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智能時代(節選)
      來源:《當代》 | 朱秀海  2022年10月20日12:18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說出這句話的一定是位過來人,而且是一位悲觀主義者。這不,一大早剛到單位,桌上的電話鈴就響了。

      “老茅。你,這會兒就到我這兒來一下。”

      老茅是我的頭兒,我管他叫“老貓”,其實在我心中他的形象更像一只笑瞇瞇的老狐貍。所以有時候我也叫他“老狐”。有句話叫縣官不如現管,老貓或者老狐就是我在這個龐大的機關式公司的現管。他要是像某些小部門的現管,副科長干成省長的感覺,我的日子就如同坐牢了。可老貓/老狐不是,我的上司的上司把他摁在這個位置上,仿佛就是讓我們這些被他天天現管的家伙將他摁在地上反復揉搓似的。就這一點論,直到這天早上為止我的職業生涯真是再快樂也沒有了。

      每次和老貓見面都是樂子。我放下電話,片刻也沒停,就顛顛地跑去了他的辦公室,連撩撥一下和我對面坐的女同事——一位剛入職三個月的歪鼻子小女生——都沒顧得上。

      老貓照例坐在他的狹小 “貓窩”——辦公室——里等我。節目都是熟悉的,我知道只要我推門進去,他立馬就得像迎接上司檢查或者重要客戶駕臨一樣跳起,忙著給我泡他自己帶到單位來的六安瓜片,安排座位,這還不包括最先向我奉獻出來的一張笑得像盛開的菊花一樣的五十歲老男人的臉——之所以像菊花而不像別的花,是因為他那張肉多得和鹵熟的豬頭一樣的四方胖臉上的褶皺太多——同時一只手還要把被我推開的玻璃門關上,擋住外面整整一層樓的喧囂和目光,終究又擋不住,于是我在他那里鬧出什么亂子來還是會落入同事們的目光里,成為讓他一整天狼狽不堪的笑談。

      “哈哈,貓兒,昨兒一天找不著你,手機也不開。哎,又逮著一條小魚兒?不會就是上次到公司來找你的那位大媽吧?嘖嘖,你也太不挑了,那樣的也值得玩一天?大好春光,到處是花,你出去逛,出門閉上眼一頭就能撞上一條大魚!”

      老貓叫我“小貓兒”或者簡稱“貓兒”,是因為——很不幸——我也姓茅。我們倆“貓”到一塊兒了。而且,今天他顯然長進了,一見面就搶了先手,反守為攻。

      對付這個家伙,你盡可能找一把最可怕的錘子來好了,何況這樣的錘子對我來說那就是現成的,一抓就是一把。

      “對了,昨天又看見我嫂子了!”

      “放屁!昨兒她一整天都在家里待著呢!”

      老貓/老狐就是這樣,他不算聰明,但總是故作聰明,不過你出招得快,而且要疾如飄風,最好還是半路上殺出一彪人馬,讓他來不及眨巴眼睛想一想做出反應就亂了。

      “不對,昨天上午,不,中午,中午十二點十分,我看了表的……你真盯住了,她一會兒都沒出門兒?”

      老貓臉色不對。用他自個兒的話說,他愛他的媳婦。可是全公司是個人都知道,他的媳婦不愛她。

      “算了,你不知道俺就不說了……說正題,一上班,屁股沒沾到椅子,就喊魂似的把我喚來,是不是又發現了情況?望望風打探一下消息可以,但要我和你一起去十八層樓上捉奸,不干!”

      “你坐下。”老貓一把將我按到給我準備的轉椅上,就是剛才他屁股下面那一把,自己倒站著,“啊,打算給你配一個新搭檔。”

      我坐下又像碰上彈簧一樣跳起。還是小瞧了這老家伙最近的進步,一恍惚就吃了他一刀。“什么玩意兒?什么新搭檔?我和小蝴蝶處得挺好的,最多算是蜜月剛過,誰要拆散我們?”我叫道,但立馬就后悔了,也許是中計了,根本沒有什么換搭檔的事兒。

      “你這個一天到晚一年到頭一門心思采花盜柳的小盜……說你是大盜你也沒那賊膽兒,當然也不能說沒賊膽兒,主要是你業務不行,業務不行業績就差點兒,叫得挺兇其實也沒看你干出幾票大的。但小偷小摸加上各種騷擾也是盜。人家男人找上門來,說小蝴蝶回去對他控訴你,上班每天八小時,你就騷擾她八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開各種假日,你基本上沒讓自己閑——”

      “打住!假的!”我叫起來,又想到這事兒不一定是他設下的陷阱,“小蝴蝶不會。搭檔嘛,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在一起工作嘛,偶爾說兩句帶色的,她樂得什么似的,那個高興勁兒,巴不得我一天說到晚呢,下班了都不想走……不對,上你當了,我對她啥都沒說過,我一向玉潔冰清我!”

      “你還玉潔冰清?人家男人說,過去他老婆多純潔呀,走到馬路上風把一句粗話刮到耳朵里都臉紅,可現在回了家,說出來的那些村話叫他男人都臉紅,那叫百無禁忌,花樣翻新……出于工作考慮,馬上部里又要來考評。頭兒定的,給你換個搭檔。”

      嘿,還成了真的了!

      “不要男的。”我脫口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雖然和女人做搭檔也很麻煩,但和男同事搭檔,那一天到晚,不,一年到頭,干這份工作就太暗無天日啦。

      “你用不著這會兒就想從樓頂跳下去。考慮到你的特殊愛好,決定給你配個女的,但是——”

      “打住,到這里挺好,不要但是。唉,狠心拆散了我和小蝴蝶,總得有點補償,就把坐我對面的那個才來的……你剛叫她啥?‘一條小魚兒’,好,形象,雖然又瘦又小,鼻子歪,還挺橫,不,應當說是有點小腥,但我不計較。”

      “你這個家伙,真是本性難移……怪不得最近我弟妹不再吵吵著跟你離婚了,連那么又腥又瘦的一條小魚兒你都想下手,看樣子這陣子桃花運不旺,得餓成啥樣了才會饑不擇食成這樣呀。”

      “那就她了!是不是?”我很高興,不,并不十分高興。

      “這事兒我想過,可被頭兒否了。你這家伙信息就這么不靈?她是我的頭頭兒的外甥女兒!”

      我腦瓜里響起一聲雷,像炸雷,又沒那么響。畢竟才是外甥女兒。“大意了,”這次我說出了真心話,“那還有誰呀?一,二,三,四,”我掰著手指頭數單位里的女同事,“不,不,她們都有自己的長期搭檔。除了趙大媽,就沒人了。不!”我被最后的意念徹底嚇住了,大叫,“不要趙大媽,要是她我就辭職!”

      趙大媽其實不是大媽,是個恨嫁到逮住一個男的就要去領證的“齊天大剩”,據說為了從全市堆積如山的剩女里實現自我救贖,她身邊那個奇大無比的包包里天天放著隨時和任何一個男人領證的全部資料。

      “想什么好事兒呢?!”老貓得意,哈哈大笑,滿臉的菊花褶子都歡樂到了極致,兩只小三角眼卻仍舊放縱地嘲弄地瞅著我。一年到頭,他在我這里贏一局不容易,不但要盡情享受勝利果實,還要從中咂摸出悠久綿長的回味兒,所以半天都沒接著往下講,但終歸還是重新開了口。“你多情了,趙大媽瞧不上你,說你不是她的菜,你最近一個星期又不打算和弟妹離婚。”

      我的天哪!什么日子呀,本來以為是個玩笑,到了這會兒我才知道竟是真的了,小蝴蝶就算了,我們其實處得并不好,可是……呸!連趙大媽都不愿做我的新搭檔,她連一個星期都等不了……那還有誰呢?能是誰呢?總不會“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吧,要是那樣,我可就中了頭彩了,不過看老貓的架勢,又不像。

      但我很快又高興起來……萬一我消息不靈,處里新來了女同事呢?最好不要太丑,至少不要比“一條小魚兒”更丑!

      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

      似一朵輕云剛出岫

      嫻靜猶如花照水

      行動好比風拂柳

      老貓拍一下巴掌。門開,一臺頭頂四方形顯示屏,身子也是四方體的女性機器人無聲地滾進來,在門后立住。所以稱它為女性機器人,形體上看不大出來,只是在那張可以稱為“臉”的四方形顯示屏上,顯示著一副女性的五官。不,其實只有三官——還真應了越劇《紅樓夢》里的唱詞:“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外加一只櫻唇小口。

      眼前分明外來客

      心底卻似舊時友

      這個東西最早出現在去年秋天市里的國際商品展銷會上。它和它的一群姐妹——其實沒有性別,卻偽裝成有性別,這一點騙不了我——我參與了對所有參觀者的示范性服務。我們局長見了好喜歡,認為它們和我們——他的所有部下——一樣,都可以為我們要服務的對象做一切服務,卻又沒我們這些人的毛病,管理起來十分簡單,聲音又比我們悅耳動聽——使用的是某港臺電影女明星的語音——就一時老夫聊發少年狂,下單購置了幾臺,也分給我們處一臺,用于日常在樓上樓下各辦公室傳送報紙文件,有時候也幫忙喊喊人,送一杯咖啡。雖然沒有任何女性功能,但既然眼眉和口唇是女人的,又自帶了一個女性化的名字“翠花”,讓人忍俊不禁,想起東北喜劇中一句流傳甚廣的詞兒,不知不覺大家就真把它當成一個有性別的女性機器人了。

      我身邊都是壞人,給這些壞人起綽號是我的一項嗜痂之癖,更多時候我認為這尤其是我的異乎他人的特殊技能和天賦。這幫壞人見來了新同事——翠花雖然是機器人,但也算是新同事了——對我說:“你這個鬼……大家都有綽號,它也得有一個吧,不然不公平!”

      我覺得他們的話有理,既然處里包括老貓在內我都給起了綽號,翠花當然也不能例外,不然對別人就不公了。我第一次當著它的面脫口說出,史湘云先撐不住,一口飯都噴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扶著桌子叫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里;王夫人笑得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口里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飯碗合在迎春身上。地下的無一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獨有翠花一個人努力撐著。

      在我給同事們起的綽號中,自覺給翠花起的綽號算不上最精彩,因為它幾乎是現成的。我叫它“酸菜”。沒想到會讓這個真以為自己有了性別的機器人勃然大怒,自此再沒給過我一次好臉色。它不但記仇且懂得報復,一次讓它給我送一杯咖啡,它故意一個顛簸,將咖啡全潑到我新買的褲子上。

      直到這時我仍然沒有多想,它進來就進來了,一眼也不看我,還噘著一張假的櫻桃小嘴,一副恨天恨地恨無常的不高興樣子。我想如果它這個樣子還是因為看到了我也在這里,那也犯不上在意。不就是個供使喚的機器人嗎,把人字去掉就還是臺機器,好聽一點叫智能機器,但終歸是機器。一轉眼我又樂了,以為老貓喚它進來,是要給我上茶或者上咖啡,它不高興也是因為進來時發現是要為我服務,一萬個不愿意。

      “得,翠花呀,”老貓像撫慰一個真的受了委屈的女孩子一樣走上前去,要是對方有手他就要跟它握一下了,可惜它沒有,于是老貓伸出去的手就改變了方向,有點尷尬也有點順勢而為地拍了拍翠花/酸菜較細的四方體脖頸下突出和寬大起來的肩膀中的一個,聲調故作委婉和親切,“行啦,你分到我們處里,也是我們中的一員。雖然我們不是軍隊,但也有章程,領導分配的工作不能挑肥揀瘦……再說了,你是第一個被重用到我們的服務現場去的智能機器人,局長直接安排的,說要搞一個試驗,一旦成功,以后本局的服務現場就只用你們,不用像我身邊這個家伙那樣難搞的人類了。讓你和他搭檔是局長在用人方向上進行的由他們向你們過渡的創造性試驗的探索,目的是取得經驗,發現問題,找到解決辦法,以便最后取得圓滿成功。你想想,到了那時,你就是這項劃時代的人機轉換服務職能試驗得以成功的大功臣啦,雖然比不上美國第一個登上月球的阿姆斯特朗,但你現在的一小步,就是我們局在這項改革上邁出的一大步。好吧好吧,就這樣吧!”

      我的天哪!我就要叫起來,可是并沒有。瞧這個老貓,不,還是得叫他老狐——老狐貍——更準確。他一口一個局長安排,是要先把自個兒從這檔子事兒中間擇出去,我卻被他陷害——撲通一聲扔到了井里,還是那種深不可測淹死人不帶償命的……無論是他還是局長(在二人中間我更懷疑把我扔井里的人是他)是給我又安排了一個女搭檔,可這是個“女”搭檔嗎?第一,它不是個人,更不是個女人;第二,瞧它的樣子,說它是女機器人都太勉強了。除了那張四方形顯示屏,勉強算是一張臉,可下面所有的部分,包括被我要多牽強有多牽強地稱為脖頸和身體的部分,基本上就是各種粗細不等的四方體加上一些隱藏得并不徹底的用于滾動的輪子。設計這些女機器人的家伙要不就是蠢,一點美學教育都沒受過;要不就是壞。你既然讓它偽裝成有了性別,還給它描畫了那么好看的女性的眼眉和櫻桃小口,就不能把它的軀干部分弄得真像個女人嗎,就算做不到“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至少該高的高、該低的低、該凸的凸、該凹的凹嘛——日本人開發的家用女機器人妻子就不是這種模樣的。

      “我們不能把它們弄成機器人妻子那種樣子,”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我真的遇上的一位翠花/酸菜型機器人設計者一本正經地對我解釋道,“你們是公共服務機關,需要的只是能用于為公共服務的智能機器人。在你們服務的那種大眾場合,它們身上的女性特征越少越好。”

      這一點我可不同意,憑什么不能?照我的想法,你把它弄成瑪麗蓮·夢露或者費雯·麗的樣子我才有幸福感呢,可關鍵是我說了不算。它倒是可以對我振振有詞,但是……要和它一起出現場為公眾服務的是我!我!

      場面有一點尷尬,我還沒有想出怎樣用我的佛山無影腳化解老貓的化骨綿掌,讓他把我徹底變成全樓同事心中的笑料的圖謀不能得逞,它——我說的是翠花——就先叫了起來,原本十分悅耳的香港女星的聲音也不再悅耳:

      “我不干!”它說。

      什么?它還不干!不,我從娘胎里生下來還沒有蒙受過如此奇恥大辱!老貓這個壞人用他最歹毒陰暗的心腸將我和一個叫翠花/酸菜且除了眼眉和口唇沒有任何女性特征的智能機器人做搭檔已讓我羞愧難當只差跳樓了,現在還讓它——這個女人不是女人更不是男人甚至都不是個人的機器——首先拒絕了我,世界這么大,只要有一條地縫我都想鉆進去,還沒有,這真真是應了那句古話——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為什么不干?”我被它氣急了,開始說昏話,“這句話應當由我來說!”

      “他們——你的同事——都說你是個流氓!”翠花/酸菜終于把它那張四方形的顯示屏臉向我轉過來了,我又一次被它驚住:這一刻我在這張“臉”,不,顯示屏上看到的不是憤怒,而是清清楚楚的委屈——它的硬件配置中要是有眼淚,一準要把那種寶貴的液體哭出來了。

      “你……太欺負人了!”我的心腸一直很柔軟,尤其是對于女性和各種偽裝的女性,甚至眼前這一位也可以包括在內,它雖然沒有女性姣美的肢體,但眼眉和櫻桃小口還是好的,讓人想起一些美好的詞句,比如《詩經》中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洛神賦》中的“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于語言”。呸,語言就算了,不過即便在怒中,它壞了腔調,聲音里還是有一點楚楚可憐。

      ……

      (全文請見《當代》2022年4期,責編石一楓、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