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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主客多歡娛——胡適與他家的住客
      來源:澎湃新聞 | 楊海亮  2022年10月24日07:34
      關鍵詞:胡適 現代文學

      1932年8月,胡適在《領袖人才的來源》中寫道:“朱子記陶淵明,只記他做縣令時送一個長工給他兒子,附去一封家信,說:‘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這寥寥九個字的家書,印在腦子里,也頗有很深刻的效力,使我三十年來不敢輕用一句暴戾的辭氣對待那幫我做事的人。”其實,不只是“三十年”,而是“一生”;也不只是“那幫我做事的人”,而是“身邊所有的人”。稍微了解胡適的人都知道,胡適的同事、秘書、朋友,甚至只是與他有過一面之緣者,對他的為人處世、道德操守等,多是認可的。那些與胡適發生關聯的人中,有一類人對胡適的觀察幾乎是“零距離”和“全方位”,即“胡家的住客”。他們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悟,有助于我們更全面、更深入、更立體、更細膩地認知胡適。

      1931年1月,胡適重返北大,任文學院院長

      春日般的安慰

      提到胡家的住客,讓人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羅爾綱。而提到羅爾綱與胡適,又讓人自然想起那本“不僅示人何以為學,亦且示人何以為師”的“奇書”(嚴耕望語)——《師門五年記》(原名《師門辱教記》)。羅爾綱向胡適求學問道、胡適為羅爾綱答疑解惑,構成了“一幅生動的師徒切磋樂趣圖”。學問之外,兩人之間還有不少故事。

      羅爾綱之所以住進胡家,一方面是因他從中國公學畢業,立志研究歷史,一時卻無理想之機構;另一方面是因胡適需要助手整理父親胡傳的遺稿。于是,兩全其美,皆大歡喜。羅爾綱回憶:“我當初只希望適之師介紹我入研究院,而今卻出我的意外,適之師叫我到他家去,使我得置身在一位當代大師的家庭,終日親炙師教?!本瓦@樣,“無家可歸”的羅爾綱“狂喜無既”,于1930年6月搬進了位于滬西極司菲爾路49號甲的胡家。

      20世紀30年代,極司菲爾路已是商肆林立,燈紅酒綠,并聚集了大片居民住宅。胡適所租的49號甲是一幢混合結構的新式里弄住宅。從1927年5月至1930年11月,胡適有三年多時間居住在此。

      1930年11月28日,羅爾綱隨胡適一家遷居北平。這次,胡適租的房子在地安門內米糧庫四號。羅爾綱回憶:

      米糧庫四號是一座寬綽的大洋樓。洋樓前是一座很大的庭院,有樹木,有花圃,有散步的廣場……大廳北面有一間房,作為我的工作室和寢室。這間房西面開一門通后院,我工作疲倦時,常出后院走上小丘,登臨眺望。

      由此可知,住在胡家的羅爾綱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獨立空間”。這樣的條件,算得上“舒適”。

      除了住的舒適,吃的方面應該也行。雖然羅爾綱并無多少文字談到自己在胡家的“吃”,但傍著胡適這樣的“主子”,吃喝應該不成問題。且不說吃得好,至少是餓不著。畢竟,胡適有薪俸,有稿費,還有兼課、兼職的收入,家中伙食想必不致太差。胡適是安徽人,羅爾綱是廣西人,飲食習慣可能有差異。但出門在外,也沒有那么講究。再說,胡適還是把羅爾綱放在心上的。對此,羅爾綱記憶猶新:“有時遇到師家有特別的宴會,他便預先通知他的堂弟胡成之先生到了他宴客那天把我請去做客,叫我高高興興的也做了一天客。”

      住有所居,食有所安,兩大問題解決,衣則更不用操心。《師門五年記》中,羅爾綱為讀者提供了這樣兩處細節:

      我在上海多年都是穿一條衛生褲。隨適之師到了北平,這條衛生褲怎能抵得住北方冬寒。她(江冬秀,引者注)立刻給我縫了一條厚棉褲。我到北平只穿在上海多年穿的外衣,她把適之師穿的皮衣給我穿。

      可見,江冬秀是個體恤人情、善解人意的家庭婦女。這里,雖然是江冬秀給予羅爾綱關懷,但與胡適不無關聯。“胡適大名垂宇宙,小腳太太亦跟隨?!边@“跟隨”里,不免“跟”了胡適的溫和,“隨”了胡適的敦厚。

      衣、食、住,一個個,穩妥妥。那么,行的方面呢?試舉一例:1931年9月,羅爾綱準備回家探親。辭行之前,他給胡適寫了一封長達15頁的信,字里行間滲透著孺慕之情。胡適在回信中表示:

      你若肯留在我家中我十分歡迎。但我不能不向你提出幾個條件:

      一、你不可再向你家中取錢來供你費用。

      二、我每月送你四十元零用,你不可再辭。

      三、你何時能來,我寄一百元給你作旅費,你不可辭。如此數不敷,望你實告我。

      羅爾綱在老家停留一段時間后,于1934年2月再次北上。途經上海時,他前去拜訪汪原放,“見了面,知道適之師得了我的啟程信,就打電報給他請招待我”。幾天后,羅爾綱乘車往平,胡適親到車站迎接。1934年3月24日,胡適日記記載:“飯后到東站接羅爾綱。始知平浦車途中因兗州一帶有劉桂堂的戰事,誤點七個鐘頭……回家打電話問車站,不得通車消息,才睡了。爾綱直到五點才到我家中。”

      羅爾綱住在胡家前后有五年之久,衣食住行,樣樣不愁。而且,胡適對羅爾綱的身體尤其關心。年輕時候的羅爾綱體弱多病,到胡家之前,患過胃病、大熱癥、神經衰弱等癥。1929年以后,雖然身體已經有點康復的樣子,但心頭始終籠罩著“死亡的陰影”。羅爾綱自言:“我怕提到一個死字,我怕看見棺材,在我那虛弱多病的身心里,常常懷著一個死亡的恐怖。”胡適洞察了羅爾綱的心病,便以出版家張元濟為例進行開導。胡適說:“一個人要有生命的信心,千萬莫要存著怕死的念頭。怕死的人常常不免短命,有生命自信的人,精神才會康健的?!甭犃撕m的勸勉,羅爾綱很有觸動,漸漸擺脫了死亡對自己的威懾。

      當時的羅爾綱,既是胡適的助手,也是胡家的家庭教師。但羅爾綱認為自己不過是一個抄寫人員,“地位十分低微”。胡家客廳“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既敏感又褊狹”的羅爾綱不免自卑。但胡適總能顧及羅爾綱的感受。據羅爾綱記述:

      每逢我遇到他的客人時,他把我介紹后,隨口便把我夸獎一兩句,使客人不致太忽略這個無名無位的青年人,我也不至于太自慚渺小……適之師愛護一個青年人的自尊心,不讓他發生變態的心理,竟體貼到了這個地步,叫我一想起就感激到流起熱淚來。

      羅爾綱所說,不算夸張。如,羅爾綱初入師門時,胡適便把他介紹給了前來做客的張元濟。這位年高德劭、神采奕奕的長者向羅爾綱還禮,羅爾綱不由肅然起敬。

      在胡家的那些日子,羅爾綱見過眾多名流,如梅蘭芳、傅斯年等。他甚至與徐志摩成了朋友。如,他與徐志摩一同到公園散步,“每天享受公園的幽靜,清風吹拂的愉快”。有時,徐志摩還請羅爾綱校稿,羅爾綱逐條提出意見,“寫在紙片,貼在稿上”。反過來,羅爾綱向徐志摩學習,曾請他幫自己改《媽港集》,“特別是對第一部分《澳門雜記》批改最多”。

      了解胡適與羅爾綱之間學術交往的人,大多認為這對師徒的故事是師道尊嚴的一個典范。而撇開這層關系,單就人情世故論,胡適的待人接物無疑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羅爾綱晚年坦言:“我還不曾見過如此的一個厚德君子之風,抱熱誠以鼓舞人,懷謙虛以禮下人,存慈愛以體恤人;使我置身其中,感覺到一種奮發的、淳厚的有如融融的春日般的安慰?!?/p>

      羅爾綱的這番感激與感受,應非溢美之辭,而是肺腑之言。畢竟,他是胡適眾多門徒中“獨一無二”的一個。潘光哲先生就認為,在胡適家里消磨過一段青年歲月的羅爾綱,從來不曾喪失這段生活經驗的記憶,私下也從來沒有忘懷這一段師生情緣。

      羅爾綱致胡適函

      事情未曾碰壁

      相對于羅爾綱,石原皋的知名度要小很多。不過,他的一本《閑話胡適》因以胡適親屬的身份對其觀察,在“搶救史料”方面,還是功勞不小——“看似片斷的追憶中,活靈活現出胡適整個生活空間與私人敘事”。書中,石原皋自己在胡家的經歷也時有反映。

      作為胡家的親戚,石原皋與胡適產生“交集”的確切時間不好考證。但他頻繁出入胡家主要是在他就讀北大期間。1925年秋初,石原皋考取了北大預科的理科(1917年9月至1926年7月,胡適任北大教授,中間除了幾次回鄉或外出,大部分時間在北京)。讀完兩年預科后,1927年秋升入北大生物系(1930年11月至1937年6月,胡適居住北京,再次任職北大)。其間,石原皋因病曾在安徽老家休養一年有余。1931年春,他從北大畢業,進入北平研究院生理學研究所,跟隨經利彬教授做研究工作。

      在北平學習和工作期間,石原皋是胡家的常客。如果遇上假日,還經常住在胡家。在《閑話胡適》中,石原皋多有記載:

      我每逢星期六進城,也住在胡家。那時,胡家搬至米糧庫四號,房屋寬敞,庭院也大。(《胡適的三朋四友》)

      我住在胡適家中時,常見蔣夢麟來找胡,一談半天,經常留下來吃便飯。(《胡適的三朋四友》)

      我住在胡家時,楊媽也管我,我也把她當做老媽媽看待。天熱了該換衣服,天冷了該添衣服,衣服臟了該洗,破了該補,都是她的事。我享了她幾年的福,至今念念不忘。(《胡適的管家婆——楊媽》)

      因為與江冬秀沾親帶故,石原皋在胡家幾乎無拘無束。胡家對這位親戚也十分熱情。石原皋生日時,胡家還為他大操大辦,“那天是吃徽州鍋,江冬秀親自下廚房照應,除了徽州鍋外,還有一個大砂鍋……她叫大家每人都敬我一塊豬肉,胡適也從旁助興……我只花了十幾元的買菜錢,佐料和煙酒都是胡家的”。每逢佳節,江冬秀都要按照家鄉的風俗過節。元宵節、端陽節、中秋節等,都做徽菜;臘月時節,用蔬菜、山芋、肉丁等原料煮臘八粥。在胡家蹭吃蹭喝的石原皋,一次次大飽口福。

      一般說來,胡適很少給人寫介紹信、推薦函,尤其是不認識、不了解的人。但相識的人、了解的人,胡適又樂于成人之美,且盡力而為,甚至“舉賢不避親,舉親不避嫌”。這方面,據石原皋所知就有多起:寫信給安徽大學校長楊亮功介紹本家侄兒胡福同;寫信給安徽法政專門學校校長光明甫推薦北大學子趙風喈;寫信給張慰慈(曾任職滬寧滬杭甬鐵路管理局、北寧鐵路管理局、鐵道部等)安排交通大學一田姓學子(安徽六安人)等。石原皋說:“我認為合乎兩個條件才找他,一是朋友的能力能勝任,二是他能辦得到,而不感覺為難的。因此,我找他的,事情未曾碰壁??傊?,凡有能力,誠實可靠,有一技之長的,他還是肯幫忙的?!笔薜倪@番小結,可謂恰切。他還說:“我從來不為自己的事情找他,可是為朋友的事常找他,他都肯幫忙的?!边@話也大致可信。如,胡適曾致函胡近仁:“石家有石原皋,北大學生,現在家中。似可與商量,請他暫任一點功課。課程也可與之相酌。他的成績還好,人也忠厚?!焙式有藕螅才湃伺c石原皋聯系,約他任課,月薪30元。石原皋的父親也十分贊成,還允諾每月另補助一斤肉的伙食費。可石原皋拒絕了胡適的好意,后面自己謀了活兒。

      大概因為石原皋忠厚,胡家對他基本上不設防,包括胡適的書房也任由他進進出出。石原皋回憶:“那時,我們到他的書房去,從來不打開書桌的抽屜,也不翻閱桌上的書籍。但凡是沒有收存起來,閱后丟在桌上的書信,可以隨便閱看的?!笔蘧驮催^楊杏佛、劉半農等人致胡適的信。胡適還時不時與石原皋交流。兩人談論的話題涉及文學、戲劇、語言等。如,“一天,胡適對我說,你的老師發表了一篇很好的文學作品——《一只馬蜂》”;又如,“胡適對我說,秉農山培養人才,獎掖后進,節衣縮食,資助學生赴國外深造,真是了不起”;再如,“胡適看了孟小冬的《擊鼓罵曹》,回家后,贊口不絕。他說,孟小冬的身段、扮相、嗓音、做功,毫無女子氣,真是好極了”。因兩人同鄉,胡適還談及徽州的語言:“他常對我說,徽州的語言,還保存一些音韻,他舉了許多例子,如‘螞蟻’的‘蟻’字,古音‘靄’,績溪人讀‘螞蟻’為‘螞靄’。”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石原皋的回憶豐富了我們對胡適的認知。同時,我們不能不承認,胡適言傳身教,石原皋耳濡目染,這又是一對無名有實的“師徒”。由此展開,以至于可以說,胡適豐富的人生經歷中,有形的教育只是重要的一部分,而無形的教育則早已內化為他一生的追求,正所謂“桃李無言,下自成蹊”。

      石原皋的《閑話胡適》不像羅爾綱的《師門五年記》那樣有濃郁的自傳成分,而且,就算是以胡適為中心,石原皋“既無意‘貼金’,更無心‘抹黑’,為無力創新,只是將親見親聞,實事求是地寫出,還它本來面目”。也許為了這個“實事求是”與“本來面目”,石原皋的“閑話”中,少見感情色彩稍濃或過濃的話語,也不見他對胡適全面的總結。但這位常住胡家的小親戚、小老鄉,受了胡適多番熱情、耐心的指導和幫助,是不容置疑的。

      劉海粟為《閑話胡適》題簽

      我只靠旁著你

      前面提到,羅爾綱住在胡家期間,還與詩人徐志摩成了朋友。之所以有這個機緣,是因為徐志摩也曾在胡家住過一段時間。那為什么徐志摩也住過胡家呢?他在致胡適的信中說:

      上海生活于我實在是太不相宜,我覺得骨頭都懶酥了,再下去真有些不堪設想。因此,我自己為救己,的確想往北方跑,多少可以認真做些事,至于朋友和地方的好處是不消說的,我回來后無時不在念中。我如果去,自然先得住朋友家,你家也極好,先謝。

      從中可知,徐志摩從上海往北京跑,一個重要原因是想從“茍安貪懶”變為“認真做事”。恰好,胡適為他介紹了北大的教職,勸他重返北大。

      徐志摩與胡適早有交情,而且深厚。到了北京,住在胡家,是在情理之中。徐志摩抵平當日,胡適親到車站等候。很快,在致陸小曼的信中,徐志摩告訴她:“胡家一切都替我備好,被窩等等一應俱全。我的兩件絲綿袍子一破一燒,胡太太都已替我縫好?!毙熘灸Τ鮼碚У?,便有賓至如歸的感覺。當時,徐志摩住在樓上一間大房,“后面是祖望的房,再過去是澡堂;房間里的汽爐,舒適得很”。徐志摩寫道:“適之家地方倒是很好,樓上樓下,并皆明敞。我想我應得可以定心做做工?!?/p>

      徐志摩在胡家果然得其所愿——定心做工。胡家很是熱心,里里外外考慮周全。如,遇上徐志摩受涼、咳嗽,江冬秀為他備了梨子,又做金銀花、貝母等藥給他吃。后來,徐志摩在給胡適的信中,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激之情,諸如“多謝你的關切”“胡太太真想得周到”“你府上真是享福到一百二十分”一類的話,隨處可見。徐志摩深感過意不去,表示“這是我的未能免俗處”。

      彼時,因為陸小曼不愿離開上海,徐志摩只得頻繁奔波京滬兩地。同時,陸小曼自由散漫,花銷厲害,造成徐志摩時?!稗讚?。一旦捉襟見肘,徐志摩便要麻煩或求助胡適。查閱徐志摩與胡適這一時期的通信,這方面的內容不勝枚舉:

      北大經過適之再三去說,已領得三百元,昨交興業匯滬收帳(賬)。(徐志摩致陸小曼,1931年3月19日)

      承寄四百元已收,致謝!(徐志摩致胡適,1931年5月)

      說起上月女大的二百六十薪金,不知是否已由楊宗翰交付給你。現在又等著用七月份的錢了,不知月中旬有希望否?遲到二十五不來,我又該窮僵了。興業還掛著賬。你回北京時請為代詢,如發薪有期,可否照上月辦法,請你給我一張你的支票?(徐志摩致胡適,1931年8月12日)

      來函說女大錢難道還只是六月份的?七月份薪豈尚未發?月底如有八月份薪,可否為我送交金城陳圖南囑即匯?(徐志摩致胡適,1931年8月25日)

      “書生無處不愁窮”。好在是胡適,換了另一人,不知還有誰這樣為徐志摩跑前跑后。要知道,胡適也是忙人,那時還是北大文學院院長。

      除了在錢財方面勞煩胡適,住在胡家時,徐志摩還不時因人因事請胡適幫忙。如,1931年7月,徐志摩請胡適為陸小曼的畫題字。胡適欣然同意:“小曼畫大幅山水,志摩要我題跋,我題了一首詩:畫山要看山,畫馬要看馬。閉門造云嵐,終算不得畫。小曼聰明人,莫走這條路。拼得死工夫,自成真意趣?!标懶÷切熘灸Φ钠拮?,也是胡適的好友,這個請求,不算過分。此外,徐志摩也代他人向胡適要字。如,1931年9月6日,徐志摩寫信拜托胡適:“附去一個條子上的望孫先生是我的堂兄,他兒子惺堂是我家的醫生,他一定要求你一頁像贊,不拘四字八字都成,而且非得請你信到即題,因為日子已經急促,多謝你。”1931年9月14日,徐志摩致信胡適:“象(像)贊收到,我代我的侄兒叩謝,以后再不敢多‘托’,請放心?!焙m覺得徐志摩可愛,想必也在于他的“自知之明”吧。

      徐志摩蹭住胡家期間,因探親、母喪等,數次離京。對于徐志摩的“外出”,胡適也是格外上心。1931年4月,徐志摩回了老家。在寫給胡適的信中,徐志摩花了不少筆墨記錄自己與母親的對話:

      她(徐志摩母親,引者注)說她早要寫信向胡老爺、胡太太道謝。小可(徐志摩,引者注)在胡家,她萬分放心,知道胡老爺、胡太太是待他如何好,果然這回人也胖了,面色也好看了。她只是過意不去,如此平白地攪擾人家!小可當時回說:“媽,你還不知道,胡老爺、胡太太固然待小可恩至義盡,還有楊媽媽、大爺、小爺,也把小可當小孩兒一般,小心看待。真是舒服得比在自己家好得多?!毙】傻膵層终f:“可不是嗎?你去攪擾人家,反而又叫胡太太費心帶東西來送,叫我益發過意不去?!毙】僧敃r就把葡萄盒打開,檢(撿)一顆叫媽媽嘗嘗。她是吃不下東西,但含了那一顆說:“很甜,待胃口好了再吃。你得好好向老爺、太太道謝?!?/span>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搭乘飛機遇難,胡適悲痛萬分。不久,胡適寫下《追悼徐志摩》。文中,胡適深情地感慨:

      志摩走了,我們這個世界里被他帶走了不少云彩。他在我們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愛的云彩,永遠是溫暖的顏色,永遠是美的花樣,永遠是可愛。

      同時,胡適指出:

      志摩今年在他的《猛虎集·自序》里曾說他的心境是“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這句話是他最好的自述。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單純信仰”,這里面只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會合在一個人生里,這是他的“單純信仰”。他的一生的歷史,只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的實現的歷史。

      胡適早年提倡白話,主張用白話作文、作詩。對于前者,胡適身體力行,收獲可喜;對于后者,胡適大膽嘗試,成績不佳。關于新詩,胡適自言:“我辟此荒地,自己不能努力種植,自己很慚愧。”但一群新詩人“努力種植”,遂成“燦爛的園地”。而這群新詩人中,胡適最為欣賞的是“見解高、學力好”的徐志摩,并期待他成為一員“先鋒大將”。可惜,造化弄人,徐志摩這片“最可愛的云彩”被狂風過早地卷去,胡適定然是惋惜的、傷感的。

      徐志摩去世后,胡適與徐志摩的親朋好友頻頻通信商議紀念亡友,除《新月》出版紀念專號以外,他們還籌擬舉辦徐志摩紀念獎金和分工編輯徐氏的集子。胡適曾手擬《徐志摩紀念文學獎募集辦法》及《陸小曼給養辦法》等文件。

      徐志摩生前曾對胡適說:“在北京朋友里,我只靠旁著你,你不要拋棄我,無論在什么時候,你能允許嗎?”我們不知道胡適是怎樣回應的,但可以確定的是,胡適“允許”了徐志摩這位“永遠是可愛”的朋友。

      徐志摩致胡適函

      此來深擾尊居

      胡家的住客里,還有一位必須提及。因為他與羅爾綱、石原皋及徐志摩都有“交集”。這個人,便是著名畫家徐悲鴻。羅爾綱在他的《師門五年記》中有一篇《胡適與徐悲鴻》,文中粗略談了胡適與徐悲鴻的交往,但沒有確認徐悲鴻曾住胡家。而石原皋作為胡家的常客,證明徐悲鴻也曾蹭住胡家:“他遭婚變,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二日來到北京,住在胡適家中……徐獨居一室,沒有人打擾地,終日畫畫,藉抒愁思。他的畫以雞、馬等為最多,滿壁滿地都是他的畫。大約住了四、五個月(據胡適說,只有一個多月),他的創痕稍消,精神重振,方告南旋?!闭紦颂鞎r、地利、人和的石原皋雖然不喜好畫,但也選了一幅精品——《金雞獨立》,那只金雞“雄姿抖抖,引吭長鳴,大有‘雄雞一唱天下白’之氣概”。

      徐悲鴻住過胡家,徐悲鴻自己也有提及。在寫給舒新城的信中,他說:“弟此時居適之家,志摩當日故居,實深感傷?!毙毂櫾诤易〉姆浚切熘灸Ξ敵踝〉哪情g。而徐悲鴻與徐志摩,雖一為畫家,一為詩人,卻是藝術上的“辯友”(著名的“二徐之爭”)。

      因資料有限,徐悲鴻在胡家的經歷,不能詳知。但徐悲鴻在胡家的日子,應該還算滿意。日后,徐悲鴻寫信給胡適,說:“此來深擾尊居,曷勝感謝?!比蘸?,徐悲鴻又借胡適家中豢養的“獅子貓”作畫緬懷徐志摩,并題跋:“甲戌仲冬,懷亡友志摩之友,憶摹其容,不識其在龍鐘或婆娑之態,視昔奚若也?!毙熘灸嫾慕o胡適,并請胡適在畫上題詩。1935年12月4日,胡適在畫上題了詩和跋:

      獅子蜷伏在我的背后,軟綿綿的他總不肯走。我正要推他下去,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朋友。一只手拍著打呼的貓,兩點眼淚濕了衣袖;“獅子,你好好的睡罷……你也失掉了一個好朋友?!豹{子(貓)是志摩住我家時最愛的貓,志摩死后,悲鴻在我家住了一個多月,也喜歡獅子(貓)。去年悲鴻從南京寄(來)此畫,要我把廿年寫的小詩鈔在這里。

      就這樣,胡適、徐悲鴻為世人留下了這幅圖文并茂的書畫之作。而畫后的故事,證明胡適、徐悲鴻與徐志摩三人之間有著至純至深的感情。

      胡適(前排右5)與徐悲鴻(前排右4)等人合影

      結語

      胡適無論住在上海,還是住在北京,甚至住在紐約、華盛頓、普林斯頓,胡家都是門庭若市、賓客如云。與一般的客人稍有不同的是,羅爾綱、石原皋、徐志摩、徐悲鴻等,他們都住過胡家。當然,胡家的住客里,遠不止他們幾個,汪原放、胡思聰、江澤涵、丁文江、趙元任、金岳霖等,都或長或短的時間住過胡家。他們中,有的是胡適的親戚,有的是胡適的弟子,有的是胡適的摯友,但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時候,住到胡家都可以說“胡家是我家”——主客多歡娛。

      這里面少不了胡適妻子江冬秀的付出。正如耿云志先生所說:“這樣一個開放式的家庭,沒有一個能干的主婦,從中安排、調度,恐怕是要有一點混亂的,胡適就無法工作了。所以,江冬秀與胡適雖說不上夫婦而兼師友,但仍可稱是賢內助?!痹囅?,沒有江冬秀這樣一個女人在胡適背后支持,胡適想要全心全意地研究他的學問,一點一滴地推進他的事功,以及多姿多彩地進行他的交際,哪有那么容易?

      只是,胡家的“主角”終究是胡適,如果單說胡適,通過胡家住客的見聞、感悟,我們不能不承認胡適為人處世的高妙。而這種高妙,其實不高、不妙,只因胡適待人以誠、待人以敬、待人以善,最終達到識人識已、知人知己、成人成己的境界。胡適幼年曾念《學為人詩》,其中提到“為人之道,在率其性。子臣弟友,循理之正。謹乎庸言,勉乎庸行,以學為人,以期作圣……因親及親,九族克敦。因愛推愛,萬物同仁”。胡適的為人之道非有他術,正是詩中說的“因親及親”與“因愛推愛”,這也是胡適人格魅力形成的秘訣所在。

      胡適與江冬秀(1961年12月)

      主要參考文獻:

      [1]胡適.胡適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9

      [2]羅爾綱.師門五年記·胡適瑣記[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10

      [3]石原皋.閑話胡適[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5.6

      [4]徐志摩著,金黎明、虞坤林整理.徐志摩書信新編(增補本)[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4

      [5]李又寧主編.胡適與他的學生[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5

      [6]耿云志.胡適年譜[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5

      [7]迦劍.石頭的瑰奇——石原皋老人的一生[J].江淮文史,1993(02):77-89

      [8]彭飛.徐悲鴻與胡適交游考[J].榮寶齋,2012(03):252-263

      [9]耿云志.胡適先生的婚姻與家庭[J].江淮文史,2018(02):49-61

      [10]肖伊緋.胡適的家訓:《學為人詩》[J].尋根,2014(02):139-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