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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造物須臾(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xué)》 | 牛健哲  2022年10月20日12:19

      深夜里,我在臥室的地上坐起來,是跌倒之后的自拔。

      下面大概沒什么好讀的了,這就是整個故事。接下來我應(yīng)該站起身回到床上,實際上我做的也跟這差不多,只是多了些許停頓。膝蓋作痛,我該是跌傷了它。勉強站直后我有點兒過于清醒了,腦子里水蛇一樣游過一些想法。

      我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和尖細(xì)清越的耳鳴音。

      其實我已經(jīng)無意識地朝床邁了一步,快要縫合這個夜晚了。床在幾步開外,顯然我不是從上面滾落至此的。床上被子里有個人,埋著頭臉,在一邊蜷曲著身子。床邊的器物是一把椅子,椅背上混亂地搭著衣物。這些并不礙我的事,是我想得太多了。簡單地說,我覺得自己不認(rèn)得這間臥室,也不認(rèn)得床上的人。這一跤是怎么跌的,一時更說不清楚。

      床頭上方的墻上掛著深色的相框,作為墻上唯一的掛件,它小了些,輪廓也老舊了些。相片里深淺顏色交雜,應(yīng)該不止有一個人。不知道里面有沒有我。我惶惑一時,怕自己存在得毫無來由,如同一根懸空而生的蘑菇。然而畢竟,是否知道自身的來由是個詭詐的問題,沒有人時時把自己的名號身份和故舊歷史擺在意識的表層,昏睡半宿后就更談不上有多么周全的自知了。相比之下,對周圍世界常數(shù)的知覺顯得更為要緊,它順利地在頭腦里綻開,便算情況還好——眼下這個世界雖說來得唐突,但顯然仍在靠邏輯和因果律統(tǒng)轄。我能感覺到自己在晦昧狀態(tài)也默念著“因為”“所以”,試圖靠連綴這對關(guān)聯(lián)詞來解讀所處的局面,也能感覺到自己行事遵循規(guī)律和情理是既成的定勢,因而要在一間尚未認(rèn)出的臥室爬上一張尚未認(rèn)出的床足以讓我卻步。

      我冷靜下來,稀釋了對自己的懼怕。我沒問題的。面對一張床尚且如此,遑論來充當(dāng)一個無法解釋的角色或者做出什么悖謬于常理的事情了。

      我可以信奉這個世界的一定之規(guī),接受它的拘束和牽制。信奉讓我松緩,這是我這樣的人應(yīng)得的。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在這片被濃黑所填充的空白里,我感覺它給我的犒賞不止這些,有靈感和頓悟無須捕捉就撞進(jìn)我懷里——如果我身處于此必定匹配著一個理由、做事鐵定合乎情理,那么接下來趁著濃黑和空白,我隨便做點兒什么,都會反過來投射出與之對應(yīng)的理由和情理,進(jìn)而自動厘定出我與這個房間、與床上人的既有關(guān)系吧。如果原本不是如何如何,眼下我又怎么會如此這般,對不對?鏈條的一端系于我身。平添奧妙的是,我隱約覺出我經(jīng)歷過這種混沌待開的情形,也做出過自己的處置。我向著床又走出一步,那種隱約的感覺幾乎凝結(jié)成記憶。

      如果這夜的情形是時空重新開啟后暫留的馬腳,那么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可能是上一次重啟。和眼下一樣,某種界面還沒有完全凝固,無論我做什么都將自動獲得一個統(tǒng)攝前因后果的解釋。與這次不同的想必是在那個時刻我純?nèi)汇露瑳]想過除了睡回床上還有什么其他選擇。在那片黑暗里,我走了幾步,到了床邊,然后掀開被子的一邊,就那么把身體滑了進(jìn)去。一瞬間,床上的陌生人變成了枕邊人,墻上合照里有了我們的一雙臉孔。大概我在那個時間點才感覺到某種微妙的機理可以利用,但仰躺落定,容我參與定義的東西已經(jīng)所剩無幾。我只想到,一對同床共枕的人總該有他們并肩睡眠的耐用儀態(tài)吧,至少都該有個舒服的空間。于是我把耳朵邊上她戳過來的一條胳膊抓起來,推回她的體側(cè)。這動作一定含帶著幾分淡漠處之和理所當(dāng)然的意味,而這意味又獲得了相配的情由背景。那是一條左胳膊,在被我抓起挪動的同時具有了肥白渾圓的中年婦女特征,我們由此徹底變成了一對中年夫婦——她是發(fā)胖了的那種女人,我是常常起夜的那種男人,依稀的印象中后來我們無限長久地一起生活著。

      如今當(dāng)然是一次嶄新的機會,我沒道理不考慮更多可能性。椅背一角癱軟垂掛著的是件淺色的女式內(nèi)衣,床上躺著的便該是女人。出于謹(jǐn)慎我摸摸自己,在身下還是摸到了那團(tuán)東西。相比這些不再可變的,我和她的此前記憶和今后所謂真實的生活,都會被我接下來的選擇影響。比如,如果我重復(fù)上一次的舉動,她就有了丈夫,但只是會把她的胳膊推回去的那種。顯然我和她在都醒著時,就不擅長相互依偎。她是否情愿身邊有我,或者說是否愿意生活里有我這樣一個人?大概難有一個喜人的答案。以同樣的問題捫心自問,我當(dāng)然也沒法回答。但現(xiàn)在我有機會很輕易地甩開這種沉重的問題。我可以在臥室里外翻找一番,拿一些財物逃走,那么我就只是一個入室行竊的賊人。我偷盜了她的東西,但可能拯救了她的和我的余生。

      我的腳趾動了動,那些靠墻的冷硬箱柜和可能放著財物的其他地方都靜候在周圍,我沒能邁開腳步。黑暗當(dāng)中正漶漫著無窮無盡的滯重,相形之下這個選擇畢竟輕率了些。要是我弄出響動驚醒了她,要不要施以重手給她狠命一擊?到時我很有可能煥然化作一個為非作歹的熟手,由不得眼下的自己心慈手軟。說不定在外間地上會冒出一個起夜喝水時遭我擊倒的男主人,被我的選擇拉進(jìn)場景,卻已經(jīng)枕著一攤正向四外溢開的黏血……

      總該還有別的路徑,容我踏入其他方向。

      或許我還可以走到床邊替她掖好被子,然后轉(zhuǎn)身回到另外的我自己的房間。這樣一來就不同了,她就會變成我的女兒。她已經(jīng)是個懂事但還不太會照顧自己的女孩,我對她疼愛到晚上會多次醒來,起身過來替她蓋好被子,有時也會把她的長頭發(fā)從臉上歸攏到耳朵后面,再推推搭衣物的椅子,讓它靠緊床邊,以免她像小娃娃一樣翻落下床。考慮到所需的查看頻率和照料手法,我并不放心由她媽媽來完成這個任務(wù),只好犧牲自己每晚的完整睡眠。有了女兒,我們的日子會溫?zé)嵩S多,仿佛是被捉摸得到的意義每天纏繞著。

      我再次邁腿走到床邊,是床上人躺臥的那一邊。膝關(guān)節(jié)和腿上皮肉的疼痛讓我自憐。我走到她脊背后面,抬抬手,但沒去觸碰被子。女兒觸手可及,可我并不確信應(yīng)該把她變?yōu)楝F(xiàn)實,有一種隱隱的悲觀在胸懷間涌動。她的身體如果伸展開來算得上頎長了,她已然長大,我陪在她身邊繼續(xù)做慈父也不會太久了。而且這未必是令人傷懷的主因,因為我突然懷疑這個選擇也曾在某個起點兌現(xiàn)過。大概世界不止發(fā)端一次兩次,而是可以悍然不顧地反復(fù)鋪排。在似有若無的前事里,我忍著腿疼為她掖好被子,事情則在暗處顯露出它的陰幽質(zhì)地,像洇濕的畫作呈現(xiàn)出令人怔忪的別樣面貌。她壓抑不住嗚咽抽噎的聲音——女兒不是尚未離開父母,而是被迫回到家里。在自己的生活里受到創(chuàng)傷后,她別無選擇。那么她媽媽也不是在懶懶睡著,而是在我們自己的房間飲泣不止。我忍不住要在深夜來看看女兒,但不知道她有沒有入睡,一旦驚擾了她又該如何撫慰。那一跤顯然就是腳步躑躅所致。

      仔細(xì)辨認(rèn)這一片暗夜,哪里有祥和溫暖的氣息。或許曾經(jīng)有切入明媚的機運,可早一閃而過,現(xiàn)在世界的基調(diào)已經(jīng)落定。我無法樂觀地左右情狀,令它在我指掌之間化作美好的既有,我只能去避免最差的局面。因而她不能做我女兒,同樣也不能做我母親,否則就會浸泡在孤獨和悲傷中,不是被戕害得失去自己舔舐傷口的力氣,就是病懨懨的老獸一樣逃不出凄涼和恍惚,而我完全無力護(hù)佑也沒法安撫。與其貽害至親,還不如和床上的人乖乖地做睡在一起的一對。

      看來最好如此。這自然還是讓人心有不甘,知道可以親手塑造點兒什么,誰又能一下子熄滅念想。我想,和她捉對同床,卻也未必要呆板地就范、整夜睡得沉悶吧。既然我在床下醒著,要做的可以是去叫醒她。而叫醒她的方式也會明快地勾勒出我們的關(guān)系。

      我可以走到她肩背后面隔著被子拍拍她,如果她還不醒過來,我就拍打她露在被子外面的皮肉,直到她扭過頭來瞇著睡眼看我。

      “我得走了。”我就這么說。

      她聽到了,但不得不完成一次睡與醒邊界的深長呼吸。她用睡眼向我表示疑問,我便重復(fù)我的話。

      “他不會回來的,我不是說了嘛。”她聲音含混。墻上的照片里他摟著她,他深色的衣袖攪開了她上衣的淺色。

      “跟他沒關(guān)系。我突然記不準(zhǔn)她的航班了,不一定是上午到,也可能是凌晨。”

      “見鬼……”她把臉重新埋回被子里。

      我已經(jīng)在穿外衣了,當(dāng)然沒有告訴她我剛剛摔倒在地,只說了一句混賬話:“反正你睡得好,身邊有沒有人都一樣。”

      她也回應(yīng)了相似的一句:“我是想說你干嗎要叫醒我,又不用我送你出去!”

      我知道她這個晚上不會再睜開眼睛。這樣就好了。只是我得走出去,在這個濃黑的夜里穿行,因為寒涼或者焦急而小跑幾步,抱著胳膊或者皺著眉頭。大概只有到了做出趕路姿態(tài)的時候事實才會定形,我才能確知自己剛剛有沒有為了離開而說謊,如果沒有,我就需要一點兒好運,讓自己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叵然氐郊依铼氉孕ⅲ戎鴮⒁獜臋C場回來的人。

      整個過程一定像團(tuán)團(tuán)迷霧聚結(jié)為清晰的形態(tài)一樣,我在其中梳刷知覺也擺放自己。

      再想想,要是足夠果斷的話,夜行回家這點兒辛苦和不安應(yīng)該也可以免去。我仍然可以隔著被子拍拍她,如果她還不醒過來我就拍打她露在被子外面的皮肉,直到她扭過頭來瞇著睡眼看我。

      “你得走了。”我可以說。

      她聽到了,但不得不完成一次睡與醒邊界的深長呼吸。她用睡眼向我表示疑問,我便重復(fù)我的話,“你得走了——我不習(xí)慣只睡床的半邊,也不想破那個例。”

      “破什么例?”

      “我說過,我這兒從來不留女人過夜。”我打開燈,然后靠在窗臺上點起一支煙。

      “是你他媽主動說要我在這兒……”

      “那會兒咱倆不是正動彈著呢嗎,邊喘邊說的話你也信?”

      她瞪著我,氣鼓鼓地坐起來,穿了胸衣,接著得把搭在椅背上的各種織物統(tǒng)統(tǒng)穿戴上身,“你們果然都是人渣!”

      我低低地吹出煙霧,“對不起了,我不擅長從那邊下床,剛才摔了一下,心情立刻不好了。”

      “你擅長什么?”她自然有點兒狼狽,但照舊要把后面的頭發(fā)扎高,“我看你干什么都像摔跟頭似的,都那么快!”

      我做出承蒙夸獎的表情,又吹出一口煙。我知道墻上相框里的照片早就被我抽了出去,替換的是一張電影海報,甚至沒有塞平整,邊角處的樹枝和河道都打著皺褶,幾個外國鄉(xiāng)野女孩始終沒心沒肺地在畫上嬉鬧。

      她離開時摔了門,我的煙頭在氣流的波動里亮了亮。

      這個版本自帶深夜的懶散和渾濁,幾乎讓我滿意。她就在我眼前,我可以如法炮制,利落地趕她離開,自己身體里則會留有那種釋放過后的平靜和重歸自在的愜意。我生發(fā)出由內(nèi)到外的蠢動,伸手拍了拍她肩臂上的被子,指尖和布面之間發(fā)生了若干靜態(tài)電荷的轉(zhuǎn)移,距離為一切賦形只差一線。

      她沒有醒,至少沒有扭頭看我。這本該引我再次伸手拍打,可我感受到的卻是一陣慶幸,讓自己有點兒厭惡的那種。情狀好比沒能把炮仗點燃,心里為不用聽那炸響而松快,要乖乖地退開。略加思量我便得承認(rèn),剛才動作的力度和觸及的位置都不足以喚醒她,這下意識的拿捏好像不可逾越,如此便挑明了一個問題——此時的我與想象中那個可以拍醒她的角色并不相像,恐怕就算能開個頭,也無法順暢地滑入那條軌道,擔(dān)演那種狎弄人間的人。

      從起初的腳趾蠕動,到邁了腿伸出手,想必我的肢體一直在細(xì)密地顫動。得償所愿從來都不是輕而易舉的。

      空想了這么多,我也應(yīng)該開始明白,那種叫作秉性的東西已經(jīng)凝固在我身體里了。它與我對它的容忍相互盤結(jié)滋長,從外到內(nèi)箍纏而來,選擇的余地其實越收越窄。也可以說我沒能先知一樣早早脫逃,已經(jīng)差不多困住了自己。在此間我敏感卑怯,心事重重、患得患失,哪能勝任自己任意選取的情節(jié)走向?

      為這我沮喪了一會兒。人最好曉得自己的斤兩,而不是臨場稱量。

      就算還有心出逃,我也只能嘗試在掙扎中醞釀迸發(fā),承認(rèn)將要面臨危恐張皇,再借用掙扎和迸發(fā)的力氣來承擔(dān)它。跳進(jìn)激流再圖暢泳,這大概是我討得果決的唯一辦法。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xué)》2022年09期,責(zé)編劉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