馮先福一大家子的簇擁下,下山,過河,攀上天宮殿,走進大黃桷樹的濃蔭里,然后便消失了。

      如今再回想起來,馮先福自認為齊平的離開不過是懸于生活之上的遺憾,而不是生活之中實打實的后悔。至于生活中實打實的那種后悔,他覺得這大半輩子有三件。一是與羅娟相親時,他剛與一位機場地勤分手不久,地勤家里做小生意,又只有倆女兒,想讓馮先福做上門女婿。馮先福不同意,后面聽說這姑娘家的生意都做到了小半個中國。二是與某方便面品牌經理方琴處了一年后,方琴讓他辭職一起干,他拒絕,分手后還把剛買的房賣了,沒想到不到半年,房價猛漲。馮先福想,這兩件事,但凡有一次不拒絕,或許都沒有后來這些鳥事兒。

      至于第三件,就是與羅娟結婚。不過,他覺得如今為了馮松的婚房與羅娟復婚,應該不會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第四件事。

      前年秋天,馮先福與第三任妻子張芳離婚。離婚當天,張芳什么東西也沒帶走,就像他們平時分分合合一樣。只不過,這次張芳的包里揣了離婚證,還有一串她兒子的新房鑰匙,晃得叮當響,“馮先福,我不信你不后悔,你以為我愿意跟你住在這破房子?”門沒關上,張芳踩著高跟鞋鏗鏗鏘鏘地下樓。鑰匙和高跟鞋的響聲,到底哪種更刺耳,馮先福分辨不出,這些響聲讓他有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感。他沒想到,自己服老是從這一天開始的,是從耳朵開始的。

      是的,開發二十多年,他還住在回遷房里。沒有電梯,樓梯間黑而窄,經年未有保養,坑坑洼洼,墻壁覆著各種灰黑印記,多是大大小小的鞋印,也有些手揩的鼻涕,開鎖、通下水道的電話重重疊疊地蓋著。回遷房蓋在天宮殿原址上,更名成天宮殿小區,離新火車站不到兩公里。從主臥的窗子還能看見兩三百米外以前老房子的位置,現在是美食街。周圍的商品樓小區,密集地鑲嵌、拼接,大多都是二三十層,顯得天宮殿小區的六層回遷房有如大地塌陷一般。當然,這塌陷是日積月累的。

      回遷房開始動工時,周圍大都是翻得稀爛的工地,隔著一條主干道的星城小區一街區也才開始動工。馮先福喜歡看報,那時星城小區的廣告常常鋪滿渝城的各大報紙,廣告上最常出現的是星城小區全修建好后的模擬效果圖,以及一街區的房子戶型圖。對于戶型圖,馮先福倒是一掠而過,只注意到小時候打滾潑水的河截斷成星城小區內的景觀河。那條河竟將被一個小區獨占。他回想起八十年代初那場大洪水,河水浩浩蕩蕩而來,帶著上游的豬、羊、雞鴨、桌子、房梁木,雄獅一般拍擊著兩岸,發出雷鳴,差點要填平山谷,淹沒天宮殿。沒想到曾經雄獅一樣的河,即將被馴服,溫順地躺在星城小區里,再不會流淌。那也再不會有齊平一樣的人,做著從這條河順流而下的夢了。廣告上,河兩旁種上精心修剪過的植被,高高低低,鋪上和緩平整的步道,穿著光鮮的孩子,手挽手的青年夫婦以及滿臉笑容的銀發老人,正在河邊散步。星城小區的開發商,還說要將其打造成一處十萬人居住的高端社區,占領渝城這塊即將起飛的核心區。初聽此消息時,有些天宮殿人都覺得是天方夜譚,“亂球講,我們天宮殿以前加起來都沒恁多人。”

      這也如很多年前,馮先福還在上小學,天宮殿的田間地頭來了不少扛著黃色測繪儀器的人,修建火車站的傳言就傳開了,卻始終沒多少人信。馮先福將信將疑,有次,他背著一簍子絲瓜,碰見勘探的人就問:“全是山,那么大的山,那么大的河,火車站啷個修?”

      “有的是辦法,你娃好好讀書,以后有的是好日子。”勘探員笑笑,繼續將眼睛湊到儀器上。

      可馮先福偏偏不愛讀書,而且還怕鬼。他當時得走近兩小時才能到校,天不亮就要出門,在門前的黃桷樹暗影里走好一陣才行,腦子里妖魔鬼怪都出來了。于是,初中剛上幾天,便輟了學。打從懂事以來,馮先福就想要去外面,不想待在這棵大樹下,像被壓在巖石下。而且這巖石上還掛著不少紅色的布條,那都是遠遠近近的孩子,來認這棵樹作干爹留下的,更增加陰森的氣息。尤其天不亮,幾只黑鳥飛過成片的紅色布條,嗷嗚嗷嗚幾聲就能讓他汗毛乍立。但偶爾,馮先福還是會趁爹不在,爬上樹,掀開層層疊疊的樹葉,頭露出去,為的是望一望遠處城中層疊的白房子,望一望河是如何從遠處的山里流過來,又流向遠方。只是樹不能隨便爬,他爹說這棵樹在他小時候就有了,當時大轟炸,因為有這棵樹,他們才能躲過炸彈,是福樹,不能隨便踩在它身上。所以,馮先福更愛去河里游泳、抓魚、摸螃蟹。不過,哥哥姐姐們長他不少,他是老幺,只能更長久地與爹媽在這棵樹下吃飯、乘涼、剝苞谷、曬谷子。

      和羅娟結婚也是在這棵樹下。那之前兩三年,開發的消息甚囂塵上,傳言隨時就可能下批文,天宮殿人終于相信建火車站是真事兒了。多個人頭,就多份拆遷款,更多一些房屋面積。那一陣馮先福的同齡人,紛紛發著喜糖,婚禮上五顏六色的亮片,混在紅泥里熠熠生輝。婚結了一批,也沒招來切實的批文,大家心散了,慢慢地,地也不種了,要么閑著,要么也想著開發后的營生,先一步搬離天宮殿。

      二十六年前的春末,批文下來得急,第二年就要正式啟動拆遷工程,這樣一算,得一年內順利結婚、生娃,“不然,分不到房,那好劃不著嘛。”馮先福的爹媽著急了,趕緊催著他和圓臉地勤女孩結婚,可馮先福告訴他們剛分手,且不可能復合。但天宮殿一天比一天空曠,三十歲的馮先福還是相信了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錯過了,一輩子都賺不回來。

      一輩子多長啊。

      人想通了,事情就不難辦。那個來自縣城叫羅娟的女人,做銷售,塊頭比他壯,勒在身上的衣服突出她的豐滿,大餅臉,下嘴唇還有點往外翻。眼角刻意柔順下來的光,讓他猜不透。她那一頭齊腰的長發,看背影時,讓他想到齊平。往后的事簡單又迅速,和羅娟見了一次,就基本定下來。兩周后羅娟拎著行李再次來到天宮殿,兩人住到一起。那晚,小侄女一直賴在他們房間看電視。他困得不行,羅娟還招呼著小侄女繼續看。直到小侄女瞇著眼睛給他們關上門后,羅娟的頭發才被他壓在身下,樹影從窗外透進來,在墻上變幻著影子。直到結束,羅娟的頭發都沒在他身下復活,此后也沒有過。三周后,他們領證了。他還記得,那天民政局排起長隊,等了快兩個小時,領完證,他們還去附近吃了頓雞湯鋪蓋面。

      和羅娟離婚那天熱鬧。門口都是熟人,像是以前聚在天宮殿擺龍門陣一樣。那時馮松才滿月沒多久,辦事人員經驗老到,象征性地問羅娟為什么離婚。馮先福低著頭,瞥一眼羅娟,她捏著散發著奶味的衣角,怔怔地盯著工作人員背后的“離婚登記”四個大字,冷淡而又沉靜地說了聲,“他心頭有人,日子過不下去了。”馮先福提著嗓子想要反駁一句,最后又咽下去了。

      工作人員愣了幾秒,再看看馮先福,比起最近一大幫為拆遷而所謂假離婚的夫妻,羅娟的“戲”顯然過于真了。出了離婚登記處,羅娟徑直往外走,沒等馮先福。馮先福也不急,羅娟就在他視線范圍內,最后坐定在他們結婚時吃過的面莊木桌邊,雙手搓著離婚證。

      “我也想出來賣小面,反正要賺錢。就在你單位那里。”羅娟這句話里,只有馮先福能聽出點怨氣。結婚一年多,他倆經常吵架,因著那些講不清楚的往事,以及一些說不清楚的物品,比如齊平的照片,包括地勤姑娘在內的女友都沒發現,唯獨羅娟發現了,其實那時,馮先福自己都忘了那張照片。念著羅娟懷孕,他沒多計較。只是羅娟挺著肚子,跑到他的牌桌上發火,當著他領導面掀翻兩次桌子后,馮先福慶幸于他倆結婚時達成的共識——為了開發時多分房子,生完孩子立馬假離婚。說是假離婚,然而是真手續。

      “我想做小面生意,總不能一輩子都打工吧。松松長大也要花不少錢的,你說……你說是吧?”羅娟往馮先福這邊湊湊,又重復了一遍。馮先福答了聲“好”。

      日子就如快進一般,拆遷開發的事迅速而有序地進行,一兩年間,山與河都填平了,大地被翻開肚皮,又被一塊塊補好。天宮殿落入凡間。這期間,羅娟和馮先福的確開過小面攤,小面攤就支在離馮先福公司不遠的地方。馮先福白天上班,晚上有空就得過來幫忙。只是馮先福還是高估了自己,以為日子總能囫圇往前。最后,他們還是分開了,具體因為哪件事兒,馮先福早就記不起了。哺乳期一過,羅娟堅決不要馮松,馮先福倒也不拒絕,將馮松接過來,讓馮松奶奶帶。馮先福也沒多想,唯一希望的就是羅娟像歷任女友一樣,進入過黃桷樹下,最后歸于消失。

      回遷房修了三年,封頂在即。星城小區一街區也修好了,二三街區相繼動工,周圍其他小區的塔吊也日夜不停地旋轉。馮松的戶口已經更到馮先福名下,抽簽選房時,羅娟獨自抽到四棟一套四樓的一室一廳。馮先福和兒子抽到隔著一條街的十六棟,兩室一廳,是頂樓,上面還贈了層防水小隔間,稍微打整,便可出租給來新火車站打工的人。馮先福當時只覺得幸運。

      正式搬進回遷房時,馮先福已經和第二任老婆小楊結婚了,算不上是聽家里人的話專門替馮松找的新媽,畢竟小楊的確漂亮,但算不上賢惠。馮先福因學歷不夠,在藥廠作為技工始終升不上去,哪怕從創業時就跟著老板也沒有用,所以只想著陪著打牌看能不能有機會。馮松在家跟著奶奶生活,馮先福覺得自己要趁這幾年奔一奔,小楊稍微照管下家里就行。新房都是按小楊的喜好裝的,其實她也沒什么喜好,裝得簡單。在回遷房底下盤了一家理發店,生意不錯,她自己當老板,也當丘二。小楊老家也有個兒子,所以處處精打細算,一分錢都要跟馮先福算清楚。她說,沒辦法,我住在你的房子里,除非再生個孩子,我才踏實。

      馮先福也動過和小楊生孩子的念頭,只是一想到馮松這時都還“居無定所”,就猶豫了。馮松住在奶奶的回遷房里,離著馮先福家也有兩個紅綠燈,但老人家怕耽誤馮先福的新生活,周末才帶著馮松來和馮先福聚一下。有次馮先福打電話問他,你在哪兒?馮松說,我在你們家。馮先福趕緊說,爸爸的家也是你的家,房產本上都有你的名。馮松五歲,聽不太懂。

      “我在你們家”這個故事,馮先福開著玩笑跟周圍人講了一遍又一遍,講到最后小楊也走了,帶著她置辦的包括六雙筷子、六個碗以及一床薄的毛巾被。馮先福想,他又離婚的事兒,羅娟肯定也知曉。偶爾她還會提起東西去看看馮松和奶奶,但有意避開他。他也不想見,而羅娟的動向他基本也都清楚。她先跟一小老板跑銷售,又跟了個裝修木匠。曾經說想到主城來的小舅子,最后只留在縣城讀了大專,沒來投靠姐姐。

      后來,日子疊日子,馮先福跟著領導繼續在藥廠里不溫不火地干著,直到廠子垮了。他想奔一奔的愿望也跟著熄了陣火,猝不及防就四十多歲了。火車站早已投入運營,昔日偏居山頂的天宮殿,現在到處都能看到來來往往的外地客。星城小區的十街區都建好了,修三四街區時,馮先福已經醒悟過來應該趁著東風買一套,奈何沒錢也就作罷。他站在窗前抽煙,仰望著,星城小區郁郁蔥蔥,高層樓房立于林間。那條河早就看不見了,但看得久了,又能感受到罩在那棵黃桷樹下的憋悶,遂閉了眼,嘆口氣,揉揉太陽穴。馮松的吃穿用度多了起來,好在老媽貼補能緩一下,為此就得忍受下大哥時不時的揶揄。尤其是對他換女友的頻率,大哥忍不住說,你以為你很能干?你以為我們是不行?他只好笑著說,哪個不想安定下來嘛。

      待和方琴打算結婚時,馮先福便狠狠心貸款買了套小兩居,離方琴公司近,遠郊,開窗周圍都是菜地。從天宮殿開車過去,得兩個多小時。他又想起齊平當年要去的上海,坐飛機也不過兩個多小時,或許也不算遠了。只是那套房沒在他名下掛多久,兩人打算不一樣,馮先福干脆就把房子賣了,婚也就不結了。哪知道,不到半年,渝城房價暴漲三倍。他除了嘆氣,也自我安慰說,太遠了,我就說還是天宮殿安逸,以后哪兒都不去了。

      和第三任妻子張芳結婚前,兩人談了三四年戀愛,馮先福總也下不了決心。張芳拼命對馮松好,吃穿上從不虧待,還能耐下心來和馮松聊天、談心。只是,結婚后,兩人還是經常吵架。一吵架,張芳就打電話給馮先福的姐姐,“……我不曉得他怎么這么摳門。處處都想我拿錢出來用,他一天盯著我的錢。我給他買幾千的衣服,我過生,他啥表示都沒有……”張芳有錢,曾經入伙過兩家診所,馮先福拖拖拉拉最后還是和她結婚,到底有點私心。只不過,張芳一結婚徹底撤資不工作了,她老家也在縣城,離婚后,兒子跟著父親,但生活主要她管。

      姐姐來勸,馮先福又說:“生活費都我出了,我不得為馮松打算?她什么保險都是寫的她親兒子。馮松親媽也不見了,我這個親爸還不替他打算?”馮先福那時又新入職了一家藥廠,做車間技術員,身邊同事也都是大學生、研究生,憑著經驗倒也能應付,好幾次甚至拿了優秀員工,只是他心里也明白,要是再不拼命點,被替代不過是早晚的事兒。

      和馮先福談戀愛時,張芳就把手上的錢首付了一套火車站旁邊的一室一廳,說,往后哪怕不跟馮先福在一起,自己也在主城有個落腳處。那時房市如火如荼,馮先福也動心了,常常去附近新樓盤溜達,但都只是過眼癮。而天宮殿以前那些假離婚的夫妻,塵埃落定后,不少人把小房子賣了變成首付,買了商品房投資。或者干脆賣一套大的,一家人都搬進商品樓了。馮先福只能笑自己曾經將命運抓在手里,卻又親手給放走了。他暗暗捏了把汗,好在羅娟當時留下兒子,看著節節躥高的馮松,他才覺得日子沒白過。

      羅娟好幾年都沒了消息,馮先福一度想,她是不是早就搬走了。留在這里人生地不熟,有什么意思,還不如賣了房子,拿筆錢就回去。直到去年秋天,當他再次感嘆,現在這房子也賣不起價,沒電梯的安置房更是不行,馮松給他說:“我媽在家政公司做小經理。可以的話,她說她也可以賣掉一室一廳……”

      馮先福知道,馮松從上大學開始就和羅娟有聯系了。但是將近二十年沒聽他喊過羅娟一聲“媽”。他那天轉頭看看這一米八的大小伙兒,眉骨、眼睛、鼻子都像他,唯有下嘴唇,就像是復制羅娟的一樣,往下翻,還繼續說:“我媽說,她可以給我出錢買婚房,但是她有個條件……她……”

      “你媽,不錯啊,混得不錯啊,你媽。”馮先福晾衣服,防盜窗上擺著一盆勢頭甚好的蘆薈,透過蘆薈的尖刺,可以看到更遠處星城小區的十六街區,二十多年了,縱使蓋上高樓,土地還是肥沃,不再產出糧食和蔬菜,也要長出成片的樓宇,霧氣繚繞時,他看不到樓層的頂端。他早就望不到那條河了,扶著腰踮腳也望不到,它現在該溫順成什么樣子呢?

      他沒給馮松多余支支吾吾的時間,三下兩下就問出,羅娟的確答應給馮松的婚房出錢,但前提是必須和馮先福復婚,后面條件再進一步談。羅娟提出和自己復婚,馮先福不是沒想過,但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當時他以為羅娟說不要兒子,只是氣話,后面肯定會求著自己復婚。而他那時也鐵了心,想著就是單身一輩子,也不會答應。沒想到,一晃都這么多年,羅娟像從時間里游了二十年,才冒頭喘氣,想起了這件事,而他,早就沒了往日的決絕。

      “她倒是也不虧,白賺這么個兒子。”

      見羅娟前,馮先福沒想到先見了齊平,她也回到了天宮殿,跟她哥哥齊二娃一起開了家食品、酒水批發店,就在天宮江湖菜后面那條街。地理位置選得好,美食街需求旺,馮先福路過時,看著齊平正在店門前卸貨,推起小板車往里走。“鞏俐”也不年輕了,頭發也剪短了,是真短,比寸頭長不了多少。馮先福手揣在兜里,想象著當年她的頭發在他手中的感覺,抓了抓,空空蕩蕩。

      再見到羅娟的時候,馮先福竟有些緊張。羅娟比他想象的老態不少,耷拉下來的面頰,再厚重的妝容下也掩蓋不了倦態。可羅娟她微笑著,平和,那垂在真絲袖里的胳膊不像再有掀桌子的力氣。她倒還留著長發,直的,沒有卷。只不過,這發型早已不流行了。那天陪羅娟來的還有她的一位表妹,馮先福之前都沒見過。馮先福給三人都倒了茶,他不愛喝茶,喝了睡不著。人是老了,愛喝的飲料卻還是可樂。

      羅娟基本沒說話,表妹笑著把她的想法都說了一遍。像是當年羅娟姑媽一樣,把羅娟方方面面都介紹到。

      “……馮哥,你也曉得,表姐就松松一個孩子,這些年母子倆也一直聯系著。前幾年,你有家庭也就沒說什么,現在你也離了,我姐的意思是……”表妹瞟了一眼羅娟。

      “我明白,聽你姐的,馮松也給我說了。”馮先福還是喝了口茶。

      這時羅娟才準備開口,身體前傾,頭發都垂到胸前。馮先福往前探探,想著仔細聽。

      “聽說……”像是陳述句,又像是問句,“那棵黃桷樹被運到這附近的濱江公園了。”

      “啊?黃桷樹啊……不知道,大哥去賣的。說光把它的枝丫砍斷,花了好幾天,落在地上要把天宮殿都蓋住。”

      “真可惜。”

      “嗯……是啊,好大一棵樹,以前夏天哪里需要空調嘛,舒服得很。”

      “是啊!真想再去看看它。”

      “是啊!再去看看。”

      那棵樹,他們到底也沒去找。但在星城小區里,他們也看到一棵大黃桷樹,比不上曾經那棵,但也有二十年余年,早就枝繁葉茂了。羅娟說,就當是了。馮先福點點頭,就當是了。他也看到了那條河,泛著死水才有的暗綠色,河邊的蒲葦密布,狹長硬挺的葉片將風也割出唰唰的動靜。小區老了,綠化也沒有仔細打理。

      在星城小區的房子里,馮先福躺在床上,像一條淌著的河流,溫順而平靜。夜晚,他能聽到窗外那條河里的蛙聲。其實,有蛙聲的就不再是曾經的河流了。他也一樣,聽到自己喉嚨里開始有老人一樣的嗚嚕聲,似青蛙鼓著氣腹部發出的動靜,他也不再是曾經那條河了。

      現在,燈綠了,馮先福看到向他走來的羅娟,眼神縮在一邊,沒有了二十多年前那般自若。走過馬路去,他和那個墨色的身影之間,便只隔五棵瘦長的銀杏樹。前些年,不知哪陣風吹來,環保部門拔了一大批黃桷樹,換成銀杏。事實證明,還是黃桷樹適合渝城,甚至都用不了多少時間,便能遮陽避雨。

      銀杏葉稀疏,只能讓一切都明晃晃地曝在陽光下,就如此刻這般。

      馮松填完高考志愿,還是給羅娟發了條信息。剛過本科線的他,選了一所剛從專科升為本科的學校,保險。在這之前,他和羅娟已經七年沒聯系了,準確來講應該是七年半。當時馮松小學四年級,放學出來,看見在保安室旁杵著的羅娟朝他喊,幺兒,放學咯。她臉上堆著笑,紅裙子很扎眼,身子微微前傾。

      馮松繞開她。羅娟追上來抓住他的手,馮松甩開。哪怕羅娟跟著他到了奶奶家,好話說盡了,讓他念在外婆重病,去見一面,馮松還是不同意。奶奶也勸他好歹去一趟。他不為所動,就借著兩人擋住窗戶的空隙,趴在矮茶幾上寫作業。羅娟走了,奶奶輕言細語地對他講,不管怎樣,那都是你媽。他回了一句,“不去,又被她往死里打嗎?”

      馮先福和羅娟到底是哪一年離婚的,馮松不清楚。但他有記憶起,基本都是跟奶奶在一起,馮先福偶爾回來一起吃晚飯。如果往前循到他的最初記憶,不知是幾歲,他趴在床上睡覺,忽然感覺自己像是坐在顛簸的車上,身子不知被什么妖怪的爪子抓住,瘋狂抖動起來,他還沒來得及睜眼,爪子就落在他臉上,臉刺辣辣地疼。睜眼看是羅娟。扇醒他后,她又沖到外屋繼續和馮先福吵架、摔東西。具體吵的什么,馮松早忘了,只是一想到羅娟,右臉腮幫就泛生理性的疼痛。羅娟為何要扇醒他,是為了他的哭聲給他們吵架助興,還是向馮先福證明因為她才有了這個兒子,還是不甘,都無從考證。剛上小學那會兒,羅娟也來校門口接他,問了幾句學校的事兒,他答得太簡單,羅娟就折了條細樹枝渾身上下地抽他,尤其是臉,像是恨極了一般。馮松只能雙手捂頭,跳著腳,像只牛一樣被攆著往前走,他一路號一路哭,眼淚從全身每個毛孔都涌出來。好在學校離家不遠,按馮先福的說法,他們學校就建在曾經的山坡上,繞幾塊地就回來了,現在是平路了,幾步一跨就到。

      馮松對老家的記憶,只源于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他還不會走路,被爺爺抱著坐在黃桷樹下。伯伯們都說,爺爺脾氣不好,小時候老打人,對他卻稀奇得很。那時應該是春天,黃桷樹換葉子的季節,樹上沒幾片葉子,只剩骨骼一樣的枝杈橫亙在照片上。爺爺在那張照片拍了沒多久就去世了。

      奶奶說,樹活久了就會變成神,好遠的人都帶著孩子來認這棵樹作干爹,祈禱孩子免受苦楚,少生病易養活。馮松幼時極愛哭,哭了就生病,但在他頭頂上蓋筲箕敲,拜樹作干爹,卻沒好轉。“你不曉得你小時候有多愛哭,能哭上大半個小時,像是天王老子都對不起你一樣。”關于馮松愛哭,除了奶奶愛說,家里的親戚見他一次就要說一次。但是馮松記得,自從羅娟把他像牛一樣攆著回家后,他就不再哭。哪怕后來馮先福再婚,小楊阿姨背地里把他腿都掐青了,他也憋著不掉淚,也從沒給馮先福告過狀。奶奶讓當時還不大的馮松叫小楊媽媽,說是好培養感情,馮松怯怯地喊了聲“媽媽”。小楊說:“你可別喊我媽。你有自己的媽,我也有我自己的兒子。”沒兩年,小楊和馮先福就離了。至于原因,他沒問過馮先福,反正不是因為他。

      那以后馮先福談了不少女友,馮松沒再喊過誰媽,但他心底最想喊媽媽的是方琴阿姨。方琴來看他和奶奶,毫不吝嗇帶來零食、水果和各種最新款的方便面,更不吝嗇笑。方琴愛笑,比馮先福所有女友、妻子都愛笑,她不止眼睛笑,是整張臉都在笑,包括耳朵或耳后卡著的那一縷頭發。但方琴有個比馮松大一歲的兒子康康,康康看不慣馮松,但凡馮先福不在場,康康都要繞到馮松面前,無論馮松拿著什么東西,他都要說:“這都是我的,我的媽媽也是我的,這房子也是我媽媽的。”馮先福在方琴公司附近終于買了套電梯房,離主城遠,當時極便宜。馮松不清楚內幕,說不贏康康,只好自己站一邊去。方琴這時候會把康康拉一邊教訓,可沒有效果,康康下一次還是會說:“這都是我的,我的媽媽也是我的,這房子也是我媽媽的。”

      馮先福和方琴不在一起后,馮松心里很遺憾,總是想,方琴要是他親媽該多好。哪怕后來對他照顧最周到的張芳阿姨,他都沒這種想法。馮松從來沒跟馮先福提起過這茬,就像他從不對馮先福任何一任女友進行評點一樣。馮先福倒也開玩笑說過挺后悔和方琴分開的,只是,馮松知道他后悔真正的原因。

      對此,小時候的馮松沒太大感覺,那房子他本就沒去過幾次,也覺得康康說得對,那是方琴阿姨的。直到大三時,才有了點意識。那時張芳阿姨的兒子即將要當兵轉業回來,有段時間張芳阿姨拉著馮先福到處去看房,為他結婚作打算,說現在的女孩子,沒個好房子,誰愿意嫁啊。剛考下駕照的馮松,帶他們到處看,就當練車。最終,在新開發區,張芳選定一套四室的房子。辦手續時,張芳兒子牟遠才請假回來一趟。還是馮松開著車,馮先福坐在副駕駛,沉默著在刷手機,張芳和牟遠在后面細細碎碎地說著話,其間,牟遠的父親也打來電話叮囑了些事兒,牟遠語氣輕快地回復:“知道了,爹!知道了,爹!”馮松不用開口問任何,就用耳朵聽,也知道最近家里的劍拔弩張。牟遠房子的首付,他爹出了大半,另外一小半是張芳出的。馮先福自然不滿,但也說不起話,畢竟是張芳婚前攢下的錢。

      牟遠的房子,也在江邊,從馮先福家開車過去需要四十多分鐘,聽銷售說,等橋修好后,時間會節省一半。馮先福在房子里轉轉,“還是遠,真遠,以前這種地方,我們來都不得來。”銷售和他們待的時間一長,看出這一家的組合,意味深長地笑笑。馮松站在牟遠房子樣板間的陽臺上,能看著平鋪的草坪,以及草坪盡頭寬而湍急的嘉陵江,想起馮先福說的以前老家的那條河,會不會也是這副模樣。他回頭看看馮先福,他倚在沙發上翻著手機。牟遠見氣氛不對,還提高聲音說:“以后這里寬敞,弟弟一間,叔叔阿姨一間,都夠。”張芳笑著點頭。

      “你以后還有丈母娘和孩子呢,孩子可能還一男一女呢!哈哈哈,到時候換更大的。”中介補一句,“或者,現在要叔叔添點,看我們別墅區去。”

      “到時候再說,到時候再說。”牟遠趕緊岔開話題。

      這件事沒過多久,馮先福就帶著馮松全城去看房子,開車一兩個小時的地方也去看。張芳卻不熱衷,“你那幾個錢,看了抓心撓肝,看什么看,等馮松畢業有工作再說。”馮先福也沒話說,馮松不說話,他說去與不去都不合適。樓梯房,他倒走習慣了,上來三分鐘不到,下去也差不多。但當家里親戚都前前后后搬進電梯房,逢年過節來一趟,氣喘吁吁地爬上來,忍不住都會來一句,“好久沒爬樓梯,太累了。老幺,還是換個房子嘛。”偶爾張芳不在的時候,馮先福補一句,“要是沒跟羅娟離婚,當年就賣一套付個首付,多好啊。現在賣這房子,湊個首付都難。”馮松也不說什么,馮先福除了這句感嘆,那些年說得最多的還有,“但凡我當年再讀點書,也不至于混成現在這樣。”聽得多了,馮松就站在陽臺上看對面星城小區,一棟棟三十幾層的房子,裝著多少孩子,他們能直接讀渝城排名前幾的學校,隔一條街,自己與他們就是天壤之別。

      只是,馮松從不在馮先福面前流露一點這類意思,畢竟他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漸漸說服自己這是他自己的家。當然,又不是他百分之百的家,偶爾是百分之六十的家,偶爾百分之八十。他以前覺得靠自己,有一天會有百分之百屬于自己的家,他相信自己會比馮先福能干,比他負責任。這是張芳阿姨教給他的,在某次馮先福和張芳說了分手,自己不愿意面對,就讓馮松去給張芳開門拿東西。那次張芳抹著眼淚,踩著高跟鞋走到樓頂,站定后看看,什么都沒帶。路上,張芳哭著對馮松說,你爸太過分了,以后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千萬別跟你爸爸一樣。不過,沒多久,張芳還是回來了,還和馮先福領了證。

      而張芳教他的另一件事就是去找羅娟,聽說馮松基本不和他媽媽來往,她先是詫異,轉而教導,“還是要和你媽媽聯系,無論怎樣,都是你親媽。”起初,馮松沒聽進去,待到看到張芳阿姨和她兒子的互動,有些羨慕。他也知道,張芳阿姨再好,就像方琴阿姨一樣,不是他的親媽,關鍵時刻考慮的都不會是他。所以考上大學后,他主動給羅娟發了條信息,簡短擬清楚內容后,句首插入了“媽”字,臉上辣得生疼。羅娟沒有換手機,短信卻很久才回,聊了幾句,又加了微信,直接給他轉了大紅包。他不知道,為何這么多年的生疏,會在短短幾句話里就瓦解。

      后來馮先福因為張芳給她兒子買房,總是鬧別扭,張芳毫不掩飾地說:“不要指望我。我一開始就讓馮松和他媽媽多聯系,不知聽進去沒,那才是他親媽。我的保險所有填的都是我兒子,我首要考慮只有他。”

      “那我們算什么呢?”馮先福問。

      張芳沒回答。馮松自己在屋里聽,躺在床上,不敢出一點聲。他一米八了,還睡在不足十平的次臥里的兒童床上下鋪。他睡上鋪,下鋪常年堆著三床大棉被和一床軍大衣,這是留給偶爾過來歇腳的奶奶的。馮松是奶奶唯一帶過的孫子,但凡有事兒,叔伯們第一個想到的都是送到他們家,哪怕讓老人家爬六樓也行。當然奶奶也愿意來,只要看著馮松,她獨自坐在一旁,像一團無形的空氣,都照樣樂樂呵呵的。馮松知道奶奶疼他,省吃儉用,都要拿錢給他,有時還聽見她跟別人說大聲的悄悄話,“沒得辦法嘛,他沒有媽媽啊。”

      自從有了高考后那次聯系,馮松和羅娟的交集就多了起來。起初,他都瞞著馮先福,去羅娟那里就說成去找同學玩。他隱隱覺得自己既像叛徒,又像投機者,但他隨即又會安慰自己,他只是找自己的親媽而已,那位嘴唇和他一模一樣的女人。畢業后,尋到一份普通工作的馮松,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還是給羅娟買了根口紅,也給張芳買了一根,一模一樣的。只是張芳又問他:“送給你媽了嗎?”馮松誠實地說:“送了。”張芳又扯扯嘴,以至于馮松也不知以前那些話,張芳是出于真心還是假意。

      這距離張芳阿姨和馮先福離婚已經不遠了,牟遠的房子已經裝修好,只要有一點不順心,張芳阿姨就去牟遠家,還曬出自己在陽臺上看著江景喝茶的照片。馮先福氣得咬牙,又開始全城看房,但看來看去始終定不下來。馮松知道,錢不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馮先福就壓根不愿離開天宮殿。和馮先福離婚后,張芳又回來過幾次,最后一次返回家收拾東西,拿了幾瓶自己的化妝品,衣服早前都打包好了。馮先福沒有挽留,也沒有送,馮松跟了出去,“阿姨,我送你吧。”

      兩人坐在車上,張芳問馮松:“我們也認識快十年,你覺得我待你好嗎?”

      “好。”

      “有多好呢?”

      “我也不知道。”

      張芳長嘆一聲,靠在副駕駛,看向窗外。這次的她,不再是馮松記憶中的模樣,她沒再哭,只是平靜地看著窗外。銷售說的橋已經修好了,的確不到半小時。馮松停在小區門口,看著張芳走進小區深處。

      去年初冬,馮松送同事路過這個小區時,恰好又收到馮先福發來中介的房源信息,是星城小區的二手房,三室一廳,單價突破2萬一平,將近二十年,只漲了五六倍,已算良心。當然,也是因為時間久,房子也舊了。他停下車,回了條信息給馮先福,“要不,你問問我媽?”那邊很快回了個“好”字。馮松玩味著這個“好”字,仿佛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剛一起吃過早飯,走出家門時,就問晚飯要不要去吃某家餐館。爸爸答,好,都讓媽媽做主。

      做主買房的,的確是羅娟。至于她提出的購房方案,馮松不置可否——兩套回遷房都賣了,本上只寫她和馮松的名字,她占百分之四十,畢竟她除了把一室一廳賣了,還幾乎貼上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錢作為新房首付,貸款不多,名義上馮松還房貸。

      馮松沒想到的是,馮先福答應得那么爽快,包括復婚也是。連他自己都捋不清楚,這些條件是父親的委曲求全,母親的自我保護,還是自己為了私利而有意無意促成的。這其中有慶幸,有愧疚,也有心安理得。只是這些交織不清的情緒,都如春天的柳絮,很快就被星城小區的河給吞沒了。

      馮松看到羅娟站在銀杏樹下,太陽曬得她滿臉通紅,她想踩著高跟鞋走過來,可許久不穿高跟鞋的她,鞋跟選得太高,走起來一歪一扭。馮松接過馮先福扛著的一箱紅酒,他看到馮先福的鬢角發白,可他怎么也不愿去染發。他開句玩笑,爸,前兩天你和我走出去,我同事還說你是我哥。馮先福得意地笑,是不是喲,早就是老頭了。

      他沒答,而是舉起手揮揮,讓馬路對面的媽媽停在原地,不用再朝他們走了。

      云影移開。

      手臂粗細的銀杏樹,葉片稀疏,沒有遮陰功能。羅娟舉起手在額頭上遮遮,好歹眼睛能避開陽光直射。斑馬線上,父子倆走得從容,不知是誰說了句什么,兩個人都喜笑顏開。羅娟想,許多年沒有她的日子里,他們會有無數這樣的時刻吧。她不是不清楚馮松后來找她的原因,就如當年馮先福同她結婚一樣,迫于現實,摻著幾分真心。到底幾分,她還是參不透,也不愿去揣度。她早就明白一個道理了,人哪,誰也無法獲得完好無損的愛,好似誰也無法付出完好無損的愛一樣。

      這些年,大多數時候,她都住在那套一室一廳的回遷房里。四樓,不高,回遷房建得密集,廚房對著鄰居家的廚房,不到一米的距離,熗鍋一起,就知道對方吃什么。臥室的窗朝著路,這里距火車站不到一公里,日夜都是來往的車輛,喇叭聲不斷,尤其周末、節假日,堵得著急的司機拍著方向盤,各種尖銳的喇叭聲此起彼伏。早前和她一起過的老陳是干裝修的,曾說,換個好點的隔音玻璃,羅娟說算了,聽習慣了,不聽反而睡不著。老陳又說,干脆賣了,換個地方嘛。羅娟說算了,等升值,這是個好地方。老陳撇撇嘴,沒過多久就搬了出去。

      后來,羅娟就躺在床上,開著窗,聽著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入睡。馮松拒絕跟她回老家看她媽那一天,羅娟就躺在床上睡了個昏天黑地,直到弟弟打來電話催她趕緊回去,媽快不行了,她才匆匆下樓,過馬路,穿過兩棟樓,到馮松和他奶奶住的樓前,想著再次去說服下馮松,但看著他和別的孩子趴在沙堆上,高興地玩著玩具車。羅娟沒再往前,比起就見過一次面的外婆,馮松可能還是會選擇玩具車吧。羅娟的老家,也在長江邊,渝城下游,后山滿是松林。馮先福也只在結婚時,去過一趟,

      安頓好母親的后事回來,羅娟沒再去找過馮松,就如當年和馮先福假離婚后,馮先福不愿復婚,大吵一次后,她也不再找了。她會過上好日子的,像姑媽說的那樣。靠自己也行。偶爾,還是會聽到馮先福的消息,主要來自樓下小面館的張嬸,她兒子跟馮先福差不多大,她孫女跟馮松差不多大。羅娟要回家,就必須從那家小面店前經過,繞都繞不開,只好時不時去吃一碗。張嬸還是叫她小羅,生意不忙的時候就坐在她旁邊講些天宮殿的事兒,偶爾看她興致不錯,就會聊到馮先福,她嗯嗯啊啊地應付著,倒也聽得認真。馮先福結了,離了,又結了,她都是通過張嬸知道的。而她在這期間,像是遇見生活的鬼打墻,她去家裝館賣過幾年建材,又去干過幾年餐飲。除了老陳,就遇到過一兩個還算合適的男人,但沒談多久就散了。

      當年姑媽說的好日子,并沒有因為愛而來到,或許也不是姑媽錯了,可能就因為陷入愛才沒有如約而至。和馮先福剛分開時,她回想起那些和馮先福牽扯不斷的女人,胸口都像被狠狠揍了一拳,然后又在夢里和馮先福對峙、嘶吼。而當這一拳越來越輕之后,她就只會夢見他的影子了,扁平的,沒有喜怒的影子。

      將星城小區那套三室定下來后,他們一家三口跟著中介走在小區的河邊去小區,樹木蔥蘢,馮先福很興奮,與中介走在前面,“你不曉得,以前我們小時候都在這條河里耍,安逸得很……”中介是個外地小姑娘,聽得云里霧里。羅娟和馮松相視一笑,從一棵黃桷樹下穿過,肯定不是夢里那一棵,它還小,一個壯漢就能圍住它,要變成一棵夢里那樣的神樹,它還需要很多時間。但她老了,看不到它變成神樹的那一天了,也老得現實,握住了一點愛的影子就夠了,沒有影子也行。

      昨晚,復婚以后的她和馮先福,才第一次在彼此松軟的皮膚里尋找遙遠的影子,她不知道他找到了什么,她只感受到他們的血液、筋脈都溢出身體,爬上房子的墻壁,如枝葉般慢慢散布開去。兒子就在隔壁房間,應該在這密布的枝葉下安然入眠吧,如同她懷上他的那一夜。馮先福翻轉身背對著她,說,明天你先去,我要到齊二娃店里扛箱紅酒。羅娟睜著眼睛,視線越過馮先福的耳朵,看著窗外被塑料防摔網隔成方格的夜。

      她知道那家批發店。齊平開的。但她什么都沒問,就像現在這樣平靜,平靜地等著,等著丈夫和兒子走過馬路,等著重新走進那些被大樹覆蓋過、被一條河環繞過的日子。

      (全文刊發于《湖南文學》2022年第11期,責編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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