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殺死變色龍(節選)
在外面,而不是在平時的地方,三天也可以漫無邊際。
這簡單得就像把石頭扔入寂靜的湖水,沉入深處,任由那些波紋蕩漾而去。那塊石頭,就是她自己,形狀不規則,棱角還在,磨損明顯。那湖是這山谷,空氣是湖水,而被墨綠山巒勾勒出的藍色天空是其倒影,陽光則是渙散中的波紋。這里,離那個現實世界是319.3公里。山其實很小,連綿環繞,遠近重疊,即使待在房間里,她都能感覺到它們那種溫柔而又緊密的簇擁。五月初了,這里仍是涼爽的。要是沉浸在強烈的陽光里,皮膚會有輕微的灼熱感,可是有輕風拂過時,就會體會到那種初秋才有的清爽。
無論如何,她都要感謝他的,能想到帶她到這里休息。她需要休息,需要漫無目的的懶散,哪怕是像退潮后留在沙灘上的海螺,曬著最后的太陽,然后死去,也沒什么。在這種狀態里,未來什么都不意味,就算沒有也可以。她無所期待。被拋出去的石頭,那軌跡跟落點是注定的了,需要的只是耐心等待那最后落地的瞬間,而不是調整姿態。沒人知道要等多久。對于這種觀點,他的看法顯得過于現實,不管你把自己拋到什么樣的高度,關鍵還是要看最后的落點。聽起來,這更像是在點評乒乓球比賽,區別在于,他把自己當成了打球的人,卻不知道,在她看來,他跟她都只是那個又輕又小的球,身不由己。可她并不想說出這些。
令她有些歉意的是,在六個多小時的行車路上,自己都在睡覺。直到后來醒來時,她才意識到,神情凝重的他,在開車的時候,或許需要有人陪他說點什么,哪怕只是陪著默默注視前面的路也會好些吧。認識他以來,這還是她頭回覺得有歉意。他之前究竟發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不過想來能讓他這種人不安的,應不是小麻煩,而且沒人能幫得上他。可能就是在她即將醒來的時候,他才想到需要有點聲音出現在車里。最后播放的不是音樂,而是評書。聽聲音就知道,是袁闊成的《三國演義》。她父親就愛聽這個,會反復聽。正播放的,是關云長單刀赴會:“這時候關云長已經拉著魯肅到了江邊了,看關公啊,還是那樣談笑自若,再看這位魯肅魯子敬,渾身都軟了,腳底下跟踩著棉花一樣……”
到達時,是四月三十日的深夜。過去的三天,他沒有勉強她一起去山里,而是隨她所愿,留在房間里。他每天早起進山,中午回來,跟她一起吃飯。下午兩三點,他會再出去,直到天黑前才回來。他有很多心事,她則完全沒有。有了獨處的白天,她就不至于被他那莫可名狀的壓抑所感染了。他也透露了一些事,她只能聽著。沒辦法,總會有辦法的,他這樣說著,卻像頭被困在角落里的野獸,即使在睡夢中身體也是緊繃的。而她呢,從未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就像個觀眾,懷著無用的同情看著,除了嘆息,什么都做不了。躺在黑暗里,她還有些歉意,為了白天里殘留下來的那些散漫與愜意。
直到今天上午十點多,他發來微信,這些混合著歉意與愜意的感覺才瓦解了。有位朋友,中午來見我們。他在這句話后面綴了個壞笑的表情。誰呢?她有些詫異。過了片刻,他回復,小A。看到這名字,她就沉默了,但也只是沉默而已,并無什么想法。是我讓她來的,他繼續說道。她就在離這里不到五十多公里的縣城里,跟她的朋友出來度假的。差不多又過了十幾分鐘,他又發來了信息,不好意思,山里信號不好,是我給她打了電話,因為之前還欠她一筆錢,想還給她。只能給她現金,沒法轉賬,否則她也就不用來了。好啊,她回道。我無所謂的,當初她離開時,我都沒機會跟她當面道別,這樣也好,可以補上了,拜你所賜,那我就等著了。
認識他,是三年前的事。當時正值年底,她每天都加班到很晚。那天晚上,臨近加班結束時,她已疲憊不堪,只想早點回去睡覺。同事兼室友小A,卻偏要約她去宵夜。她猶豫半天,還是答應了。到了地方,她就后悔了。小A帶她來到座位時,那里已坐著個陌生人了。小A就介紹,這位就是之前提到過的那個老網友。說實話,要是小A不說,看到他那正襟危坐的樣子,她還真猜不出這位叔叔是什么人。不過事已至此,也無所謂了,反正跟她也沒關系,那就專心吃吧。
她完全沒胃口,又很困倦。這里的東西不好吃,可她也只能低頭努力吃,這樣至少不需要抬頭看這二位。由于沒戴隱形眼鏡,她都沒看清他,只知道圓臉,沒胡子,還有些胖,略微鬈曲的頭發緊貼著頭皮,像剛出過汗。后來小A笑她的吃相,還跟他說,你不知道,她能吃到男友都養不起她了,只好分手。聽著小A那夸張的笑聲,她也沒有什么反應。只是,她覺得他在觀察她,但也只能更努力地吃東西。再后來,就聽他說,你胃口這么好,怎么還這么瘦呢?這時她也吃得差不多了,就放下筷子,喝了一大口冰水,瞇起眼睛,打量了一下他,這才說道,吃完回去,我都會吐掉。
話題終結者!小A大笑,然后就發微信給她,他今晚要住到家里哦。她回復,好,那我先到江邊走走,消化消化。然后她就起身告辭了,都沒再看他們一眼。當時已是夜里十點多。江邊步道上空空蕩蕩,有的就是那些金燦燦的步道燈、護欄燈、景觀植物燈和白色路燈。還是沒人的地方好,連那些燈都是喜氣洋洋的。沒有風,可還是覺得有些冷。對面那些建筑物都被黑暗包裹著模糊的輪廓,后面的光遠遠的,就連平時常見的那種射向夜空的光柱都不見了蹤影。緩慢波動的江面上,除了靠近這邊的部分映動著斑駁光影,其余的都在黑暗里。聞著江水的土腥味兒,她走著,不時看看江面,要是能看到一艘無聲無息的駁船就好了。后來,她找了個角落,干嘔了幾次,卻沒能吐出來。
走在小區里,她還在醞釀著。一只枯瘦的野貓經過路口,鉆入灌木之前,還扭頭朝她望了一眼。她就把胃里的東西想象成那只貓,它蠕動著,掙扎著,來吧,出來吧。來到自家樓下,她站在路邊的灌木旁邊,俯下身子,想要吐出來,那只貓在扭動,卻出不來。等她圍著這幢老樓走了幾圈之后,它已經不動了,像塊石頭。上樓回到房間里,她并沒有去洗澡,而是直接搬了把椅子,坐到了陽臺上。點了支煙,只抽了不到一半就掐掉了。臥室里沒開燈,坐在陽臺上看外面,即使對面樓燈光稀疏,也還是會覺得空中有些亮意。煙已從窗口飄出去了,寒意正漫進來。盡管她穿著外套,卻還是覺得比在江邊時要冷。這樣坐著,感受著那種清冷,她稍微覺得舒服了些,放棄了嘔吐的愿望。沒有任何聲音。
第二天早上,她沒吃飯就到了辦公室,覺得整個人都是腫脹的。小A遲到了,見到她就撇了下嘴。她就在微信里問,如何?小A回復,不如何,完全不行,草草了事,聊聊天還可以,呵呵。我跟他說,其實我是性冷淡。過了幾分鐘,又補充道,哦,對了,我把你微信給他了哦,他臨走時跟我要的。她歪著腦袋,看著電腦屏幕,出了會兒神。小A意猶未盡,說真的,你昨晚上太能吃了,有點夸張,你回來時,我還沒睡著呢,但也沒聽到你吐呢。她就回復,沒吐出來。哦,小A回道。不過,當時看你那么猛吃,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的,不該那么晚了還叫你出來……不過你肯定想不到,他在臨睡前,還在念叨你說的那句話呢,吃完了,回去吐掉。小A發了一長串大笑的表情,我就跟他說,不懂了吧?這就是社恐的表現。她回了個微笑的表情,胃里有些抽搐,除了酸水,什么都沒有。
(以下略,全文刊載于2022-5《收獲》,責編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