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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家專訪 龐余亮:成為那只找到自己的螃蟹
      來源:文藝報 | 羅建森  2022年11月18日08:20

      龐余亮

       

      羅建森:龐老師好!首先恭喜您的《小先生》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散文雜文獎。這本書字數并不多,但其中傳遞出的溫情卻是相當飽滿堅實。是什么契機讓您決定創作這樣一本書?作為對15年鄉村教師生涯的回顧和總結,這本書對您而言是否具有某種特殊意義?

      龐余亮:非常感謝公正而溫暖的評委們,他們用慧眼發現了這本小書。

      1985年,師范畢業的我來到江蘇興化的水鄉深處,成為了一名鄉村教師。當時我18歲,身高1.62米,體重44公斤,長了一副娃娃臉,被學生們和家長們稱為“小先生”。我還記得我的第一節課,很害怕“鎮”不住學生們,先是驚慌,后來是鎮定——拯救了我的,是學生們信任和期待的目光。作為“小先生”的我,反而從學生那里學到了很多。

      在鄉村學校,每一種生活都是在重復。鄉村的日子尤其緩慢,但在這緩慢而寂靜的生活里,有著其他生活所沒有的驚喜。學生們在老教師面前一點都不活潑,但在我的課堂上,他們總喜歡把積壓的調皮和靈性發揮得淋漓盡致。在他們心中,我可能更像一個喜歡讀書、喜歡給他們讀詩、陪他們踢足球的大哥哥。他們把我根本想象不出來的、充滿童真童趣的故事“送”到我面前。

      很多瞬間都是值得回憶的,比如在晨曦中打掃衛生的少年們,他們的影子和樹木的影子“繪”在一起;比如學生散盡后,我獨自站在合歡樹下,合歡花散發出的香氣;比如突然停電的晚間輔導課,孩子們很安靜,而我在黑暗的教室里繼續講課。鄉村的黑是最純正的黑,鄉村的靜也是最純正的靜,天地間只剩下我的聲音。后來電來了,光線在教室里炸裂開來,我突然發現孩子們的頭發比停電前更黑更亮了,烏亮烏亮,像是剛剛洗過一般……故事多了,我決定記下來,記在我的備課筆記后面,就是只寫每頁的正面,反面空著,留下來速寫學生和同事們的一個又一個小故事。在上課和記錄中,我也在鄉村學校完成了我的“第二次成長”。

      我不會寫說教的東西,我最想寫的是如何與孩子們攏在一起,帶著他們共同成長。所以《小先生》一共寫了三方面內容:學生們的成長,老校長、總務主任和老教師們生活工作的經歷以及他們的奉獻,我18歲到33歲的個人成長。我很期待《小先生》像那顆在鄉村學校冬夜里靠煤油燈慢慢煮熟了的雞蛋,以此獻給所有為鄉村教育默默奉獻的老師們,獻給一批批在鄉村教育土地上成長起來的孩子們。他們是我精神的背景,也是我人生永遠的靠山。

      羅建森:《小先生》是一本寫給孩子們的書,也是一本關于“愛”的書,展現的是“小先生”與孩子們的彼此支持和共同成長。您是怎樣確定這本書的創作基調的?

      龐余亮:《小先生》出版之后,有評論家說我的散文繼承了“賢善”和“性靈”散文的文心和傳統,這是葉圣陶、豐子愷、夏丏尊等從校園走出來的教師作家前輩的散文之路。“賢善”和“性靈”的起點應該在我備課的煤油燈下,那時我一邊備課,一邊記下了《一個生字》,那是學生們的第一個故事。那時的我剛學會像老先生那樣,一邊在煤油燈下改作業,一邊吊起一只鋁飯盒,利用煤油燈罩上方的溫度煮雞蛋。我想起白天犯下的錯,有個學生問我:“小先生,小先生,你說說這個字怎么讀?”白天的我真的不認識那個字,那時我的喉嚨里仿佛堵著一顆不好意思的雞蛋,緊張、惶恐、心虛。我不想再犯下同樣的錯誤,于是開始記錄學生們的故事,素材就這樣慢慢多了起來。可以這么說,我筆下的“賢善”和“性靈”不是我給予孩子們的,而是孩子們無意中賜予我的。

      記得那時我個子矮,目光多是平視與仰視。鄉村學校的黑板前沒有臺階,為了能看到教室后排,我一邊講課一邊在教室里來回轉,孩子們就如同向日葵般轉向我的方向。在現實中,很多學生對生活的理解甚至超越了我,做了15年“小先生”,不僅是我教學生,更是我與學生們一起成長。直到現在,學生們還會打電話跟我聊天,傾訴他們遇到的問題與困惑。他們把我當作兄長,這讓我非常欣慰。與孩子們相處,有種無言的默契,相當于在一片森林里,風刮到我身上,也刮到了他們身上。這樣的暖風里全是無形的“賢善”和“性靈”。

      羅建森:《小先生》中寫到了許多孩子們的校園和生活趣事,比如游泳、爬樹、“架雞”、跳繩、踢毽子、溜草垛,讀來總讓人會心一笑。但也談到了一些問題,比如有些孩子因為貧窮而輟學,有些孩子因為家庭暴力而留下終身殘疾,大人們重男輕女的落后思想,以及幾位少年的不幸早夭等。可以看出,您并不是要寫一部完全田園牧歌式的抒情回憶錄,沒有刻意回避鄉村生活中真實存在的“烏云”。在處理這些或歡快或不幸的素材時,您的心境是怎樣的?

      龐余亮:在很多人看來,鄉村教師的生活是簡單的,但鄉村學校的愛與成長是會發光的。我想通過《小先生》把這15年的光儲存起來,把所有發光的螢火蟲放在一起,做一盞能夠照亮鄉村學校的燈。但鄉村生活中的“命運感”是非常凸顯的,在《小先生》里面,有很多地方我都大量做了減法,有很多留白,但還是留下了一些無法減去的“烏云”部分,這是鄉村生活的暗影。

      但生活總在繼續,不管快樂或者不幸,孩子們依舊要長大。這就是我無法舍去或者減去那些疼痛素材的原因,正因為有了這些暗影,鄉村教育的那盞燈反而更增添了亮度。我期待有更多的有心人,在《小先生》中既能看到燈光,也不忽略那些隱疼的暗影。這才是真實的鄉村教育。

      羅建森:在散文集《半個父親在疼》中,您寫到了自己與父母在一起時的生活,寫到了原生家庭中的一些隱秘的傷痛。當您以“小先生”的身份站在講臺上時,是否會想起自己的童年?這段“小先生”的經歷,是否有讓您之后的生活態度或生活觀念發生一些轉變?對您的寫作有影響嗎?

      龐余亮:我是父親最小的兒子,我出生的時候,父親48歲。我是父親的第10個孩子。父母衰老,我大部分時間是獨自長大,沒人管束我,我的童趣和頑皮一直沒有減弱。我做“小先生”是1985年,父親中風癱瘓是1989年秋天,去世是1994年秋天。這期間有5年時間,我一邊做“小先生”,一邊和母親一起照顧癱瘓的父親。在《小先生》中,我寫到過學生家長身上的“鄉村暴力的種子”,這種子的背后,是貧窮和生存的壓力。其實我身上也有這樣的種子,準確地說,是我文盲的父親播種在我身上的。在《半個父親在疼》中,可以看到這顆種子依然存在于我那疼痛的親情中。

      “鄉村暴力的種子”一直沒有在我身上生根發芽。這個奇跡的發生,首先要感謝讀書,是愈來愈多的好書,讓這顆“種子”沒有了生長的機緣。我更要感謝鄉村教師這個職業,在孤獨中長大的我特別珍惜童年、童趣和愛,喜歡用孩子的童年來校準自己的人生,學生們像晨光一樣映照著我的教學、閱讀和寫作,教學生活雖然清苦,但也甘甜。

      15年的鄉村教師生活給了我一本《小先生》,也給了我一部童話集《銀鐲子的秘密》。學生們的愛構成了我長達15年的黃金時代,這應該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經歷,也是我兒童文學創作的源頭。15年的“小先生”生涯,足夠我挖出更多的寶藏。

      羅建森:相比一些專業寫作者,業余寫作似乎更不容易,需要在瑣碎日常中抽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毅力。您為什么選擇走上寫作這條路?是什么支持您一直走到今天?

      龐余亮:11歲那年,我見到本村有個哥哥有本《青春之歌》,跟他軟磨硬泡了3天,他才答應借我看兩個小時。偏偏這時候,我母親讓我去給家里的豬打豬草,我當時就決定要違背一下母親,不打豬草了,即使挨打也要把書看完。天下的母親都是出色的偵察高手,為了防止母親找到我,我在打谷場上找了一個草垛,扒開一個小洞,鉆進去躲在里面,囫圇吞棗、連蒙帶猜,把厚厚的《青春之歌》看完了。看完這本書的結果有三個,一是挨打了,二是全身都是草垛里蟲子咬我的斑點,三是我的身體既不疼也不癢,林道靜和余永澤的故事讓我戰栗不已。書讓我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不再是我們村莊的人,一個遠方的人。

      愛上了讀書,也就愛上了寫作。雖然在基層寫作是相當艱難的事,雖然我們面前是平庸而重復的生活,雖然文學之路是一條比羊腸小道還坎坷的道路,但是文學所擁有的拯救與寬容的力量,遠遠大于生活的挑戰。

      我老家興化是有名的螃蟹之鄉。我最早寫詩是有筆名的,我姓龐,所以取名叫“螃蟹”,后來覺得這個筆名太張牙舞爪了。但螃蟹是值得學習的,每只螃蟹的長大,需要自我蛻變18到21次左右。《小先生》最初的素材有50多萬字,第一稿有28萬字左右,可以直接出版,但我覺得不滿意,繼續修改,并在修改中更加理解了文學的遼闊。為了無限接近這種遼闊,我的修改時間變得很漫長,前后又花了15年左右,《小先生》也從28萬字變成了現在的12萬字。實際上,我覺得我每寫完一本書,都有螃蟹蛻殼一樣的收獲。我想成為此生我最想成為的那只螃蟹,通過寫作,找到遠方的那個自己。

      羅建森:您的創作所涉文體廣泛,小說、詩歌、散文、兒童文學,都有出色的表現。您是抱著怎樣的想法來進行不同文體的創作的?

      龐余亮:我相信“1萬小時定律”。寂寞其實不是懲罰,也許是命運的恩賜。1985年8月,我離開了擁有圖書館的師范,畢業之前,一位老師告訴我,你還沒有建立起自己的知識結構,要學會成長,就得逼著自己讀書,給自己補上社會學、史學、哲學和心理學的知識,除此之外還得把目光投向亞洲文學、歐洲文學和美洲文學。因為我父母均是文盲,家里幾乎沒有藏書,鄉村學校也沒有藏書,因此到了鄉村學校后,我把幾乎所有的工資都用于購買書籍。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沒有放棄閱讀,在閱讀中我學會了對我所愛的文學作品進行“拆解”和“組裝”。就這樣,在15年的漫長寂寞的生活中,我完成了對各種體裁的自我訓練,我不想辜負我面前的時間和生活,更不想辜負我熱愛的文學。

      羅建森:接下來您還有什么新的創作計劃嗎?

      龐余亮:今年我完成了10多年來一直想寫的長篇散文《小蟲子》。這是《小先生》的童年前傳,寫的是小時候與蜻蜓、天牛、屎殼郎、螞蚱、螞蟥等小蟲子們為友為敵的我。在與鄉村蟲子們的拉鋸戰中,漸漸長大的我體驗到了世界的奧秘和生活的百味。這是屬于我的《昆蟲記》,也是中國孩子的蓬勃成長記。《小蟲子》將由出版了《小先生》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繼續推出,期待得到讀者們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