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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摳綠大師
      來源:《上海文學》 | 孫睿  2022年10月20日12:20

      1

      膝蓋在燃燒。

      我和寶弟蒙在綠布下,低著頭,雙臂抵著吉普車后備箱的鋼板,下半身和腰腹協(xié)同發(fā)力,推動著一輛兩噸的吉普車向前滑行。

      起步的那幾下很費勁,使出的勁兒都被彈回來,構成膝蓋的幾塊骨頭咬合在一起,長到現(xiàn)在,它們從未如此親密過。輪胎像一塊尚未成熟的痂皮,緊貼地面,沒有絲毫縫隙。屏息凝氣,雙腳蹬地,繼續(xù)發(fā)力,輪轂終于轉動起來。

      一旦動起來,就沒那么費事了,想起速,仍要玩命推,胳膊會本能地使勁。意識到車并沒有隨著我們發(fā)力而加速多少后,使勁的部位會自動下移,提肛縮腹,前腳掌觸地,腳趾頭也被帶動著發(fā)力,腿肚子的肌肉膨脹欲裂。這并沒有使我退縮,卻讓我身上其他部位的肌肉被調動起來,跟面前的這輛車死磕——有種一扇門擋在你面前,不把它推開,就會被悶在黑暗里的感覺。

      車真的越來越快了。綠布下,眼前閃現(xiàn)出一道道光。我有點兒低血糖。

      這時綠布外面喊了一聲“停”,車里的人踩下剎車,寶弟攥著綠布的手心滲出汗,在吉普車漆面上一打滑,臉重重撞在后備廂外面掛著的備胎上,聲音不大,還帶了點兒反彈。

      “沒事兒吧?”我攥著綠布的另一角問。備胎是開拍前,導演讓掛上去的,本來它平放在后備箱里,導演說還是掛在外面好,有氣氛。不知道硬邦邦的輪胎和邦邦硬的鐵皮,臉更愿意選擇撞哪個。

      “為了藝術,沒事兒。”寶弟揉著痛處。

      “停”是導演喊的,隨后他又說了一句:“能不能再快點兒?”

      “試試吧。”我探出頭說。

      “什么叫試試吧……”

      “能!”寶弟趕緊說。

      “車回原位,再來一條。”

      我和寶弟鉆出綠布,跑到車前,把車往回推,推到起始位置,又跑到車尾,再次蒙上綠布,準備拍攝第六條。

      “時間不多了,爭取一條過!”綠布外面又在發(fā)號施令。

      寶弟再次揪住綠布的邊角,對我說:“馬哥,你心里就喊:圖片你媽!圖片你媽!然后車就能推快了。”

      我往嘴里放了一塊糖說:“我之前心里喊的是:你媽圖片!你媽圖片!”

      “也挺好!”寶弟笑了。

      我也笑了。笑完,我們身上又有勁兒了。

      因為同期錄音,我們不能把這話喊出來,否則車一定會推得更快一些。

      “預備……”綠布外面?zhèn)鱽砺曇簟?/p>

      我和寶弟雙腿后撤,雙臂抵住吉普車,和大地呈四十五度夾角,拉開架勢。小腿的肌肉一跳一跳,躍躍欲試。

      “開始!”

      綠布隨著吉普車移動起來,這是坐在導演那里看到的效果。到時候綠布這部分會在后期剪輯中被摳掉,包裹在里面的我們當然也就消失了,看上去是吉普車自己在往前開——用這種方法拍攝行駛中的吉普車,夠酷嗎?

      2

      得從這輛吉普車說起。車是峰哥的,他倒騰臨期食品,就是即將到期的零食、飲料、奶、醬油什么的,超市和電商會在到期之前三四個月就下架,退給供貨商,供貨商則以想象不到的價格——超市價格的十分之一——再次批發(fā)出去,只求快速出手。峰哥專收這些貨,再倒出去,賺差價。本質上也算倒爺,倒是倒了,離爺還遠,利潤極低。有一次他賣了三十米長的奶,只掙了四千——一掛車十五米,賣了兩掛車,一集裝箱的奶掙兩千,合到每盒上就掙兩分錢。他也是快進快出,沾點兒就走,還有更多掛種類繁多的臨期食品堆積在上千平方的倉庫中等著被拉走。他老說,干了這一行,看著這些巨量的、即將被人類消耗的東西,感覺已經不是食品了,人也不是人了,怎么看怎么像飼料和雞。

      供貨商的倉庫通常建在城市遠郊,峰哥每天都要去看貨,必須有輛吉普車才能從那些溝溝坎坎、沒有路的地方干過去,于是搞來這輛國產二手四驅車。它有一個催人奮進的名字:奮斗者。峰哥每天開著它,從河溝和草地上碾壓過去,把自己送到那些為了節(jié)約成本而臨時搭建在野地的倉庫前,噴滿花露水,穿過蚊群,走進庫房,為了一兩分錢,跟老板各種套近乎。超市貨架上的下一批退貨隨時都會到來,只要峰哥能拉走,老板也不死扛價格,你好我也好。峰哥對下線也是這態(tài)度,特殊時期,能有買賣做,盡量和顏悅色。

      但也有時候會碰到杠頭。有一次峰哥發(fā)一車巧克力,天熱,特意配了冰袋,送到地方,卸完貨,對方突然說不要了,因為保質期不是峰哥說的還差三個月,而是兩個月。峰哥逐一查看,他也是被忽悠了,確實有差三個月的,但大部分是兩個月。峰哥說既然已經卸了貨,出現(xiàn)這種情況,索性不掙錢了,按成本價給他,并接通上家電話,說明日期的事情。上家說每天發(fā)這么多貨,不可能一盒盒檢查,就是一大概日期,同時表示,愿意退款一千元作為賠償。峰哥開著免提和上家通話,過程全透明,并說這一千元退款可以讓給下家,雇車買冰袋也沒少花錢,都不要了。其實三個月兩個月,都是賣,但對方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就是不干,堅決退貨。你來我往說了半天也沒用,最后幾箱卸下的巧克力也沒往倉庫搬,就堆放在陽光下,正一點點變軟、融化。大車司機著急回去,峰哥就讓他先把車開走,拿貨方擋著車不讓走,要求必須把巧克力拉走,峰哥推開他,讓司機先走了,說剩下的問題他留下解決。

      推搡過程中,那家伙不知道怎么就倒地了,然后報了警——純經濟糾紛報警沒用,倒地為叫警察來解決此事提供了巨大便利,所以他一直躺在地上沒起來,像一攤融化的巧克力。

      那天是寶弟陪峰哥去的,峰哥的吉普車限號,寶弟就開他的五菱榮光,跟峰哥跑了一趟。峰哥和那人支巴起來的時候,寶弟和那人的助手在一旁勸導,也都是奔著催成買賣別惹事兒的原則,哪怕警察到了后,當事雙方也以為這事兒可以調解,無非是峰哥出點兒錢再退一步,讓對方多掙點兒,落個心理平衡。沒想到警察當場給他們都帶走了,因為峰哥弄的這批巧克力里摻著假貨,出警的警員也是位父親,常給孩子買這類吃的,煉就了一雙慧眼,恰好被他發(fā)現(xiàn)。

      到了當?shù)嘏沙鏊M一步了解情況后,就讓對方的人和寶弟走了。峰哥被扣,他的解釋不管用:我犯不上賣假貨,真貨比假貨還便宜,我成車成車地走貨,不可能一包包細看。等他再出來,已經是六個月后。他進去的時候,媳婦還有三個月就要在老家生娃了,完美錯過。

      峰哥出來那天,寶弟開車去接,我跟著。寶弟是開超市的,峰哥給他供貨——一般峰哥不做散戶,我們仨是一個鎮(zhèn)出來的,還在同一所中學上過學。寶弟從峰哥那兒拿的貨,若全賣掉,就有錢掙;賣不掉,則自己吃,省了生活費。總之,干這個,讓寶弟在北京活下來,現(xiàn)在超市開到第三家,都設在城鄉(xiāng)結合處,我們也住在這里,北京的邊緣。

      半年沒見,峰哥瘦了,也黑了。接上他后,除了問想吃什么,我和寶弟沒再多嘴,對峰哥在里面的生活避而不談,只說外面發(fā)生的那些無足輕重的事兒。倒是峰哥主動介紹每天都干什么,聽上去很豐富,我和寶弟也有點兒向往了。我倆配合地笑著,同時琢磨著該如何把另一件事兒告訴峰哥:他停放吉普車的那條路變樣了,車現(xiàn)在有點兒麻煩。

      車平時停在一排剛建成尚未投入使用的小區(qū)底層商鋪前,這排房子蓋在土坡上,最近開發(fā)商修路,土路部分變成了石板路,以前是自然延伸到坡上,車能開上開下,現(xiàn)在土坡的兩頭兒改成花崗巖臺階,有十幾節(jié)。峰哥進去得太突然,修路時聯(lián)系不上車主,車就那么一直停在坡上。我和寶弟也是看到修好的路后,才注意到被貼滿一張張挪車通知的吉普車。我們去找開發(fā)商,得到的答復是只能自己挪車,為了這輛車,這條路已經晚動工半個月了。昨天我和寶弟揭掉車上的條子——開發(fā)商已做到仁至義盡,每天貼一張挪車通知,駕駛室一側的玻璃都被貼滿了,遠看白花花一簇,隨風翻動——免得峰哥看了受刺激,還拎來水桶把車沖干凈,前后擋風玻璃上已經落滿紅綠相間的鳥屎,鏟了半天。

      現(xiàn)在寶弟把五菱榮光開到這條坡下,峰哥看懂了兩側的石階和坡上的變化,一個跨步,跳上石坡,摸出鑰匙,拽開車門,坐進車里,打著火。然后在我和寶弟猜測下一步會如何的時候,車從以前是土坡、現(xiàn)在變成臺階的地方,像只大號的鐵皮青蛙,一蹦一蹦地開了下來——臺階下我和寶弟的頭也跟著一上一下地顛了起來——停到我和寶弟身前。車窗落下,峰哥在里面說:上車,吃飯去。

      我們仨都知道,吃飯的本意在喝酒。人均五瓶啤酒后,峰哥說:北京想把我的路堵死,但我開過去了,現(xiàn)在我要回家了。然后摸出車鑰匙,推到我和寶弟面前說,車你們留著開,掙錢了,給我點兒折舊費就行。我和寶弟面面相覷,不解地看向峰哥。峰哥說,十五年前他就想親眼看看北京什么樣,來了這,現(xiàn)在只想親眼看看兒子什么樣,得走了。寶弟說,跟兒子玩夠了,再回來唄!峰哥說有家了就不能亂跑了,一度他待在北京的理由是給孩子掙奶粉錢,結果孩子出生的時候他卻不在身邊。一旦有了孩子,人生重要的事情就變了,現(xiàn)在他不覺得外面有多好了,說著唱起齊秦的那首《外面的世界》。我和寶弟用掰開的一次性筷子敲擊酒瓶和酒杯,這是我們仨每次喝完酒的保留節(jié)目,曲目會隨情緒而變。

      唱完,峰哥說:“鑰匙收好,將來我兒子來北京,還得找你們。”

      就這樣,吉普車到了我和寶弟這兒。

      車大部分時間是我在用。每當別人問我是干什么的時候,我都不好意思說我是搞影視的。我在劇組做過的最高職位是“副美術”,多的那個“副”字,代表我不可能直接接活兒,只能給別人做副手,甚至打雜。我不是專業(yè)院校出身,入行時間也短,所以不挑活兒,只要給錢或錢不多但能學到東西的組,我都去。有時候得出去找景,或選購美術道具,劇組愛找自己有車的工作人員,這樣不用再派車了,報銷個油錢就得了,于是峰哥的這輛車在我這兒派上了用場。每次干完一個活兒,我就給峰嫂——她也是我們鎮(zhèn)的——轉筆錢,并問問她和峰哥怎么樣,每次得到的答復都是:還那樣兒。那樣兒是哪樣兒,我也沒再往下問。

      從業(yè)的這幾年,我沒攢下什么錢,就留了一堆破爛——都是劇組拍戲用過的道具。它們是我的資本,當哪個小劇組沒有道具預算的時候,我的優(yōu)勢就體現(xiàn)出來了,可以自帶道具進組。為了存放這些玩意兒,我特意租了個農家院,兩間房子用于生活,剩下的屋子堆滿桌椅板凳和仿制的各個年代的瓶瓶罐罐。現(xiàn)在我和寶弟推吉普車的這個活兒,就是這么接到的。

      我的一個也是做“副美術”的朋友,給劇組找道具,知道我手頭有輛吉普車,想借用。我說車不是我的,我得替車主收點租金,按市價,每天兩百。“副美術”說就用半天,拍一場戲。我說租車公司也是用一下按一天收費,行規(guī)。“副美術”說這組沒錢,我說我得尊重朋友的車,那就別用了,再問問別人吧。“副美術”說塑造角色需要,主人公就得開國產吉普,還得有些年頭的,別的地方不好找,就當幫他一忙,回頭請我吃飯。我說吃飯免了,你就給車主一百塊錢吧,我也好交代。“副美術”答應了,給我發(fā)了位置,讓我后天一早把車開到那兒。結果第二天一早,“副美術”來電話,說要不這活兒轉給你吧,組里什么費用都沒有,導演還要這要那,你那兒有囤貨,能接就你給干了。我問是什么組。原來是一個年輕導演,自掏腰包,要拍一條三分鐘的豎屏短視頻,參加平臺舉辦的比賽,一等獎獎金十萬。導演為全片準備的費用是一萬塊,拍兩天,用一萬博十萬,當然更是沖著博一個廣闊的未來去的。即便沒得獎,以后給別的需要拍豎屏視頻的公司當樣片兒看也可以。現(xiàn)在的導演,全都得懂點兒經濟學。我很理解這事兒,問美術預算是多少,朋友說就六百塊,片酬、道具費、租車費都在這里面。我說行,接。

      不是為了掙這六百塊錢。我很清楚這種事情往往費力不討好,最后說不定還得往里搭錢。但拍出來,真得獎了,我也痛快,并抱有一點私心:這次干好了,萬一導演出名了,以后拍大片也會叫上我。

      六年前,我在老家那座政府大樓的辦公室里實在坐不下去了,每天給相關部門設計網頁,凡我用心想出來的,加點兒創(chuàng)意,就會被說“沒必要”。工作了兩年,每天面對的都是雷同的東西:一成不變的版式、用來用去的幾種顏色、指定的字體……倒不是覺得做這些愧對我的專業(yè),因為我本身也不是什么像樣學校的像樣專業(yè)出來的,是我腦子里那些被同事們認為稀奇古怪的念頭,它們不甘悄無聲息地生起又消散。一次我在網上看到外國劇組的拍攝花絮,一位男演員穿著奇怪的衣服在綠布前吊著威亞在飛,然后拍攝的畫面導入電腦,一個戴眼鏡的大胡子按了下鼠標,演員背后的綠布消失了,大胡子換了幾套背景,有大海的,有沙漠的,有城市摩天大樓的,鋪在剛才綠布的位置,畫面看上去就是這個演員在這些地方飛過,酷極了。后來我在電影院看到這部叫《蜘蛛俠》的電影,坐在影院的座椅里,黑暗中我有一個強烈的感受:這才是我想做的工作!于是來到北京,當然上火車之前,是艱難地說服家人和點頭哈腰去辭職。

      帶著工作兩年攢的一點錢,到北京我就報了一個后期特效培訓班,學期三個月,在那個班上,認識了后來的女朋友小艾。當時我住在寶弟那兒,他比我小四歲,早我兩年來北京,通過寶弟,又認識了峰哥。培訓班畢業(yè)后,我在小影視公司上過班,也在同學的介紹下,進劇組打雜,凡是跟“美術”沾邊的事兒,都干。細分起來,“美術”內部又分很多行當,比如特效摳圖和場景搭建,完全就是倆工種,我都干過,為了生存。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在某一方面成為行業(yè)獨領風騷的那種人,只能靠雜取勝——需要摳圖的了,我上;需要鍋碗瓢盆了,我也有。

      此刻,我就蒙在一會兒要被我摳掉的綠布里,力爭把吉普車推得讓導演滿意。兩個小時前,我開著吉普車,寶弟開著五菱榮光——拉著我為這部戲翻騰出來的道具,趕到這里,今天開機。

      全組一共九個人,導演為了省錢,說沒有早飯,自己吃完再過來集合。我買了四張雞蛋灌餅去找寶弟,給了他兩張,他說一張就夠了。平時我也一張就夠,我的經驗是,這種不太正規(guī)的劇組,飯都不會準時,吃飽點兒好。推完幾趟車后,寶弟說:“幸虧早上聽你的了。”

      最近寶弟在追一個女孩,一直想約女孩來劇組玩,讓我再進組帶上他,他只干活不拿錢,還能貢獻面包車,力圖在女孩面前為自己打造出一種神通廣大業(yè)務繁多的人設,并不只是一個開小超市的。沒想到開機后的第一場戲就出問題了,出在那輛吉普車上,拍完第一條后,它突然就打不著火了。

      無論怎么鼓搗,就是不走。

      導演有點兒急了——若不能按計劃好的兩天拍完,就要多花錢——說,什么雞巴玩意兒,哪兒找的破車!

      我知道這話是沖我說的,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的,我窩在駕駛室里捅捅這按按那,寶弟也在一旁幫忙——他的五菱榮光壞過幾次,都是自己鼓搗好的。

      但這次奇跡沒有出現(xiàn)。

      二十分鐘后,導演那邊更難聽的話傳了過來。我靈機一動,跑去說:“我蒙上綠布推,車就能走起來,后期再把綠布摳掉就行了。”

      “沒摳像的錢。”導演直截了當。

      “我可以摳,問題出在我這兒,我免費摳。”

      “能行嗎?”導演不相信這事兒能這么辦。

      年輕的攝影師在一旁說:“行不行也只能先這樣了,要不然兩天根本拍不完。”聽語氣,也是被導演忽悠來的,怨氣撲面而來,我能分辨出這不是沖車,也不是沖我。

      我掏出手機,把做過的摳像視頻給導演看,沒等看完,導演說:“那就這么拍,趕緊的!”

      于是我和寶弟鉆進綠布。寶弟說多虧他留了心眼,第一天自己先來探探路,打算第二天再叫女孩來,如果此時女孩在現(xiàn)場,綠布下他的紅臉,一定特別難看。

      在我和寶弟的膝蓋碎掉之前,總算拍出一條讓導演滿意的。

      “這場過,下一場。”導演的話宛如天籟。

      我開著寶弟的面包車,拉著道具,跟劇組趕往下一個場景。寶弟留下處理吉普車——先把它挪到停車費少或者不要停車費的地方——再去找我匯合。

      下午的拍攝還算順利,晚上九點收工,入住快捷酒店,大家領了房卡,紛紛回屋休息。我從攝影助理那里拷了吉普車的素材,開始用筆記本電腦摳圖,導演要早點兒看到效果。寶弟洗完澡從衛(wèi)生間出來,躺在床上給阿雙——他追的那女孩——發(fā)了明天拍攝的位置,又美滋滋地在手機上打了會兒字,然后跟我聊了幾句,就沒動靜了。我扭頭一看,睡著了,攥著手機。

      摳像比我預料得復雜。摳不難,關鍵是摳完,吉普車屁股那兒就是一片白了,我得從吉普車的背景中截出圖貼在那。按說這也不是啥難事兒,但是拍攝時太匆忙,沒貼點,所以截取了周圍畫面再挪過來,老有點兒對不上。我便給車后面加上一層蒸騰的氣霧,就是太陽暴曬時常能在公路和鐵路地表看到的那種效果,有種氤氳的感覺,這樣就遮蓋了背景的瑕疵。也許觀眾看了會問,車的尾部為什么會噴出這樣的氣體呢?我都想好了導演這樣問我時我該如何回答,我會建議導演:這是一種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效果,可以增強這部片子的表現(xiàn)力。

      做完這些,快四點了,天已放光。我發(fā)到導演的手機上,頭一挨枕頭,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3

      我是被服務員的開門聲吵醒的。睜眼一看,太陽已經越過樹梢,寶弟還以昨晚睡著時的姿勢蜷在床上,服務員拿著拖布進來,正準備打掃衛(wèi)生。

      “我×,十點了!”我趕緊推醒寶弟。昨天通知早上七點出發(fā),我按亮手機,看大部隊這會兒在哪,并納悶為什么沒人敲門叫醒我們一起走。

      寶弟迷迷糊糊睜開眼,慢鏡頭般翻了一個身說:“渾身酸。”

      他說完,我才意識到我也酸。微信的拍攝群里有幾十條未讀信息,我點進去,劃到第一條未讀信息,是導演早上六點發(fā)的。說今天不用出工了,昨晚他想了一晚上,既然這短片要參加比賽,就得對自己的要求高一些,現(xiàn)在的劇本需要完善,場景也有變化,所以原拍攝計劃取消,他先回家改劇本,估計一周內能改好,如果大家那時候還有時間,再來一起完成創(chuàng)作,房錢已經付過了,睡到自然醒就各回各家吧。有人在群里問,那工錢怎么結?導演說下次拍攝的時候一起結。有人說下次不一定能趕上了,先把昨天的結了。導演說他已經先走一步了,回頭再說。要錢的人說走了也可以發(fā)紅包,然后雙方開始扯皮。我沒看完,趕緊通知寶弟,先別讓阿雙來了,戲不拍了。寶弟說啊,為什么呀?

      收拾完東西,我和寶弟坐在賓館狹窄的大堂,籌劃著下一步該怎么辦。我給導演發(fā)私信,沒提日后還拍不拍的事兒,問他摳像的視頻看了嗎。等他回復的當兒,我把視頻又看了一遍,昨天做的時候又困又累,覺得尚可,現(xiàn)在清醒些再看,有點兒汗顏。等來導演的回復,未對視頻作評價,只說劇本會變,不需要主人公在此處開車這場戲了。我問昨天拍的視頻怎么辦,他說用不到了,你看著處理吧。我又問如果再拍,還會用到吉普車嗎,是否需要盡快修好。他只回了倆字:待定。

      在我詢問導演的時候,寶弟告訴了阿雙,場景臨時有變,換到郊區(qū)拍了,太遠,改天再來劇組玩。原本阿雙打算中午來看寶弟,然后趕在五點前回去上班。她在一家精釀啤酒館當服務員,工作時間是晚五點到凌晨兩點。

      寶弟問我,下禮拜真能繼續(xù)拍嗎,那時候叫阿雙來玩也行。我說不要抱有幻想,劇組是世界上最不靠譜的組織,導演是世界上最不靠譜的人。寶弟不說話了。我說等我進別的組干活,你來幫兩天忙,到時候再邀請阿雙,就是未必會很快成行。寶弟想了想說也只能這樣了,為了不露破綻,他決定今天去找阿雙一趟,告訴她這部戲要轉到外地拍了,等下回有北京的戲,再叫她來玩。然后又想起什么,說面包車里的那些道具他得用一下。

      我開著車,寶弟指路,傍晚時分,我們到了阿雙上班的精釀啤酒館。車直接開到餐館門前,那里立著一個類似講臺的東西,實則是工作臺,后面站著一個女孩,黑T恤黑褲子,戴著黑口罩,頭發(fā)是黃色的,手持對講。車還沒靠近,寶弟就指著告訴我:那就是阿雙。

      車子駛到工作臺旁,坐在副駕駛的寶弟放下車窗,笑嘻嘻地問:雙兒,有車位嗎?阿雙認出寶弟,從工作臺后面走出來,往斜前方一指,然后顛顛小跑著帶路,邊跑還邊回頭沖寶弟笑。側面能看到她耳廓上鉗著兩個銀色的耳圈。

      停好,寶弟下車,給我和阿雙作了介紹,然后重點介紹這輛車,說是劇組的道具車,今天剛收工,后天要去云南出外景了,走一個月,特意來看看她,道個別,明天要收拾劇組的東西,沒時間過來了。說完拉開面包車,讓阿雙看里面的道具。阿雙的目光試探著落在里面的那些物件上,有風吹過,一股陳年的霉味兒飄了出來。寶弟在一旁解釋,都是擺設,充樣子的,不是實用器,所以臟兮兮,出現(xiàn)在畫面里給特寫時再擦干凈。阿雙指著一個臺燈說,哇,這種,我小時候寫作業(yè)就用這樣的。又指著一套涼水瓶說,我小時候家里喝水的也是這樣的。這時候阿雙手里的對講機響了,烏拉烏拉不知道在說什么,響完,阿雙沖著對講機回復:收到!然后把路邊的三角錐放在一個沒車的空位上,說有人預訂了車位。

      阿雙把我和寶弟領進餐廳,寶弟選了一個臨窗的位置,能看到門口的工作臺。阿雙拿來菜單,讓我們先翻著,她叫服務員過來。阿雙走到吧臺,跟穿著白襯衣的服務員說了幾句話,同時指向我們桌,說完便出去了,又站在工作臺后面。自始至終戴著口罩,也不知道她長什么樣,給人一種麻利、勤快的印象。寶弟說,她上個月剛過二十歲生日。

      我問寶弟,阿雙為什么來北京。寶弟看著窗外說,肯定不是為了來當服務員,先磨練磨練也好,將來結婚知道生活的不易。我問,她知道你要跟她結婚嗎?寶弟笑了,說,我老來這兒吃飯,也許她知道,也許不知道。我說,男人,主動點兒,免得別人搶先了。寶弟說他怕真挑明了,被拒以后更沒機會了——所以得想方設法讓阿雙覺得跟他在一起的生活會是有意思的。

      阿雙為什么來北京這個問題,我也知道沒必要問,但還是沒忍住。阿雙讓我想起了小艾。我和小艾是三年前分的手,培訓畢業(yè)后,我倆在一個小劇組又遇到了,一起在美術組做后期特效。那部戲結束后不久,我倆就在一起了。她是女生,不愿意做風吹日曬的工作,坐在電腦前摳像讓她很滿意。她那時候比阿雙現(xiàn)在大不了多少。我為了讓生活好一點,除了參與影視美術的后期,前期有活兒也去干。我和小艾就這么在一起了四五年,她家里開始催她結婚。我倆都知道,對兩個北漂來說,婚后留在北京意味著什么,而不留在北京又意味著什么。

      耗了兩年,有一天,小艾說她想回老家了,我去過她家的縣城,比我家的縣城大不了多少。她說厭倦了,厭倦北京,厭倦這份工作——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厭倦我的成分。每天她的工作是把人物后面的綠色摳掉,替換上新亮的、華美的、奢靡的、夢幻般的,甚至魔幻般的背景,于是一個新的世界誕生了。而眼睛一旦離開屏幕,那個陳舊的、凌亂的、厚重的、落著灰塵的世界,又重現(xiàn)眼前。漸漸地,小艾發(fā)明了一個詞:劣質的生活。

      我沒問小艾劣質指的是摳圖這種偽飾現(xiàn)實的生活,還是從屏幕扭開臉后面對的生活。總之,她不想再創(chuàng)造劣質的生活,也不想再過劣質的生活,于是離開了北京,自然也就離開了我。我也不想過劣質的生活,所以我還留在北京。來北京于我,就像中國男足去世界杯上溜達一圈——說不去溜達,是認;費挺大勁溜達上了,也沒好哪兒去。

      不知道阿雙到了小艾那歲數(shù)的時候,會怎么想這些。菜上來的時候,阿雙正在窗外拎著挪開的三角錐,指揮著司機倒車。我剛掛了4S店的電話,描述了故障,問修車要多少錢,他們說具體什么故障得檢查完才知道,從目前描述的情況看,可能是變速箱壞了,換一個新的兩萬八。我問換上新的,這車能賣兩萬八嗎?接話員換了一種語氣說您最好把車開來,如果變速箱修修還能用的話最好。我說開不過去了,我琢磨琢磨吧。掛了電話,正好看到阿雙經過寶弟車的時候,又巴頭往里看了看。我又靈機一動。

      “咱倆把這個短視頻繼續(xù)拍完吧?”我看著正在吃拉皮的寶弟說。

      寶弟嘴邊吊著一截半透明的漿狀物,抬頭望向我。

      “你不是想讓阿雙來劇組玩嗎,咱倆弄個劇組。”

      “拍什么呢?”寶弟沒有把那截拉皮嘬進去,而是吐了出來。

      “就拍峰哥那車。”

      “不是壞了嗎?”

      “我能摳圖,劇情我想好了,這輛車就一直爬坡一直爬坡,咱們多拍幾組車在行進的鏡頭。”說著我把給導演發(fā)的那段視頻調出來,在軟件里做了一個傾斜的效果,看上去車就像在爬坡,后面還跟著一團裊裊的尾氣。

      寶弟看了兩遍視頻說:“就是一直爬坡嗎,不講什么故事嗎?”

      “快結束的時候,給司機一個正面特寫鏡頭。” 我看向窗外說,“讓阿雙演這個司機,她不是想來劇組玩嗎,索性客串全片唯一一個人類角色。”

      “讓她露臉有什么用意嗎——我當然希望她能露。”

      “你想,片子一上來,一輛笨重的汽車,尾部冒著奇怪的煙,吭哧吭哧地開,不干別的,就是一直往山上開,一般人都會認為這么各色的司機肯定是個老爺們,但是突然一亮相,原來是個年輕女孩——就讓阿雙穿現(xiàn)在這一身,口罩也不用摘,露一雙眼睛足夠了,保持神秘。”

      “知道司機是女孩以后呢?”

      “車又繼續(xù)開,終于到達山頂,阿雙下車,然后取走一個什么東西,不能是太沉的東西,也不能太貴重,在別人看來,為這么一東西爬上來,犯不上。”

      “什么東西呢?”

      “沒想好,還有時間再想,大概就是這么一個意思。”

      “那為什么開的是吉普車,不是騎個電動車呢?”

      “這是人物的性格,就像阿雙為什么來北京,為什么在這兒上班。關鍵是咱們現(xiàn)在只有這輛車可用,就地取材。”

      寶弟沉靜了幾秒說:“有點兒懂了,又不是全懂,文藝片。”

      “什么片不重要,想不想干?”

      “干!”寶弟指著手機說,“那這地方怎么處理?”

      視頻因為向右傾斜,水平的路面也隨之傾斜翹起,畫面的左下角空了一塊,寶弟問的就是那里。我說可以把那里P上一些水,寶弟問為什么是水呢,我說那是地面以下,弄別的都不合適,弄點兒水就代表地下水了。

      “那好看嗎?”

      “一種風格。”

      “哪兒找攝影機去?”寶弟問。昨天拍攝用的是有攝像功能的相機,高清級的,攝影師給取景器做了遮幅,呈現(xiàn)出來的就是豎屏。

      “就用手機。”

      “能行嗎?”

      “行不行也這么干!”

      4

      凌晨三點,我和寶弟把吉普車弄過來的時候,阿雙正好收拾完店里的東西,可以走了。她摘掉了口罩,長得和小艾一點兒不像——本來也沒道理應該像。

      吉普車是用寶弟的面包車拖過來的,我倆弄了一根拖車繩,他在前面開車拉,我在后面的吉普車上控制方向盤。路上遇到警察查酒駕,也讓我吹了,順利通過。

      寶弟已經把我的想法跟阿雙講了,阿雙有點兒緊張,沒上過鏡。我說拍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前方就行,我會找角度的。

      阿雙和寶弟上了前面的面包車,我還操作后面的吉普車。我的車上有對講,平時工作常用到,我給前車放了一個,有事兒就用對講聯(lián)系。寶弟拿著對講試了試,說真像劇組了,我說咱們就是劇組。

      我決定先拍最后一場戲,山頂部分。我知道北京哪兒的山頭好看,以前給別的組選景我都有印象,現(xiàn)在出發(fā),這么開,到山頂正好天亮,說不定能趕上日出。拍完山頂,再拍吉普車各種行駛和阿雙的鏡頭,便萬事大吉。

      阿雙說她明晚五點還得上班呢,回得來嗎?寶弟說肯定能回來,他還要回劇組收拾后天帶去云南的東西呢。

      我們出發(fā)了。

      車行駛在下半夜出京的國道,完全就是另一個世界。路邊是黑魆魆的楊樹,聳立兩旁,像一條隧道。寶弟的前車開著遠光,前方高處的樹被照亮。為了不晃到前車人的眼睛,我只能開近光,緊繃的拖車繩在燈光中一顫一顫,拉著我前行。

      前面突然亮起剎車燈,對講里說:“有羊,繞開。”

      寶弟打了左閃燈,我也跟著左打輪,從一只木呆呆站立在行車道上的白山羊身旁繞開。不知道它是沒睡呢,還是已經醒了。不可理解的生命。

      車窗微啟,涼風灌入,不冷不熱。四個氣球在我的車里飄來蕩去。離開阿雙的餐館,我和寶弟去拉吉普車的路上,夜色中,看到前方一個大叔,騎著電動車,后排掛滿氣球,被風吹得像艦船的尾浪,翻滾蕩漾。大叔一味向前開著,氣球頑強地向后飄飛。

      面包車開到和大叔平行,我撂下車窗,問氣球是賣的嗎,他說嗯吶。

      我們在路邊停好車,買了四個氣球,攥到手里。我突然有個想法,短片的結尾可以是阿雙抵達山頂后,來到一棵樹前,那兒掛著一個氣球,她把氣球解下來,全片結束。現(xiàn)在四個氣球像四朵荷花,隨風貼著吉普車的頂棚搖曳生姿。

      天快亮的時候,面包車把我們——吉普和三個人——拉到山頂。眼前的山脈還沉睡在青暗中,更遠處的山蒙在一層霧氣里,看不到城市景象,秋蟲叫著。我下車拍了幾張空境照片。

      一直沒合眼,阿雙眼睛里泛起淡淡的血絲,我覺得可以先拍阿雙的特寫,這種感覺正好,一會兒血絲多了,過猶不及。

      阿雙坐到吉普車里,重新戴上口罩。我把手機嵌入支架,固定在車前的中控臺上,我坐在副駕駛,用LED燈給阿雙面部補光。寶弟在前面的面包車里等我的信號,我說開,他就會啟動車,吉普車會跟著走起來,鏡頭里看上去,就是阿雙瞪著微紅的雙眼在開車。

      拍了兩條,阿雙一直瞪著眼睛,不敢眨,不知道該怎么演。我建議她不要想著在演,當成真實地在開車就好,眼睛酸了可以眨,甚至擠咕眼睛都行,在劇情里,你已經不知道開了多久的車了,可能三天,也可能三個禮拜。

      又來了兩條,越來越好。再后來拍到一條阿雙想打哈欠又憋回去的,狀態(tài)恰好,可以拍下一場了。

      我選定了山頂?shù)囊豢脴洌褮馇驋煸诎㈦p踮起腳勉強夠得著的地方。然后告訴阿雙調度線路:先下車,不用關車門,抬頭看一圈,發(fā)現(xiàn)氣球,走到樹下,摘下氣球,揪住繩子,拉著氣球回到車里即可。

      吉普車前的拖車繩被寶弟卸去,這個鏡頭拍車停下后發(fā)生的事情,能少摳一點兒就少摳一點兒,摳像不是什么美差。

      開始走戲。前面阿雙都準確照做,走到樹下后,猶豫了一下,然后才踮起腳尖。我提醒她,這里不要猶豫,要堅決,表現(xiàn)出很強的行動力。阿雙說,能不站著夠氣球嗎?她想爬樹。太能了,我說,先爬一個看下感覺。

      阿雙說爬就爬,抱著樹,胳膊腿一起使勁,雖然不專業(yè),但能感覺到“敢爬”。寶弟在樹下出主意,告訴她抓哪兒,蹬哪兒。折騰一番,阿雙掌握了爬上去的路線,還想再熟悉一遍,我說不用了,實拍,劇情中你是第一次爬這棵樹,需要一點“生疏”。

      氣球系到阿雙剛才攀爬的路線上。我在阿雙下車這側支好手機,開始。

      阿雙依照之前的設計,走到樹下,又抬頭看了一眼,突然躥起,抓住一根側枝,同時借助腳,蹬了一下主干,身體升起,摽在樹枝上。稍作穩(wěn)定,仰起上身,伸胳膊揪住垂下來的氣球繩,然后看了一眼樹下,直接蹦下來,落在草厚的地方,身體借勢一倒,坐到地上,胳膊一直舉著。跟試爬的那次完全不一樣,但很完美。

      阿雙站起身,也沒撣土,抬頭看著氣球,一松手,氣球飄走了。阿雙想夠,蹦起來抓,已經來不及了。氣球越來越遠,眼看著變小,山頂顯得很低。

      我還一直拍著,鏡頭對著飛遠的氣球。

      “沒事兒,還有呢!”寶弟去取那三個氣球,都是白色的,多買就是為了備用。

      阿雙羞赧道:“拍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全忘了,忘了爬樹該蹬哪兒,摘完氣球,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下意識就松手了。”

      “很棒,比我設計的好。”我停掉手機說。

      “再來一條吧!”阿雙說,“拍一個氣球不松手的。”

      “還是松手好,來吧!”

      寶弟把另一個白氣球勾在合適的位置。第二遍開始。阿雙上了樹,夠到氣球的繩子,往身前一拽,“砰”地一聲,爆了。氣球刮到樹梢。

      “還有。”寶弟舉著另一個氣球跑來。儼然一位合格的道具師,再次將氣球放到合適的位置,并指導阿雙如何避開樹梢。

      氣球爆炸的時候,一滴水珠落在我的頭上,我以為是氣球里的。現(xiàn)在第二滴也落下來,我意識到是下雨了。出發(fā)前,我查過天氣預報,沒說有雨。現(xiàn)在下了,也不意外。

      阿雙也感受到了,抬頭看天。

      “沒事兒,抓緊時間,能把這條拍完。”我又啟動了手機攝像。

      阿雙又用另一種方式爬上樹,也是原生態(tài)風,我搖動手機,配合著她的動作。阿雙落地,氣球飛走,我仰起手機。氣球飛至恰到好處的時候,一滴雨水落在鏡頭上,像把畫面扔進水里,多了一種味道。我覺得可以了。

      雨滴越來越密。下開了。肉眼可見,雨珠落在山群上。

      我們進到面包車里避雨,我坐在后面的道具中。寶弟拿出三桶泡面,他剛才已經用酒精爐燒好開水。我們撕開包裝,泡了起來,車里充滿面香。

      等面熟的時候,寶弟問我:“馬哥,有一事兒,這片子萬一得獎了,獎金怎么花?”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個問題我早就想過,正因為這點兒念想,才讓我有了拍個片兒的想法,當然并不全是,占三分之一吧。我說:“先把峰哥的吉普車修好。”

      “要是沒得獎呢?”寶弟又問。

      “那就等于少掙了十萬塊錢,錢對咱們來說一直不好掙,也正常。”我說。

      “我想好了,沒得就明年再拍一個。”寶弟掀開一個桶蓋,遞到阿雙面前。

      雨越下越大。

      吃完面,阿雙和寶弟在前排玩著氣球,你打給我,我打給你。我又冒出一個想法,片子結尾可以放在雨中,阿雙下車,爬樹摘下氣球,看著它在雨中飛走,然后上車,繼續(xù)往前開。我打開手機,先拍了一個雨刷器不停搖擺的鏡頭,想等雨小點兒,出去重拍爬樹那組鏡頭。雨卻不見小,甚至愈演愈烈。我查看天氣預報,此時已顯示為“暴雨”,還發(fā)布了泥石流預警。

      這次預報得很準。沒一會兒,車窗外已成一片瀑布。像正經歷一個失控的潑水節(jié),雨珠噼里啪啦落在車頂,仿佛直接打在頭上。

      我翻看之前拍的素材,看見剛到山頂時拍的那兩張照片。前后不到一個小時,同樣的一片山,完全是兩種面貌。我在手機上做出第三種面貌,給遠處的山脈抹去,P上一些加了光效的樓宇,在調成亮橙色的天空下,像剛剛洗過的蔬菜。然后給虛空中放上一道彩虹,跨越蒼穹,脹滿畫面,將遠處的樓和近處的山,罩在一個安全、祥和的世界里。直覺牽引著我這樣做。

      照片被我發(fā)到朋友圈,取名“雨后·北京”。我經常這樣發(fā)圖,但也不同于那些一定美顏過才發(fā)自拍的人,有時我還特意把畫面調得臟舊,雖然失真,其實更真。

      這場雨讓北京的一天提前開始了,我看到不少人在朋友圈里說,雨太大了,被吵醒或被嚇醒。

      在我繼續(xù)翻朋友圈的時候,寶弟突然沖我身后大喊:“我操!”

      說罷打開門就沖了出去。我回頭一看,側后方停的吉普車正緩緩后退,我也拉開車門跑過去。微傾的山坡上,磚石地面已經存了厚厚一層水。

      寶弟跑在前面,撿起地上的拖車繩,試圖拉住吉普車。無濟于事,車仍倒退著拽著寶弟往前躥。我跑到寶弟身前,也像拔河一樣拉住繩子,車速放緩了,近乎停下來,但還在緩慢移動,因為我和寶弟的腳無法待在原地,在一點點兒蹭著前移。阿雙也補過來,雙手拉住寶弟身后的那段繩子,同時一只手薅著氣球。

      車徹底停住,繩子扥得筆直。汽車在繩子的那頭,處于低處,我們在繩子這頭,位于高處,我們的頭頂是懸浮的氣球。從遠處看,也許是一種奇怪的視效:吉普車被氣球拉住了。

      氣球確實在幫我們拽住即將滑落的吉普車,盡管這力微弱,那也是向上的力。

      只要不撒手,氣球就不會飄走;只要不松手,汽車就不會滑落。這是峰哥的車,車牌還掛在上面,將來他兒子來北京還用得著。我們就這樣卡在山坡的邊緣,像定了格。

      地面濕滑,我們不知道能堅持多久。雨沒有停的跡象。

      “報警!”我喊道,“110,119,120,都行!”

      “我不能松手。”寶弟在我耳邊大叫。聲音穿越水柱,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的手機沒電了。”阿雙已經破音兒。

      “用我的,右邊兜里!”我扭動身體,露出右半側。

      阿雙松開手,來掏手機。繩子又傳來車的拉力。

      “密碼多少?”阿雙拿出手機,舉到我面前。

      “1235789。”

      阿雙的手指在屏幕上劃出一個“Z”,仿佛佐羅駕到,手機解鎖。剛才我看到一半的微信界面映入眼簾,在P過的那張照片下面,擠滿好友們的頭像,我收獲了使用微信以來最多的一次贊。

      頃刻間,雨水已讓屏幕看不清。我仍清晰地看到最上面的一行留言:這是北京的哪兒,想去!

      (刊于《上海文學》2022年第8期,責編甫躍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