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文明的進階:從民間文學到兒童文學
      來源:文藝報 | 黎 亮  2022年10月26日07:12

      主持人語:

      人類學研究法是我國現代兒童文學在發生時最早使用的方法。近年來,從文藝民俗學視角出發,青年學者黎亮以20世紀二三十年代北新書局出版的林蘭編中國民間童話集為研究對象,通過整合結構形態分析、跨文化跨種類比較、心理分析等方法,探討中國由傳統走向現代的文化資源,提出“民間童話與現代性”的創新性觀點,使得兒童文學人類學的研究范式獲得傳承與發展。黎亮從民間文學進入兒童文學,獲取了兩種文學價值發生的邏輯起點,匯通其共同的人文關切,以深度的視域融合實現文學觀念和研究方法拓新。在《文明的進階:從民間文學到兒童文學》一文中,她將此理論命題概括為“一種發現,兩種價值”:一種發現為“兒童即正義”,兩種價值為“用文學強旺生命、用想象對抗謊言”,該研究啟迪我們回到兒童文學的原點去建設兒童文學的基礎理論。 ——李利芳

      作為一名民間文學研究者和兒童文學寫作者,對民間文學與兒童文學兩個領域的關注,影響了我對待兒童和人生的態度,影響之深無異于經歷一次脫胎換骨的啟蒙。從學科發展歷史來看,民間文學和兒童文學從產生之初就互為借鑒互相促進,在視域融合中拓展文學觀念和研究方法,最終以學術反哺社會,在尋求“人的文學”和“人的力量”的終極關懷中,促進文明的進階。

      我個人的路徑,是由民間文學進入兒童文學,對兒童文學的理解和思考,因為有民間這個角度而意外有所收獲。簡而言之,就是一種發現、兩種價值。

      一種發現:兒童即正義

      文明進階的歷史,是弱勢群體逐漸被看見的歷史。無論中西,對婦女的發現、兒童的發現與民間的發現,成為文化啟蒙的三個重要維度。其中兒童與民間的呼應尤為強烈。

      西方進入近代工業文明,思想界意識到人類正在淪為工具理性的犧牲品——人與土地和家園的聯系被割裂,被機器工業和商業資本異化——變得破碎而彷徨。為了對抗工業文明的陰暗面,赫爾德提出人類群體“應當從自己的過去中吸取教訓,他們的過去明顯地證明,人類是追求和諧與完善的”。他認為民眾群體的過去,乃至民族的個性,保留在民間古老的習俗和故事中。其后,以格林兄弟為代表的童話采錄,人類學家對野蠻民族的觀察記錄,民俗學者對鄉村田園的調查研究,都指向同一價值訴求:人的自足和完備,也就是想要在冷漠的社會中找到一些慰藉人心的純真,在異化的世界里找到人的尊嚴與力量。

      工業文明不可避免地帶來了人的異化,于是原始人、野蠻人、鄉民便被啟蒙思想家視為能提供解藥的自然之子。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愛彌爾》中把兒童放進了自然之子的行列。周作人受西方人類學家影響,在中國學界引入了“兒童=原始人=野蠻人=鄉民”這一著名公式,拿原始社會與兒童社會比較,并從民俗學角度定義童話,認為童話即是萬物有靈信仰轉化而來的幻想之作。旨歸仍是通過供給童話,促成個體的成長完善。在“追尋人的價值”這一話語體系中,兒童與民間功能相當,共享理論與方法。

      對于話語體系和價值關懷的剖析,有助于我們理解兒童文學中“兒童本位”這個重要話題。所謂兒童本位,就是要讓兒童被真正看見。周作人闡明了兩點:一是兒童也是人,享有人的權利;二是兒童不是成人,有自己內外兩面的生活。第一點是價值觀,意在平等;第二點是方法論,落在差異。與盧梭思想互參,能感到兒童和民間作為不同于成人和現代文明的他者,不是在乞求平等和保護,而是文明的成年人,以此為鑒,可以養成關注他者的自覺,從對相異性經驗的體認中發展出更完善的自我。兒童是一味解藥,是成人平等待之,才可能獲得的解藥。

      把弱勢的一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觀察、共情和理解,可以說是兒童文學乃至一切文學的自覺。盧梭認為,人類之間的不平等,根源于文明的優越感。現代之于野蠻,城市之于鄉村,成人之于兒童,因為有這樣的優越感,常常扮演著教育者、改造者的角色。為了尋回平等的起點,盧梭將兩者關系顛倒過來,將野蠻人、村民以及兒童視為啟迪者,以兒童和野蠻為正義,提出他對理想社會的構想。美國教育哲學家薇薇安·嘉辛·佩利則將之運用于幼兒教育,在《共讀繪本那一年》《游戲是孩子的功課》等書中,她多次描述孩子如何引導她理解文學,甚至了解她自己人生選擇上的困惑。

      兒童即正義,也是《湯姆·索亞歷險記》《哈克貝利·芬歷險記》《長襪子皮皮》等許多兒童文學名著的核心價值。我想,這也是一名兒童文學作者應有的自覺——當成人世界和童心世界發生矛盾,永遠站在童心世界這邊。澳門作家陳志勇曾在《內城故事》的發布會上說,當災難來臨,生存和延續之道總是來自孩子,他們或許無知,卻具備更多的創造性和進化能力。

      一種價值:用文學強旺生命

      21世紀,災難和不公仍然是人類需要面對的現實。在災難和不公面前,文學是有力量的,尤其是童話。意大利國寶級作家卡爾維諾對大量本國民間童話進行了文獻梳理,他說:“這些童話包含了對這個世界的全面闡釋,丑陋的,美好的,都在里頭,而即便是面對那些最可怕的魔力,我們也總能找到辦法來擺脫它們。”

      中世紀,瘟疫橫行、戰爭肆虐,宗教利用人們對死亡和未知的恐懼進行精神控制,拉伯雷寫下了《巨人傳》,用笑聲驅趕恐懼,將來自民眾的強健生命注入文學。巴赫金在《拉伯雷研究》中將這種生命力命名為“狂歡精神”,并闡述了狂歡精神和狂歡文學的三個特性:群體性、顛覆性和再生性。

      先說群體性。狂歡一定是群體的狂歡,力量也從中而來。民間故事與狂歡文學天然具有親近性,民間故事的各種情節框架,不僅經歷了你說、我說和他說,而且裝著上下千年、縱橫萬里的民眾心聲。不少兒童文學作家,從民間故事和民間想象中汲取養料,將個體的生命體驗融入群體的聲音,意義在于在人群中分享值得擁有的人類價值。

      民間文學的顛覆性和批判力有一部分來自采錄者和講述者對故事的選擇。我們看到的故事寫本,大多表現出民眾對貪婪與強權的反抗。由于在民間故事中,民眾的愿望被講述出來,所以善良和勇敢的主人公最終獲得了幸福。然而,杰克·齊普斯在《沖破魔法符咒:探索民間故事和童話故事的激進理論》一書中提到,因為意識到農民的童話無法超越“強權制造公理”的等級社會邏輯,歌德發表《童話》一文,提出了浪漫主義宣言,于是,激進的寫作者不再滿足于讓故事主人公在一個舊世界里成為國王或王后,他們“追求的不再是財富和社會地位,而是社會關系的轉變”。

      在眾多重述的民間故事選本中,卡爾維諾《意大利童話》的文學性尤為突出。卡爾維諾在《論童話》一書中描述了他理想的寫作態度,他肯定古阿斯泰拉《西西里鄉間童話寓言故事》蘊含的文學力量——用冷靜的觀察,喚起對苦難的感知。成人讀者需要這種力量嗎?兒童讀者又需要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童話要怎樣講述苦難?顯然,我們無法照搬古阿斯泰拉那種科學而沒有任何安慰的方式來給孩子講童話。卡爾維諾采用浪漫主義的方式編織故事——主人公經歷了冒險,找到了幸福。然后,在故事落幕的最后一瞬,突然轉向對現實的感知——講故事的人跳出來說:“他們過著奢侈、冷酷的生活,我卻躲在門后挨餓。”

      民眾的心聲,采錄收集者的選擇,浪漫主義的理想,科學的觀察和感知,都在民間童話的采寫、重述和再造中發揮作用,幻想和真實互相交織,批判和顛覆也在其中,力度大小取決于講述者對群體文化的敏感,以及他對人類價值的思考。

      最有力的批判隱藏在笑聲中。群體的批判的笑,起初源于也最終導向民眾對群體生命不朽的信仰。巴赫金認為,狂歡精神的再生性,尤為突出地表現為生命有形物質的更迭和新生。《巨人傳》里巨大的肉身和沒完沒了的饕餮豪飲,以及童話對變形復活的講述,都揭示了人類生命元素與宇宙萬物的往來,也傳達了群體生命與宇宙同在的喜悅。當人們把個體的生命放到群體的生命中去體驗,他們也就成為永遠打不敗、死不了的那一群人里的一分子。

      又一種價值:用想象對抗謊言

      想象的世界坍塌,現實世界還會存在,然而,那將會是什么樣的存在呢?《培養想象》的作者弗萊描述道:“沒有對話,沒有什么會回應你。這個世界沒有道德,也沒有智識……你在這樣一個世界里仍然會感到孤獨、恐懼而多余。”米歇爾·恩德在《永遠講不完的故事》里說,人們不再相信幻想,謊言便大行其道。面對現實世界被施加了認知魔咒的信息,恩德和弗萊用深思熟慮的確信打開了天窗——人類不放棄想象,就有望破除魔咒。

      謊言和想象并不容易區分。民俗學者施愛東認為,從民間口傳文學來說,謊言和傳說故事可以互相轉換。那么何談對抗?孔子曾說,君子可以被欺騙,卻不會感到迷惘。所以,讀童話、學會想象,至少可以幫助我們減少一些迷惘。施愛東提到,西方謠言研究始于英國貴族旁森比研究一戰的《戰時謊言》,作者分析了20多個著名媒體的謠言及其煽動民意的導向,得出了“沒有謊言,就不會有戰爭理由和戰爭意愿”的論斷。由此可見,謊言和想象的區別在于動機。謊言煽動情緒,操縱和控制人的精神世界,引起分裂、戰爭與混亂;想象則建構人的世界,文學的根基在于想象,它通過具體經驗展現對精神世界的主體探索,導向自由、平等與和平。弗萊認為,借助想象我們能獲得現實無法給予的廣闊而強烈的經驗,如愛、死亡、激情和喜悅等,我們的心智被拉伸到最高處和最深處,在那里我們培養起寬容和愛的能力,被一個充滿意義的世界環繞。

      文學為想象提供了具有創造力的框架。這個框架最初來源于原始人的宗教、魔法和儀式當中,也保留在流傳至今的神話傳說和故事中。俄羅斯故事學者普羅普將這個想象的框架提煉為31個情節,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童話的基本結構和終極關懷:主人公離開家,通過獲得寶物、難題考驗、死亡復活等情節完成獨立成長,最終獲得幸福。童話的想象,正是對在艱難匱乏中“成為一個人”這一人類經驗的講述。

      將民間童話的結構與關懷銘刻于心,在人的世界里浸潤過,再去讀作家文學,看現實品人生,總會有驚奇發現。讀過《找幸福》再讀《西游記》,會看到作者用整部大書反寫了“代人問詢,獲得幸福”的隱喻,唐僧的行為與童話主人公截然相反,是否取得真經,答案可以在《找幸福》這個風行世界的民間故事中覓得;讀過《格萊美的音樂家》再讀《水滸傳》,會看到同樣是“在家—離家”的故事結構,動物們合作尋得了幸福,水滸英雄們在追求“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夢想中,因為缺少成長與合作而造成的不圓滿就更加突出。

      童話教會人們如何想象,也教會人們從迷惘中抽身,獲得內心的篤定與能量。面對謠言,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還可以相信童話——相信總是有人不放棄希望,總是有人選擇善良,總是有人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總是有人能在艱難困苦中獲得生命的覺悟。所有這些相信,最終都落腳在一個信念上——相信每個人身上都有向陽生長的力量。這個力量等待被我們喚醒,覺醒的過程被放在了一個又一個童話中,災難、不公和謊言都無法阻擋人去追求自由而真實的幸福。

      (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