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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空蛹(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 | 栗鹿  2022年10月20日12:17

      蒙在低空中的陰影將重新降落,投射在荒草地和建筑物表面,不斷變換形狀,向四周蔓延。我們依然會在它的晦暗之下感到不安,生怕它會帶走重要的東西,或創造出不屬于這里的東西。

      一 東界

      “蛹事件”已過去二十五年,我們逐漸淡忘了那些劇變。他們把劇變帶來的影響稱為“信息污染”,但這種說法并不準確,這里天然如此,我們把蛹的存在看作異常情況,是因為一些本質還來不及顯現。蛹是不言自明的,它的大部分信息都蔽晦著,語言無法抵達它的本質。對于它,我無從談起,只能盡可能誠實地講述它對我的影響。

      蛹誕生于我兒時生活過的港口村落,由于它是一塊飛地,所以沒有確鑿的名字。外面的人叫它南港,里面的人叫它東界或西界。村子被密不透風的杉樹林環抱,在樹林的外緣地帶,逼近海岸的地方,是一家頗具規模的船務公司。南港碼頭水深坡陡,擁有常年不淤不凍的深水海岸線,從村子的任何一處向北部遠眺,都能看到浮式起重機的機械吊臂在薄霧中若隱若現。

      婆的老屋建在村子的東界,再往東去就沒有人家了。房子的地基有上百年歷史,墻根白漆掉落處能看到裸露的清水磚,它們的縫隙里總能長出鮮嫩的苔蘚。一開始我就知道東界只是暫時的住所,我們馬上就要搬到西界去。

      剛出生一周我就被帶到這里,由婆和小婆撫養。婆曾在鎮上的福利院做采購工作,退休以后,和她的妹妹一同在村子的集市口經營雜貨店。老姐妹雖然不是雙胞胎,卻長得極為相似,到了外人難以區分的程度。我有時也會看走眼,把小婆認成婆,把婆認成小婆,她們看起來確實很像。村子里的人說,姐姐胖一點、神氣一點,妹妹瘦一點、佝僂一點,她們的形象這才確定下來。

      婆的體態豐腴,身姿挺拔,日常戴一副金絲邊眼鏡,頭發染了色,燙成充盈的拉絲棉花糖。她的牙齒很早就掉光了,摘下假牙的時候就老五十歲。婆很忙,平時幾乎都是她負責看店,管理賬目。婆獨自住朝東的房間,夜里失眠就起來翻賬、算賬。半夢半醒間,總會聽到那里傳來機械的女聲,重復喊著:歸零,歸零,歸零。

      婆在福利院工作的那個年代,人們都把不要的小孩往那里送,婆負責棄嬰的領養工作。搞運動的時候,有人因此誣告她販賣嬰兒,將她關在牛棚里審訊、折磨。那時她正在哺乳,被迫與剛出生的女兒分離。那次災難讓她斷了一根手指。她經常用殘掌叩擊桌面,小指、中指、食指、大拇指依次叩出有力的拍子,漏掉的那半拍正是丟失的無名指。傍晚時分,婆總是陷入陰郁情緒,小婆會強行讓她到外面散步。這種無害的休閑活動偶爾也會出現意外,一次散步之后,婆消失了,幾個禮拜后的某個傍晚,她又帶著一瓶青島啤酒和一袋子海蜇頭回家了。這樣的事情后來又發生過幾次。

      小婆瘦小些,頭發很早就全白了,全身的皮膚被曬成均勻發亮的烤栗子色。她是一個蘸著白糖的烤栗子。她年輕時是個農民,后來學了一門縫紉的手藝,當了裁縫。小婆沒有結婚,平時幫雜貨店聯系進貨,得閑就做幾件衣服補貼家用。小婆愛看電視,但我們家的十七寸黑白電視機僅有七八個電視臺,轉臺時使用旋鈕而不是按鍵,這就經常導致串臺現象,同時非常考驗手感。由于信號不好,有時心里還要默想著鎮子的方向,全力調整天線,頻道才會顯現。

      小婆和我都喜歡一檔叫作《探謎》的節目。說來也怪,那時我們總能收到一個沒有臺標的頻道。這個臺平時只播點歌節目和各種商品廣告。到了周五晚上九點,準點播出《探謎》,內容主要是關于未解之謎和神秘現象的,比如水怪、野人、麥田怪圈及各種UFO目擊事件。我還記得在看過的節目中,最嚇人的一期叫作《有人背我飛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河北村民黃延秋聲稱自己被兩名外星人背著飛行。他曾先后三次在睡夢中神秘失蹤,每次醒來后都離奇出現在千里之外的城市之中。看完這個節目之后,相當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獨自上廁所,生怕外星人把我背走。不過這個頻道卡在兩個本地頻道中間,信號極微弱,不管怎么調整天線,都是模模糊糊的,我們都叫它“半只臺”,收不收得到全憑天意。后來小婆發現一個奏效的方法,只要把旋鈕調到準確的位置,然后不停拍打電視機頂,頻道就會清晰顯現。小婆在屋前的水缸里種了重瓣蓮花。因為花瓣的層數太多,蓮花常常不能自己開放,小婆也這樣輕捶蓮花的花苞,然后慢慢撥開花瓣,蓮花就打開了。

      我和媽媽不熟,只知道她在鎮上的冰箱廠工作,是一名話務員。她平時的工作就是面對數百個蜂窩口,等待紅燈亮起,接聽后再把線路連到準確的端口上。她和那個海員恰恰是電話串線認識的,兩人談了幾個月的戀愛,后來海員通過中介上了一只遠洋輪,工資翻了十倍,他沒多久就失聯了。那時媽媽已經懷孕,幾個月后,產下兩個女嬰,一生一死。

      生下我后,媽媽要他們馬上把我帶走。她得了產后抑郁癥,在鎮上的姨媽家里休養。她每周都會到東界看我,主要是為我送奶,那時奶粉很貴,奶糕又沒有營養。她的乳房豐盈如滿月,周圍縈繞著霧氣,散發誘人的芳香。但她從不讓我靠近她的乳房,沒有親自哺育過我。她會把讓她乳房發脹的奶水用吸奶器吸出來,裝到牛奶玻璃瓶中,放到冰箱里。要喝奶的時候,小婆就把奶瓶泡在開水里化凍,弄給我喝。

      我還有另一個母親,雖然那可能是夢,但當時的我卻深信不疑。就當它是夢吧。夢中的母親和現實中的母親長得很像,但我知道她們是兩個不同的人,夢中的母親更瘦瘠、更沉默,總是微笑,我能在她身上發現愛,在夢中體驗到另一種生活。她的乳房是一個蒙著溫柔光暈的月亮,饑餓的時候,我就攀上梯子,拎著提桶,到月亮上采乳。但隨著周圍世界的日漸明確,那個沉默的母親逐漸從我的生活中退場。我該如何去說,如何去解釋?不會有人相信。

      媽媽喜歡閱讀,在東界有成箱的小人書、舊書,我很早就學會了閱讀,但八歲之前卻不曾開口說話。如何才能使用“正確”的詞語,如何在億萬個詞語之中進行選擇,對我來說太難了,以至于我說不出一句話、一個詞。

      但聲音帶給我寬宥,我喜歡聽,喜歡收集自然界的各種聲音。夜晚竹林里鵂鹠的鳴叫、春筍萌發的啵啵聲、雨水和風的聲音,到了入睡時,這些聲音流淌到我的耳邊,浸潤我。但只要我一發聲,所有聲音湮滅無跡。

      在東界時,什么都是忽大忽小的。那或許是另一種夢境,是孩童獨有的視覺誤差。泥路上的車轍是不可逾越的裂谷,在雨中發抖的藍花成了龐然巨物。到了夢里,會吸引來與人等大的青鳳蝶吸食它的花蜜。青鳳蝶扇動鱗翅時散落的花粉,把微小的我埋了起來。

      在語言出現之前,一切都不確定,是混為一談的,正因如此,那些模糊的、難解的、新奇的、恐怖的、變形的世界能通通存入一個小小的心靈中。心靈不需要做出任何選擇,它可以同時抵達無數港口。一旦它們被說出來,世界的界限也隨之顯現。我沒有對此產生任何懷疑,以為所有人眼中的世界都是這樣的。

      東界和西界差不多大,但東界多是荒草地、河道和田野,僅有兩戶人家。我們的鄰居高先生是一名退休的中學物理老師,大家都叫他科學家。五年前,他的妻子去世了,從此他更加寡言,幾乎對我們視而不見,也不和其他鄰居搭話。他有一棟磚瓦加燧石砌成的樸素雙層樓房,裝有封檐板。陽臺拓寬,做成一個小露臺,擺放著一臺小型天文望遠鏡和一臺手搖卷揚機。底層有許多彼此相通的低矮房間,住宅后面是一個盛大的花園。從我的陽臺望去,能看到他院子的切面,潔白的石子路鋪成一個橫過來的數字8,但也有可能是一個∞。科學家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上藍色勞動衣服,戴上帆布鴨舌帽、勞保手套,開始修剪、澆水、疏果、打頂、抹芽。他自己養蜂,給果蔬人工授粉,果子爛了就堆肥。由于土地里的驅蟲藥片和太陽能語音風力驅鳥器持續發揮作用,沒有一只蟲子能活著離開他的院子,沒有一只鳥能吃到一口果子。他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秩序井然,很便利、很科學,我覺得他鄙視我們,他不需要房子之外的世界。他是我們村里第一個裝電話的人,聽說那臺香港產CONIEN牌電話機有液晶顯示屏、內置收音機和錄音功能。但我們都覺得他根本沒有機會使用電話,沒有人會打給他。小婆說,他一直在等女兒的電話,他們二十年沒有來往了。

      東界沒有孩子,所以我發明了一種可以一個人玩的游戲。我叫它“影子游戲”。東界是漆黑一片的,要穿過一條曲折蜿蜒的小徑,走到水泥路上才有燈。經過路燈的時候,影子會變短,變身成蹲在我腳邊的孩子。我繼續走,它就站起來,越來越高,越來越細,直到下一個路燈的光投射在我身上,它就被另一個影子取而代之了。只要有光,就能和影子玩耍,它是不會失散的伙伴。影子還會做我做不到的事情,當我走上階梯,影子折成一段一段,變成演奏中的手風琴。當我朝著一堵墻靠近,影子超過我,爬到墻上,它慢慢攀上墻壁,沿著牽牛花藤走路,直到消失在另一片植物的陰影中。

      小婆不做衣服的時候,縫紉機被扣到臺面下,洋針車就成了一張小桌子,我常在上面畫迷宮。只要在紙上隨便畫出一個圖形,圓形、三角形、四邊形,然后在圖形上設置一個開端、一個末端,用曲折的路徑連接兩端,就能制造一個迷宮。這些迷宮并沒有多大意思,我開始設置一些具有迷惑性的路徑,設置兩個入口、兩個出口,這樣難度就呈指數上升。我會同時拿起兩支筆,把自己想象成兩個人,他們會在某個點相遇,或者永遠遇不到。

      二 西界

      婆有時會到西界去,和易老太打長牌。易老太是北方人,以前在鎮上開中醫館,是個良心不錯的老中醫。婆心臟不好,常找她開藥。

      婆對我說,易老太家里來了城里的小孩子。易老太最寶貝她的孫子,總是提起他,他在西界長大,這里還有他的童年照、畢業照和一只四階魔方。可我記得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呀?

      婆看出了我的疑惑,馬上告訴我他們家還有一個小孩,沒來過這里,比我稍微大一點。我興奮得徹夜難眠。我希望她是一個和我同齡的女孩子。第二天,我往小籃子里裝了兩瓶芬達汽水,就往易老太家里去。筆直的水泥路直通西界,兩邊是望不到邊的田野。春天時,常有不明方向的風吹過來,把麥子吹得涌動起來,像有許許多多看不見的人躺下,壓倒它們。快到易老太家的時候,我們發現地上有一堆氣味很大的藥材。婆仰天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嚇走了竹林里兩只補眠的鵂鹠。她掏出手帕擤了擤鼻子,對我說:“他們家有人吃藥,你踩一踩,病人好得快。”我聽后就重重地在藥材上踩了幾腳。

      “打牌人來咧。”婆在鐵門外大叫一聲。

      易老太趕緊來開了門,招呼我們進去。院子里沒有花草,僅有一棵不斷掉葉子的樟樹,以及一棵遮天蔽日的桫欏樹。易老太腰上系著圍裙,手里拿著把大笤帚,往簸箕里掃落葉,但收效甚微。

      “掃它干什么,掃不干凈的。”婆說。

      “哎,是啊,一邊掃一邊掉。”易老太推開了手里的笤帚,坐在花壇邊上,脫下了圍裙。然后她才注意到我,瞇起眼睛對我說:“妹妹也來啦。”她轉身對藤椅上的男孩子說,“倫倫,小朋友來了,和她玩一玩。”

      男孩子臉上蓋著一本畫冊。躺椅邊有一張邊桌,上面放著一個漏斗形的杯子,淡綠色的清茶上浮著一片白色花瓣。我抬頭望去,隱約能看到老樹頂上開著一簇簇寶塔狀的白花。沒想到,小婆說的小孩已經這么大了。他身子很長,完全填滿了搖椅,但是卻極瘦。春寒料峭,他裹一件干稻草色的開司米毛衫,露出潔白的襯衫領子。

      男孩子把畫冊放下來,他看上去很累,面色如灰墻一般,長而濃密的睫毛下,一雙嚴肅、銳利的眸子盯著我,我的心神一下子被卷入這個黑藍的旋渦中,慌亂而不知所措。他長得很像他照片上的哥哥,不過是一個晦暗的版本。我低下頭,心涼透了,暗暗責怪婆沒有說清楚。病懨懨的一個人,怎么會和我玩呢?

      但很快,那子彈般的目光放松下來。他很高興,先問候婆,又和我說話:“來找我玩嗎?”

      我看了一眼婆,希望她能幫我解圍。

      “妹妹帶給你的。”婆馬上把兩瓶汽水遞給他。

      “我正想喝汽水,謝謝婆。”男孩子笑盈盈,但我總覺得那是一種偽裝。他用鑰匙扣上的開瓶器依次打開兩瓶汽水,刺,刺——好像放出了兩個靈魂。他把芬達先遞給我,一路走過來是有點渴了,于是我就捧起汽水瓶喝起來。我喝汽水一向很厲害,咕嚕咕嚕,半瓶就下肚了。

      易老太笑著說:“看她,這么涼的汽水就灌下去了,小肚皮吃得消嗎?”

      有時我喜歡做些夸張的事情,故意讓人消遣。“她把汽水當水喝。這樣子不好,有段時間我都不進貨,就為了讓她少喝點。”婆說。

      “讓她喝吧,是福氣啊。”易老太說。

      男孩子也學我的樣子咕咕喝起來。我發現他的手居然是衰老的,枯竭的皮膚緊緊貼著骨骼。

      “你慢點。”易老太叮囑。

      很快又來了幾個打牌人。大人都打牌去了,屋內飄出香煙味。

      男孩子咳嗽了兩聲,說:“真討厭,老是抽煙。你的婆抽煙嗎?”

      我搖搖頭。男孩子翻開畫冊,指著其中一幅古怪的畫對我說:“你看,很有意思的。”

      畫面中一個年輕人正在畫廊看畫,畫里有一艘大船停泊在城鎮的港灣中,小塔樓屋頂上坐著一個小男孩,正悠閑地曬著太陽。較低處,有一個婦女正從她的房間朝外看,她的房間下面是一個畫廊,畫廊里的年輕人正在看畫,畫里有一艘大船停泊在城鎮的港灣中……整個畫面扭結成螺旋形態,旋渦中心是一個白洞,里面寫著一串英文字母。我看出這是一幅無窮無盡的畫,也是一幅包含其自身的畫。

      “好玩嗎?”

      我點點頭。

      男孩子又說:“畫里的港口和這里很像,你去過嗎?有大輪船。”

      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在那時所有的信息都是飄浮在空中的,只有當一個人把它說出來,它才塵埃落定。

      “你不會說話嗎?”

      “你是不想說?”

      “你是不能說?”

      這些問題刺痛了我,我把頭低了下去,感覺他正把我的底細攤到面前,一頁一頁地翻。好在男孩子沒有追問下去,他放下畫冊起身走動了一會兒,步子很輕。陽光照到他背上,稻草色的背影沒入光中,近乎透明。

      回到家,我聽到婆和小婆談起白天見到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叫陳倫,十二歲,已經上中學。他得了很嚴重的病,要移植腎臟才能活下去。

      “那就快點動手術呀。”

      “一只腎,是說有就有的嗎?”

      “家里人配過嗎?”

      “爸爸媽媽都配不上。”

      “不是還有一個哥哥嗎?”

      “那我就不曉得了。”

      那時,我不懂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后來,陳倫常到東界來玩,他好像對那些荒草和野花格外感興趣。他叫得出它們的名字,蒲公英、泥湖草、一年蓬、紫花地丁、貓眼草、貓腳跡、銅錢草、刻葉紫堇,而我只知道它們是白的、藍的、紫的、圓的、長的。他在萬年青的旁邊停留了很久,還伸手去摸了它的葉子。萬年青周圍覆蓋著一層藍色的小花,他說,這種野花是入侵物種,叫婆婆納。我們采了很多婆婆納,放在小婆的洋針車臺面上。

      忽然,烏云聚集,一道閃電劈中了一棵正在開花的梨樹,緊接著震耳欲聾的雷聲在我們頭頂炸響開,我整個人呆立住,一動也不敢動。這時,陳倫一溜煙跑出去,跑到路中央,如雪的梨花在他身后燃燒起來。與此同時,大雨降下來,他整個人扎進雨里,張開雙臂,瘋跑,瘋笑,瘋喊,好像要淋遍所有的雨。

      他走后,我發現雨后的池塘中,一只青鳳蝶漂浮于樟樹落葉上,它看上去羽化不久,還是新的。昨天它還不敢在這里飲水,哪怕微風引起的小小波浪都能把它卷走。它只飲葉子上的晨露和雨后的泥巴水。此刻它輕輕地趴在紅鋯石色的落葉上,翅膀微微振動,身下的池塘如星際空洞一樣難解。我想起曾在附近的樟樹上發現空蛹,那會是它丟棄的神殿嗎?蝴蝶仍在顫抖,水里有什么看不清的東西正在把它往下拽。只要我撥開落葉,就能知道什么咬住了它。但我還來不及這么做,它就被拖下去了。

      小婆把婆婆納繡在了我的襯衫領子上。

      三 瞳隕石

      對我來說,陳倫就像《百年孤獨》里的吉卜賽人,總是帶來這個世界所沒有的東西。某天,他像變戲法似的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個橙色正方體迷宮玩具。他告訴我,這是一個六面六層迷宮,其中相對的兩面各有一個小洞。玩法聽上去很簡單,只要把小球從其中一個洞放進去,讓它從另一個洞里出來,即為通關。但是他強調,目前為止還沒有人通關。他和他的哥哥都只玩到了第五層,小球總是卡在第六層的分叉路徑中。他搖了搖立體迷宮,我聽到了小球在里面滾動的聲音。

      “現在它回到第一層了,這不是普通的小球。”雖然得不到我的回應,陳倫還是得意地介紹起來,“這是我們的傳家寶。哥哥說,它叫瞳隕石,瞳孔的瞳。”我以為他在糊弄我,所以當時并沒有表現出很大的興趣。陳倫看到我不屑的表情,有點著急,于是掰開我的手,把立體迷宮放到了我的手里。

      “往里面看,你會驚訝的。”

      我試圖將小球移動到孔穴處對準,但怎么都做不到。

      “不用對準,直接往里看。無論從哪里看,都能看到它。”

      我將信將疑,繼續透過孔穴觀察,里面漆黑一片,但能感覺到內在空間是一個比所見迷宮大得多的場所。然后,我看到了它。它的表面似乎是由細小的棱面組成的,把世界圖景切割成無數幾何體,每一個幾何面都反射著活動的畫面。當我還想看得更仔細時,忽然從內心生出巨大的空洞和恐懼,腳底踩空,眼前一黑,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陳倫及時從我手里奪過了立體迷宮。“不能一直盯著它看,會被吃掉的。”他把我扶起來,然后問,“是不是很好看?”

      我坐在地上不知所措,那種感覺現在回想起來還會讓我后怕。他表達了他有多么想要這顆隕石,但是他的哥哥卻沒有給他。似乎他不是真的想要,而是因為哥哥的珍視展現了它的價值。

      再次見到陳倫的時候,他出人意料地把傳家寶送給了我。

      “我哥哥把它送給我了,他不要了。”他有氣無力地對我說,“你拿去玩吧。”

      我推開了他的手。他立刻說:“你不要,我就扔了。”

      他好像對一切都失去了想望,什么都不想要了,于是我接受了它。得到立體迷宮以后,我每天都研究它,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里面的路線是不可見的,必須讓它不停轉動,靠聽覺和想象勾勒出路徑,在腦海里構建一幅地圖。前五層還算簡單,到了第六層,瞳隕石就會掉進死胡同,怎么都轉不出來。

      一九九七年四月,希臘籍遠洋輪阿里阿德涅號即將進港,那是一艘十萬噸級大型集裝箱船。“它進港的時候很壯觀的,有拖輪和海事巡航艇領航。”陳倫說。

      我知道他要帶我去看輪船進港,于是做了個OK的手勢。

      我們要穿過一條水渠、一片黢黑的杉樹林才能到港口,在這之前,我從沒走過這么遠的路。水渠很寬,水流奔騰,據說這里曾淹死過小孩。我們小心翼翼又膽戰心驚地沿著水渠邊緣緩行,又穿越濃密的杉樹林,終于來到了港口,在三十七號泊位等待阿里阿德涅號。

      我聞到了腥味和鐵銹味,看到了真正的擎天巨物:集裝箱、浮式機械吊臂和萬噸輪船。

      “它們都是從地球的另一邊來的。”陳倫說。

      對我來說,它們更像是從另一個星系來的,超越了我的理解。

      我們聽到輪船進港的汽笛聲,但始終沒有看到阿里阿德涅號的藍色身影。我們躺在一個小坡上,陳倫忽然說:“知道為什么我們家有兩個小孩嗎?”

      我搖搖頭。

      “我哥哥小的時候曾被鋼彈珠打中過心臟,受了很嚴重的傷,所以家里才被批準生育二胎。要是他沒有受傷,我就不會出生。不過,他后來完全好了。我一直覺得,我的出生不是為了代替哥哥,而是為了讓他好起來。所以,我并不難過。”

      我猜他說的是他的病,但又不完全是。后來我們可能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色轉暗。陳倫忽然面色凝重,他立刻起身,拉著我的手,飛快地跑入杉樹林。天邊的紅日像要把我們吞噬,它在萬物上鍍金,但它下墜的速度極快。我們快速走入荒草中,每走一步天就暗一度。我們飛躍著,好像要超越自己的影子。快到東界的時候,太陽正好湮滅在西方的田野盡頭。他忽然停了下來,望著消失的太陽發呆,好像終于接受了一日的終結。

      之后的幾天,我什么都沒做,整天擺弄立體迷宮。陳倫說等我破解迷宮的時候,他會再來的。在嘗試了無數條錯誤的路徑之后,迷宮的全景在我腦中展開了,還差一步,瞳隕石就會順利滾出來,我高興得在屋前的空地上跳了起來。但我沒有讓隕石出來,我要在他面前展現這個神跡。

      陳倫沒有來,第二天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來。有一天,我看到他身上裹著一條帶著流蘇的毯子,被一輛黑色的轎車接走了。那一刻,我知道為什么他得到了瞳隕石,因為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后來我聽說由于阿里阿德涅號不熟悉這里,在進港之前被急流沖刷到附近海域的礁石上擱淺了。隨著潮水退去,該船的底部完全擱淺在礁石群中,螺旋槳暴露在海平面上,相關部門組織了二十只輔助船,才把它救出來。

      慢慢地,東界被搬空了。只剩樹和萬年青沒有移栽過來。我以為搬到西界以后,周圍的孩子會多起來,事實上還是和以前一樣,他們白天都去上學了,村子里又只剩我一個小孩。春末,媽媽到市里一家五星級酒店的總臺工作。我早就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由于不會說話,還沒有學校愿意收我。媽媽擔心我得了自閉癥,要帶我去市里看病,但我說什么都不愿意去。小婆一邊抹眼淚,一邊幫我收拾行李。我緊緊抓著她的手臂,不讓她裝衣服。

      媽媽生氣了,她拎起我的手臂,說:“你為什么不說話?你是會說的呀,為什么不說呢?”

      我整個人抖動起來。

      “不要逼她。”小婆說。

      “聽力和聲帶都沒有問題。她是會說的。”母親說。

      “是要逼一逼。”婆在離我們很遠的屋子里說話。

      后來,她們不再說話,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之中。

      趁她們不注意的時候,我偷偷跑到了東界。那是一天中影子最狹長的時刻,萬物的陰影都朝向東方。我忽然被田野中黢黑的陰影吸引住,無數影子在地面上匯集,看起來就像在荒草上滑行。我下意識抬頭尋找是什么投下了影子,但那里什么都沒有。陰影繼續在遙遙地匯合,在地面上拉開一張不斷變換形態的巨型黑幕。我們的恒星還在那里,睜開眼睛,安靜地凝視著我們。地面在顫抖,在釋放一種恐懼。它被壓抑得太久,它在哭。很快,暮色四合。我很害怕,拼命往回跑。但已經太遲了,我越跑越小,直至腳下的婆婆納像機械吊臂一樣高大,車轍又變成裂谷,我變得更小了,小到消失了一般。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我已經在屋外了,在兩張拼起來的長凳上睡著。婆說地震了,所以就把我抱出來。

      “我會死嗎?”

      這是我說的第一句話。

      但婆好像并不驚訝。

      小婆擰了一條毛巾給我擦臉。毛巾噴出熱氣和雪花膏的味道。

      四 信息污染

      至今沒有人知道它如何形成,從何而來。

      那晚,南港確實發生了一場三點一級的地震,但這并不能解釋落日之前的黑暗。有人猜測,可能有風暴團遮住了太陽,使局部地區陷入短時的黑暗。但當時南港地區是晴天,氣象部門并未預報強對流天氣,也沒有任何雷電活動的跡象,故超級單體風暴的因素被排除。有目擊者報告稱,在港口陷入陰影的包圍時,太陽從未被遮蔽。它保持著日落時刻的形態和色彩,低旋在地平線上方,當然那可能不是太陽,而是一個幻象。另外,南港地區的潮位站記錄到了急速退潮的現象,隨后,這里的通訊出了問題。事件很快驚動了中國UFO研究會,他們派了幾名研究人員實地調查,對南港地區的居民進行大規模采訪。

      居民們大多生性靦腆,不愿多說。出乎意料的是,科學家居然主動接受了采訪。“像一只蛹,會動的,里面好像有什么東西飛出來。”他看到了它最初的形態,“那時是下午四點三十分,我看過鐘點。太陽快落山了,天上沒有云,天氣很好,一下子就黑了,沒有任何預兆。”多虧了科學家,調查人員收集到第一個有效信息。

      大家似乎被喚醒和鼓舞了,像從白日夢中清醒過來,紛紛開始表達。很多人都提到了那陣怪異的風,影子被風吹向一個中心,快速匯聚,直到天空被不明的黑暗遮蔽。整個村子都浸透在一種曖昧的光線中,介于黃昏與黑夜之間,一個極為短暫的暮藍時刻。句子越來越清晰、準確。

      “它是有聲音的。”有村民提到了這一點。

      調查人員到我們家來的時候,小婆一改平日里的拘束,主動對采訪人員說:“大概下午三點三十分以后,就沒有人說話了。我外甥女要坐四點的車,我們送她去公交站,都講不出話。”

      “講不出話是什么意思?”

      “好像從來就沒有講過話。”小婆肯定地回答。她的洞察力很強,那種失語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沉默。她的意思是,整個世界好像回到了語言尚不存在的時刻。后來,越來越多的村民證實,他們也有類似的“失語”癥狀。

      我們都以為陰影消失了,實際上它只是縮小了,仍然在村子范圍內活動。一周之后,直升機搭載的攝像機拍下了陰影掠過整個南港地區的畫面。影子不斷在空曠的田、樹林和碼頭匯集、離散、變化,像是活著的。當這段畫面在電視新聞中播出時,引發了轟動。

      不久以后,與中國UFO研究會有深度合作的《UFO探秘》雜志發表了一篇名為《南港村怪蛹事件始末》的報道,作者是數學家戴華教授。她另外的身份是中國UFO研究會的副會長,她也是當時在南港實地調查的研究員之一。戴華教授把那層籠罩全港的陰影稱為蛹。她根據拍攝的整體畫面,模擬出蛹的基本形態,它是由許許多多的三角形和八面體組成的。最終,她確定了它的形狀:有二十四個頂點、九十六條棱、九十六個三角形和二十四個八面體。它在三維空間內沒有類似物,是純粹的高維物體。但它很快失去了形態,變成捉摸不定的暗灰色風團,最后融化在萬物的陰影中。戴華猜測,蛹是一種隱形飛船的影子。為什么隱形的事物能投射下陰影呢?現代科學也解釋不了。

      影響是慢慢顯現的。

      不久以后,婆忽然送我一個富樂夢牌機器人鉛筆盒。機器人的肚子可以放文具,一只手是溫度計,另一只是鉛筆刀,它的每一個關節都能動。但婆怎么都說不出這個鉛筆盒是從哪里來的。巧的是,此前我在“半只臺”的電視廣告中看到過這款鉛筆盒,一直非常渴望擁有。

      后來,易老太家那棵遮天蔽日的桫欏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棵冬青。易老太逢人就問桫欏樹的下落,她說那是在她結婚那年栽下的,已經五十年了,怎么一眨眼就飛了,連片葉子都沒看到。有人說是她老糊涂了,那里根本沒有什么桫欏樹。但我分明見過,也記得它寶塔狀的白花。

      這些變化并沒有引起大家的警惕,直到一些變化徹底改變了生活,我們才感到恐懼。那陣子,村子里的電話經常串線。某一天,所有打入南港的電話都離奇地串線到科學家的家里,不得已,他只好一個一個通知鄰居來接電話。第二天,情況仍是這樣,他只好拔掉了電話線。沒過幾天,科學家發現自己家的門牌號碼變了,從127號變成了191號,然后又變成211號。一開始,科學家確信是惡作劇,于是新添了幾個報警裝置,徹夜不睡,試圖抓到罪魁禍首,但始終沒有任何線索。

      很快事情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科學家的房子從東界的地面上憑空消失,連同院子不翼而飛。無家可歸的他在派出所住了一夜。后來郵遞員在送信的路上發現了他的房子,他認出了磚瓦和燧石,認出了陽臺上的天文望遠鏡、手搖卷揚機,認出了院子里的楊梅、枇杷,以及∞形石子路。房子靠近一條蛙聲肆意的池塘,門牌號變成了307,從此科學家就在池塘邊住了下來。大概一個月后,科學家的房子再一次消失,他騎著自行車找了兩天,后來在離港口不遠處找到了它,此時門牌號變成了467。數字在持續變大。“它們都是質數。”聰明的科學家摸索出了規律,卻無能為力,再往外去,便無處可去了。后來我們再也沒有見到科學家走出過他的屋子,據說郵遞員有時會幫他帶一些物資。

      平靜的生活并沒有持續太久,幾個月后某個干燥的下午,科學家的房子著火了。所有的村民都拎著水桶幫忙滅火,唯獨科學家坐在屋前的空地上一臉漠然。很快一輛黑色的車子開過來把他接走了。他走后,我好像聽到持續燃燒的房屋內響起電話鈴聲,響了幾聲后,又被噼噼啪啪的燃燒聲所覆蓋。

      他們說,火是科學家自己放的。那時我們才預感到不祥。

      最先消失的是小婆的布樣,她常把它們剪成動物和花的圖案。藍色的兔子、白色的雪人、黑色的房子、綠色的茶杯、灰色的電視機、條紋的貓咪、印花的小人,它們接二連三不翼而飛。剛剛做好的衣服也開始消失,婆的呢子背心、我的百褶裙、小婆自己的罩衫,接著是她的毛巾、睡衣、拖鞋。她去買回來,第二天又沒了。干脆不買了。接著,她的洋針車也不見了,原本隨意放置在洋針車上的幾張迷宮圖就散在地上。

      后來,“半只臺”就收不到了。即便如此,到了周五的晚上,我還是習慣性地守著電視,期待頻道奇跡般再現。小婆見我執著,就幫我拍打電視,想把頻道拍出來,她把手都拍紅了,電視屏幕上依舊一片雪花。她嘆了口氣,說:“打不出來了,我汰浴去了。”

      小婆去汰浴以后再沒有回來,我們報了案。婆每個禮拜都要去派出所詢問辦案進度,過了一個月,警方告訴她,根本沒有查到這個人,故案件不予受理。

      “但她是我親妹妹呀,這里的人都認識她的。她是閏年春天生的,比我小兩歲,還會做衣服的。怎么就沒有這個人了?”

      “我們只不過是按照法律法規辦事,您說家里丟了人,但我們確實查不到她的身份信息,您也給不了任何有效證件。沒有照片,也沒有私人物品,您這不是為難我們嗎?”

      于是我們只好自己找,婆的雜貨店也不開了,騎著一輛火三輪,帶我尋遍了周圍的村子、鎮子,又來到城市,到處張貼尋人啟事。不久以后的某一天,當我提起小婆的時候,婆的表情變得惶然。

      “什么人啊?”

      “小婆啊,你的親妹妹,比你小兩歲。”

      “我是獨養女兒。”

      她忽然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妹妹,但過一陣子又想起來。她在一個樟木箱子里找到了她和小婆的合照。至少我們還沒有失去那些共有之物。后來我們在萬年青的土壤里發現了幾根銀色的頭發,又在婆的首飾盒里找到了一只被小婆摔成兩截的玉鐲,我們收集這些物品,鎖到樟木箱子里。大概一個半月后,我們失去了這只箱子。我們開始忘記小婆的名字,婆就把小婆的名字寫到墻壁上,寫到掛歷上,寫到黃頁簿上。不出兩天,字跡就褪去了。盡管我們每日都互相提醒,但還是忘記了她的名字。

      最后我失去了襯衫領子上的婆婆納野花。

      “蛹事件”發生以后,南港地區憑空多出二十多起失蹤案,這引起了社會恐慌。這里的人們陷入一種無處安置的悼念和緬懷情緒中。在夜里,我常常聽到一些綿長的嘆息聲,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年輕人的。他們喊著一些含混不清的名字。超過九成的南港居民出現記憶混亂的情況。多股信息同時涌入我們的腦中,這里成了一個戰場,充斥著纏斗、吞并和交融。為了杜絕恐慌的蔓延,政府決定組織居民搬遷。一年之內,大部分居民已經搬去鎮上或隔壁村落居住,得到了可觀的補償費用。也有一小部分留了下來。

      我們就是那小部分無法移民到新世界的人。

      一年之后,婆在電視上看到一則新聞報道。她認出新聞畫面中的男孩正是陳倫。

      婆在客廳里大喊:“快點來看,是不是倫倫啊?”

      我急急忙忙從房間里跑出去,新聞中出現醫院病房的畫面,一個年輕的病人面色如垢,半躺在病床上,吃力地和記者交流。報道中,他化名為張小北。一年前,張小北的哥哥發生了嚴重的交通意外,臨終前簽了遺體捐贈協議,后來救了四個病人。其中就包括張小北。此前張小北一直拒絕他哥哥的捐贈。

      他已面目全非,虛弱得像一根浮草。

      “是他。”我對婆說,“他哥哥死了。”

      “不是他,名字不一樣。”婆說。

      “新聞里不好講本來的名字,要用化名。”我說。

      “唉。”婆嘆了口氣,“名字都變掉了。”

      后來我又看到過有關黃延秋的報道。在那檔節目的尾聲,一位專家猜測黃延秋很有可能是患了夢游癥,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外星人。多年以后,黃延秋事件被世界淡忘了,那些人證、物證以及完整的口述通通失效,大家記住的僅僅是“夢游”二字。

      一種似是而非的物質在蔓延,就像港口的薄霧,當景物變得模糊時,才能確定它的存在。而我們也身在霧中,無法被看清。后來,有機構對南港的自然環境進行檢測,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他們確定,這不是一種病毒式的或者細菌式的感染。他們把村民的失蹤和記憶混亂稱為“信息污染”,也就是說,變化的唯有信息,沒有別的。這是多股信息互相競爭的結果。

      媽媽想起《UFO探秘》上發表過的文章,便想到從中尋找線索。她把家里的雜志翻出來,從雜志上找到一個中國UFO研究會的聯系電話,按照號碼撥過去,卻發現那是一個空號。她又打電話到科協,被告知中國UFO研究會已經不存在了。后期,研究會由于沒有正確地引導及把控,在UFO研究中摻入了特異功能和氣功等內容,弄得不倫不類,甚至出現偽科學的內容,引起了有關部門的注意,最后被解散。轟動一時的蛹污染事件,也被部分人解讀為一起造假事件,畢竟它太違背常識了。

      五 彌合

      若干年后,我到母親工作的鎮上讀書,而婆依然留在南港。我們以為一切都恢復了正常,但事實遠非如此。那時,班上的同學總是聲稱在一些我從來沒去過的地方看到過我,我沒有放在心上,猜想肯定是有人和我長得相似。有一天,媽媽突然和我說,我的妹妹搬到我們街區來了。

      “我還以為要等一段時間。”

      “妹妹?我沒有妹妹啊。”

      “他不做海員有幾年了,最近搬過來了。住得不遠,離這兒三公里。你妹妹也在。”

      “她不是生下來就臍帶繞頸死掉了?”

      “不要瞎講,哪里有這種事?不管怎么樣,她還是你妹妹。”

      那晚,嶄新的記憶涌入我的大腦。張北冕和我一樣,十六歲零八天,我比她早二十分鐘降生于世。媽媽說,她的腳底有一塊紅色心形胎記,而我的梅花狀胎記則在腰間。兩歲之后,我們分開了,一個跟隨母親,另一個跟隨父親,之后就再沒有見面。

      一周以后,我知道了她的學校和班級。我曾想去看她,但又極力克制著這種欲望。

      我們是雙胞胎,盡管在不同的環境中長大,卻無法避免命運的交匯。那時,我常去鎮上的圖書館借書,而借書卡上總能發現她的名字,她的閱讀版圖和我重合。這不算稀奇,書單也是一張信息網,我們總能通過一些作家找到另一些作家。比如王小波就是一支很不錯的指星筆,他為我們指向卡爾維諾、杜拉斯、昆德拉,形成了一張完整的星圖。而卡爾維諾又能和卡夫卡、博爾赫斯、科塔薩爾、舒爾茨形成一張子星圖。

      高二暑假,我打算在一家牙防所綁牙。牙齒出模那天,我赫然發現貨柜上有一副牙模上用記號筆寫著:張北冕。

      “張北冕也在這里綁牙?”我問護士。

      “哦,她和你一樣,咬合有點問題,需要戴牙套。你們兩個的咬合點都很少。”她說,“你們是雙胞胎呀,為什么不一起來?”

      “我不綁了。”

      我決定維護我們的差異性,于是離開了那家牙防所。這一切并未讓我們靠得更近,反而使我不安。

      某節物理課,老師講解同步效應。他請課代表在桌上放置兩個可口可樂的易拉罐,上面放一塊小木板,再放置三個節拍器。一開始節拍器的鐘擺雜亂無章地擺動,節拍器的節奏讓我失神。

      翕開的窗口吹來一陣風,云遮住光線,教室外陰了下來。我總覺得有人在盯著我看,于是就四處張望,當我看向一株茂盛的八角金盤時,我看到了一雙明亮的、好奇的眼睛。剎那間,我以為是玻璃窗上反射出的人像,因為她和我長得太像了。但仔細一看,她身上穿著陌生的校服,胸口的校徽也不是我們學校的。她看到我后,對我狡黠一笑,仿佛領悟了什么。我慌張地躲開了她的目光,這時,教室里忽然有同學大叫:“同步了,同步了!”課堂哄鬧起來,一晃神,那個女孩快步閃入綠植中,不見了。我驚出一身冷汗,分不清方才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教室里,節拍器的步伐逐漸趨于一致,連帶下方易拉罐的滾動也被調整到了相同的方向,看起來非常和諧。

      高考后,我們去了不同的城市讀書,但我知道她已經牢牢嵌入了這個世界,嵌入了我的皮肉和骨骼中。

      據我所知,經歷過“蛹事件”的人一般會出現幾種不同情況。要么像母親那樣,新的記憶完全替代了舊的記憶。另一類居民出現了精神類疾病和腦退化的情況,就像婆一樣,其中有百分之三十八的人患上嚴重的精神分裂癥。而我屬于第三類,我把蛹動前和蛹動后看成兩個世界,它們始終無法彌合。

      他們曾為經歷過信息污染的人們建立心理干預中心。接受治療的人需要長期服藥,很快,他們的世界“彌合”了。出于好奇,我也去心理干預中心做過治療。他們給了我一種很像打蟲藥的橙色藥片,服用之后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為了世界的統一,不得不抹除過去的痕跡。蛹,成了禁詞。但我知道那些逝去之物的殘像還保留在這個世界上,一如幽冥永存于暗夜。

      有一天,婆打電話來,說她買到了一臺蝴蝶牌縫紉機。“和我的洋針車一個牌子。”

      她在為我做一條呢子連衣裙。“雜灰色的,打褶的。”她如此描述心里所想的樣式。

      “你怎么會做衣服呢?”我問。

      “我是裁縫,怎么不會做衣服呢?”婆說。

      婆的腦部開始退化了,出現小腦萎縮的情況,于是我們把她從西界接回家里照顧。婆、母親和我度過了生命中最緊密的一段時光。五年后,婆因腦出血去世,她提前準備了一個雙穴的墓地,一個留給自己,一個留給她不存在的妹妹,一個空墳。我們已經失去了她的照片、她的名字,但婆沒有忘記妹妹是閏年春天生的,比她小兩歲,會做衣服。直到最后,她的嘴里還總是模模糊糊地念叨著:“怎么就沒有這個人了?”落葬那天,我和母親隱約看到一個人穿著一襲黑色西服套裝,胸前別著一朵白色茉莉花,走入一條絲柏遮蔽的小徑后不見了。母親出了神,她說:“那個人和你很像。”

      說完,母親凝重的神色驟然一變,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了愛的陰影。她對我說,婆去世前總是叮囑她,不要逼我說話。“確實啊,以前不該逼你的。你不想說就不說,不說話又能怎么樣呢?”母親看著我,眼神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柔軟,即便這種柔軟于我而言早已錯失,無法彌補,但我還是很高興。她們消失的那部分正凝聚到母親的身上,就像樹的死亡一樣,死了,又沒有死,還將作為生者的家園繼續存在。

      那天我夢到以前的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很多人躺下來,壓倒了那些荒草,但我們看不到他們。我的影子變得比我長,它超過我,爬到墻上,在牽牛花藤上走路。那影子一直在我身體里,從未消失過。后來我經常夢到婆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像平常一樣摸摸索索,做些小活。媽媽來了,我就說,給你看看這是誰。婆就走過來了。我心里想,婆好厲害,棺槨里住了這么久還好好的,真好。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10期,責編梁豪)